《紅樓夢》詩詞中隱寓的人物命運

查皓若

自《紅樓夢》成書起就有學(xué)者開始對其進行研究，從早期的脂硯齋到如今派別林立，各說興起，《紅樓夢》的研究已經(jīng)非常成熟。

《紅樓夢》共計有225篇詩詞，包括詩、詞、曲、賦，以及眾多的歌謠、諺語、燈謎、詩謎、酒令和對聯(lián)等。

“隱喻”是比喻這一表達方式中的一種，也可以稱作“暗喻”，是一種常見的修辭手法，目的是讓所修飾的人或物更加生動形象?！半[寓”則完全不同，它所代表的是隱含、暗中包含的意思，是一種作者將自己的思想觀念、個人情感通過寄托展示給讀者的表現(xiàn)方式?！都t樓夢》中最精彩的詩詞是隱寓人物命運的那部分。作者在《紅樓夢》中所寫的每一首詩詞，甚至包括燈謎、詩謎等都有特殊的含義，這就必須提到書中對讖語的廣泛應(yīng)用。

《紅樓夢》如同一部介紹讖語的教科書，書中基本涉及了讖語的所有分類。在《紅樓夢》中，讖語不只作為單獨的存在，還表現(xiàn)在與人物判詞、燈謎、詩謎的相互融合中。尤以讖語在表明金陵十二釵命運的判詞、個人的曲譜，以及所配的圖畫中表達得十分明顯，預(yù)言著她們的行為、性格及結(jié)局。此外，燈謎、詩謎，以及日常生活中的讖語是對人物命運的又一例證，增強了文章的可預(yù)見性。書中人物與其所作的詩詞高度貼切，各自的詩文反映著各自人物的不同性格、人生觀，以及價值觀，稱得上“詩如其人”四個字。本文主要從判詞、燈謎和詩謎、讖語的其他表現(xiàn)形式三方面來剖析人物的最終命運。

一、判詞對人物結(jié)局的隱寓

《紅樓夢》的第五回可謂是全書核心。這一回目中，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在“薄命司”中閱覽到了金陵女子們的命運，除金陵十二釵外，還包括襲人和晴雯。這十四位女子的命運當(dāng)如判詞所言一一印證。因此，這里的判詞就是對后文的隱寓和暗示。十四位女子中，一部分女子的命運是沒有爭議的，如晴雯、襲人、探春、迎春、巧姐、秦可卿、李紈等。在前八十回，晴雯的結(jié)局就已經(jīng)明了—被趕出賈府，暴病而亡。襲人的結(jié)局是嫁給了蔣玉菡。探春的結(jié)局也是明了的，判詞中的圖畫“風(fēng)箏”“大?！薄按蟠钡纫庀蟊砻髁怂h嫁海外，遠離親人和故土的結(jié)局。迎春判詞中的“子”“系”二字拼合為繁體“孫”（孫）字，她的結(jié)局在賈赦將她抵債給孫家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注定。巧姐的結(jié)局是被“狠舅奸兄”賣入煙花柳巷后被劉姥姥所救。秦可卿的死亡在書中很靠前，而且作為“情”的化身，她的命運就一定是為情而死的。最后一個沒有爭議的是李紈。李紈作為封建社會最具代表、最被認可的封建女性，未嫁時從父，出嫁了從夫（賈珠），夫死從子（賈蘭），她的人生意義就在于賈蘭能否考取功名。書中明確說明賈蘭最后作為賈家復(fù)興的希望考取了功名，帶給了母親李紈榮光，可是對已將近人生盡頭的李紈而言，這些榮華不過是日后人們的談資罷了。

談?wù)撏隂]有爭議的判詞所對應(yīng)的女子結(jié)局，再來主要分析一下有爭議的幾位女子。

（一）林黛玉和薛寶釵的結(jié)局

黛玉和寶釵的結(jié)局是由同一首判詞來展示的：“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逼渲?，一、四句寫寶釵，二、三句寫黛玉。寶釵與她所對應(yīng)的典故一樣，時常勸寶玉讀書考取功名；黛玉的才華有如謝道韞在整個《紅樓夢》的一眾姊妹中尤為突出。玉帶掛在枝頭隱寓的是高高在上的潔白，然而稍受風(fēng)雨便可能摔落的粉身碎骨，而埋在雪里的金簪倒是不懼風(fēng)雪。無論是最廣泛流行的通行本后四十回還是由一眾紅學(xué)家所研究的1987年版本的《紅樓夢》，最終黛玉都是在得知寶玉和寶釵成婚的消息后就逝世了。情節(jié)中，賈母同意了王熙鳳的“調(diào)包計”，哄騙寶玉是和黛玉成親，實則新娘為寶釵，這是不能被讀者接受的。雖然《吳氏石頭記》一直不被主流紅學(xué)認可，但關(guān)于黛玉逝世這一部分的情節(jié)描述反而要比通行本更容易讓讀者接受?！秴鞘鲜^記》中，寶玉和黛玉在成親的當(dāng)天便因為賈府被抄家而失散，黛玉帶領(lǐng)一眾仆從抵御強盜的襲擾。內(nèi)部因為賈家失勢，加上黛玉不容沙子的性格使賈家的仆從四散逃離；外部面對賈環(huán)、柳湘蓮等流寇強盜對賈家財產(chǎn)的覬覦和肆意搶掠，黛玉苦苦支撐。小紅的回歸剛使賈家情勢好轉(zhuǎn)，卻不想黛玉中了“離間計”致使小紅慘死。在這飄零的末世，黛玉苦等寶玉不歸，隨后上吊自殺。黛玉死后，寶玉和寶釵回到大觀園為黛玉收殮了尸骨，二人搭伙過日子，卻因為寶釵整日勸諫寶玉讀書致使寶玉離家出走。再后來，寶釵改嫁賈雨村，暗合賈雨村的詩句“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寶釵后隨賈雨村被流放，在流放的路途中凍死，暗合“金簪雪里埋”。這樣的結(jié)局比起通行本的黛玉草草離世，甚至作為賈母最寵愛的孫女都在無人問津下獨自離去要合理得多。

（二）香菱的結(jié)局

香菱的一生可謂悲慘到極點：她在幼時被拐走，遇到馮淵后好不容易迎來幸福的曙光，卻被薛蟠毀掉；在大觀園起詩社剛找到人生的愛好，卻來了個夏金桂，使其斷送了性命?！白詮膬傻厣履?，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兩個“土”加上一個“木”就構(gòu)成了夏金桂的“桂”字，判詞明確地告訴讀者，香菱的死與夏金桂脫不了干系。判詞中如此明確的說法，在通行本的后四十回目卻改為夏金桂死后香菱成為正室，之后難產(chǎn)而死，這顯然不符合判詞的隱寓。在《吳氏石頭記》中，香菱抱病在床，夏金桂出手勒死了香菱，香菱死后魂歸故鄉(xiāng)見到了父母；而在《紅樓夢》（1987年版）電視劇中，香菱被夏金桂折磨致死。各個版本各不相同，但是紅學(xué)的主流還只是從小說來出發(fā)，認為香菱是被夏金桂折磨致死的。

（三）妙玉的結(jié)局

妙玉的曲子《世難容》的最后一句在寫到“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時，讀者就會自然理解為妙玉和寶玉的無緣。其實，這里應(yīng)該是妙玉感嘆自己如此佳人不得好夫婿，在春意正好的年華獨臥青燈古佛，沒想到后來入了風(fēng)塵連自己的清白都沒能保住，自己都覺得惋惜。對寶玉，妙玉或許有過一絲惻隱之心，但是終究是無緣錯過。判詞中的“可憐金玉質(zhì)，終陷淖泥中”結(jié)合曲子《世難容》，妙玉的結(jié)局應(yīng)該是流落在煙花巷這樣的污濁之地。通行本后四十回寫的是妙玉被搶劫賈府的盜賊擄走，下落未明，生死未卜。然而，《吳氏石頭記》給了妙玉一個詳細的結(jié)局：賈政意將妙玉許配給寶玉，妙玉不愿嫁給寶玉，于是離開了賈家輾轉(zhuǎn)到了瓜洲渡口，被老和尚強暴后日益放浪形骸，等老了之后才逃離了火海。在妙玉流落瓜州渡時，有意思的是流落的妙玉沒有被劉姥姥認出來，錯失了被解救的機會，暗合了之前劉姥姥二進大觀園時妙玉的諸般嫌棄之舉。巧姐因王熙鳳積德被救，而妙玉未被搭救，讓人不得不感慨“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此外，劉心武也寫過妙玉的結(jié)局，但最終都免不了她被欺辱的命運。

（四）王熙鳳的結(jié)局

王熙鳳和賈探春是《紅樓夢》女子判詞中提到“末世”的女子。在時代的洪流面前，二人最有可能改變賈府的命運，卻終究因王熙鳳的目光短淺和賈探春的庶女身份未能擺脫各自的命運。

王熙鳳在《紅樓夢》中是出場很多的重要人物。單就結(jié)合王熙鳳的判詞來看，“凡”“鳥”二字組合起來為繁體“鳳”（鳳）字，“鳳”為雄鳥，“凰”為雌鳥。然而，這里用“鳳”字而不用“凰”字，應(yīng)該是作者對王熙鳳才能的一種肯定。秦可卿就曾贊賞王熙鳳“嬸嬸，你是個脂粉隊里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判詞隱寓的是王熙鳳的命運走向。其中，“一從”指的是王熙鳳嫁入賈府管家以來眾人對她言聽計“從”，對她百依百順?！岸睢苯鉃椤袄洹?，先是王熙鳳撞破賈璉偷“腥”被打，后賈璉偷娶尤二姐，夫妻二人關(guān)系冷淡。后來，尤二姐含恨而死。賈璉對王熙鳳設(shè)計害死尤二姐一事心恨不已，暗暗決定要休棄王熙鳳?！叭恕薄澳尽倍趾铣蔀椤靶荨弊?，指王熙鳳最終被休棄的命運。王熙鳳被賈璉和邢夫人聯(lián)手扳倒，不得已只能“哭向金陵事更哀”。

王熙鳳被休后的結(jié)局也有兩種猜想：一是張金哥之事東窗事發(fā)致使其下獄，二是“心已碎”的她因“血山崩”病重身亡，萬事皆休。王熙鳳的一生都是為了賈家，最后落得一個“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下場，實屬可悲。

以上《紅樓夢》最具爭議的幾位女子的結(jié)局，各個版本都有不同的對應(yīng)的結(jié)局，每個版本也都有瑕疵，并沒有一個權(quán)威公認的結(jié)局。另外，一大部分紅學(xué)愛好者尤其喜歡將人物和歷史對應(yīng)，又將歷史對應(yīng)人物的結(jié)局套在書中，這就形成了每個書中人物都對應(yīng)著很多歷史人物，結(jié)局各不相同的局面。

在其余人物中，史湘云的結(jié)局各版本也不同，通行本只通過王夫人的寥寥幾句話便交代了她的結(jié)局—嫁人后其夫君抱病而亡，史湘云立志守寡。在《紅樓夢》（1987年版）電視劇中，史家被抄家，史湘云淪為妓女，后遇寶玉尋求搭救。在《吳氏石頭記》中，明確了史湘云嫁給了衛(wèi)若蘭，二人還一同幫助黛玉管家。后衛(wèi)若蘭抱病而亡，末世之下，史湘云淪為乞丐，期年后因金麒麟與寶玉相逢，后于湘江水旁死于寶玉懷中。

至于惜春—大觀園里最清醒的女子，在看透姐姐們的悲劇后，投身青燈古佛，雖然清苦，但算得上最合心意的結(jié)局。

《紅樓夢》女子的判詞都放在薄命司，讓人感嘆世事無常，紅顏薄命。

二、燈謎對人物命運的隱寓

《紅樓夢》中的燈謎主要集中在第二十二回，每個燈謎都可以看作是一首讖語詩。正值元宵節(jié)，元春制燈謎讓賈府眾人猜，又將賈府眾人所制燈謎帶到宮里猜，一來一往，所思所想，都在這燈謎之間傳達了。所有不能直言的話語用猜燈謎來使思想交互。這里每一個燈謎的謎底都是用于隱寓人物的具體物象，是人物命運最確切的表露。

賈政的燈謎謎底為“硯臺”，隱寓其為人方方正正，端方得體。元春的燈謎謎底為“爆竹”，一聲轟響之后便已化灰飄散，實則暗含賈府的命運，盛況之后就將衰敗，貴妃省親極盡恩寵之后，賈家已步入末路。賈母看出了謎底的深意，覺得不吉利，但在時代的洪流下，沒有人再能挽救賈府于末途了。探春的燈謎謎底為“風(fēng)箏”，暗合了判詞中遠嫁的事實。惜春的燈謎謎底為“佛前海燈”，也隱寓著最后惜春看破紅塵遁入空門的結(jié)局。寶釵的燈謎謎底為“更香”，是一種帶有刻度的、用來計時的香，隱含著寶釵一點點被燒掉的時間，隱寓著寶玉遁入空門后寶釵所受日夜煎熬之苦，以及寶釵孤凄寡居的結(jié)局。燈謎作為讖語只能讓人去從謎底中找尋蛛絲馬跡，但謎底本身的隱寓色彩又成為人物命運的佐證。

三、讖語的其他表現(xiàn)形式對人物命運的隱寓

《紅樓夢》開篇，作者就已經(jīng)預(yù)設(shè)好了結(jié)局，所以在文中出現(xiàn)了許許多多的有關(guān)后文的讖語對結(jié)局進行提前預(yù)告。除了上文提到的人物判詞、曲子、燈謎和詩謎外，讖語還以對聯(lián)、戲曲、戲文，以及人物對話等形式對人物命運進行隱寓。例如，第二回中，賈雨村信步走到郊區(qū)，見“智通寺”門旁一破舊對聯(lián)：“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贝藭r的他還未陷入困境，若此刻回頭，及時收手，不再沉溺官場還尚有一線生機，不想后來他并沒有將這對聯(lián)中勸誡之深意了然于胸，最后落得個“鎖枷扛”的境地。又如，寶玉分別在第三十回和第三十一回說要去“作和尚”，“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嘴笑道：‘作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后都記著你作和尚的遭數(shù)兒?！鼻拔闹袑氂瘛白骱蜕小钡慕Y(jié)局就已經(jīng)作出了暗示。

《紅樓夢》一書草蛇灰線，綿延千里，有很大一部分靠的就是讖語。讖語極大地擴充了《紅樓夢》的可閱讀性、可預(yù)見性，連貫的文章脈絡(luò)，一以貫之，讓《紅樓夢》具有極強的整體布局。即使《紅樓夢》的完整版本仍未問世，但是通過文中的大量讖語我們依舊可以對《紅樓夢》作出一定的還原。

作為《紅樓夢》一大亮點的《紅樓夢》詩詞，除了其自身的文學(xué)藝術(shù)上的極高成就，它所包含的對小說、對人物命運的隱寓都極為值得研究。讖語隱藏在詩詞中，它對后四十回的猜想，對人物命運的明示，都有助于讀者看懂《紅樓夢》，或者說有助于讀者拋開通行本的結(jié)局，形成一個屬于自己的關(guān)于《紅樓夢》的結(jié)局，這也是本文研究《紅樓夢》詩詞所想帶來的一個最為理想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