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花祭英烈 泣淚奠忠魂

袁 帆 /文

葉企孫，一位被譽為“中國科技發(fā)展基石”“清華四大哲人”之一的科學家、教育家；熊大縝，一位被譽為“地雷戰(zhàn)之父”“清華英烈”之一的科學才俊，這一對本無血緣關(guān)系的清華師生在分別77 年之后，竟以一種特殊形式“重聚”在他們的出生地——上海，而且再不分離。

這跨越近百年時光的“一分一聚”，聽起來簡單，但其中究竟包含著多少與清華歷史有關(guān)的方方面面，又到底牽扯著多少與現(xiàn)代中國社會變革勾連的林林總總，任誰也不可能輕易說清楚。然而，厘清其中的脈絡(luò)，了解其中的原委，牢記其中的教訓(xùn)，又是后人們應(yīng)該要做的事情。

葉企孫紀念塑像

熊大縝墓碑

2023 年4 月23 日，是一個值得記住的日子。就在這一天，在滬清華校友奚樹祥（1952 級）和袁帆（1975 級），以及葉氏家族后人葉潤田先生，一起陪同赴上海進行拍攝的吉林電視臺《回家》欄目“葉企孫專題片”采訪組，特意前往上海福壽園海港陵園，祭掃葉企孫、熊大縝的墓地，追尋他們的足跡，向這兩位堪稱忠烈的清華精英致敬。

世所罕見的魂魄相伴

福壽園海港陵園位于浦東新區(qū)的臨港新城附近，距離市中心約70 公里。雖然早就知道有關(guān)情況，但一直沒有機會前來。當我們懷著急切的心情走進這座融“城市、森林、和諧”理念為一體的新式陵園后，徑直來到葉企孫和熊大縝的長眠之地一探究竟。被綠草，翠竹、松楓和花團簇擁的墓地規(guī)模并不大，坐落在陵園中心區(qū)域的“秋韻亭” 旁邊，朝向略偏東南，而那正是太陽升起的方向。

由著名雕塑家王松引教授創(chuàng)作的葉企孫塑像，身著西服昂首挺立，炯炯有神的目光投向遠方，盡顯一代科學宗師的睿智和堅定。葉企孫的墓碑是和他的紀念塑像鑲嵌成一體的，石碑莊重簡樸，上書葉企孫的生平簡介。塑像右手邊矗立三根石柱，分別鐫刻著三位名人的手跡，李政道先生深情寫下“懷念葉企孫老師，萬世師表”；陳岱孫先生贊老友“哲人往矣，風范長存”；顧毓琇先生尊同仁“物理宗師，典范永存”。

葉企孫的墓穴就在塑像前面，上面覆蓋著一塊碑石，上面以“我的‘民族夢’”為題，鐫刻著葉企孫的一段話：“有人懷疑中國民族不適宜研究科學，我覺得這些論調(diào)都沒有根據(jù)。唯有希望大家共同努力去做科學研究，五十年后再下斷言。諸君要知道，沒有自然科學的民族，絕不能在現(xiàn)代立腳得住?！边@段話是1929 年，他在《中國科學界之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一文中的精辟論述，其正確性與前瞻性已被無數(shù)事實加以證明。

在右面緊挨著葉企孫墓的是熊大縝墓，由兩塊呈不規(guī)則形狀的黑色花崗巖石碑組成，一高一低，并排矗立。高的一塊碑石上，用特殊技術(shù)鐫刻著熊大縝拍攝于1932年冬季的一張照片，而這張照片也是他送給自己的恩師，并由葉企孫一直保存下來的珍貴影像。石碑上的熊大縝陽光帥氣，仿佛一直都在朝著你微笑，然而這笑容卻永遠定格在26 歲的金色年華……除了頭像，石碑上只有“地雷戰(zhàn)之父，熊大縝，1913-1939”等寥寥16 字，雖樸實無華，卻又勝似千言萬語。

葉企孫的遷葬墓是2013 年5月22 日正式落成于上海福壽園，而熊大縝墓在2015 年12 月6 日也貼鄰葉企孫墓而建。縱觀清華百余年歷史，師生之墓同落一處的案例絕無僅有，就是翻遍中國歷史也極其罕見。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如此特殊的魂魄相伴呢？在低的一塊石碑上，鐫刻著相關(guān)信息，讓人們對其中緣由有所了解。碑文如是說：

熊大縝，1913 年12 月6 日生于上海，祖籍江西省南昌縣岡上鎮(zhèn)月池村。曾就讀于北京師范大學附中，1931 年考入清華大學，在校期間成功試制并拍攝中國第一張紅外照片。1935 年畢業(yè)后留校任助教，兼理學院院長葉企孫先生助手，參與清華南遷工作。

1938 年4 月熊大縝放棄赴德留學，推遲結(jié)婚加入八路軍，化名“熊大正”，任冀中軍區(qū)供給部部長兼技術(shù)研究社社長，領(lǐng)導(dǎo)研制烈性炸藥、地雷和無線電設(shè)備。1939年4 月，被冀中軍區(qū)鋤奸部以“國民黨特務(wù)”罪名秘密逮捕，同年7月在日軍“掃蕩” 轉(zhuǎn)移途中被處決。

1986 年8 月20 日，中共河北省委為其平反昭雪，恢復(fù)名譽，按因公犧牲對待。在“文化大革命”中，葉企孫先生受熊大縝案件牽連，受盡折磨，含冤而死。日月昭昭，一代民族英烈熊大縝76 年后魂安于此，與恩師相伴長眠。

只有323 個字的碑文所包含的歷史信息太過豐富，同時又無比沉重。聯(lián)想到熊大縝的墓穴中其實只有他的一張照片，連“衣冠?！倍妓悴簧蠒r，我們在向兩位清華前輩獻花、鞠躬、默哀時都難以抑制復(fù)雜的感情，為他們?yōu)⑾鲁镣吹臏I水。

詩文揭示的師生奇緣

熊大縝1931 年考入清華大學，是清華第七級被錄取的184 名學生之一。1898 年出生的葉企孫比熊大縝年長15 歲，身為物理系創(chuàng)始人，他當時已是理學院院長。作為一代師表，葉企孫愛才惜才，有口皆碑。他對所有青年才俊都是關(guān)愛有加，視如己出，對熊大縝尤其如此，這在當年的學生中并非秘聞。常理告訴我們，除去相同的“上海”情結(jié)之外，熊大縝一定還有其它過人之處，方才能讓葉企孫在論及二人關(guān)系時竟使用了“魚水緣”“親密如骨肉”等最高級形容詞。

如果說，之前人們對葉企孫和熊大縝情超師生的關(guān)系只是站在旁觀者角度的揣測，那么隨著1994年從葉企孫遺物中發(fā)現(xiàn)的一篇詩文被披露之后，來自當事人自己總結(jié)的心路歷程一覽無余，極富說服力，成為后人評述這段歷史時最重要的佐證之一。

這篇五言詩撰寫于1938 年11月，是在葉企孫乘海輪離開天津，再自上海轉(zhuǎn)道香港去昆明西南聯(lián)大的途中所作，那時候熊大縝去冀中參加抗日斗爭已經(jīng)半年有余，而葉企孫難以抑制對學生的思念，傾情揮筆寫就。詩文如下：

匡廬鐘靈秀，望族生豪俊。吾入清華年，君生黃浦濱。孰知廿載后，學園方聚首（方結(jié)魚水緣）。相善已六載，親密如骨肉。喜君貌英俊，心正言爽直。急公好行義，待人以赤誠。每逢吾有過，君必直言規(guī)。有過吾不改，感君不遺棄。至今思吾過，有時涕淚垂?；厮萘d事，腦中印象深。初只講堂逢，繼以燕居聚。待君畢業(yè)后，同居北院中。春秋休假日，相攜游名勝。暑季更同樂，名山或海濱。君有健壯軀，尤善足網(wǎng)球。才藝佩多能，演劇與攝影。戲臺飾丑角，采聲時不絕。西山諸遠峰，赤外照無絕。師生千五百，無人不識君。塘沽協(xié)定后，相攜游浙魯。孰知五年內(nèi)，國難日日深。蘆溝事變起，避難到津沽。吾病醫(yī)院中，獲愈幸有君。同居又半載，國土更日蹙。逃責非丈夫，積忿氣難抑。

一朝君奮起，從軍易水東。壯志規(guī)收復(fù)，創(chuàng)業(yè)萬難中。從君有志士，熙維與琳風。吾弱無能為，津沽勉相助。倏忽已半載，成績漸顯露。本應(yīng)續(xù)助君，聊以慰私衷。但念西南業(yè)，諸友亦望殷。遂定暫分道，乘舟向南行。良朋設(shè)宴餞，好友江干送。外表雖如常，內(nèi)心憂忡忡。此行迥異昔，身行心仍留。舟中雖安適，心亂難言狀。時艱戒言語，孤行更寥寂。終日何所思，思在易滄間。

名垂青史的清華英烈

有史料證明，葉企孫與熊大縝最后一次見面是在1938 年端午節(jié)（6 月2 日） ，彼時熊大縝從冀中潛回天津采購制造炸藥的原料和無線電器材。對短暫相聚后的再次分別，師生二人誰都沒想到這竟會是他們的永訣！葉企孫到西南聯(lián)大后的一年里，再沒有得到來自熊大縝方面的任何音訊。經(jīng)過多方打探后得到的卻是噩耗。我們現(xiàn)在已無法知道葉企孫因痛失愛徒受到的心理損害究竟有多大，但可以肯定地說，他曾經(jīng)對熊大縝有多么器重，他的悔恨與惋惜就有多深！

清華第十級（1934 級）哲學系有一位女生魏蓁一，抗戰(zhàn)后投筆從戎奔赴延安，改名“韋君宜”（1917-2002） ，成為職業(yè)革命者。在她晚年所著的《思痛錄》 一書中，專門寫過一段：

記得一位比我早三級的同學熊大縝，平時不大活動，很用功，從抗戰(zhàn)開始，他這個書呆子便拋棄了出國留學的機會，大學助教不當，跟到冀中參加革命。他是學工科的，在部隊主持科研工作，制造了炸藥、手榴彈，還跑北平為部隊采購藥品和電臺，誰想到，這個人后來竟以特務(wù)罪被槍斃，而且正式通報，明正典刑。同學們見到都既驚訝又傳以為戒，一提起他就是“隱藏的壞人”。又是誰想到，過了幾十年后查清，原來是場冤獄！

作為清華校友，這位“三八式”老革命不僅寫下了當年熊大縝為抗戰(zhàn)做出的貢獻，也道出了圍繞這場冤案在革命陣營內(nèi)部曾經(jīng)引發(fā)過長時間的強烈心理震動。

無數(shù)正反兩方面的經(jīng)驗與教訓(xùn)證明，在中國革命斗爭錯綜復(fù)雜的歷史形勢下，在社會各階級、各階層撲朔迷離的相互關(guān)系中，既要堅定不移地同外部敵人進行殊死戰(zhàn)斗，又要避免不被革命陣營內(nèi)部的各種錯誤、偏見、差異所自傷，不僅需要戰(zhàn)斗意志與勇氣，而且需要極高的智慧與情商，甚至要依靠某種不可解釋的運氣。對于長期生活在象牙塔內(nèi)的“書生”而言，要在短時間內(nèi)達到如此高的要求顯然不可能，而這似乎也就是所有“熊大縝式”悲劇中隱含的必然性邏輯。

由此，我忽然聯(lián)想到不久前在研究清華史料時未解的一個疑團。事情是這樣：依照老清華的慣例，每年都會制作一本《清華年刊》作為畢業(yè)生紀念?？?，其中每一位畢業(yè)生都能在屬于自己的專頁上盡情抒發(fā)感想。在《1935 年清華年刊》中，第20 頁屬于理學士（物理）熊大縝，至今我都記得第一眼看到這個頁面后感到的震撼和疑惑。

原來畫面上除了熊大縝身著西裝的標準照外，在每人都有的學位服照片上，竟然只有帽子和服裝的剪影，而在頭像部分竟然是空的，寫有“熊大縝”三個字。此外還手繪了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鷹和一頭抬爪探行的大熊，在整個頁面中央赫然留下一個“忍”字。

相信誰看到如此與眾不同的設(shè)計都會感到吃驚。但在解析葉企孫與熊大縝的事跡之后，我之前的疑團卻已經(jīng)有了合理答案。其實，這個看似有些玩笑意味的畫面，更可能是作者面對渺茫人生的一種心理預(yù)期與自我要求。或許這“無頭無臉” 就代表著他對未來遭受磨難的預(yù)期，而“忍”字就是他的應(yīng)對準備。但后來實際發(fā)生的事情無比殘酷，這不祥的預(yù)期仿佛成為一道難以逃脫的“魔咒”，竟讓熊大縝落入“雄鷹折翅殞落”的不幸結(jié)局。

“清華英烈碑”上鐫刻有熊大縝的英名（右數(shù)第11 位）

行文至此，雖然疑團似乎已被解開，而我對熊大縝的短暫人生除了悲憫外，敬意更多了一層。原來，他毅然走向戰(zhàn)場的行動，并非心血來潮，而是早就具有“若下地獄，舍我其誰”的信念，所以才能在中華民族面臨危亡之際，放棄出國留學、推遲婚期，義無反顧地投身艱難險惡的戰(zhàn)斗環(huán)境！

歷史證明，優(yōu)秀的清華人一定都具有堅定的愛國主義精神，一如葉企孫，一如熊大縝。盡管英雄也會受冤屈，盡管清白也會遭蒙塵，但功勛總會昭示天下英雄永遠都是英雄！

如今，熊大縝的名字已被鐫刻在“清華英烈碑”上，葉企孫銅像也已被安放在清華園中。這無疑顯示出一種信念：清華人會永遠銘記所有從他們中間走出的英雄，并將以他們?yōu)榘駱樱ぶ麄兊淖阚E繼續(xù)前行。

2023 年，時值葉企孫先生125周年誕辰，同時也是熊大縝先烈110 周年冥壽。葉企孫一生未婚，無兒無女；熊大縝孤身遇難，也無后嗣。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我為能以鮮花和感念祭奠所有忍辱負重的民族英烈感到一絲欣慰，為能解析他們獻身于民族復(fù)興的精神本源感到稍許釋懷。我想，兩位先賢若是天上有知，一定也會笑對后人表達的深深敬意……

這正是：

燕趙多義士，清華出英雄；師生結(jié)奇緣，抗敵顯忠勇。蒙冤終昭雪，民心念忠魂；乾坤銘精神，日月鑒功勛?。ㄈ宋那迦A講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