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恬恬 朱育帆*
皇家園林作為中國古典園林最重要的類型之一,綜合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園林設計的最高水平。清漪園始建于乾隆十五年(1750 年),光緒(1875—1908)年間大修后改名頤和園,規(guī)模宏大、布局嚴整,是中國古代皇家園林的代表之作。探索清漪園布局的整體特征,揭示清代大型皇家園林總體設計方法,有助于豐富中國古代園林史、挖掘中國古代造園智慧,對于拓展古典園林設計理論和支撐頤和園遺產(chǎn)保護都具有重要意義。
學界對于皇家園林的關注由來已久,陸續(xù)開展了大量的文獻整理和實地測繪工作,在建設歷史、形態(tài)特征、設計理念、藝術手法、營建技術等方面形成了全面認識[1-8],為深入探索設計方法提供了必要的知識基礎。關于大型皇家園林設計,許多研究都關注到軸線在空間組織中的應用[7-9],但傳統(tǒng)上一般認為大型園林總體上采用因地制宜的設計策略,追求基于自然環(huán)境的自由布局。傅熹年[10]率先采用量化方法,運用模數(shù)制理論分析皇家園林的平面布局,發(fā)現(xiàn)不同空間層次中園林要素布局的模數(shù)化特征,指出皇家園林全局平面的整體性和建筑群軸線的規(guī)律性,從定量維度呼應了吳良鏞[11]提出的人居環(huán)境生成整體論,以及孟兆禎[7]提出的大型園林集零為整的布局理法,開拓了皇家園林設計研究的新視野。在此基礎上,郭黛姮等[8]、張杰[12]、郭維等[13]、張龍等[14]學者先后分析了圓明園、頤和園等皇家園林的空間布局,探討了全局尺度與建筑群尺度上的布局模數(shù)規(guī)律,加深了對皇家園林布局定量控制的認識。關于布局控制的方法,黃曉等[15-16]曾提出“總體設計”的概念,探討了塑造古代園林整體空間格局嚴整性與均衡性的策略和手法,至于其技術路徑和具體流程,由于缺少直接歷史文獻資料,目前尚缺少深入研究。
王其亨[17]基于歷史圖檔對清代樣式房平格技術進行系統(tǒng)研究,揭示了平格技術與模數(shù)制在根源上的關聯(lián)性,為從地到園的設計過程復原研究提供了必要的技術環(huán)節(jié),打開了從技術維度研究大型皇家園林總體設計的新進路。針對清漪園,前輩學者已經(jīng)在營建歷史、遺址復原、樣式房圖檔、空間設計手法等方面做出翔實的研究以不斷推進認識深入[18-22]。本研究以清漪園萬壽山區(qū)域為例,圍繞樣式房圖檔《清漪園地盤畫樣》(簡稱《畫樣》),分析圖紙信息及布局特征,揭示其與平格技術的關聯(lián)性,探討《畫樣》中部分建筑群不符合模數(shù)的可能原因,進而提出以清漪園萬壽山為代表的大型皇家園林總體設計方法。
在2018 年出版的《國家圖書館藏樣式雷圖檔:頤和園卷》中,有圖名為《清漪園地盤畫樣》(圖1-1)[23]。該圖與故宮博物院所藏《清漪園地盤畫樣全圖》(簡稱《全圖》,圖1-2)[24]極其相似:在萬壽山區(qū)域,《畫樣》與《全圖》的內容幾乎一致,前者的線條略顯粗糙,個別小房子被遺漏;在外湖地區(qū),《畫樣》中僅繪出冶鏡閣、暢觀堂和藻鑒堂的建筑群輪廓,省略了建筑平面細節(jié),但貼注的建筑群名稱完全相同??傮w上,2 張圖表達的清漪園建筑群構成完全一致,只有精度上的輕微差異,呈現(xiàn)出明顯的譜系傳承關系,因此,推測《畫樣》很可能以《全圖》為底本繪制,或者2 張圖以同一張圖為底本繪制。
1 《清漪園地盤畫樣》(1-1)[23]和《清漪園地盤畫樣全圖》(1-2)[24]Qingyi Yuan Di Pan Hua Yang (1-1)[23] and Qingyi Yuan Di Pan Hua Yang Quan Tu (1-2)[24]
根據(jù)圖上建筑群形態(tài)和名稱,可通過各個建筑群的建設史考證《畫樣》圖紙的繪制時間和性質。已有研究表明,清漪園在嘉慶十六年(1811 年)改“惠山園”之名為“諧趣園”,并添建涵遠堂[3],圖上標注為諧趣園且有涵遠堂,表明該圖成于嘉慶十六年之后。乾隆(1736—1796)年間建成的樂安和在道光十七年(1837 年)被拆除[20],圖上有揚仁風而無樂安和,表明該圖成于道光十七年之后。乾隆時期建成的云繪軒在道光二十年(1840 年)已被毀[3],圖上云繪軒僅存邊界,表明該圖成于道光二十年之后。乾隆時期建成的香巖宗印之閣在道光三十年(1850 年)坍塌[22],圖上有香巖宗印之閣,似乎表明該圖成于道光三十年之前。乾隆時期建成的怡春堂在道光二十四年(1844 年)被燒毀[25],圖上有怡春堂,似乎表明該圖成于道光二十四年之前。根據(jù)上述證據(jù),該圖當成于道光二十年到二十四年之間。然而,道光十八年(1838 年)構虛軒失火燒毀[25],圖上仍有構虛軒,與前述判斷矛盾。綜合上述分析可以得出2 點結論:第一,圖上內容并非嚴格反映某一時間節(jié)點的建成環(huán)境,不能根據(jù)香巖宗印之閣和怡春堂的存無,判斷該圖的時間下限,只能根據(jù)圖上涵遠堂、樂安和、云繪軒的情況,判斷該圖成于道光二十年之后;第二,該圖并非某一時期實地調查后的繪制成果,圖上綺望軒、看云起時、賅春園、味閑齋和云繪軒的朝向與其他建筑群基本相同,圖上善現(xiàn)寺的規(guī)模與云會寺相當,這些與建成情況存在很大出入;而其他建筑群的朝向和相對規(guī)模基本符合建成圖。綜合以上情況判斷,《畫樣》并非勘測圖,而很可能以早期清漪園設計圖為底本復制、改繪而成,以便呈現(xiàn)一段時期的總體情況,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清漪園早期的布局設計信息。
《畫樣》內容上覆蓋了清漪園的整體范圍,沒有標明比例信息,圖上水體、建筑、道路、山體等繪制精細,帶有注明建筑群名稱的貼條。在制圖精度上,《畫樣》與《全圖》對建筑、道路和人工水岸的描繪比較細致,甚至表達了建筑的開間結構;對地形的描繪比較簡略,僅以象形方式標記了主要的地形起伏位置。與實測圖相比,2 張圖存在不同程度的均勻單向拉伸:當垂直于南北軸線方向與實測圖對齊時,《畫樣》與《全圖》沿南北軸線方向分別有大約1.18 和1.14 倍的單向拉伸,這種拉伸比較均勻,如果分別進行0.85 和0.88 倍的單向縮放,可以與實測圖基本重疊。在垂直于軸線方向上,2 張圖上的建筑群空間關系完全一致。考慮到清漪園的建筑群軸線主要為南北向,以這2 張圖為材料研究清漪園東西方向上的空間設計是合理、可行的;雖然2 張圖單向拉伸的原因不明,但對本研究無實質影響。
從保存情況看,《畫樣》中的萬壽山區(qū)域總體上比較平整,玉瀾堂以西沒有明顯折痕;而《全圖》在長廊附近有一道明顯的折痕,使圖上多處原本應為直線的地方產(chǎn)生彎折,因此本研究選擇《畫樣》作為定量分析的對象。20 世紀50 年代以來,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對頤和園進行了全面測繪;通過梳理建設歷程、測繪建筑遺址,追溯了各個時期的空間格局,繪制出詳細、可靠的清漪園平面復原圖[3]。根據(jù)已有研究,現(xiàn)今頤和園基本上繼承了清漪園初建時的格局,光緒年間大修時萬壽山區(qū)域的改動主要集中在前山部分,除聽鸝館東西兩側、永壽齋和個別小型點景建筑為添建外,大部分建筑群均為原址復建或沿襲原有建筑群軸線改建(圖2)。本研究以頤和園萬壽山區(qū)域1∶2 000 測繪圖為參照,根據(jù)前人復原的清漪園平面圖,在CAD 軟件中將《畫樣》按照建筑群實際方向進行旋轉,并以五圣祠和樂壽堂建筑群軸線實際距離(812 m)為基準,對《畫樣》進行空間落位,進而分析建筑群南北向軸線的相鄰間距,考察該圖的繪制比例及其所反映的設計特征。
2 頤和園與清漪園的建筑群承續(xù)關系Succession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building groups in the Summer Palace and those in Qingyi Garden
本研究發(fā)現(xiàn)《畫樣》在東西方向上存在統(tǒng)一的繪圖比例。對比《畫樣》和測繪圖,發(fā)現(xiàn)五圣祠、云松巢、前山主建筑群(大報恩延壽寺)、后山主建筑群、寫秋軒、無盡意軒、養(yǎng)云軒、樂壽堂8 組建筑群的圖上位置、朝向與建設結果一致,相鄰建筑群軸線的圖上間距分別為295、137、51、88、63、97、81 m,實際間距分別為298、141、51、89、62、93、78 m,對應的比值為0.99、0.97、1.00、0.99、1.02、1.04、1.04??梢姡懂嫎印返木植坷L圖比例均基本接近,偏差在4%以內。
同時,《畫樣》上的多數(shù)建筑群軸線分布呈現(xiàn)模數(shù)化特征。研究范圍內的主要建筑群,即五圣祠、聽鸝館、畫中游(綺望軒、看云起時)、云松巢、賅春園、云會寺、寫秋軒、無盡意軒、花承閣、養(yǎng)云軒、樂壽堂、云繪軒,相鄰的軸線間距分別為179、18、98、16、65、195、63、63、34、81、16 m(圖3)。如果將這組數(shù)除以16.25,商分別為11.0、1.1、6.0、1.0、4.0、12.0、3.9、3.9、2.1、5.0、1.0,都接近于整數(shù),因此16.25 為這組數(shù)的近似最大公約數(shù)。由此可見,除前山主建筑群、后山主建筑群和善現(xiàn)寺3 組建筑群以外,其他14 組建筑群的軸線分布均呈現(xiàn)以16.25 m 為單元的模數(shù)化特征,即《畫樣》中存在16.25 m的繪圖模數(shù)。
3 《清漪園地盤畫樣》萬壽山區(qū)域建筑群布局模數(shù)化特征分析[23]Analysis of the modularized characteristics of the layout of building groups within the reach of Wanshou Mountain in the Qingyi Yuan Di Pan Hua Yang[23]
平格圖是一種包含地形信息的大比例尺測繪圖,其中地形信息的記錄方式類似于現(xiàn)代的數(shù)字高程模型(digital elevation model,DEM)[17]。王其亨等[26]對清代樣式房圖檔進行系統(tǒng)整理研究,發(fā)現(xiàn)清代陵寢等皇家工程常以平格圖作為設計底圖。平格圖的測繪過程首先是在場地上用白灰從基準點向四周鋪畫一套方格狀的水準控制網(wǎng)(即“灰線”);其次用儀器測量并記錄網(wǎng)格交點處的相對高程(即“抄平”),同時記錄網(wǎng)格范圍內的主要地物,并整理繪制成平格圖;最后,地形勘測完成后,平格圖作為設計底圖被用于平面或豎向設計方案的推敲,而地面留下的白灰網(wǎng)格線則用于后期施工定位。
現(xiàn)存的清代樣式房圖檔中依然保留有清代皇家工程的平格圖或帶有網(wǎng)格的設計圖。后者實際上是基于平格圖繪制的設計過程圖,圖上的網(wǎng)格來自平格底圖,待設計方案敲定后會將網(wǎng)格去掉,精細繪制、貼上圖說作為設計成圖(即“呈樣”)進呈御覽。去掉網(wǎng)格的成圖構成目前現(xiàn)存樣式房圖檔的主體,帶有網(wǎng)格的設計圖留存較少,但保留了關鍵的設計過程信息,對于研究工程設計過程具有重要價值。分析發(fā)現(xiàn),這些圖紙上的設計方案與網(wǎng)格線存在明顯的對應關系:建筑群中軸、院落邊界、水體邊界等一些關鍵要素往往與網(wǎng)格線疊壓。以定陵和定東陵為例,定陵的隆恩門紅墻、琉璃花門紅墻、北玉帶河的北岸、最東和最西2 座神道石拱橋均與網(wǎng)格線疊壓;定東陵的普祥峪西側紅墻、菩陀峪東側紅墻以及2 座建筑群隆恩殿院落的南北紅墻均與網(wǎng)格線疊壓(圖4)。
4 帶有平格的定陵(4-1)和定東陵(4-2)設計圖Design drawings of Ding Mausoleum(4-1)and Dingdong Mausoleum(4-2)with “Pingge”
然而,當前缺少大型皇家園林全局設計運用平格圖的圖檔證據(jù)。在現(xiàn)存的清代樣式房圖檔中,唯一一張全局覆蓋網(wǎng)格的大型皇家園林平面圖是中國國家圖書館收藏的《圓明園地盤全圖》[27]。王其亨等[28]研究后認為這張圖上的網(wǎng)格并非來自平格底圖,可能為后期添繪。但一些學者在對設計成圖的分析中,發(fā)現(xiàn)了清代皇家園林的網(wǎng)格化特征。例如,郭黛姮等[8]嘗試在乾隆年間繪制的圓明園平面圖上鋪畫10.0 丈×10.4 丈(32.0 m×33.3 m)的網(wǎng)格,發(fā)現(xiàn)部分建筑群的軸線或邊線壓在網(wǎng)格線上。
平格圖的測繪精度由單位水準網(wǎng)格的大小決定,水準網(wǎng)越密,記錄的地形信息越詳細,平格圖對現(xiàn)實地形的刻畫越精密。相關樣式房圖檔表明,實際工程中運用的平格大小會視具體需求而定,大范圍場地多采用10 丈或5 丈見方,建筑群設計多采用3 丈或5 丈的網(wǎng)格。按照清代1 丈(合今3.2 m)計算,環(huán)境決定了該區(qū)域用平格方法開展整體測繪的客觀可行性。據(jù)樣式房檔案記載,平格測繪前“均得先除荒草”,清除測繪作業(yè)障礙,隨后才能灰線、抄平、繪圖①。若場地內樹木繁多,則須先伐除樹木。例如,平安峪定陵工程抄平前就先開展了地面樹木清理工作:《畫樣》的繪圖模數(shù)16.25 m 接近清代營造尺5 丈,且該模數(shù)體現(xiàn)在建筑群的軸線分布上,與實際應用中平格技術對布局的影響效應一致。
此外,通過實地調研并比照高精度地形圖發(fā)現(xiàn),《畫樣》中的山體雖然以象形的方式表達,但所繪的地形邊界和陡坎的相對位置十分準確,山體和建筑群等要素的空間關系也與建成情況基本一致。結合清代工程技術背景看,要精確標記大范圍、復雜場地的地形變化狀況,并按一定比例準確繪制于圖紙上,唯一可靠的方法就是借助平格技術。因此,《畫樣》繪制內容的準確度與模數(shù)化特征均可體現(xiàn)出其與平格技術的強關聯(lián)性。
在實操方面,清漪園建園前特殊的初始“(咸豐八年十月)初四日申時伐樹,以便用水平衡量地勢高低”②、“八年三段面寬均未抄平,因樹有礙”③。若遵循此法,為了測繪平格圖而預先清除山上的樹木,勢必不符合園林營建的目標。據(jù)《帝京景物略》記載,“(甕山)土赤濆,童童無草木”[29],建園前的甕山(萬壽山前身)山體主要由巖石構成[30],難以生長高大植物,長期是一座草木稀疏、巖石裸露的禿山。清代乾隆年間進行水利建設時,將清淤、拓湖之土堆培于此,甕山才具備了植樹所需的肥沃土壤。因此,萬壽山在建園以前實際上尚未形成山林環(huán)境,具有開展平格測繪的天然便利性,在技術上具備全局范圍進行抄平的客觀條件。
在研究范圍內的17 組建筑群中,有前山主建筑群(大報恩延壽寺)、后山主建筑群和善現(xiàn)寺3 組建筑群不符合模數(shù)化特征,下文嘗試對各自可能的原因進行討論。大報恩延壽寺在明代圓靜寺舊址上改建而成,以便作為慶?;侍罅畨鄢降闹饕獔鏊?。圓靜寺始建于明弘治七年(1494 年),到建設清漪園時已有250 余年的歷史,大報恩延壽寺沿用圓靜寺軸線、延續(xù)原有空間格局符合古人的營建傳統(tǒng)。受已有建成環(huán)境制約是前山主建筑群不符合模數(shù)的合理原因。后山主建筑群軸線之所以發(fā)生不符合模數(shù)的偏移,則主要受到局部地形條件影響。筆者調研發(fā)現(xiàn),后山主建筑群東西兩側受到西側大型巖體和東側大型沖溝的嚴重制約:最西端東勝神洲、六小部洲院墻以西緊貼大塊山石,向西拓展困難;最東端西牛賀洲和五小部洲院墻以東緊鄰一條寬闊的排洪溝,深約數(shù)十米,形成一道天然界限(圖5)。有研究表明,后山主建筑群南端的須彌靈境仿照西藏三摩耶教形制,和此前建成的承德普寧寺屬同一類型,而東西寬度不及普寧寺[18]。因此,在建設后山主建筑群時,要實現(xiàn)東西方向上的最大規(guī)模,就必須緊貼東側沖溝和西側山體以極盡可用之地,軸線位置完全受制于地形條件而失去自由調整的余地。值得注意的是,《畫樣》中其實也清晰、準確地繪制了后山主建筑群與東西兩側地形的關系,說明此處嚴苛的地形條件在當時得到了充分認識。
5 后山主建筑群西側的巖體和東側的沖溝Rock body on the west side and gully on the east side of the main building group at the back of Wanshou Mountain
善現(xiàn)寺建筑群不符合模數(shù),則可能受到對稱布局手法的影響。在《畫樣》中,善現(xiàn)寺軸線和云會寺軸線到后山主建筑群軸線等距;在測繪圖中,雖然善現(xiàn)寺規(guī)模與《畫樣》中的出入很大,但軸線與云會寺軸線到后山主建筑群軸線的距離分別為97.6 m 和94.5 m,2 條軸線基本對稱。據(jù)此推測,善現(xiàn)寺和云會寺的設計可能盡力追求以后山主建筑群為中軸對稱分布;但由于后山主建筑群軸線受地形影響不符合模數(shù),云會寺和善現(xiàn)寺若要保持對稱則至少有一個不符合模數(shù)。這點在《畫樣》中確實與推測相符,即善現(xiàn)寺、云會寺以后山主建筑群為中軸對稱分布,但三者中僅云會寺符合模數(shù)。
綜合以上分析,《清漪園地盤畫樣》很可能是以5 丈見方的平格圖作為底圖繪制而成的。
綜合以上認識,清漪園萬壽山采用了具有工程意義的總體設計方法,是園林整體布局呈現(xiàn)模數(shù)化特征的內在原因。以之為代表的大型皇家園林總體設計與以往相比特征在于:以地形圖(平格圖)為設計底圖,圖上設計要素對應準確的空間位置;超越了策劃性質的概念設計深度,注重整體層面的定量形態(tài)控制;受到地形圖上的網(wǎng)格影響,設計布局呈現(xiàn)出一定的模數(shù)化特征??傮w設計的核心內容是基于平格圖上的地形信息,對全局的建筑群進行整體的布局設計,以控制建筑群的選址、規(guī)模和軸線位置。在操作上,包括2 個關鍵流程。第一,運用平格技術對場地原始地形進行全面測繪。撒灰布設水準控制網(wǎng),抄平獲得高程信息,標注地形起伏位置和重要地物,從而獲得準確描述整體現(xiàn)狀地形的平格圖。第二,以平格圖為地形底圖進行總體布局。結合設計理念、藝術原則以及地形適宜性等,合理安排建筑群的選址、規(guī)模和軸線位置。在此過程中,原則上將建筑群的朝向和軸線與網(wǎng)格線疊合,以便后期施工時可以借助地面平格灰線進行定位;當按照上述原則與地形條件發(fā)生沖突時,進行適當?shù)钠揭普{整。通過以上步驟完成的設計圖即為總體設計圖,相關設計內容將傳導到后續(xù)的建筑群設計、單體建筑設計中,以達到總體上控制引導的作用。
這種總體設計方法可以大大提高大型皇家園林的設計水平和設計能力。一方面,在面臨大范圍、復雜場地時,能夠有效兼顧皇家園林設計對整體秩序性與局部適宜性的雙重追求,在踐行自然為本的營建理念的同時,展現(xiàn)莊嚴規(guī)整的皇家氣派,達到高超的造園藝術水準;彌補能主之人“指點江山式”在地設計的一些缺點,使大范圍復雜地形的場地設計能力得到革命性提升,設計方法上更加專業(yè)化和科學化[31]。另一方面,以平格圖作為底圖開展總體設計,實現(xiàn)了全局層面的概念策劃到局部空間形態(tài)設計的銜接,保障了多建筑群復雜工程設計的層層深化和準確落地,從總體上優(yōu)化了大型皇家園林由全局到單體的整體設計程序。
總體設計的完成和實施,離不開平格技術的有力支撐。平格圖詳細刻畫了場地的地形特征,在設計中發(fā)揮了“地形依據(jù)”與“定位標識”的關鍵作用。一方面,它顯示出了圖上設計的優(yōu)勢,當設計者面對大尺度場地和復雜地形時能夠更好地把控現(xiàn)狀環(huán)境條件、兼顧總體和局部,便于實現(xiàn)全局設計成果的優(yōu)化;另一方面,它能夠確保設計要素和實體空間準確對應,使總體設計圖紙具備了工程意義,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不同層次的設計分工,以及各個工程環(huán)節(jié)的協(xié)作。但受限于古代科學技術水平,平格技術的精度仍相對有限,誤差會被直接傳遞至建成布局。
在具體工程中,古人會根據(jù)平格圖繪制地形起伏線,來描述地形變化的位置與方向(局部線條的凹凸方向表示地勢的上升或下降),如普祥峪、菩陀峪萬年吉地的平格圖中展示了地形起伏線所描述的定量地形信息(圖6-1)。這些起伏線會作為方案設計的重要依據(jù),為設計布局提供地形信息。在平安峪萬年吉地平格圖中,可從圖上描黑的地形起伏線和圖中紅線繪制的建筑群方案關系中看到,定陵建筑群方案充分關照了附近地形(圖6-2)。在清漪園《畫樣》中,同樣使用了這樣的地形起伏線來描述萬壽山的地勢(圖7),根據(jù)現(xiàn)場調查,《畫樣》中所繪的地形與實際情況高度一致;圖中充分展現(xiàn)了建筑群與地形之間的契合關系,尤其是前后山的2 組大型主建筑群,其整體規(guī)模的控制和邊界位置的確定反映了設計布局對其附近地形的充分適應和利用;小型建筑群如畫中游、善現(xiàn)寺、味閑齋、賅春園等的位置和規(guī)模也和局部地形有一定的適應與結合。因此,借助平格技術繪制的平格圖能夠呈現(xiàn)非常準確的地形信息,根據(jù)平格圖可以避開陡坎,在圖上識別出規(guī)模較大、適宜建設的場地,進而在總體層面上安排不同規(guī)模的建筑群的位置,從而實現(xiàn)地形和秩序的協(xié)調關系。
6 普祥峪、菩陀峪萬年吉地平格圖(6-1)和平安峪萬年吉地平格圖(6-2)[17]Pingge map of the emperor cemetery in Puxiang Valley and Putuo Valley (6-1) and Pingge map of the emperorcemetery in Ping’an Valley (6-2) [17]
7 《清漪園地盤畫樣》中的地形起伏線與大型建筑群邊界[23]Topographic relief lines and boundary lines of large building groups in Qingyi Yuan Di Pan Hua Yang [23]
清漪園建設之時,正值皇權鼎盛的雍乾時期(1723—1796 年),皇家園林尤其注重皇家氣派,除了延續(xù)“仙苑式”宮苑傳統(tǒng)之外,還要展現(xiàn)皇權至尊、君臨一切的華貴氣派[4]。為實現(xiàn)這樣的建設理想,清漪園工程具有開展整體性布局控制以呈現(xiàn)宏偉秩序的設計需求。結合《畫樣》中反映的設計信息,采用上述總體設計方法,可以借助軟件校正部分技術誤差和制圖誤差,復原并繪制出建園初期清漪園萬壽山區(qū)域的總體布局方案(圖8)。
8 清漪園萬壽山總體設計復原示意圖Schematic diagram of restoration of the general design of the Wanshou Mountain area in Qingyi Garden
需要說明的是,總體設計方案對后續(xù)的建筑群設計有控制、引導作用,但在后續(xù)的深化中可能結合地形條件進行調整。例如,《畫樣》中看云起時、綺望軒、賅春園、花承閣、云繪軒這5 組位于后山的建筑群,均按照統(tǒng)一軸線方向繪制且軸線符合模數(shù)化特征,但最終建設時朝向發(fā)生了偏轉。從測繪圖來看,這5 組建筑最終均按照順應地形坡度即軸線垂直于等高線的方向進行建設。筆者推測,在開展建筑群設計時,設計師對于局部地形條件進行了更加詳細的考察,發(fā)現(xiàn)總體設計方案難以原樣落實,因而在最終建設時按照實際坡向進行優(yōu)化以提高環(huán)境適宜性。
清漪園是清代京西諸園中最為特別的一座園林,它既不像靜宜、靜明諸園在前朝基礎上擴建,也不同于圓明、暢春為平地造園,清漪園完全在一片原始山水地貌上經(jīng)過完整、系統(tǒng)的規(guī)劃設計整體新建而成。工程既要應對復雜的場地條件,又要展現(xiàn)皇家氣派、符合各項功能,對清漪園總體設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本研究發(fā)現(xiàn):1)現(xiàn)存樣式房《清漪園地盤畫樣》很可能以清漪園總體設計圖為底本改繪而來,存在統(tǒng)一的繪圖比例與繪圖模數(shù);2)圖上14 組建筑群的軸線分布符合5 丈的繪圖模數(shù),這與清代平格技術具有很強的關聯(lián)性;3)前山主建筑群、后山主建筑群和善現(xiàn)寺3 組建筑群不符合模數(shù)化特征,但背后或有特殊的現(xiàn)實原因。據(jù)此認為《清漪園地盤畫樣》很有可能是以5 丈見方的平格圖為底圖繪制的。在此基礎上提出清代大型皇家園林總體設計方法,即通過平格地形測繪和總體布局2 個關鍵流程,基于平格圖上的地形信息對全局的建筑群進行整體的布局設計,以控制建筑群的選址、規(guī)模和軸線位置。這種總體設計方法能夠有效兼顧皇家園林設計對整體秩序性與局部適宜性的雙重追求,實現(xiàn)全局層面的概念策劃到局部空間形態(tài)設計的銜接,大大提高了清代大型皇家園林的設計能力和水平。平格技術在總體設計中發(fā)揮了“地形依據(jù)”(設計)與“定位標識”(施工)的關鍵作用,使大型皇家園林的總體布局得以在圖上完成,并相對精確地落位到空間中。
技術是中國古代園林設計的重要方面,從技術視角審視古代園林的形態(tài)特征,是復原園林設計過程、揭示園林設計方法的有效途徑④。探索中國皇家園林設計方法,有助于揭示傳統(tǒng)造園智慧,發(fā)掘歷史園林的普遍價值,推動園林遺產(chǎn)保護工作和當代高質量設計轉化。
注釋(Notes):
①引自雷思起《丈量打格抄平燙畫樣說單》,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②引自奏章《遵查吉地形勢酌擬規(guī)制繪圖呈覽》,見中科院國家科學圖書館藏《平安峪工程備要》卷一。
③引自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樣式雷圖檔,咸豐九年(1859 年)九月圖檔(編號216-034)。
④園林營建過程影響因素諸多,本研究僅從技術視角提供一種理解。
圖片來源(Sources of Figures):
圖1-1 和圖1-2 分別引自參考文獻[23]和[24];圖2 由作者根據(jù)《頤和園旅游總體規(guī)劃(2018—2035)》改繪;圖3 由作者根據(jù)參考文獻[23]改繪;圖4-1 為《定陵地盤全圖》,圖4-2 為《定東陵約擬地盤平格丈尺糙底》,均為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圖5 由作者拍攝和繪制,中間底圖引自參考文獻[23]中的《清漪園地盤畫樣》局部;圖6 由作者根據(jù)參考文獻[17]改繪;圖7 由作者根據(jù)參考文獻[23]改繪;圖8 由作者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