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彩麗,張翠娥
(華中農業(yè)大學 文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0)
由于社會流動尤其是農村勞動力向城市的大規(guī)模流動,分離式家庭在過去的30年間經歷了大規(guī)模的增長。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發(fā)布的《2022 年農民工監(jiān)測調查報告》,2022 年農民工總量為29562 萬人,其中外出農民工17190 萬人①國家統(tǒng)計局:《2022年農民工監(jiān)測調查報告》,http://www.stats.gov.cn/sj/zxfb/202304/t20230427_1939124.html.。規(guī)模龐大的農民工背后,是數(shù)量驚人的農村留守人口?,F(xiàn)今,分離式家庭已經成為農村家庭的常態(tài),且在未來一段時間仍將是農村常見的家庭類型。學界與政界對由于流動而形成的大規(guī)模留守兒童問題都給予了高度關注。既有研究成果表明留守兒童的研究集中在其教育、健康與行為三個方面。雖然這些研究的視角與方法不盡相同,調查的時間和地域也有差異,但將留守兒童簡單等同于問題兒童的傾向較為普遍且在研究的早期尤為突出[1-2]。當然也有部分學者就留守兒童等同于問題兒童的研究傾向進行了反思,改變“問題回應”型解決策略,倡導對留守兒童的關愛和服務要以關系為本[3],關注社會政策和家庭教育的重要性[4]。同時,學者也進一步探究了親子依戀和師生關系對留守兒童內化問題的影響,揭示出同伴依戀在其中的中介作用[5]。但這些研究并未對留守兒童和親子依戀進行分類和細化,也缺少對留守兒童內部差異性的深入追問。因此,本研究重點關注的問題是,緣何留守經歷導致一些兒童遭受到很大的傷害,一些兒童卻沒有受到明顯的負面影響?是留守現(xiàn)象中包含的親子分離具有不同的表現(xiàn)和類型,由此產生不同影響,還是親子分離的影響相同,但受到影響的兒童具有不同的特質,因此相同的分離對不同的兒童產生的影響不同?抑或是影響因素和影響對象實際上都是有差異的,不同的分離對不同的兒童分別產生了不同的影響?這些問題看起來頗為復雜,實質上關注的都是分離現(xiàn)象及其影響。據(jù)此,本文嘗試聚焦分離本身,通過對留守兒童研究成果的梳理,從家庭視角重新認識親子分離的特征與類型,以此探討社會工作介入的方法技巧以及農村社會工作的本土化發(fā)展路徑。
雖然對留守兒童的界定在兒童年齡、父母外出的時間長短以及父母是一方還是雙方外出等方面尚存在爭議,但基本共識在于這一群體因父母外出務工,無法直接實施有效的親子監(jiān)護,從而處于一種親子分離的生活狀態(tài)。這種分離的生活狀態(tài)其實是現(xiàn)代化進程中因農村勞動力流動帶來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那么,這一現(xiàn)象是如何發(fā)展成為一個社會問題的?這是筆者對于留守兒童研究進行反思的起點。
作為一個特殊的群體,留守兒童自20 世紀80 年代以來吸引了教育學、心理學、政治學、社會學、法學、經濟學等多學科學者的共同關注,自1985 年以來該主題的期刊論文總量已達15000 余篇。從研究成果的學科分布來看,教育學、心理學和社會學的研究具有較大的影響力。在教育學主流看來,留守兒童是社會流動帶來的一個突出的教育問題,不僅對原有教育資源的城鄉(xiāng)二元分配帶來挑戰(zhàn),也因父母家庭教育的缺位進一步加大了學校教育的壓力,因而,教育學將留守兒童視為非常態(tài)的教育對象,認為無論是在校教育、家庭教育還是其他教育領域,留守兒童在學習能力的培養(yǎng)和學習習慣的養(yǎng)成方面都是有問題的。如范先佐在2005 年所指出的,農村留守兒童在安全、學習、品行、心理等方面都存在著比較突出的問題[6]。心理學強調家庭環(huán)境的影響,其研究多認為留守兒童處在相對不良的家庭環(huán)境中,而不良的家庭環(huán)境因素與不良人格特質、行為問題、學習動機缺乏等高度相關,因而留守兒童在心理上存在較大的問題。如范方等的研究,他們以留守兒童為被試,嘗試驗證親子教育缺失導致了家庭環(huán)境的惡化,進而引起或誘發(fā)了兒童不良人格因素,不良人格因素表現(xiàn)為或導致了兒童行為問題和學業(yè)不良,且三者互相影響,惡性循環(huán)[7]。社會學領域多采用描述、解釋和對策為基礎的思路對留守兒童進行研究,致力于描述留守兒童的基本特征,探討影響其發(fā)展的宏觀、微觀因素,提出解決留守兒童生存和發(fā)展問題的對策。也有社會學研究嘗試關注留守兒童的污名化和符號化問題[8],從預防的角度倡導對留守兒童不同等級的反社會行為進行分類,以做到精準應對[9]。但受早期教育學、心理學問題導向研究的影響,依然具有鮮明的探討問題和解決問題的特征。綜合來看,對留守兒童的多學科研究取向均呈現(xiàn)明確的問題導向[10]。
為進一步明確留守兒童研究關注的主要問題,運用Citespace 軟件對2004-2021 年間的CSSCI期刊進行關鍵詞頻次排序,發(fā)現(xiàn)前15個關鍵詞中,排除掉研究對象(留守兒童、農村、流動兒童)外,頻次最高的詞匯分別為心理健康、孤獨感、教育、社會支持、外出務工、心理彈性、社會化、自尊等。由此可見,留守兒童的心理健康、孤獨感、教育以及社會化問題受到了較多關注,這也進一步證實在過去20年間留守兒童研究存在著以問題為主的研究取向。
首先,應如何認識留守兒童問題,即留守問題是否是留守兒童群體所特有的問題?在“三農”背景下,留守兒童問題從一開始就是作為社會問題提出的。這一取向,既是對一個面臨著眾多問題的新出現(xiàn)群體的關注,也與研究本身要求具有的問題意識相呼應。但早期的留守兒童研究,不僅很少以非留守兒童作為參照,也較少與國際視野中流動帶來的留守問題進行比較,且常以個別案例進行整體推斷,多將留守兒童的不良問題簡單歸咎于父母外出。這不僅使得留守兒童問題存在夸大化趨勢,而且導致了對留守兒童父母的猛烈批評。這些批評欠缺對外出務工家庭的生活困境與家庭整體發(fā)展的考慮,著力批判父母“賺了票子、丟了孩子”“誤了孩子一輩子”,甚至將其污名化為“親生后母”等[11]。這種問題導向的留守兒童研究迅速引發(fā)了社會各階層對該群體的普遍關注,但同時也忽視了兒童的能動性,偏離了家庭的支點,在大規(guī)模城鄉(xiāng)流動穩(wěn)定持續(xù)、留守人群成為農村主體的當下,凸顯了問題卻沒有有效地解決問題。
其次,必須追問,這一問題是在何種情境下產生的?事實上,無論哪種類型的兒童在成長過程中都會遭遇挫折和障礙。但留守兒童問題的凸顯是與農村社會流動的規(guī)模增長同步的,其根源在于與父母的分離。那么,如果分離是不可避免的,分離導致的問題是可以避免的嗎?從語義學來看,作為一個詞語的“分離”,通常指分開、離開、隔離、分別,既可用于物與物之間的隔離,也可用于人與人、人與物之間的情感和物理的分開[12]。從這個意義上講,留守兒童與父母的分離首先是地理空間的分隔,其次是由這種空間分隔帶來雙方情感交流的缺乏、社會支持的減少,甚至導致社會關系的斷裂。這個鏈條在留守現(xiàn)象大規(guī)模出現(xiàn)的早期是成立的,因為當時交通不便、信息不發(fā)達,因此地理空間的分離往往意味著社會、經濟、心理等關系層面的分離。但這一邏輯鏈條本質上是層次遞進發(fā)生作用的,因此,隨著交通通訊技術的日漸發(fā)達,當留守家庭和孩子面臨困境時父母歸家日益便利,網絡成為分離雙方交流生活、學習和情感的紐帶,這一邏輯鏈條的合理性就需要重新加以審視。
對留守兒童問題研究的反思顯示,必須重新認識分離現(xiàn)象,明確親子分離的基本特征與類型,這既是當前全面認識留守兒童問題的核心所在,也是農村社會工作者有針對性地開展實務介入的前提和依據(jù)。
(1)親子分離內涵的多維性。本研究認為,親子分離其實是一個具有多維內涵的概念,留守兒童的問題實際上是多維度分離共同作用的結果,但在留守兒童的早期研究中,這些不同維度的分離常常被裹纏在一起進行籠統(tǒng)的分析。分離的含義既包含物質層面的空間分隔,也包含關系層面的隔離;而關系層面的分離,還可以細分為社會、經濟、心理等維度。據(jù)此,將留守兒童家庭中的親子分離區(qū)分為地理空間的分離、經濟層面的分離、心理情感層面的分離、社會關系層面的分離4 個不同的維度(表1)。需要注意的是,不同分離維度之間的關系呈現(xiàn)出較強的時代特征,因而對留守兒童的影響與分離發(fā)生的情景緊密相關。在交通通訊不發(fā)達的時代,不同維度之間關系密切且相互影響,但在信息時代,不同維度之間的獨立性逐漸增強。地理空間的親子分離會影響其他維度的分離,但并不必然帶來心理、經濟、社會維度的分離。正如學者所指出的,親代的缺席至少包含兩種狀態(tài):缺場、缺位,或者二者兼有。不能將空間意義上的缺場等同于社會與精神意義上的缺席,并想當然地將其與心理意義上的缺位畫上等號,真實的缺場并不帶來必然的缺位[13]。
表1 不同維度親子分離的特征及其影響
(2)親子分離關系的雙向性。分離是針對關系的,只有兩個及以上的主體之間,才會存在分離的問題。因此,必須將分離放入關系中進行認識與思考,即分離具有雙向性。以親子分離為例,不僅作為留守兒童的子代會受到分離的影響,作為親代的父母也同樣會受到分離的影響。而且,親代的父母不僅面臨著與子代之間的分離,他們還可能經歷著夫妻之間的分離以及與老年父母之間的分離,這些分離產生的傷害往往被忽視。與此同時,由于關系的雙向性,子代受到分離的負面影響越大,親代就會越愧疚、補償。如果因分離而導致關系惡化,對關系的雙方均會產生不良影響。
(3)親子分離影響的不對稱性。雖然關系是雙向的,但因分離雙方對于關系的依賴程度不同,他們受到分離的影響也不盡相同。與成年父母相比,留守兒童由于生理、心理和社會發(fā)展的不成熟,對于親子關系具有更強的依賴性,使他們更易受到分離的影響。與此同時,父母外出務工也迫使留守祖輩與留守兒童之間的交往互動更為頻繁,進而加大了隔代關系對留守兒童發(fā)展的影響。留守兒童發(fā)展問題研究中,不僅要重視外出務工父輩與留守兒童子輩的親子關系現(xiàn)狀、特征、變化及其對留守兒童發(fā)展的直接影響,還要重視留守祖輩與外出務工父輩的親子關系現(xiàn)狀、特征、變化及其對留守兒童的間接影響。因此,只有將留守兒童發(fā)展置于三代關系中來進行考察,才能全面認識親子分離對留守兒童的具體影響。
(4)親子分離后果的可避免性。分離后果的可避免性主要探討哪些分離是可以改變的,哪些分離是不可改變的。社會工作關注的留守兒童往往生活在一個事實上的分離家庭,即他們或者有留守的歷史,或正處于留守的歷程中。對于這兩種情況,其實分離都已經是一個事實性的存在,社會工作的介入無法抹去這一歷史,只能改變其對分離的認知和減少分離的負面影響。具體來說,可在以下層面開展工作:首先,當前處于分離的留守家庭,未來是否繼續(xù)分離以及以何種方式分離,是可以改變的。其次,目前沒有分離的農村家庭,未來是否要選擇分離以及選擇以何種方式分離,是可能改變的。再次,當事人對于分離意義的認識與對分離的應對方式,也是可以改變的。最后,作為事實的分離與作為歷史的分離雖然無法改變,其過去已經產生的影響也無法改變,但其對現(xiàn)在和未來的影響卻是可以改變的。
從分離特征的分析可見,相同的留守經歷之所以會帶來不同的影響,可能源于這一經歷中實際上糅合了分離的不同維度。具體來說,留守兒童之所以被稱為留守兒童,都是因為與父母在空間上產生了持續(xù)一定時間的分離。他們在地理空間維度上的分離是具有共性的,但在其他維度上,則存在著差異性,也由此形成了留守兒童與父母分離的不同類型。4 種不同維度的分離在邏輯上具有獨立性,但在實際影響方面往往相互裹纏。依據(jù)親子分離所帶來的的負面影響程度,將其分為如表2所示的3種類型。
表2 親子分離的類型
類型Ⅰ:僅地理空間分離,其他維度并未分離。從實踐來看,這一類型的留守兒童,與父母的分離幾乎未給他們的發(fā)展帶來負面影響。尤其是當所在社區(qū)中的同伴大多也是留守兒童時,這種分離將被認為是常態(tài),甚至會對其獨立性發(fā)展、自我管理能力的提升產生正向促進。
類型Ⅱ:在地理空間分離的基礎上,疊加了心理上的分離。事實上,無論是否有地理的分離,只要產生了心理的分離,通常都會給兒童的發(fā)展帶來負面影響。心理學的研究和干預對象多屬此種類型。
類型Ⅲ:全維度分離。這種狀況常常出現(xiàn)在地理空間分離后,家庭成員尤其是留守兒童的父母雙方關系破裂,如父母離異、長期分居、父母一方或者雙方的離家出走等,會導致親子間經濟、社會關系等層面全面分離。這是對留守兒童發(fā)展負面影響最為嚴重的分離類型,此處境下的兒童多為各方關注的困境兒童。
值得注意的是,3 種類型并非是并列式的,其影響程度是逐漸加劇和遞進式的(圖1)。由此可見,留守兒童雖然在留守經歷上具有共性(即都經歷了與父母在地理空間上的分離),但整體上的留守經歷是差異化的體驗,因而不同類型所產生的影響是不同的,不同時期在留守兒童中的比例也是不同的。在早期,類型Ⅰ基本等同于類型Ⅱ,因而學界常常將留守兒童等同于問題兒童。而隨著社會發(fā)展和科技進步,類型Ⅰ逐漸增多的同時,類型Ⅱ與類型Ⅰ的重合度降低,類型Ⅲ則越來越成為棘手的問題。
圖1 親子分離3 種類型的關系及其前后變化
留守并非僅限于兒童群體,如Biao 所指出的,不僅僅是兒童被留守,整個農村都被“留守”(落下)了[14]。這顯示留守兒童問題的實質是城鄉(xiāng)發(fā)展不平衡問題。因而,基于兒童發(fā)展、家庭變動和社會變遷的多維視角重新認識分離問題,對于留守兒童社會工作乃至整個農村社會工作來說,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移民的家庭策略理論認為,流動的目的在于尋找更好的工作機會以獲得更好的收入,從而給家庭一個更好的未來,因此勞動力流動是最大化整個家庭福利的家庭策略[15]。在本土語境下考察分離,與其分析分離的原因,不如考察分離的目的。研究顯示,遷移流動人口務工經商的經濟收入已經成為我國農村人口收入增長的重要途徑,“進城打工,家庭分離”成為農民工“被迫的理性選擇”[16]。成年男女外出打工,老年父母承擔起子女外出務工后農業(yè)生產、家庭經營和照料孫子女的責任,外出子女通過增加對父母的經濟支持給予父母補償,從而達到了家庭共同利益的最大化[17]。因此,若是兒童能夠理解父母的流動不僅是為了整個家庭的發(fā)展,更是為了讓自己能獲得更好的教育機會,留守的孩子就更容易與外出的父母達成和解,促成親子關系的良性發(fā)展。
留守是中國社會發(fā)展過程中農村社會流動增加的伴生物,所有人,包括留守兒童與流動兒童都是農村社會流動的直接參與者和結果承受者。綜合來看,研究父母流動對兒童的影響,多從成本收益的視角來進行思考,在強調經濟收入增加和對兒童福利增進的同時關注家庭分離導致的被留守成員的社會心理后果。這些研究以社會化理論、家庭發(fā)展理論和發(fā)展心理學理論為基礎,站在一個平衡的視角看待收益和損害。但該研究路徑的不足在于將兒童視為消極的接受者,而非積極的建構者與闡釋者。童年社會學新范式提倡重視兒童的能動性,關注兒童如何建構其生活的世界并給出自己的解釋與理解[18]。其核心主張包括:童年應被理解為一種社會建構;童年是社會分析的變量之一;應從兒童視角進行其社會關系研究;兒童應被視為主動的,而不應只是社會結構和社會進程中消極被動的個體;民族志是一種有效的童年研究方法[19]。可見,對留守兒童的研究,特別是社會工作視角的研究,必須重視留守兒童的主動性。
經驗研究也表明,兒童能夠主動影響父母流動的決定。Lam 等的研究聚焦于印度尼西亞和菲律賓的留守兒童怎樣在父母缺場的情況下,對日常生活的變化予以理解、適應和反饋,并在結論中明確指出這些留守的孩子們積極為自己發(fā)聲,往往能夠影響父母的決定及最終的流動行為[20]。社會心理學關于兒童發(fā)展的理論也表明,兒童具有發(fā)展關于自我、他人以及兩者關系的健全的內部工作模型的能力。那些能夠反思自己經驗的孩子,可達致“敘事一貫性”,他們能夠有效理解過去及其可能造成的影響[21]。這也說明社會工作的干預需注重兒童的體驗和發(fā)展,傾聽孩子們對父母離家和照顧安排的具體想法。
由流動和分離帶來的留守是一個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也是留守兒童必須面對的無法逆轉的社會事實。社會工作實務層面的干預可從改變認知、重塑價值入手,減少過往和正在經歷的分離對于當事人的負面影響。第一,從個體層面來看,核心是改變認知。可運用個案工作的方法,采用認知情緒療法,改變非理性認知,如父母外出就是不負責任,父母外出是對孩子的拋棄,父母外出對孩子一定會產生不良影響等。對于孩子,一方面可樹立父母正在為家庭的未來而努力奮斗的認識,促成對父母的貢獻和犧牲的更深刻理解;另一方面可促進對于留守這一獨特經歷的正向認識與體驗,積極培養(yǎng)獨立生活能力、自我負責態(tài)度、堅強果敢精神等。第二,從家庭層面來看,重點是重構家庭的功能。應改變分離的家庭難以維持良好關系的刻板印象,借助現(xiàn)代科技,促進分離家庭的良性溝通,提升家庭的凝聚力和認同感;與此同時,還可從增加保護性因素和減少風險性因素兩方面入手,著力提升家庭的抗逆力。第三,從農村社區(qū)來看,關鍵是構建留守兒童的多維關愛服務體系[22]。一方面,應型塑無歧視的社區(qū)文化,對各類家庭更為包容;另一方面,應倡導互相關心的社區(qū)氛圍,以整合的村社資源為留守家庭提供發(fā)展保障。
基于前文對分離類型的劃分,類型Ⅲ的留守兒童和家庭應成為社會工作干預的重點。借助循證社會工作的支持,建議使用以下一些方法提升社會工作干預的成效。第一,設置分離的時限,減少長時段的連續(xù)分離。早期留守經歷對個體持久性影響的研究顯示,留守經歷的影響具有“早晚效應”和“長短效應”,且“早晚效應”強于“長短效應”?!霸缤硇敝赣變弘A段的留守經歷負向沖擊最大,“長短效應”指留守時間越長影響越明顯[23]。據(jù)此,減少長時間連續(xù)分離有利于親子關系的健康發(fā)展。第二,減少關鍵期的分離。心理學的研究顯示,年幼時(6 歲以前)與父母分離,無論留守時間長短都將對兒童的行為和情緒發(fā)展造成消極影響,而年齡較大時(6歲以后)與父母分離,則分離時間越長對行為和情緒發(fā)展的消極影響越嚴重[24]。在社交心理維度上,父母外出務工會增加留守兒童的自我孤獨感和社交回避概率[25]。據(jù)此,可建議盡量避免或縮短幼兒期的親子分離。第三,增強分離期的有效溝通。研究發(fā)現(xiàn),親子交流可以顯著抑制兒童的問題行為[26]。如果外出務工的父母可以通過各種方式向留守子女表達關心、提供幫助、給予支持,且留守兒童在內心深處能夠明確感受到、體驗到、接收到這些關愛,他們可能擁有高質量的心理上的父母在位,進而保障其健康發(fā)展[27]。對疫情期間留守兒童的家庭研究結果也證明了這點,出于對新冠的恐懼,駐留外地的父母會增加與留守子女溝通的頻次和時間,親子溝通互動的增加提升了留守兒童的家庭親密度,從而提高了留守兒童的社會適應性[28]。因此,對于留守家庭來說,減少分離的時空距離感,構建親代在位的實際體驗,可以成為農村社會工作的實踐方向。第四,減少分離的污名化,充分發(fā)揮流動帶來的積極影響。研究顯示,留守兒童被“污名化”的傾向比較明顯,這會使被“污名化”的兒童產生歧視知覺[29]。如果學校的管理者、教師、生活在留守兒童身邊的人們能夠減少對分離的負面評價,鼓勵父母將外出見識到的新世界、新觀念、新知識傳遞給孩子,且能夠帶孩子外出開闊眼界,將對孩子的發(fā)展發(fā)揮積極影響。第五,增加對分離的保護性因素。研究表明,個體層面、家庭層面和社區(qū)層面的保護性因素對降低留守兒童心理疾患風險均有顯著作用[30]。據(jù)此,可積極發(fā)掘和發(fā)展各種類型的保護性因素,如積極的監(jiān)護人、支持性的大家庭和友愛的社區(qū)、留守兒童與父母的良性溝通及對外出務工父母貢獻的認可等,從而最大限度地減少父母外出對留守兒童的負面影響。
自國家“十二五”規(guī)劃綱要首次明確“提高家庭發(fā)展能力”以來,家庭發(fā)展的重要性日益彰顯。相比于個體視角,家庭視角的留守兒童研究具有以下優(yōu)勢:(1)流動往往是家庭的策略而非個體的選擇,在充分關照兒童個體權益的基礎上增加家庭分析的維度是必要的。(2)將不同類型的流動和留守家庭納入研究視野,尤其是將留守兒童的研究置于國際比較的背景中進行考察,以國際社會勞動力流動引起的發(fā)展中國家的家庭分離問題作為參照,能更好地理解中國留守兒童的處境與體驗,也有助于本土化路徑的探索。(3)出于對社會工作領域運用心理療法適切性的思考(心理學更加強調對個體和關系的研究),從家庭整體入手,能更好地凸顯農村社會工作的社會性及其與家庭的聯(lián)結。具體來說,以家庭為核心開展整合性的農村社會工作服務,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入手:
第一,聚焦于家庭整體及其內部關系,重新認識農村社區(qū)的問題與需求。本研究對于親子分離的分析,不僅有助于更精準的認識留守兒童問題,且有利于將農村“三留守群體”的問題與需求共同納入家庭系統(tǒng)中進行探索。當以家作為分析單位,不僅要關注留守兒童的教育、心理和行為問題,留守老人的照顧和孤獨問題,留守婦女的壓力、支持和發(fā)展問題也會自然地進入研究視野;農村中每一個受到分離影響的個體、家庭及其所在的社區(qū)也就整體成為農村社會工作的服務對象。
第二,在農村社會工作的直接服務中,建議全程貫穿以家庭為本的理念。無論是個案工作、團體工作還是社區(qū)工作,在開展服務時都應將家庭納入分析視野。在問題呈現(xiàn)、需求評估、方案設計等環(huán)節(jié)需注重家庭影響,在服務實施以及成效評估中要關注家庭功能的改善和家庭整體的發(fā)展。
第三,從間接服務來看,當前農村社會工作正著力助推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的實施。脫貧攻堅是以家戶為基本單位實施的,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中社會工作價值的體現(xiàn)也需要以家庭為載體,以增進家庭的福祉作為農村社會工作的介入目標。無論是聚焦于農村家庭教育能力的提升,還是健康積極生育政策的提倡,抑或是孝道的復歸以及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等,都需要將農村家庭作為重要的抓手。
將家庭作為農村社會工作的干預單位,這是本研究想要表達的主旨。事實上,重新審視并注重整體的家庭不僅符合當下中國國情,也是學界研究的共識。呂青指出,面對流動與分離,家庭系統(tǒng)在適應外在環(huán)境系統(tǒng)的過程中不斷調整,即以家庭利益最大化為原則重新配置家庭資源,擴大親屬網絡支持家庭,獲取外部資源維系家庭運轉,由此實現(xiàn)家庭整體的功能[17]。宏觀政策視角的研究也認為針對留守兒童的關愛保護政策需要從“問題回應”型轉向“家庭整合”型[31]。從實踐來看,那些幼年與父母分離的留守兒童,不少在成年后選擇入住父母打工的城市,組建新的家庭。而且這個新家常常會與父母聯(lián)合進而組成擴展性家庭。雖然共同生活或許只是一種家庭策略,但是情感的再次聯(lián)結和日常生活空間的重合使雙方的關系得以彌合。而那些選擇回歸農村創(chuàng)業(yè)的外出務工者,在與留守家人團聚的同時,外出期間積累的經濟基礎和社會資源,也為鄉(xiāng)村振興匯聚了更多的力量。聚焦于家庭,可以重新認識家庭這一中國農村的基本單位,能夠從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充足的營養(yǎng),使農村社會工作能夠正面回應社會工作的價值觀問題,并在此基礎上發(fā)掘自己的文化特色,建構本土化的理論體系,由此推動農村社會工作實踐的本土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