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的慰藉

王軍

在基礎教育領域，作為最重要的工具學科，語文學科的交際與思維功能從未被忽略。作為文化的載體和重要組成部分，語文學科的人文性在當前也得到了應有的重視。其實，在長達十幾年的基礎教育階段，語文學科在人的童年、少年甚至青年時代，對于協(xié)調(diào)身心健康發(fā)展、緩解心理焦慮、消除精神危機有著心理健康教育也不能完全替代的隱性慰藉價值，這一點應該引起充分地重視。

一

古羅馬思想家波愛修斯出身于貴族世家，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家族三代出任羅馬城首席執(zhí)政官，顯赫一時。然而，世事無常，公元523年，他受人誣陷，被東哥特王國國王狄奧多里庫斯控以陰謀叛國罪下在帕維亞監(jiān)獄， 第二年被秘密處死。

面對命運的跌宕起伏，波愛修斯極其痛苦，曾以書簡的形式虛構自己與代表理性的哲學女神探討人生與信仰，進而反思生命的意義。他的思考涉及許多重大的人生命題，如天意與命運、機遇的偶然性與必然性、上帝的預知與自由意志等，其內(nèi)容后來被整理成《哲學的慰藉》一書傳世，影響深遠。如幸福在哪里？波愛修斯通過對人生的終極思辨，認識到“最高的幸福在于人的內(nèi)心，你如果擁有自己，也就擁有了你永遠都不想失去的東西，即使是命運也不能把它奪走”。波愛修斯獄中思辨的過程，其實是一個自我“醫(yī)治”的過程。他把自己的苦痛一一陳明，最終在信仰中獲得身心自由，得到直面人生終局的智慧與寧靜。

不是每個人的人生，都會遭遇波愛修斯式的起伏；也不是誰都要如《哲學的慰藉》那樣做出深刻的思考，才能獲得靈魂的輕飏。但在苦難和失望之際，人如何才能找到自己精神的透氣口，這個命題相信會不斷與一代又一代人的理性相遇。

很多人在生活中經(jīng)歷困頓之后，拼命睜大眼睛想尋找一點可資“擁有自己”的解釋或信心，只是終究難以做到王陽明先生所謂“圣人之道，吾性自足”。 眾多步入青春期的青少年學生，他們在生活中曾有過多少內(nèi)心的迷失與迷惘？當情緒無法釋放時，他們是以什么力量戰(zhàn)勝層出不窮的精神困擾，最終獲得身心的協(xié)調(diào)與平衡的呢？

許多人給出的答案是教育之愛。愛，是世上最美麗的語言。源源不斷的來自家庭、老師、同學和社會的理解與關愛，包括一些特別的心理干預，無疑能讓無數(shù)身處迷惘之中的學生內(nèi)心獲得撫慰，增強戰(zhàn)勝困難的勇氣。只是，對于個體的成長和平衡而言，僅有外在的愛的援助，是遠遠不夠的。找到一種內(nèi)生的力量，以抵御成長過程中的寒冷和困惑，對抗世界和內(nèi)心種種的陌生，相信是每一個孩子長遠的期盼與呼喚。事實上，大多數(shù)孩子最終找到了這種力量，并成功地實現(xiàn)自身心理的平衡和協(xié)調(diào)。從課程育人的視角觀照，筆者以為，這股力量的源頭出于以語言文學為內(nèi)核的語文學科，故將其稱為“語文的慰藉”。

在漫長的學習生涯中，略帶務虛性質的語文一直在對我們的孩子進行價值的柔性引導、精神的貼心撫慰、壓力的有效釋放，其對學生精神的護航，是其他任何學科都無法替代的?？梢哉f，正是從小學到大學持續(xù)不斷的語文學習，讓許許多多孩子的疲弱靈魂在繁重學業(yè)面前獲得持續(xù)的安慰，內(nèi)心得到滿足，對自己有了基本的觀照，從而贏得身心的健康發(fā)展。

蹚過“高考”急流的孩子都知道，在每天高強度、快節(jié)奏、重負擔的學習生活中，語文課是可以透透氣的，正是這些看似無用的“透氣”，賦予他們以一片安靜、一種寬廣、一份澄澈。

二

語文之所以能對青少年學生的身心形成撫慰和安頓，自然與學科獨特的性質和特點分不開。其他學科也有這種功能，但語文學科最為顯著。

作為一種高級生靈，人在生理呼吸的同時，還需要精神呼吸。人生中有種種不如意，其中一些可以改變，也有一些不可改變，甚至永遠無法改變。對此，哲學可提供一種視角，幫助我們分析和歸因，從而坦然面對和接受，因此哲學被稱為智慧學。人們將波愛修斯的獄中書簡命名為《哲學的慰藉》，資中筠先生譯英國哲學家阿蘭·德波頓的作品The Consolations of Philophy為《哲學的慰藉》，其旨即在于此。然而，哲學雖然能夠給我們每人“一雙慧眼”，但不是每個人都能領悟。而語文課程因其廣博和深入，涵養(yǎng)和浸潤學生的思想和精神，給他們以慰藉。

《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22年版）》將語文學科定性為“人類社會最重要的交際工具和信息載體，是人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語文是工具，是最重要的“交際工具”，其對精神的承載和慰藉顯然不可置疑。眾所周知，當人遭遇困厄和恐慌時，許多時候，問題能否得到解決是一方面，是否形成“交際”（溝通）非常重要。中小學語文學習的過程，恰恰就是一個多元交際（與文本交際、與文化交際、與無數(shù)的古人和大師交際）和自我整理（不參與社會或人際“交際”的人以語文來整理自己的內(nèi)心，這種行為可視為自己與自己“交際”）的過程，其對學生情緒的緩解和精神的伸展，意義何其顯著！

當然，與同為人文學科的政治（哲學）、歷史等相比，語文明顯不同的地方在于：“（語文）既不是語言學，也不是文字學；既不是思想政治教育課，也不是文學理論、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批評和鑒賞課。然而，語文與它們都有關系，不但如此，語文還聯(lián)系著廣闊的現(xiàn)實生活，聯(lián)系著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乃至一個民族的生態(tài)、心理、風俗習慣、思維方式、價值取向和行為特征，等等?！盵1]也就是說，語文是一座巍峨而包羅萬象的大廈，它給孩子們帶來的是一個更為完整、更為豐富、更為貼近的世界。語文把這個世界以文字的形式直白、坦蕩地放在學生的面前，慰藉功能常常是自發(fā)的，于不知不覺中產(chǎn)生。讀《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一詞，蘇軾說自己身臨“穿林打葉”的風雨，徑自“吟嘯且徐行”，學生很快就笑了——一是“共情”，大文豪的人生也有不如意處；二是“共鳴”，面對政治傾軋和人生困頓，“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詩人對世風俗雨表現(xiàn)出來的蔑視以及積極、曠達的胸懷，也能讓課堂上師生的精神飽滿起來。

錢穆先生在《談詩》中盛贊杜甫把自己的一生寫進了詩里時，說過這樣一段話：“他（杜甫）把從開元到天寶，直到后來唐代中興，他的生活的片段，幾十年來關于他個人，他家庭，以及他當時的社會國家，一切與他有關的，都放進詩中去了……他那忠君愛國的人格，在他詩里，實也沒有講，只是講家常。他的詩就高在這上，我們讀他的詩，無形中就會受到他極高人格的感召。正為他不講忠孝，不講道德，只把他日常人生放進詩去，而卻沒有一句不是忠孝，不是道德，不是儒家人生理想最高的境界?！盵2]語文學科及其所承載的文學、文化對人的人格及精神“不著一字”，卻有潛移默化之作用，這里被錢穆先生說得極為通透。錢先生還說：“文學和理學不同。理學家講的是人生哲理，但他們的真實人生，不能像文學家般顯示得真切。理學家教人，好像是父親兄長站在你旁對你講。論其效果，有時還不如一個要好朋友，可以同你一路玩耍的，反而對你影響大。因此父兄教子弟，最好能介紹他交一個年齡差不多的好朋友。文學對我們最親切，正是我們每一人生中的好朋友。正因文學背后，一定有一個人，這個人可能是一佛家，或道家，或儒家?！盵3]

當然，語文學科的獨到之處還在于不斷為學生提供自我觀照的平臺。語文學習的核心是閱讀，而一切閱讀，讀到最后都是在讀自己。誠如羅曼·羅蘭所說：“從來就沒有人讀書，只有人在書中讀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和檢查自己。”《牡丹亭》中《游園驚夢》的唱詞之所以美得讓人流淚，是讀者（觀眾）從中讀到了“真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求真、求善、求美，是一切高等生靈最基本的精神滿足，以文學作品為核心的語文以閱讀塑造學生美好的靈魂，幫助學生建構強大、豐富、層次分明的精神家園，從而打下厚實的“人文的底子”，這正是語文教育發(fā)揮慰藉功能最成功之處。

三

教育的根本任務在于立德樹人。語文學科發(fā)揮課程育人功能，探討其意義價值，當然不能僅僅盯著一張試卷。一頓一頓的飲食，壯健孩子們的體魄；一堂一堂的語文課，豐富學子的內(nèi)心。學生由這份內(nèi)在的清明，積蓄人性的力量，獲得精神的舒緩。 那么如何發(fā)揮語文的慰藉功能呢？

一是多提供自我學習與閱讀的空間。繼《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之后，新出臺的《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22年版）》進一步強調(diào)增強課程實施的情境性和實踐性，倡導“少做題、多讀書、好讀書、讀好書、讀整本書”，鼓勵“自主閱讀、自由表達”。這些理念的弘揚，是核心素養(yǎng)落地的治本之策，也為“語文的慰藉”落地提供了廣闊空間。因為無論閱讀或寫作，其實質是抒發(fā)自我，反抗外界的惡，同時驅逐內(nèi)心的黑暗。

二是學習路徑可以進一步與時俱進。隨著數(shù)字化進程的加快，近年來網(wǎng)絡小說大火，對傳統(tǒng)文學提出種種挑戰(zhàn)，坊間褒貶評價不一。有讀者說，通過網(wǎng)絡小說代入虛擬世界，可以獲得一種心靈的體驗感，這種酣暢淋漓的體驗是現(xiàn)實生活里感受不到的，它能極大地緩解由日常生活帶來的壓力和不愉快，讓人暫時忘記生活的痛苦，把自己人生里的郁郁不得志、情感的挫傷、對原生家庭的悲憤和面對命運的無力感全部投射到故事人物身上去，借由主角的一系列行動來安撫內(nèi)心。網(wǎng)文如同許多年前盛行的武俠小說，撫慰了成人內(nèi)心世界的焦躁，作為文學主要載體的語文學科，在慰藉莘莘學子方面當有同等功效。

許多年前，鈕勤章在《“萌心”語文再思考——從黃厚江先生的一堂作文課說起》一文中表述過這樣一個意思——“語文帶給我的變化主要有兩個：一是開悟心智，二是使自己的內(nèi)心變得柔軟?！盵4]這段文字，特別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和他酷愛的中國古典詩詞。在其小說力作《門》中，夏目漱石讓一句古詩與在牙科候診室翻閱雜志的小說主人公宗助相遇——“風吹碧落浮云盡，月上東山玉一團?！弊x罷這兩句，此時宗助的心情不似往常倦怠，對生活開始懷揣著淡淡的期待。這種感覺，可被稱為“語文的治愈”。目前，在對語文學科諸多性質和功能的研究中，還未有人將“慰藉”單列出來作為語文學科的功能之一。對此，我們也不必太在意，畢竟圈內(nèi)對語文學科性質的界定，已基本形成共識。但承認語文學科對學生身心發(fā)展有著阿蘭·德波頓之哲學一樣的“慰藉”意義，且比其他學科更為突出，應該也沒人以為言過其實。

細究“慰藉”一詞之內(nèi)涵，《辭?！罚?999年縮印本）引《后漢書·隗囂傳》為例，釋其義如下：“囂上書詣闕，光武素聞其風聲，報以殊禮，言稱字，用敵國之儀，所以慰藉之良厚?！?顯然，這里的“慰藉”當是安慰、安撫之意。在歷史沿用的過程中，語詞的內(nèi)涵常有擴充和延伸現(xiàn)象，我們今天或可將“語文的慰藉”從正反兩個層面理解：一是對學生日常求真、求善、求美等基本精神需要形成滿足，二是對內(nèi)心不夠豐足的個體予以一些柔性的撫慰與心理補償。前者是主要的，后者是被動的，但意義應該同樣重要?！罢Z文課上，學生可以發(fā)發(fā)呆”，這種無用之“用”，是學科頗具現(xiàn)實性的價值所在。當下，恰逢百年未遇之大變局，加之國內(nèi)改革開放40多年帶來的經(jīng)濟奇跡及觀念變遷，這些因素必然投射到學校教育之中，成為教育發(fā)展過程中新的變量。固守陳舊的教育方式顯然已越來越不適應教育對象身心健康發(fā)展的需要，相應的教育改革和育人方式轉型還在探索之中。在強化心理健康教育之際，進一步發(fā)揮語文學科慰藉功能，正當其時。

三是有序地用好既有資源。如何發(fā)揮語文學科獨特的“精神護航”功能？當前基于新的教學理念，圍繞核心素養(yǎng)養(yǎng)成，課標在課程內(nèi)容設計、課程實施以及學業(yè)質量檢測方面，已經(jīng)有了許多具體的要求和建議。只要堅持把這些理念和要求貫徹落實下去，學生的主體意識就會得到根本確認，思維的彩蝶自會自由蹁躚，學習節(jié)奏會獲得合理調(diào)節(jié)，精神生活會得到真實滋養(yǎng)，“語文的慰藉”“語文的治愈”也會同步發(fā)生。

當然，如果要將“語文的慰藉”作為學科一個新的課程目標提出來， 我們還要進一步研究如何強化學科“交際”（交流）功能發(fā)揮的深度與廣度，以最大限度地增強學生精神“言說”的空間，切實幫助學生在內(nèi)在自在與自覺的軌道上從容行走。※

參考文獻：

[1]王雷.語文何用？語文何為？[J].語文學習，2006（2）.

[2][3]錢穆.中國文學論叢[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

[4]鈕勤章.“萌心”語文再思考——從黃厚江先生的一堂作文課說起[J].中學語文教學參考，2015 （z1）.

（王軍，中小學語文正高級教師、鹽城市教師發(fā)展學院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