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熏肉的味道

亮華

華薇薇跟爸爸媽媽一起，回湖南老家跟奶奶過年。

奶奶家的廚房里掛了很多黑乎乎的熏肉。過年時，大家都特別喜歡吃這種黑色的食物。

“為什么要把肉熏得這么臟才吃呢？”薇薇問奶奶。

奶奶笑了，告訴她：“肉就是要熏成這樣才好吃。”

家里人都說熏肉好吃。大碟的黑熏肉炒辣椒，才是像樣的年夜色。薇薇不喜歡吃，總覺得黑黑的肉臟臟的，不干凈。

爸爸媽媽、叔叔嬸嬸、姑姑和堂弟堂妹們跟爺爺奶奶在廚房開開心心地挑熏肉，準備年夜飯。薇薇站在門外，遠遠地看著他們。廚房的最里面有一個土灶臺，用來燒火、做飯，燒柴時冒的煙會隨著煙筒排到屋外。灶臺旁邊的地上，有一個可以燒水、煮飯的火坑，熏肉就掛在這個火坑上面?；鹂诱戏降姆苛荷系跸乱粋€掛鉤，在半空中圍一個圈，掛滿熏肉。往下再裝一個可以伸縮的掛鉤，這個掛鉤可以一直伸到火坑上方。天冷的時候，在掛鉤上掛一個吊鍋，一家人就可以圍坐在火坑旁，一邊取暖，一邊在吊鍋里煮菜吃。

聽爺爺說，那些最黑的熏肉早在三個月前就掛在那里了。還能看得見紅紅肉色的，是前幾天新掛上去的。在老家，家家戶戶的廚房里都有一個這樣的火坑，除了取暖、燒水、煮飯，最重要的作用就是用來熏肉。過去沒有冰箱，新鮮的豬肉保存不了太久，人們就想到把新鮮的肉做成熏肉保存。純瘦肉做的熏肉不好吃，要選那種肥瘦相間的肉，將這些肉切成一兩斤重的長塊，用生鹽腌制，在太陽好的時候掛出去曬干，然后再掛起來熏。為了防止新掛上去的肉變壞，頭幾天火坑里的火是不能間斷的，晚上也得保留一定的煙火熏制。等熏到肉上的油滴過一陣子后，晚上就可以不用留火了，這樣的肉就能在火坑上保留很久。想吃了，就摘一塊下來。

爺爺說，這些肉看起來黑黑的，其實很干凈。做熏肉前，爺爺會把肉用開水燙洗幾遍，洗干凈表面的煙灰，刮掉表層的一些雜質(zhì)，再放進開水里煮軟，煮過的熏肉吃起來也不會那么咸。之后，撈起來再切成薄片。切成薄片的熏肉有一種奇特的透明感，黑黑的，卻帶著油光。

爸爸一看到這樣的熏肉片，就一副很饞的樣子：“這肉好，一看就很好吃?！?/p>

爺爺奶奶聽到爸爸這樣說，臉上堆滿了笑容。爺爺自豪地說：“當(dāng)然了，那是我和你媽用心熏的，肯定好吃了！外面是買不到這么好的熏肉的?！?/p>

“多吃點！我們熏了很多，年后帶些回去?！蹦棠贪筒坏冒职职褠鄢缘难舛汲怨夤?。

薇薇湊近了那些熏肉，瞪大眼睛仔細看了很久，也沒看出這些熏肉片到底有多好吃。

奶奶家還曬了很多干辣椒、干姜。她從墻上摘了一大把干辣椒、干姜，洗了兩根新鮮的蒜苗，切好了放在灶臺上。等油鍋燒到三四成熱，先將干辣椒、干姜放進鍋里煸炒出香味，再把熏肉倒進鍋里，炒出一大堆亮汪汪的油，最后再撒上新鮮的蒜苗翻炒幾下就可以了。

空氣中散發(fā)出一股熏肉味，濃濃的煙火味、柴火味，還有嗆人的辣椒味，夾著蒜苗的香味。薇薇捂住鼻子，還是吸了好幾口辣氣，打了幾個噴嚏。

一大碟炒熏肉擺在餐桌中間，這是最隆重的一道過年菜。那些曬干的紅辣椒保持著好看的色彩，尤其是著了油之后，色澤更紅、更亮。不過，把熏肉映襯得更黑了。

“臭?！比未蠹以趺凑f，薇薇一塊熏肉都不吃。

爸爸夾起熏肉吃了一片又一片，還感嘆說：“每次吃熏肉，就想起外婆，這是外婆的味道。”

薇薇咬著筷子笑起來：“爸爸，您的外婆又不是熏肉，怎么會有外婆的味道？”

媽媽瞪了薇薇一眼，責(zé)備道：“不能這樣說爸爸的外婆，那是奶奶的媽媽?！?/p>

姑姑跟媽媽說：“薇薇才七歲，還小呢，哪明白得了，等她再長大一些就會懂的?！?/p>

爸爸便說起他小時候的事情：

我小的時候，奶奶身體不好，經(jīng)常生病，爺爺要照顧奶奶，就顧不上接送我上下學(xué)。于是，外婆就把我接過去跟著她一起生活。等到上初三的時候，學(xué)校變成了寄宿制，我周一至周五都要住在學(xué)校。那時，咱們家的生活拮據(jù)，外婆更是沒有多余的錢給我到學(xué)校買菜吃。所以，每次周末回家，外婆都會炒好一盤咸菜、一盤蘿卜干，分別裝進玻璃瓶子里，壓得緊緊的。我在學(xué)校一周的時間，都是靠吃老外婆裝的咸菜和蘿卜干度過的。

那時，家里的火坑上也會掛有熏肉，但那是要留到年節(jié)，或有重要客人的時候才會取下來吃的。我算不清初三那一年到底吃了多少咸菜和蘿卜干，可能吃光了外婆種的一塊地的蘿卜、一塊地的青菜。時間長了，有一次吃飯，我就著米飯，夾了一勺咸菜送到嘴里，可嚼了幾下實在沒法咽下去，咸菜的那股酸味讓我翻江倒海般嘔吐起來。最后，我心疼地將碗里的咸菜全部倒掉了。周末回去，我望著火坑上掛著的熏肉，饞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我很想讓外婆炒一盤熏肉給我?guī)У綄W(xué)校吃，可我知道，這幾塊熏肉太珍貴了，最終還是沒有跟外婆開口。但是，我那渴望的眼神，卻被外婆看在了眼里。

晚上，等我睡著后，外婆悄悄地切下了一塊熏肉，炒好了替換進裝咸菜的瓶子里。周一中午吃飯的時候，我拿出裝咸菜的瓶子，看到里面的熏肉，心里十分驚喜。我迫不及待地夾了好幾塊，壓在米飯下面焐熱，然后才小口小口地吃起來，好像稍微快一點，那些美味就會不見了似的。熏肉的香味飄出好遠，同學(xué)們都投來了羨慕的目光。從那以后，外婆每周都會給我裝幾塊熏肉帶回學(xué)校。

后來，我考上了縣里的高中，依舊住在學(xué)校。高三那年，外婆去世了。本來她炒好了熏肉，準備送去學(xué)校的，可突然覺得很累，坐在灶臺前的矮凳上打了一個盹兒，就再也沒有醒來。后來，我拿著那瓶熏肉，哭了很久……

說著說著，爸爸突然停下來，使勁眨著眼——他哭了，趕緊抽了一張紙巾擦眼睛里的淚水，掩飾著說：“辣椒辣眼睛了?！?/p>

奶奶和媽媽也抽出紙巾擦著眼淚，她們也說辣椒辣眼，鼻子還紅紅的。

“明明是感動得哭了嘛！”薇薇忍不住說破他們，因為她自己也想哭了。

被薇薇識破，爸爸媽媽還有奶奶他們就不假裝了。

“你們的外婆呀，有一點好吃的都想著你們，省著給你們?！蹦棠谈职?、叔叔還有姑姑說。

爸爸、叔叔和姑姑都不停地點頭。他們都還記得老外婆的好，記得吃過很多老外婆熏的熏肉。

薇薇知道爸爸是想念老外婆了。只是，她還是有些難以理解，為什么吃熏肉就會想起老外婆呢？為什么熏肉會是老外婆的味道？

爸爸跟她解釋不明白，叫她自己吃，嘗過了再好好感受。薇薇不喜歡吃肥肉，于是就夾瘦瘦的熏肉吃，吃了一片又一片，嘗到的是滿嘴的咸味、辣椒味、煙熏味……沒嘗到爸爸所說的老外婆的味道。薇薇想：可能因為我不認識老外婆吧。

不過，吃了幾塊后，薇薇覺得熏肉好像沒有想象中那么難吃。那些瘦瘦的熏肉，嚼起來還特別香呢。

“好吃吧？”奶奶笑著湊到薇薇面前。

“你奶奶熏的熏肉香吧？”爺爺?shù)哪樢矞惖睫鞭泵媲啊?/p>

他們的眼神特別慈愛，慈愛到薇薇不忍心說不好吃、不香，于是點頭說：“好吃，香！”

于是，薇薇的碗里又多了幾塊瘦瘦的熏肉。那些熏肉油汪汪的，好像爺爺奶奶那溫柔的眼神。薇薇又把這些熏肉吃了，越吃越香。

過完年，要回深圳了，爺爺奶奶又裝了好多熏肉和干辣椒給他們帶上。

過了些日子，爸爸、媽媽想吃熏肉了，薇薇也想吃了！于是，爸爸炒了一大碟黑熏肉和紅辣椒。

薇薇吃著熏肉，感嘆：“真奇怪呀，為什么會越吃越香呢？”

爸爸說：“這是爺爺奶奶用心做的熏肉，是全天下最美味的菜肴?！?/p>

“好像爺爺奶奶的眼神、笑容都在這熏肉上?！鞭鞭闭f，“難道，這個熏肉的味道就是爺爺奶奶的味道？”

薇薇現(xiàn)在再想起爸爸說的那句“每次吃熏肉，就想起外婆，這是外婆的味道”，好像突然明白了其中的涵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