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缺耳”馬的記載看大都會博物館的《人馬圖》

興義民族師范學(xué)院/王彥彥

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有一幅工筆《人馬圖》，紙本設(shè)色，規(guī)格為縱45.1 厘米，橫38.1 厘米，大都會博物館將其定為元代繪畫，但不知何故。該圖繪二人騎于馬上，二人均左手?jǐn)y馬繩、右手手持馬鞭，腰配箭筒（內(nèi)種均有三支羽箭）、背負(fù)彎弓，呈對視交流狀。從畫面二人所配之弓箭看，似是正要外出狩獵。從畫面上人物的衣著和膚色來看，二人明顯為一男一女。男子皮膚施以淡赭色，女子皮膚敷以白粉。從作品本身來看，畫面上除了圖畫形象之外，全幅并無任何的鈐印與落款。在信息時代的今天，此圖在國內(nèi)互聯(lián)網(wǎng)絡(luò)上既少有，各個專著書籍上亦罕見。因此，對于此作品的研究勢必要從僅有的畫面圖像上去展開?？v觀此圖，我們發(fā)現(xiàn)，有個特別有意思的地方值得關(guān)注，那就是所畫二馬之馬耳皆有殘缺，似曾被硬生生的剪開了一樣。

在現(xiàn)存的中國絹面或紙面繪畫中，最早的畫面上有馬的作品要數(shù)傳為顧愷之的《洛神賦圖》了。從畫面上看，其馬的耳朵并非殘缺。同樣，晚于《洛神賦圖》的唐代張萱的《虢國夫人游春圖》、韓干的《照夜白圖》《牧馬圖》等，其馬耳亦完好無缺。與魏晉和隋唐繪畫相對應(yīng)的文字中，亦不見有馬耳殘缺的記載，不過，到了宋代，既有關(guān)于“缺耳”馬的文字記載，亦有“缺耳”馬畫或其摹本的傳世。我們能否從這些記載或者傳世作品中，判定《人馬圖》的大致朝代或作者歸屬呢？本文試就現(xiàn)有文獻(xiàn)和傳世作品為依據(jù)，判定該作品的朝代歸屬，以求諸方家學(xué)者的批評指正。

一、文字所記“缺耳”馬畫家及其相關(guān)作品

董逌在《廣川畫跋》卷六“書張戡番馬”條中有關(guān)于“缺耳”馬畫的記載：

世或譏張戡作番馬皆缺耳剺鼻，謂前人不若是。余及見胡瑰番馬，其分狀取類頗異，然耳鼻皆殘毀之。余嘗問北人，謂鼻不破裂，則氣盛沖肺；耳不缺，則風(fēng)摶而不聞聲。此說未試。然儋耳俗破耳下引，其在夷狄，有不可以理求者。此豈亦有為邪？然馬殘其耳恐不止今北地，嘗見西南夷往時入馬中國，亦時有焉。因求吳諸葛恪獻(xiàn)馬先鄒其耳，范慎謂豈不傷仁？乃知馬破其耳于南夷亦或然也。今戰(zhàn)于馬非能考古為之，然則據(jù)今之見者，特以為有辨者如此。①

董逌此處所記“缺耳”即“裂耳”，同樣在其《廣川畫跋》卷四“書胡瑰”條：“近世張戡作番馬，蓋以中國之馬犁鼻裂耳為之”②，可見董逌所說的“缺耳”就是“裂耳”。董逌的這段記載給我們提供了不少信息。首先，畫“缺耳”之馬的畫家，有胡瑰和張戡二人；其次，馬之“缺耳”是人有意為之，為了風(fēng)摶而能聞聲的實用目的；再次，對于董逌這位處在“中國”的北宋人士看來，北狄和南夷之中，均有將馬耳弄殘缺這樣的習(xí)俗。那么，我們可能會對大都會博物館的《人馬圖》（圖1）產(chǎn)生以下疑問：此圖是否會是胡瑰、張戡二人的作品呢？即或不然，是否是二人所屬畫派之后人創(chuàng)作的呢？

圖1 《人馬圖》局部大都會博物館

最早對胡瑰的記載要數(shù)劉道醇《五代名畫補遺》“胡瑰”條：“胡瑰山后契丹人，善畫番馬，骨格體狀，富于精神，……予觀瑰之畫，凡握筆落墨、細(xì)入毫芒。而或云瑰本慎州烏索固部落人，器度精神、富有筋骨，然纖微精致，未有如瑰之比者也?！雹蹚摹段宕嬔a遺》的記載我們可以看到，胡瑰為契丹人，善畫番馬，其畫中之馬富有精神、筋骨；同時，胡瑰之畫比較精細(xì)——纖微精致、細(xì)入毫芒。郭若虛《圖畫見聞志》也有類似記載：“胡瑰范陽人，工畫蕃馬，雖繁富細(xì)巧，而用筆清勁?！雹堋缎彤嬜V》著錄有胡瑰的作品六十五幅，現(xiàn)存故宮博物院《卓歇圖》（圖2）傳為胡瑰所畫，引首有清代張照書“番部卓歇圖”五字⑤和乾隆皇帝題寫的“卓歇歌”。全畫共有馬約24匹，但是，從作品中所畫之馬來看，無一是缺耳。同時，從畫面上看，《卓歇圖》與《人馬圖》的用線和用色又有著明顯的不同。第一，從用線上看，現(xiàn)存大都會博物館的《人馬圖》，其用線更加清勁有力，同時相比于《卓歇圖》較密的用線，更顯得疏朗。張彥遠(yuǎn)《歷代名畫記》中云：“不知疏密二體，不可議乎畫?！彪m然，相較于《朝元仙仗圖》這樣的作品，《卓歇圖》中所用之線屬于疏體，但是，其用線卻明顯密于《人馬圖》卻是不爭的事實。第二，從用色上來看，《人馬圖》中所用之色要明顯的簡淡于《卓歇圖》。《卓歇圖》的作者好像更注重因暈染，不管是色暈或是墨染，而得到的人物或馬的渾圓感，這種情況在《人馬圖》中是不存在的，相反，《人馬圖》的作者似乎更鐘情和自信于線本身的表現(xiàn)力。

圖2 傳胡瑰《卓歇圖》中段故宮博物院

郭若虛《圖畫見聞志》評胡瑰之作“繁復(fù)細(xì)巧”，這與《卓歇圖》相合。若《卓歇圖》能夠代表胡瑰的風(fēng)格的話，《人馬圖》明顯不屬于這一路的。因此，并不能將《人馬圖》歸于胡瑰或其傳派。那么，《人馬圖》有可能是張戡或其傳派者嗎？

郭若虛《圖畫見聞志》中有記載說：“張戡瓦橋人，工畫蕃馬，居近燕山得胡人形骨之妙，盡戎衣鞍勒之精。然則人稱高名，馬虧先匠，今時為獨歩矣?！雹迯墓籼摰挠涊d我們可知，張戡因居住地就近燕山胡人，而能得胡馬形狀，所以得名。美國弗利爾博物館所藏《解鞍調(diào)箭圖》（圖3）傳為張戡的作品，上面畫一頭戴氈帽滿臉虬髯的胡人形狀的獵人，正疲憊地坐在地上調(diào)試自己的羽箭，身旁堆放著從馬上卸下來的馬鞍行李。而獵人的前方，一匹棕色的馬正滾于地上，四蹄朝天，仿佛正享受著短暫的沒有背負(fù)之物的輕松。從畫面上看，我們并沒有看到關(guān)于馬耳殘缺的信息。董逌《廣川畫跋》卷四“書胡瑰番馬”條有記載說：“近世張戡作番馬，蓋以中國之馬犁鼻裂耳為之，是戰(zhàn)特見今幽州境上馬如此，不知本中國之良似于北者，隨其形爾，非真番馬也”⑦由此可見，張戡所畫番馬，并非真的番馬，而是以中原宋馬充作北狄番馬?！督獍罢{(diào)箭圖》中的馬雖將馬之掙脫束縛翻滾嘶鳴之狀表現(xiàn)了出來，但是，馬本身卻比較豐肥，這與《人馬圖》中之瘦硬明顯不同。同時，我們也看到了，二圖之風(fēng)格明顯不同?！督獍罢{(diào)箭圖》非常注重線描與設(shè)色所共同營造的物象的渾圓立體感，相比之下，《人馬圖》就顯得較為平面。

圖3 《解鞍調(diào)箭圖》局部弗利爾美術(shù)館

董逌《廣川畫跋》雖記載“缺耳”之馬的畫家有胡瑰和張戡，但是，不管是能夠代表胡瑰風(fēng)格的《卓歇圖》還是傳為張戡的《解鞍調(diào)箭圖》，與現(xiàn)存大都會博物館的《人馬圖》的風(fēng)格都相去甚遠(yuǎn)。因此，二者之間也不可能有任何聯(lián)系。不過，現(xiàn)存有兩幅與“缺耳”馬相關(guān)的傳世畫作，有利于增加我們對大都會博物館《人馬圖》的認(rèn)識。

二、“缺耳”馬畫——《東丹王出行圖》與《二駿圖》

《東丹王出行圖》（圖4）現(xiàn)存波士頓藝術(shù)博物館，舊傳為東丹王李贊華所作。但是，此畫的風(fēng)格明顯與《人馬圖》不同。《東丹王出行圖》中所繪之馬特別注重對馬的結(jié)構(gòu)的表現(xiàn)：除了東丹王（左起第四個人）⑧與左起第一個人所騎之馬，其余的馬由股闊筋膜張肌而形成的臀腰分界線都用一根線表達(dá)的清清楚楚，即便是東丹王和左起第一人所乘之馬沒有此線的筆描，畫家也用墨將這部分結(jié)構(gòu)渲染突出出來了。但是，我們回過頭看大都會博物館的《人馬圖》，雖然左邊的紅馬被擋住了大半我們看不到，可是從全部呈現(xiàn)在觀者的面前的白馬來看，畫家并沒有突出此結(jié)構(gòu)。這是其一。同時，二圖中馬的鼻孔亦大為不同?！稏|丹王出行圖》（圖5）中左起第一、五、七匹馬與《人馬圖》中所繪之馬的馬頭都有全側(cè)面，但是，其鼻孔的畫法卻有著明顯的差別。如圖五所示，《東丹王出行圖》中馬之鼻孔呈45°銳角的方式傾斜，而《人馬圖》中馬之鼻孔呈幾乎為90°角的直立。這是其二。同時，從圖五二馬之耳朵殘損的狀態(tài)來看，《東丹王出行圖》中馬的耳朵僅僅為象征性地在耳朵的尾端開了一個口子，而《人馬圖》中除了這個口子之外，我們還可以看到，馬耳的上緣亦由弧狀被裁成了直線。也就是說，二馬雖都是缺耳馬，馬耳殘缺的形式卻大有區(qū)別。這是其三?？梢?，《東丹王出行圖》與《人馬圖》在師資傳授方面并無太大可能。

圖4 《東丹王出行圖》波士頓藝術(shù)博物館

圖5 左邊為《東丹王出行圖》中馬的局部右邊為《人馬圖》中馬的局部

《東丹王出行圖》畫末落款有“世傳東丹王是也”的字樣?！笆纻鳌奔词廊怂鶄髦?，從畫面的落款可見，此圖歸于東丹王的名下似乎有些不合情理。徐邦達(dá)、謝稚柳、余輝等人都對此作品的年代提出了質(zhì)疑和猜測：“謝志柳認(rèn)為《東丹王出行圖》為北宋末南宋初畫。徐邦達(dá)則認(rèn)為此畫恐是紹興畫院復(fù)制品。余輝則認(rèn)為《東丹王出行圖》是介于金元時期的佚名作品”⑨。綜合三人的觀點，我們發(fā)現(xiàn)，三人一致認(rèn)為此作應(yīng)屬于南宋時期的作品，特別是余輝先生，將此畫定于金元時期，更值得注意。

南宋時期，宋人與金南北對立，劃秦嶺—淮河而治，幾乎處于同一個歷史時期，即公元12 世紀(jì)到公元13 世紀(jì)前半期。若《東丹王出行圖》果然創(chuàng)作于南宋或者金元時期，那么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最起碼在公元12世紀(jì)初到公元13世紀(jì)的這段時間內(nèi)，馬耳朵之殘缺，仍為一些畫家堅持和應(yīng)用。巧的是，在現(xiàn)存的金朝作品中，確實有這樣的畫作留存，那就是楊微的《二駿圖卷》（圖6）。

圖6 楊微《二駿圖卷》局部，遼寧省博物館

楊微并不見于畫史，其《二駿圖卷》現(xiàn)藏于遼寧省博物館，為絹本淡設(shè)色的橫卷。畫面上繪一騎于馬上的虬髯胡人正在套訓(xùn)一匹野馬，二馬雖均屬于豐肥之馬，但身形矯健，被套之馬的奮力前躍，胡人所騎之馬的將進欲退，均非常傳神。其中，我們可以看到，胡人所騎之馬距觀眾較近的馬耳為“缺耳”。因此，結(jié)合上文中余輝對《東丹王出行圖》創(chuàng)作時間“介于金元時期的佚名作品”的推斷，我們可以明確一點，除了董猷所看到的五代胡瑰和北宋張戡的番馬中馬耳有缺之外，金朝的部分畫家確實有畫“缺耳”馬的傳統(tǒng)。那么，大都會博物館的《人馬圖》是否屬于金朝的作品呢？

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所藏《人馬圖》中所繪之二人皆頭戴飾物，女人所戴之飾物可見為一戴動物毛鑲邊或動物毛皮制作的帽子，可見此二人之活動在寒冷的環(huán)境之下；男人所戴為一藍(lán)色頭巾，與傳統(tǒng)的黑色結(jié)式幞頭絕對不同，既無折亦無腳，僅有一金色帶子綁于額前，只是該頭巾好像因騎馬顛簸而解開。而此種頭巾，目前僅見于金代的墓室壁畫。

三、金代墓室壁畫中人物的頭巾

在山西大同金代徐龜墓中，有一幅墓室壁畫《出行圖》⑩（圖7），壁畫中二人的頭巾與《人馬圖》中所繪之頭巾幾乎一樣：無折無腳，僅有帶子系于前額，特別是《出行圖》中右邊之人，造型尤為明顯。同時，巧的是，《出行圖》中所繪之頭巾顏色與人馬圖一樣，亦為淡藍(lán)色。無獨有偶，山西沁源縣金代墓室壁畫中也有類似的頭巾，如圖7 所示之《宴飲圖》?的局部，周錫保在《中國古代服飾史》中對其的評價為“巾飾不清”?。從畫面上，《宴飲圖》男子所戴之頭巾的細(xì)節(jié)確實難辨。但是，從大的輪廓形狀上來看，此頭巾與《出行圖》中所畫之頭巾一樣均為無折無腳，用一整塊巾帕包于發(fā)部，且可見包巾尾部為隆起之頭發(fā)部分。

圖7 山西大同金代徐色墓《出行圖》局部（左），山西沁源縣金代墓室壁畫《宴飲圖》局部（右）

金國墓室壁畫中的這種頭巾與同時期或其以前歷史時期的幞頭完全不同，幞頭雖興起于漢代，但是，因其所用紗羅通常為青黑色，也稱“烏紗”，俗稱為“烏紗帽”，且早已發(fā)展為有折有腳的形式。即便是武士的無腳結(jié)式幞頭，亦為黑色。但是，我們看大都會博物館《人馬圖》和山西大同徐龜墓室壁畫《出行圖》中男子所戴之頭巾，明顯并非紗羅，且顏色均為藍(lán)色。即便是山西沁源縣金代墓室壁畫《宴飲圖》中男子所帶為黑色頭巾，但是，從其造型上來看，亦與武士結(jié)式幞頭之傾斜上揚狀不同，而為平直下垂?fàn)?。因此，我們推測，這種頭巾可能是金代特有的一種包頭形式。

董逌《廣川畫跋》卷四“書胡瑰番馬圖”條：“張戡作番馬，蓋以中國之馬犁鼻裂耳為之，是戡特見今幽州境上馬如此?！庇闹菰诮裉斓谋本?、天津、河北北部及遼寧一帶，北宋時屬于遼國土地，到了南宋時期又屬金國。董逌在《廣川畫跋》卷六“書張戡番馬”提到早在三國時期，便有破馬耳的傳統(tǒng)：“吳諸葛恪獻(xiàn)馬，先騶其耳。范慎謂豈不傷仁？”可見，破馬之耳古已有之，且“南夷亦或然也”。據(jù)此，我們可以推測，裂耳之馬于夷狄之地早已有之，遠(yuǎn)早于董猷所處的北宋。這種風(fēng)俗到了金國的時候，不可能戛然而止，勢必因“謂鼻不破裂，則氣盛沖肺；耳不缺，則風(fēng)摶而不聞聲”的原由繼續(xù)承繼。

綜上，通過對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人馬圖》中男士所戴之國頭巾與山西大同金代徐龜墓、山西沁源縣金代墓室壁畫中男士所裹之頭巾的相似性的比較我們可以大概推斷，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人馬圖》中男子所裹之頭巾可能為金時男子甚至可能是貴族男子所用，因為從《人馬圖》所繪之人物衣飾與山西沁源縣金代墓室壁畫之《宴飲圖》中所繪人物之用度皆可看出非一般平民所能享用。其次，結(jié)合文獻(xiàn)所傳“缺耳馬”之長久傳統(tǒng)，我們將《人馬圖》歸于金朝時期的作品或者此時期作品的摹本應(yīng)該是成立的。

注釋：

①②⑦董逌.廣川畫跋[M].《四庫全書》子部.

③劉道醇.五代名畫補遺[M].《四庫全書》子部.

④郭若虛.圖畫見聞志[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3.

⑤陳兆復(fù).契丹畫家胡瑰和他的《卓歇圖》[J].中央民族學(xué)院學(xué)報，1979（4）.

⑥郭若虛.圖畫見聞志[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3.

⑧王玉亭，劉憲楨.《東丹王出行圖》中誰是東丹王？[J].大眾考古，2016（12）.

⑨魏聰聰，丘新巧.《東丹王出行圖》作者考[J].中國美術(shù)研究，2016（2）：55-65.

⑩何西林，李清泉.中國墓室壁畫史[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

?中國國家博物館網(wǎng)“研究”專欄http：//www.chnmuseum.cn/yj/gbgk/gkwz/202008/t20200824_247257.shtml

?周錫保.中國古代服飾史[M].北京：中國編譯出版社，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