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志杰
1958年春天,青島市“文管會”搞了一次藏品展,引得眾人圍觀。時山東大學正準備從青島搬遷至濟南,諸事忙亂,任教于歷史系的劉敦愿還是忙里抽空來到展覽現場,仔細品鑒每一件藏品,探究其來龍去脈與真?zhèn)巍T谝患疑展耷?,劉敦愿駐足靜觀,發(fā)現灰色陶罐上刻有高鳳翰的詩句與題款,名曰:“吸古得深味?!备啉P翰(1683—1749)是山東膠縣(今山東膠州)人,字西園,號南村,又稱南阜山人,曾任安徽歙縣縣丞,辭官后客居揚州。劉敦愿分析這件灰色陶罐年代較晚、品質居中,小口、圓肩、深腹,并不具有龍山文化器物的基本特征,乃非龍山之物。但是,陶罐之上所刻詩句與題款似曾相識,引起劉敦愿的注意。詩曰:
介子城邊老瓦窯,田夫掘出說前朝。
阿翁拾來插瓶供,常結蓮房碗大繞。
高鳳翰題誌:余家介子城下,常得瓦器如罌罐,可充瓶供,插蓮花,房大如碗,飽綻堅實,以其氣足,生物可成也。南阜老人左手畫并誌。
劉敦愿恍然大悟,原來這首詩與題志在高鳳翰的一幅水墨花卉畫中見過,雖個別字句與之稍有不同,基本可斷定均出自高鳳翰之手。如此巧合,必有因果,甚或暗藏故事,亦為不可。而這幅原藏于青島市文物店的高鳳翰名畫已為山東大學歷史系教授張維華先生購買收藏,張先生視其珍品,不輕易示人。張維華早年畢業(yè)于齊魯大學,后深造于燕京大學,師從著名歷史學家洪業(yè),畢業(yè)后曾任齊魯大學文學院院長。齊大解散后他進山大歷史系任教,入列“八馬同槽”,為“八大教授”之一。劉敦愿不論年齡、資歷、學術研究都屬后學,1945年在齊魯大學聽著名考古學家吳金鼎講田野考古學,步入考古學殿堂。1947年受聘于山東大學中文系任教,曾做過著名歷史學家、文字學家丁山先生助手,因而有機會見識“八馬同槽”高談闊論研討學術的盛況,受益匪淺。歷史系的先生們是有鑒賞古代畫作的傳統(tǒng)與能力的,童書業(yè)先生是完全可與當時著名畫家比肩的繪畫大師,又是鑒賞大家,著有“繪畫史論”多篇。有一張拍攝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照片流傳甚廣,歷史系幾位先生共同鑒賞古代名畫,張維華、鄭鶴聲、王仲犖、韓連琪、劉敦愿、葛懋春雅聚賞畫,其樂融融。張維華、韓連琪都是收藏大家,晚年兩位先生均將自己傾囊購得的古代書畫捐獻給了山大歷史系,留下一段可與書畫齊美的山大佳話。
返回學校,劉敦愿立即去往張維華先生寓所討教并一起閱畫解題。猛一打眼,此畫與灰色陶罐確有諸多相同之處,但是仔細查看,尤為顯眼之處蓮花和蓮房,兩者則是相差甚大。高鳳翰畫的是一款上部有“流”和“鋬”,下部有“三足”的器物,“流”是水嘴,而“鋬”是器物上可以用手提的那個把手部分,“三足”起到的是放下之后的鼎力作用,為龍山文化比較典型的代表性器物“陶鬶”式樣。高鳳翰作為書畫大家,其畫作雖有藝術夸張的寫意之筆,卻決不會隨手臆造,具有相當顯著的時代特征,可作為可信的歷史參照物。劉敦愿據此判斷這幅畫的模品應該出自畫家高鳳翰對于一件相同器物的記憶,甚至是當場臨摹的實物,有可能就是青島“文管會”展出的那件灰色陶器。如果這個判斷準確,證明早在高鳳翰生活的清朝初中期,已經有龍山文化器物的流出。我們知道龍山文化的代表性遺址城子崖是由著名考古學家吳金鼎發(fā)現并參與發(fā)掘的,時間是在1928年前后,高鳳翰所見之龍山文化“陶鬶”至少提前了二百年。張維華先生聽了劉敦愿的分析感覺有理,贊成這個判斷。
為了獲得更多依據,劉敦愿征得張維華同意,攜高鳳翰水墨花卉畫專程拜訪了著名收藏家、書畫鑒定家、山東省圖書館館長王獻唐先生。巧合的是,王獻唐曾在“盧溝橋事變”之前購買過幾乎一模一樣的畫作,經過鑒定乃偽作,被棄之,去向不明。經王獻唐先生仔細鑒定,這幅高鳳翰畫作似亦有疑點,可視作清代中晚期摹本。但是姑且仿品也必有真品所臨,畫里之“陶鬶”不會臆造,劉敦愿進一步分析,高鳳翰題志和詩中提到的“介子城”必有根據,與畫中的“陶鬶”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初步判斷“介子城”可能為一處龍山文化遺址,是否準確則需要實地勘察乃至發(fā)掘才能定論。
介子城是位于距膠縣縣城兩公里不到的古城村,劉敦愿遂于1960年春夏之交與山大歷史系幾位同事從濟南乘車而往。據膠縣志記載,介子城曾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介國所在地,漢代稱為介亭。曾經存有清代乾隆時期遺留的殘損碑石以及清代筑造的高臺,為這里的一處勝跡。在古城村的東南角,劉敦愿發(fā)現一處長約百米、高有兩三米不等的殘垣斷壁,墻基留有大小不一的若干洞穴,清晰可見一些繩紋陶片等殘物,但是進一步探測并無成型的具有龍山文化特征的物件。劉敦愿認定此處并非高鳳翰所記“瓦器如嬰罐”的出土位置,而是另有指向。
劉敦愿進而得出結論,高鳳翰記“余家介子城下”當是一大體位置,城里城外地域廣大,應擴充尋找范圍。他首先想到的是距離膠縣城不遠處的高鳳翰老家南三里河村,在步行去往南三里河村的行程中,聽到當地農民講到早些年村邊時有銅器、陶器裸露田野,新近已經不多。三里河是一條流經當地東西向的小河,南岸為南三里河村,北岸是北三里河村,蹚過小河,劉敦愿來到北三里河村,低頭巡視,陸續(xù)發(fā)現散落于此的破損陶器碎片,如獲至寶,悉數收入囊中,帶回住所登記造冊,修復還原。在一位老鄉(xiāng)那里看到一件較為完整的“石錛”,劉敦愿掏出自己僅有的半盒香煙與之交換??上У氖窃趯⑺闷魑镏糜诜繓|院里晾曬時,房東小孩與家犬玩耍碰落在地,復原標本破損嚴重,數日付出,功虧一簣。劉敦愿有些沮喪,但他據此次田野調查劃定北三里河村外,東西約兩百米、南北逾三百米范圍內為可探區(qū)域,為日后發(fā)掘提供可靠的位置信息。
膠縣野外調查期間,劉敦愿先生風餐露宿,夜以繼日,行于田野,不顧身體,健康受損,回到濟南不久突患“胃穿孔”,幸虧入院治療及時轉危為安,卻落下“十二指腸潰瘍”病根,從此不除。初愈,劉敦愿即刻投入對三里河搜集文物的研究,比對日照兩城遺址出土文物,足以證明兩者較為相近的地域文化特點,與龍山文化甚為相似,甚至部分器物具有更加顯著的早于龍山文化的大汶口文化氣質。由此可以推斷,高鳳翰筆下之“陶鬶”定是出土于三里河附近的史前文化器物,很可能還有更多的收獲。
在得到劉敦愿提供的準確無誤的信息之后,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聯(lián)合山東大學歷史系于1974年、1975年連續(xù)兩次對三里河遺址進行發(fā)掘。遺址文化堆積可分兩層,上層為龍山文化遺存,下層為大汶口文化遺存,遺址可能是商代遺存,后來被破壞。其中大汶口文化房址五處,灰坑三十一個,墓葬六十六座。龍山文化灰坑三十七個,墓葬九十八座。如此豐富的出土文物,為后人提供了知曉山東近海地區(qū)史前文化與文明的原始數據。三里河遺址中的大汶口和龍山文化有著明顯的承繼關系,后者進步的社會狀態(tài)明晰,當為一個地區(qū)的文化中心。三里河遺址距海灣只有十公里左右,地處膠萊平原東南部,自然與地理條件優(yōu)越,適宜人類居住。三里河遺址出土的生活資料,顯現當時人們的農耕生活已經很成熟,不但有糧倉儲存剩余的糧食,還飼養(yǎng)家畜,養(yǎng)豬更為普遍,生活比較富足。
三里河遺址分別在1996和2006年先后被列為山東省和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劉敦愿先生功莫大焉。
(附記:1997年1月15日凌晨,劉敦愿先生在濟南逝世,享年七十九歲。吾輩有幸,在讀山東大學歷史系時得以聆聽先生講授“考古學”,音容笑貌,猶如昨天,所得見識,受用不盡。感謝先生之子劉陶提供原始資料。劉陶感言:“歲月悠悠,人生幾何,五十余春秋倏然即逝,慈父見背,墓木已拱。方今,追思先嚴之往昔,悼念霜露之紀辰,謹以拙文述之而饗讀者。此事雖小,微不足道。但在中國考古史上卻乃趣談佳話,倍感意有未愜?!睂W生同感,拙筆成文,聊抒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