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玲麗
有關(guān)朱光潛(1897—1986)1925年歐洲留學之旅同伴譚蜀青(1900—1981)的身份問題,近年引起學界眾多研究者關(guān)注考證。2019年,宛小平先生于其編著的《朱光潛年譜長編》中再次考證這一史料。在1925年夏秋,朱光潛與朱皆平、譚蜀青一起踏上去英國旅途的10月4日譜條下有一注釋,編者宛小平先生在注釋中據(jù)史料分析得出結(jié)論:學者王攸欣和朱洪先生等作品中提到的“談聲乙”是“譚蜀青”之誤稱;編者確定與朱光潛同行者為譚蜀青,但譚蜀青與譚聲乙是否為同一人待考;譚蜀青究竟是文科出身還是工科出身存疑;另外,以往學者提及朱光潛與譚蜀青二人鬧矛盾似不合情理。
查閱“1921—1929年安徽省費支出和獎學金支出留學生名單”發(fā)現(xiàn),“起費年月”為1925年10月、安徽省費支出留學英國的有三人:“譚乙聲,合肥人,留學英國格納斯哥大學,機械工程學科”“朱光潛,桐城人,留學英國愛丁堡大學,文科學科”和“朱泰信,全椒人,留學英國倫敦大學,市政工程學科”。
這里“譚乙聲”應(yīng)為“譚聲乙”的誤排版,朱皆平原名朱泰信。據(jù)此,1925年秋開始,安徽省費支出的皖籍留學英國學生應(yīng)為譚聲乙、朱光潛和朱泰信。
2000年,為紀念譚聲乙教授一百周年誕辰,《無邊往事:紀念譚聲乙教授百年誕辰文集》出版(下文簡稱《無邊往事》),就該書目錄頁來看,幾十篇回憶文章篇名中,大部分人指稱其為“譚聲乙”先生、教授、老伯等,也有文章標題為《懷念恩師譚蜀青教授》《回憶蜀青師》等。不僅如此,在蔣傳漪的《緬懷譚聲乙教授誕辰百歲周年》一文中更有“譚聲乙教授字蜀青,安徽省合肥市人”的介紹。而在王保元《譚聲乙院長百歲誕辰》一文中則有詳細記述:
弟子三千的譚聲乙教授,曾任國立武漢大學工學院長,是武大工學院于石瑛、邵逸周二師后,擔任工學院長的第三人。譚師字蜀青,皖合肥人,生于1900年11月26日,而卒于1981年2月12日……譚師是1925年前去英國格拉斯哥大學留學,先后在機械、電機及造船三系學習,直至1933年才返國,前后歷時九年之久。武大早期教授中,與譚師同一年去英留學并且同一年返國的,尚有朱光潛和劉乃誠二教授。三師都是公費去英國的。據(jù)我所知,考選過程是由安徽省教育廳初試,再去北京教育部復試。我亦合肥人,彼時譚師已因留學海外,而知名于鄉(xiāng)里了。
據(jù)此可以證明,譚蜀青不僅為1925年朱光潛歐洲留學同伴,而且兩人都于1933年返國從教。朱光潛去了北京大學,譚蜀青則去了武漢大學。抗戰(zhàn)爆發(fā)后,兩人又在遷至樂山的武漢大學重逢且共事七年。蜀青是譚聲乙的字,朱光潛稱其“蜀青”或者“譚蜀青”,是民國文人之間習慣稱謂,恰如朱光潛被很多人稱為“孟實”“朱孟實”一樣。
王保元回憶文中提到1925年和朱光潛、譚聲乙一同去英國留學的“劉乃誠”,據(jù)“1921—1929年安徽省費支出和獎學金支出留學生名單”記錄:劉乃誠,巢縣(今巢湖)人,留學德國,政治學科,省費發(fā)放始于1926年7月。
朱光潛曾多次談到他辭去武漢大學教務(wù)長的原因:“1945年夏,校長王星拱生病就醫(yī),我代理校長,因校務(wù)和工學院長鬧意見,我堅持撤他的職,我也辭去教務(wù)長職?!倍鴵?jù)史料可知,1945年時任武漢大學工學院長正是譚蜀青。朱光潛的這一說法在朱洪、王攸欣、宛小平等學者論著中都有提及。
國內(nèi)英語語法研究專家章振邦,1943年在武漢大學外文系上學時是朱光潛的學生。他記得當時譚蜀青是武大機械系教授、工學院院長,同時兼任武大實習工廠廠長。同為安徽合肥人的章振邦,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又與譚蜀青成為武漢大學同事,后來兩人又先后離開武漢大學,在上海高校任教。多年交往中,章振邦深受蜀青先生熏陶影響,對其看重學者的獨特見解和獨立思考能力記憶猶新。章振邦還回憶起1963年,朱光潛到上海開會時,曾利用會后空閑約他一同看望蜀青先生:
蜀青先生興趣廣闊,博覽群書,閱古通今,才華出眾。他是學工程的,但同時也繼承了中國古典文化之精華,培育了剛正不阿熱愛祖國之正氣。他與我的導師朱光潛(孟實)先生為摯友,常常在一起飲酒賦詩,深得孟實先生敬佩。1963年孟實先生來滬開會,特地約我陪他去看望蜀青先生……歸途中,孟實先生對我說,譚蜀青先生肯說真話,表里如一,我很了解他,言訖長嘆。的確,蜀青先生一生正直,光明磊落,他有強烈的事業(yè)心,為了國家的利益,他勇于進言,敢于說話,從不說違心的話,從不做違心的事。
章振邦的回憶,不僅提到了朱光潛與譚蜀青在武漢大學時一起飲酒賦詩的深厚友誼,也見證了倆人離開武大十多年后雖各居北京與上海,卻依然有交往的事實。另據(jù)譚聲乙的女兒、原上海交通大學教授譚茀娃在《深深的懷念》一文中記載:
父親生性耿直豪放、熱情好客,他學貫中西,精通詩詞棋藝。因此交友廣闊,深得朋友們的喜愛。記得1967年我赴哈爾濱出差,行前父親再三叮嚀回程到北京探望在京的老友朱光潛伯伯和陳維稷伯伯,盡管父親此時已身處逆境,但仍然十分記掛他們。朱伯伯當時住在北大燕南園一間狹小的平房內(nèi),他深情地回憶起1965年父親在他家小住的情景和通宵達旦的談話。我不解父親這樣的工程專家怎和朱伯伯這樣的美學專家成了莫逆之交,朱伯伯說:“我和你父親是同期在英國留學的學子,回國后又都在武大任教,又同是安徽人,我最佩服的是他文學的造詣和見解,這在工程界難找啊,但我更佩服的是他一身傲骨,他的直言不諱才是真正的愛國??!”
據(jù)章振邦和譚茀娃的回憶可以推斷:雖為工科學術(shù)背景,但譚蜀青博古通今,才華出眾,而其文學造詣在“工程界難找”。查閱《安徽文史資料全書·合肥卷》發(fā)現(xiàn),不僅有對譚蜀青的專門介紹,而且文中直接稱其為“廬陽才子”。在《無邊往事》書中,包括楊振寧在內(nèi)的多人回憶中都曾提到譚蜀青的文學才華,又因他為人敢說真話、直言不諱,因而就有朱光潛1936年發(fā)表的《王靜安的〈浣溪沙〉》一文提及的“去夏過武昌,和友人譚蜀青君談到這首詞,他也只贊賞前段,并且說后段才情不濟,有些硬湊”的直白評價。
1925年,朱光潛和譚蜀青曾一起遠渡重洋,留學歐洲八年,學成后又共同回到了積貧積弱的故國,以所學報效祖國。1935年,他們曾一起在武昌討論過王靜安的《浣溪沙》??箲?zhàn)期間,他們曾在樂山共事七年,教務(wù)長朱光潛與工學院長譚蜀青,共同為抗戰(zhàn)時期武漢大學的發(fā)展貢獻智慧與力量。
1963年朱光潛去上海開會還不忘去看望譚蜀青,1965年譚蜀青在北京小住朱光潛狹小的平房、兩人深談通宵達旦,1967年譚蜀青自己身處逆境還囑托女兒一定要去看望朱伯伯……這些交往細節(jié)足以見出兩人情誼之深。據(jù)此,1945年在武漢大學,教務(wù)長朱光潛撤了工學院長譚蜀青職務(wù)一事,若當年所言為實,應(yīng)純粹是“因校務(wù)”的職務(wù)行為。朱光潛“堅持撤他的職”為公為理、就事論事;自己也“辭去教務(wù)長職”則有情有義、共擔責任。后來交往事實也表明,倆人并未因此而“鬧矛盾”或者心生芥蒂。朱光潛與譚蜀青,美學大師與工學才子,實為惺惺相惜、患難與共的莫逆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