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天
父母的反應太過平常,比起經(jīng)歷一場暴風雨,這更令我尷尬,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2007年的夏天,我完成了一次預謀已久的出走。
我的家庭不屬于我。我感覺自己只是父母婚姻里一個順帶的產(chǎn)品,出于義務,他們不得已要將我養(yǎng)到18歲。初一那年,我覺得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我的同桌李陽是一位皮膚黝黑、身材瘦高的男生。在一個夏天,他突然消失了。他父親騎著自行車找遍了全城所有網(wǎng)吧,他母親則在校門口守著,認為他一定會返回學校尋求同學的幫助。
看到他母親時,我非常詫異。她面色蒼白,語氣里都是哀求的意味。在李陽的描述里,他母親易于憤怒、偏心姐姐、毫無憐憫之心。后來,李陽回家了,被父母送去當兵,再也沒回過學校。
一天夜里發(fā)生的事,讓我不可遏制地想起了他。我母親突然讓我給她彈奏一首鋼琴曲,我拒絕了。我剛剛下晚自習,非常累,只想躺在沙發(fā)上,不做任何事。但這一次母親非常執(zhí)拗,要求我一定要彈奏。這是我們之間經(jīng)常會涌動的暗流,她越是要求我,我就越是不想做。
最終我妥協(xié)了,于是掀起琴蓋不情愿地彈著。母親馬上意識到自己并不是真正勝利了,這令她感到羞辱。她說她花了金錢和心血來培養(yǎng)我的特長,我卻連為她彈奏一首曲子都不愿意。
“難道就因為你們花了錢,我就不能有任何自己的想法嗎?我可以明天彈,也可以后天彈,但我就是不想今天彈!”那時我想到了李陽,假如我也和他一樣,離開家庭,證明自己能夠獨立生活,父母就再沒理由控制我了。
事情發(fā)生巨大的轉(zhuǎn)變是在一場家長會過后。當時班主任要求所有學生給家長寫一封信,放在試卷上方。當其他家長都拆開信封閱讀自己孩子的心聲時,我母親手中什么也沒有,這讓她尷尬又憤怒?;氐郊遥K于將這種羞憤發(fā)泄出來。我很得意地告訴她:“是的,我就是不想跟你溝通。”我看到她的眼睛發(fā)紅,坐在椅子上,隱隱有頹靡之勢,有那么一刻,我看到了老去的她。
第二天早上,我決定離開。我原本打算寫一張告別的字條留給父母,于是,我站在門口聽著父親的呼嚕聲躊躇良久。最終,我選擇什么線索都不留下,輕手輕腳地開了門,朝臥室的方向望了最后一眼,將鑰匙和手機扔在沙發(fā)里,走了出去。
我用所有積蓄買了一張去西安的車票,車票是晚上的,11點左右。我猜想,父母大約已經(jīng)知道我沒有去上課,也許他們正在滿城找我。我在候車室吃了泡面,看人來人往,等了四五個鐘頭。突然,我感到很乏味,決定去學校,跟朋友告別。
去學校是一件相當冒險的事情,我母親有可能守在大門口,父親可能發(fā)動了他的朋友尋找我。于是,我戴上口罩和帽子,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在夏季艷陽的烘烤中,我感到呼吸很緊張。
去往學校的路上,我路過一個背著吉他跪在地上的女孩,她的面前擺著一張白色的紙板,上面寫著,她是某所音樂學院的學生,從蘭州去往西安的路上,被人搶了錢,只好向好心人求助。在我駐足的幾分鐘里,我在那個女孩身上看到了未來的自己。
母親對我的評價是正確的:永遠不能做出正確的選擇,永遠不能走完一條路。那一瞬間,我的底氣消失了一大半。
到達學校時,校門口很安靜。校門將我和學校里的人分隔開來,一股恐慌的情緒控制了我。我想象著同學們正在里面上課,就算有人打瞌睡,有人偷吃零食,有人看小人書,但他們?nèi)匀蛔谝巫由稀?/p>
而我這時候已經(jīng)在外面晃悠了一整天,天色漸晚,我感到筋疲力盡,背包在此時更加沉重,消磨著我的精氣神。我花了所有積蓄買的火車票,看來也不過是張紙,我對它失去了興趣。
一旦我真正做出反抗,反抗本身就失去了吸引力。多年以后,我意識到,這是我30歲之前最接近成人的一刻。
我開始往回走,夜幕降臨時已經(jīng)走到了家門口。我懷著忐忑的心情,敲第二下門的時候,門就開了,仿佛父親就在門后面,等著我歸來。
母親在一旁神色如常地問我:“你早上出門怎么沒帶鑰匙?”“我忘了。”父親像往常我下晚自習那樣,倒了一杯水給我。
我接過水杯,有些摸不著頭腦,母親明明應該知道我沒去上課,我的班主任是那種遲到一小時,就會打電話給家長的老師。父母的反應太過平常,比起經(jīng)歷一場暴風雨,這更令我尷尬,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我沮喪地回到房間,一件件掏出書包里的行李,突然想起,我沒有退票!錢白花了,很快我陷入更大的悲傷,那是我一個多月的零花錢??!但是我躺在床上時,想著明天仍然要上學,我感到極為安心。
許多年后,母親告訴我,那天我離開家的兩個小時后,他們就接到了老師的電話,得知我沒去上學,他們還發(fā)現(xiàn),我既沒帶鑰匙,也沒帶手機。母親立馬意識到,我離家出走了。他們確實找遍了全城,在學校門口守了整整一個早晨。他們回到家守株待我,覺得沒有希望后,又出去找。最后他們徹底失去了希望,準備報警時,我回到家中。
母親一開始的確想著,找到我后,要揍死我。但隨著時間慢慢過去,母親只希望我回家。她和父親商量,如果我回到家里,他們就當作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正如我所期待的那樣,母親決定為她的女兒保留一絲尊嚴。
這場預謀多年的離家出走,就在一種默契中收場了。
慰然摘自《故事會(校園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