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軍：一腔熱血與專業(yè)精神

王衛(wèi)

何軍

浙江省公羊會公益促進會創(chuàng)始人。2003年，他創(chuàng)辦了公羊會。2008年，參與汶川地震救援后，他又組建了公羊救援隊。此后，四川雅安地震、重慶公交車墜江、鄭州暴雨，以及泰國普吉島沉船、厄瓜多爾、意大利地震等各類災害現(xiàn)場，都有公羊會的身影。在不久前的土耳其地震中，他帶領隊伍率先響應，成為中國首個抵達前線的社會救援力量。除此以外，他還帶領公羊會開發(fā)了助老、助學、安全培訓、龍舟賽等公益項目。

獲獎理由

二十年前，他秉著“執(zhí)公益之心，行‘羊之善，會天下英豪”，開始了“智趣人生，公益幫扶”的全球之旅，不斷拓寬公益事業(yè)的邊界。二十天前，土耳其地震災情慘重，他帶領隊伍率先響應，成為首個參與土耳其地震搜救的中國民間救援隊。這一次行動讓他紅遍全網(wǎng)，但實際上他和伙伴們的救援足跡此前已經(jīng)默默地踏過泰國、墨西哥、意大利等地。不畏艱難，無懼險阻，他們的行動體現(xiàn)了跨國界的大愛，也彰顯國際社會守望相助的重大意義。

獲獎感言

作為公羊會創(chuàng)始人，榮獲此獎深感榮幸。我們曾是一幫年輕的浙商群體，2003年開始參與緊急救援，現(xiàn)在的救援范圍已經(jīng)遍及全世界。在土耳其參與救援時，一位土耳其人曾問我，為何要遠道而來參與救援？我說，中國有句老話，一方有難，八方支援。接下來，我們還會繼續(xù)用實際行動參與人道主義救援。

何軍人如其名，一眼望去很像軍人，體魄健壯，走路帶風，說起話來中氣十足。

但他其實原本是一名企業(yè)家，商而優(yōu)則公益。20年前，他創(chuàng)辦了公益組織公羊會，助學、扶貧，用做企業(yè)盈余的錢做著“碎片化”的公益。2008年，帶隊參與汶川地震救援后，他創(chuàng)辦了公羊救援隊，從此便與應急救援結下不解之緣。

舍與得

2023年2月，土耳其發(fā)生7.8級大地震，公羊救援隊成為抵達災區(qū)的首支中國社會救援力量。在一條微博中，何軍轉發(fā)了公羊救援隊的宣傳視頻，上面的配文是：“我們不是救世主，我們只是拯救生命事業(yè)的搬運工。”

“搬運工”謙稱背后，是何軍和團隊的敬畏之心。

從土耳其地震救災現(xiàn)場歸來，何軍帶回了一份便簽、一枚徽章和一張照片。便簽是一位土耳其居民送的，上面寫著他對公羊救援隊的感謝；徽章，是土耳其外交部得知公羊救援隊救出了9名遇難者后，特地趕到機場授予他們的，上面印有土耳其國旗圖樣；照片，則是何軍從救援現(xiàn)場帶回的。

“這張照片，是伊爾馬茲和他弟弟的合影?！焙诬姼嬖V《中國慈善家》，2月9日，公羊救援隊抵達震區(qū)的第二天，有人告訴何軍，附近的拜倫鎮(zhèn)有戶人家還有個孩子在廢墟里面?！澳鞘且患宜目冢瑡寢尡痪瘸鰜砗髮仍藛T說，她的大兒子一定還活著，求救援人員一定要救救他。說完這些，這位媽媽就去世了?！?/p>

何軍到達現(xiàn)場，看到的情況是整個拜倫鎮(zhèn)的房子基本全垮掉了，伊爾馬茲家的房子也整體沉陷了，二樓變成了一樓，一樓變成了地庫。

救援人員仔細觀察，用生命搜索設備開展探測，但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生命跡象。但大家都不愿意就此放棄，何軍的團隊和土耳其方面共同努力，花了一個多小時進行破拆，終于把樓板打開了一個洞。

何軍拿著頭燈和手電往下一照射，“好像黑暗中，有雙眼睛在看著我，我判斷就是他們家的大男孩?？墒牵呀?jīng)被一面坍塌的墻壓住了胸口。按照我們中國人的話說，就是死不瞑目，他都壓根沒搞明白怎么回事。”何軍回憶道。

在災難現(xiàn)場，雖然救助過許多人，但總是會有遺憾，其中有些遺憾是難以釋懷的?！拔覀兌枷Ｍ吹缴钠孥E，我們也能夠救人。但現(xiàn)實是，你會遇到幸存者，但你見到的更多是罹難者?！?/p>

“伊爾馬茲，我其實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只是聽土耳其朋友說，伊爾馬茲是土耳其男孩的常用名，這個名字在土耳其的語言當中，代表了永不放棄，很堅強、很tough（韌性）的意思。于是，我就叫他伊爾馬茲?！焙诬娤颉吨袊壬萍摇坊貞洠谡鞯猛炼涔賳T的同意后，他把伊爾馬茲和弟弟的合影揣進懷里。他要記住這張臉， “這對于我是一種鞭策：要更及時地去幫助這些素不相識的人”。

在救援的生死時速中，何軍和團隊并沒有太多時間沉浸在遺憾之中。那一天，他們從伊爾馬茲家出來后，站在大街上啃面包，啃了沒5分鐘，土耳其的一個搜索隊提示他們，附近有生命救援的需要。

何軍和隊員們帶著裝備跑了15分鐘趕到現(xiàn)場。后來，在那一棟坍塌的5層樓房里，公羊隊成功救出了一家五口，包括兩個大人和三個孩子。女主人被抬出來時，沖救援人員豎起了拇指點贊。

在災難現(xiàn)場，有時候放棄比堅持更難。

2月8日，公羊隊來到一座5層樓前，他們得到的信息是樓下埋著兩個人，還有生命體征。何軍眼前，是一座搖搖欲墜的危樓，旁邊沒有任何支撐。

“如果這時救援隊員進入現(xiàn)場，發(fā)生余震，會有什么后果？如果進行破拆，會不會對這個樓產生巨大影響？我們心里沒底，尤其當時是晚上?！焙诬娀貞浀馈?/p>

經(jīng)過和團隊的一番討論，他認為在當時沒有大的工程器械、沒有大的支護設備來配合的情況下，貿然進入廢墟有巨大風險。于是，他們果斷放棄了。

“所以，我們要有自知之明?！焙诬娊忉屨f，“救援不是開玩笑，要對救援人員的生命負責任。我們進入現(xiàn)場時，首先要確保自己的安全，才能去救別人。救援隊絕對不是敢死隊，不能讓救援變成一個悲情的故事。

何軍說，在救援這件事情上，“如果你覺得有風險，就一定有風險”?！霸谖覀兟殬I(yè)救援里，‘大概怎么樣之類的話是不能出現(xiàn)的，因為如果這么想，遲早有一天會出問題?！?/p>

這是救援中的職業(yè)化操守。何軍說，公羊隊此前參與過多次地震救援，對其風險的研判把控非常有經(jīng)驗了，哪些事情要做，哪些事情不做，他們都很有把握。

2014年，公羊救援隊參與云南魯?shù)榈卣鹁仍D/受訪者提供

2018年5月10日，來自美國、日本、俄羅斯等國家的救援隊，以及中國臺灣的救援隊與浙江公羊會五支非政府救援隊齊聚浙江紹興，開展以今年一號臺風“布拉萬”為名的國際聯(lián)合救援演習行動。圖/CNSPHOTO

2018年，公羊救援隊參與老撾水電站大壩坍塌救援。圖/受訪者提供

2022年，浙江杭州湘湖，2022公羊會第十屆“中華傳統(tǒng)龍舟全球競演”。圖/受訪者提供

行“羊”之善

在何軍自己看來，走上公益這條路，是順理成章的事。

1970年，何軍出生在杭州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從小他就喜歡打抱不平，又愛看武俠小說，心里一直就裝了個“大俠夢”。

不過，命運一開始并沒有這樣安排。上世紀90年代，何軍去了美國讀書，25歲歸國，創(chuàng)辦了一家珠寶鑒定公司。

他不抽煙不喝酒，閑暇時間喜歡登山、滑雪等各種戶外運動，也愛自駕游。也是在這個過程中，何軍結識了一批志同道合熱心公益的人，他們多為年輕的企業(yè)家和海歸人士。逐漸的，大家商量著說，做公益挺有意思的，干脆就成立一個組織，定期、常態(tài)化地做公益。于是，2003年，何軍和12個朋友一起創(chuàng)辦了公羊會。

“執(zhí)公益之心，行‘羊之善，會天下英豪”，何軍這樣闡釋公羊會這個名字的由來，“羊在東西方文化當中，都是一種比較祥和的動物，是最具有犧牲精神的動物。所以，我覺得一群愿意犧牲奉獻的人，一起踐行公民價值觀，做一些利他的事，我們就叫公羊會?！?/p>

至于要做什么類型的公益、怎么做？沒人告訴他們，他們也不知道。“助學、助老，去邊遠地區(qū)扶貧，就有點像天女散花”，并且繼續(xù)保持了“有多大能力做多少事，走到哪算哪”的務實態(tài)度。這種“碎片化”的公益，公羊會整整做了5年。

轉折點出現(xiàn)在2008年。這一年，何軍帶隊參與了汶川地震的救災工作。到了現(xiàn)場，他發(fā)現(xiàn)有個很大的問題：當時中國的職業(yè)救援體系還沒有成型。

“汶川地震的救援很困難。你別看我們人數(shù)眾多，其實都是靠解放軍。但軍人不是職業(yè)救援人員，好多人赤手空拳，背個小水壺、穿著解放鞋就沖到里面去了?！?/p>

他意識到，地震救災現(xiàn)場需要大量受過職業(yè)訓練的、由各個工種組成的職業(yè)救援隊伍。國家面對這么大一個災難，救援體系、保障體系、人道援助體系和社會管理體系，臨時的管控措施，都需要一個龐大的社會基礎來支撐。“這是要平時做準備的，可不是你一拍腦袋、一點準備都沒有，說來就來?！?/p>

公羊救援隊就這樣應運而生。它的定位是“做國家和政府的幫手，對國家的救援能力建設作點貢獻”。成立之初的公羊隊，只有50名救援隊員，是何軍通過戶外運動圈子一個個招募來的。

此后，青海玉樹和四川雅安的地震、重慶萬州公交車墜江、河南鄭州抗洪、抗擊新冠疫情等各類救援救助現(xiàn)場，都能看到公羊救援隊的身影。

他們的觸角還延伸至海外，先后參與了泰國普吉島船難，墨西哥、尼泊爾、意大利地震等17次跨國救援。剛剛過去的土耳其大地震，公羊救援隊成為了抵達現(xiàn)場的中國首支社會救援力量。在這次救援中，公羊隊共救出幸存者9人，搜尋到遇難者15人，協(xié)助土耳其當?shù)卣仍α慷ㄎ挥袎郝袢藛T線索的現(xiàn)場16處。

救援需要專業(yè)性，公羊救援隊埋藏著很多“大隱于市”的民間高手。例如，公羊隊搜救犬特勤隊隊長高之江，就擁有26年的刑事偵查犬訓練經(jīng)驗。

這次參與土耳其地震救災，公羊隊的搜救犬Lucky立了大功。在其中一個救災點，一些國外救援隊帶著搜救犬搜索無果后，Lucky經(jīng)過4小時努力，成功搜索到了一名具有生命體征的成年男子。這背后，正是訓導員高之江對Lucky和公羊隊其他7只搜救犬長年累月的專業(yè)訓練。

“公羊救援隊很多隊員是各行業(yè)的專家，甚至有長江學者、教授、博導，往往在特殊救災時，他們就能發(fā)揮出很重要的作用?！焙诬娬f。

還有一些技能要靠長時間的學習和積累。比如地震救援中的結構專家，至少需要完整的土木建筑學科、學術背景，還要長期從事相關工作，“可不是你一腔熱血就能去干這事”。

何軍2020年發(fā)布的一條微博，透露了公羊救援隊的招募條件：年齡在25—45歲之間，身體健康，工作時間自由，體能達標，無犯罪記錄；有潛水AOW及以上級別證書、建筑結構工程師職稱、挖掘機操作證、直升機駕駛員、行醫(yī)資格證者優(yōu)先。這條微博的標題叫：想成為真正的戰(zhàn)狼嗎？

職業(yè)救援對專業(yè)化要求很高，需要平時的經(jīng)驗和技術積累，也需要大量扎實的訓練。

何軍時常會奉勸一些志愿者，“不要莽莽撞撞地投身這個行業(yè)，它具有一定風險性。平時我們要做好很多準備，要進行良好訓練，而且訓練絕對不是你以為的簡單使用一些工具，簡單去破拆兩塊水泥板。真正的救援環(huán)境，往往都很惡劣。我們要抱著謙卑恭敬的敬畏心來看待這個職業(yè)?！?/p>

公羊隊的總部基地設在杭州，但在全國各地也有很多分部，包括北京、新疆、四川、廣東等地。在杭州，公羊隊有4個訓練基地，包括水域救援訓練基地，還有建筑勘察、地震救援基地。也有雪山救援之類的高角度訓練項目，還有直升機、航空救援等訓練科目。救援隊員像運動員一樣，一年四季不論寒暑，都會按照科目完成訓練。近兩年，公羊隊還派隊伍到一些發(fā)達國家，和先進的救援隊伍進行交流學習。

除了指揮體系和后勤保障體系是專職人員外，公羊救援隊其他隊員都是志愿者，有著自己的本職工作?！暗麄儙缀醢阉袠I(yè)余時間都奉獻給了公羊隊的公益事業(yè)，有空就參與各種救援科目訓練，提升技能。這樣，當召集令發(fā)出時，他們才能夠拿上工具，像個老兵一樣，隨時返回戰(zhàn)場?！焙诬娬f。

除了救援能力的建設，公羊隊還把公益項目延展到急救知識和技能的普及，打造了一個名為“超級救生員”的安全自救技能特訓營，旨在提升大眾安全意識和自救、他救能力。

“救援畢竟不是天天都有，而且就連我們公羊會的會員，也只有極少一部分要真正扛起工具上現(xiàn)場救援。但自救和救助技能，卻是每個人在日常生活中，都能用上的?！焙诬娬f。

這個公益課程自2019年在浙江試點以來，一直供不應求，很多學校和機關排著隊預約。何軍希望下一步能把課程擴大范圍，把安全救援技能傳授給更多人，特別是中小學生。

人生的另一種追求

所有這些事都需要資金。何軍說，公羊會也缺錢，“永遠有想做的事情，但口袋里的錢總不夠”。

公羊會的資金來源主要靠何軍自己和其他企業(yè)家會員捐贈?！拔以敢庖宰约旱哪芰?，每年對公羊會進行至少7位數(shù)的捐贈投入。我身邊有一群企業(yè)家，他們從幾千塊、幾萬塊錢開始，每年出一點錢，我們一起去做公益，就很有成就感。我覺得這個心態(tài)、這個氛圍就挺好?！?p>

2月28日，大鸞翔宇慈善基金會會長周秉德為《中國慈善家》2022年度人物何軍頒獎。

“但人家的錢，用在哪不是用，為什么捐給你？”何軍覺得，“信任這兩個字就很重要?！?/p>

那么，信任如何取得？在何軍看來，有兩點很關鍵：“只有你一件一件地扎實地做事，讓社會受益，讓大家看到成果，后面才會有人投資你。另外就是，你一定要把這個錢用到實處，用到大家看得到的地方，這樣才能讓大家信任，才會有人來追逐你的公益目標?！?/p>

何軍今年53歲了，他說自己早已過了年輕創(chuàng)業(yè)的那個階段，人生追求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這些年，他幾乎全職撲在公羊會的公益事業(yè)上，企業(yè)交給其他股東打理，成為了他的“兼職”。他的人生愿望變得很簡單，“錢就真的是身外之物了”。

他認為自己的這些變化和選擇，是符合馬斯洛需求理論，順其自然的變化，“到了一定時候，企業(yè)家都會不自覺有這樣的想法吧，那就是‘我愿意回家鄉(xiāng)修條路，老華僑不都這樣做的嗎？到了一定境界，你自然就會追求更大的成就感，更大的快樂?！?/p>

他最大的快樂，就是把公羊會繼續(xù)做下去，“只要是對社會有意義，國家有需要，我就做下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