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鐵軌碾過塵煙

作者簡介：高麗君，寧夏人，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六屆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出版散文集《讓心靈搖曳如風(fēng)》《在低處 在云端》《一路斷想 惟有時光》《秋高雁聲聲》、評論集《剪燈書語》、?篇小說“教育三部曲”——《疼痛的課桌》《沉默的黑板》《喧嘩的凳子》。曾獲冰心散文獎、孫犁散文獎、葉圣陶教師文學(xué)獎、梁斌長篇小說獎、徐霞客游記獎等獎項。

一

列車像尾游魚，輕快地擺動在大地上。

和十多年前一樣，人們?nèi)匀粫x擇搭乘綠皮火車去新疆。車廂內(nèi)，熟悉的指示牌，熟悉的座椅，熟悉的制服，熟悉的行李架，可變化也非常明顯：人們的穿戴更新潮了，尤其是行李架上一個個時尚大方的拉桿箱，代替了多年前色彩各異的布包塑料袋。單這一點，就能看出生活質(zhì)量的提升。老百姓的衣食住行，最能呈現(xiàn)時代變遷的腳步。

普通車廂的好處是，萍水相逢的人能很快熟絡(luò)起來，閑聊的主題當(dāng)然是日子和孩子。我對面，是一對去伊犁看親戚的母女。枝條般秀麗的女兒，穿戴一新，拿著手機對著窗外不停拍照。中年女人面色紅潤，像剛出鍋的面包，把水果吃食擺滿桌子，邊讓大家吃，邊講她的女兒，說女兒剛剛進入師范學(xué)院讀書，畢業(yè)后會選擇當(dāng)老師，讓更多的孩子都能讀書，培養(yǎng)更多優(yōu)秀的人。

人們聽著，應(yīng)和著。攀談中，瞅著清純羞澀的女孩，大家的眼里都是笑意。

二

低頭正和妹妹商議去南疆路線，有人拉拉我的衣袖，遞過來一把瓜子。

收起手機，我扭頭看著身邊這個頭發(fā)全白、瘦削矮小的女人。十多分鐘前，當(dāng)她站起來膽怯地問誰去烏魯木齊時，我接了話，于是她很快換了座，緊緊挨著我坐下了。

嗑著瓜子，她匯報式地告訴我自家情況：家在阜康，一兒一女，日子很不錯，也很孝順；老漢腰疼不能坐車，孩子們的娃娃還小，不能抽身；坐臥鋪時間太長，飛機又麻煩，只好一個人回老家看望老母親。她邊嘆息邊擦眼淚，“83歲了，看一趟就少一趟了，下次能不能見上面都是個影子。哎，女兒嫁遠了，就等于沒生。姊妹8個，人家都吃吃喝喝地伺候著，我是最不孝的那個?！蔽依氖郑o緊地握住，像年幼的孩子信任見多識廣的老師。短暫的旅途，我們已締結(jié)了友誼，堅信會一起下車一起出站，一起轉(zhuǎn)車一起趕往遙遠的邊疆。

無論什么時候，車站都是人聲鼎沸。作為中轉(zhuǎn)的中衛(wèi)站更是熙熙攘攘。直到要上車時，才發(fā)現(xiàn)不是一個車次?！拔也蛔R字，怎么辦啊？”她忽地站起來，睜大眼睛望著屏幕上一排排閃爍的紅字。我趕緊跑過去，對工作人員說明情況，年輕人揮揮手，“不要緊，到時候我喊她?！?/p>

時間到了，我走向檢票口，她緊跟在后面。再次說了注意事項，她點點頭，用手拽著我的包帶。進站后，我回過頭，見她手里握著個礦泉水瓶不停搖晃，心里一陣酸。檢票員朝我揮手示意，“放心吧，一定會送她上車的?！蔽掖舐曊f：“我就是想看看她?！?/p>

我滿懷愧疚，像在異鄉(xiāng)丟棄了年邁的母親。想起幾個小時前，得知我倆為伴時她那欣慰安然的笑容、一路上手提大包小包時的認真仔細、候車室里照看行李時的小心謹慎，我再次指了指工作人員，意思是遇到問題可以找他們，她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重重地點了點頭，抬起胳膊使勁擺手。

上車坐定后，才想起也沒留個電話，不知道后面旅途中她會怎么樣。一旦錯過，再無交集。相逢的意義在于彼此照亮，我們卻在錯雜中結(jié)束了一段不同尋常的友情。工作人員揮舞起了小旗，長長的汽笛清脆悠長，我在心底默默祈禱，旅途平安，一切順利。

三

綠皮火車永遠是一匹任勞任怨的馬兒，沿著時空的維度，馱著人們奔赴遠方。

這趟車格外干凈整潔，趴在窗前看景的人也很多。尤其是軟臥，讓人刮目相看。雪白的床單被整理得非常平整，白色的被子疊得有棱有角。安靜優(yōu)雅的空間，似乎某個勤勞體面的家庭即將進行一場盛宴?？梢?，鐵軌的步伐不是跬步，而是飛馳。時代的考題正在列出，優(yōu)秀的答卷正在寫就。

茫茫塞外，塞外茫茫，一覽無余的景色向后飛去，鐵軌像曲折迂回的絲線，連接起蒼茫大地上千千萬萬個城市鄉(xiāng)村。

大風(fēng)刮了起來，天地瞬間籠罩在一片白霧中，迷蒙模糊。大地默默無語，裸露出無垠的胸膛，呈現(xiàn)著亙古不變的原貌；碩大的石塊匍匐其上，詮釋著“荒涼”“寂寥”這樣的形容詞；鋪在大地上的沙蒿，看不見一點綠色影子；巍峨的祁連山卻變得清晰起來，冷峻威嚴(yán)地起伏著。

過了好久，山腳下有綠洲隱約出現(xiàn)。人類改造自然的功績、文明創(chuàng)造的奇跡赫然眼前——城市的樣貌漸漸明晰：高大粗壯的煙囪，排排豎立的樓房，成堆堆疊的砂石，不成規(guī)則的黑綠色樹林。居然還有一汪藍湖，狀如明鏡，波光粼粼，在赭黃色大地的襯托下，格外嬌美。是人工的湖泊，還是雨水地下水聚集的澇壩，不得而知。這茫茫戈壁上，它像一顆藍色寶石，閃爍著迷人的光芒。

莊稼多了起來，郁郁蔥蔥，成片成片。玉米谷子糜子錯雜成圖，如畫筆涂抹著的斑斕；白楊、榆樹和柳樹，士兵般默默挺立，忠誠又堅定。連綿不斷的是花的海洋，黃的向日葵，迎著太陽閃閃發(fā)光；粉白的八瓣梅，提起嬌艷的衣袂；綠色的是土豆，毯子般鋪滿大地，白色小花笑意盈盈。紅花灼灼，那是少女在舞蹈，鮮嫩嫵媚。薰衣草和玫瑰夾雜在一起，是一幅巨大的水粉畫，濃妝淡抹總相宜。

汽笛聲聲，列車飄香，一幅美麗的畫軸徐徐展開。鐵軌哐當(dāng)，穿越美麗富饒的長河，置身遼闊的天地之間，人們又一次興奮起來，拿起手機不停地拍照拍視頻。自然以荒蕪與浩渺橫亙在人類面前，人類卻以永不退縮的精神生存下來，勤勞奮斗，勠力向前，繁衍生息，代代相傳。

最可貴的是，在不斷發(fā)現(xiàn)美創(chuàng)造美的同時，也在盡情地享受美。

四

一夜酣眠。隨著音樂聲清醒的人們，開始洗漱、吃東西，看手機、拍照片。

趁著打掃衛(wèi)生時，我和一個列車員攀談了幾句。他在沈陽局集團公司工作了22年，調(diào)到這條線上還不到一年，談起職業(yè)，他略過了所有的辛苦操勞，只淡淡地說時間有點長，一個往返要六七天。

“鐵路人沒個完整的時間，過年過節(jié)更忙，陪不了家人，家里也幫不上啥忙，時間長了，親人都習(xí)慣了。我愛人是教師，操持家務(wù)、教育孩子只能全托付給她。也愧疚啊，總覺得對不起妻子孩子，可沒辦法，等退休后再補償吧?，F(xiàn)在嘛，還要好好干下去。你問我對職業(yè)啥看法？既然選擇了，就要踏踏實實認認真真干下去。也是個人價值所在。能有這么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從內(nèi)心里覺得珍惜，也格外感恩。面對祖國的大好山川，想想自己能為交通運輸業(yè)做一份力所能及的貢獻，也很驕傲的?！睌[擺手，他要忙活了，臨走又自豪地補充了一句，“我們這個班組特別團結(jié)！”

從他們身上，我仿佛看到了鐵路人認真負責(zé)、一絲不茍的工作態(tài)度。

五

風(fēng)依然很大，旋起一串串輕薄的云煙?？床灰娨豢弥参锏暮谏蟮厣希L(fēng)車如茂密的森林簇擁在一起。碩大的葉片閃著銀白色的光芒，不停地旋轉(zhuǎn)，一圈一圈，一年一年，正如生活、工作在戈壁灘上的人們，不知疲倦，辛勤勞作，奉獻光熱，無怨無悔。

車停了，列車員忙著收拾垃圾，黑色的大塑料袋整齊地擱在鐵軌旁。熱浪滾滾，站臺上等車的人個個躲在防曬衣和遮陽傘下，只有鐵路工作人員穿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工作服，手握小旗，端端正正地站在烈日下。汽笛聲中，列車緩緩駛?cè)?，所有工作人員立正敬禮，定格為一尊尊熱浪中的雕像。

看著他們，不僅僅想起“歲月靜好”這個詞，更明白了負重前行的意義。

一趟趟列車，幾十節(jié)車廂，幾千公里的鐵軌，無數(shù)人在盡心盡責(zé)、無怨無悔地堅守著，年年歲歲，春夏秋冬。蒼穹之下，茫茫大漠，他們在這里守了多少年？一代代鐵路人服務(wù)著，經(jīng)歷著，堅守著，奮斗著，燃燒了自己，奉獻給他人。

每一顆螺絲釘，都值得贊頌與敬仰。

列車呼嘯，鐵軌轟隆，碾過歲月的塵煙，生命的綠色蓬勃綿延。柳園的柳，屹立在荒漠上。春寒料峭時，最先透出綠色，為人們報春；冬雪彌漫時，俯首低垂，抵擋著邊地風(fēng)霜。它們和種植它們的人，用信念鑄造鐵骨錚錚，用行動詮釋赤膽忠誠，用頑強的生命砥礪出的一串串精神火花，長久地閃耀在華夏長河之中。

“唯愿春柳年年綠，世世代代守邊陲”。一陣夏風(fēng)吹過，柳枝輕擺，默默注目中，列車沖向廣袤的疆域，一如我們對生活的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