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的呼喚

作者簡介：傅友福，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泉州市作家協(xié)會常務(wù)理事。在《長城》《時代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西部》《草原》《福建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莽原》等報刊發(fā)表小說若干。

1

這么跟你說吧，來到樟樹小學(xué)后，我的心開始荒蕪起來。

這是一個邊緣地帶，蜿蜒到望不到邊的山路，寂靜得不見人影的荒山，貧瘠又荒涼的土地，窮苦貧困的人們。除了這些，我想不出其他形容詞，來描述這里的情景。

時至今日，我才知道，由于我的任性，這三年的歲月，只能在荒山里度過。

樟樹小學(xué)有六個班，每年級一個班。我負(fù)責(zé)三年級和四年級的語文。學(xué)生有點稀稀拉拉，這么跟你說吧，有的班級還不到十個人。

一開始，興致很高，工作不累，空氣清新，說是世外桃源也不為過。很快，對這里的新鮮感消失得沒有蹤影。孤寂、荒涼，手機信號也不好。不敢待下去了，或許年底，或許明年，我就會離開這里。再怎么說，也不能把青春埋沒在大山里面。雖然我討厭城里的偉彬，討厭他出爾反爾，可是，每當(dāng)這個念頭涌上心頭時，心中不免有點忐忑，那天離開時的誓言，還在耳邊回響?！爸Ы滩刈寰劬訁^(qū)，為孩子們點燃光明！”

原來，說和做，根本是兩回事。不管怎么說，我時刻準(zhǔn)備逃離。這時候，我認(rèn)識了金花。

一開始，我并不怎么注意金花。學(xué)校的伙食一般，山里人又喜歡吃辣椒。幾乎每天中午，都有一個摻雜著辣椒的菜，這是我不能容忍的事兒。學(xué)生都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的，所以，他們中午也都不回家。就這樣，在用牛棚改裝的飯?zhí)玫男⌒】臻g里，老師和學(xué)生擠在一起，就著幾張粗笨木頭拼成的椅子，飯和菜倒在一起，咀嚼著憶苦一樣的日子。

菜是吃不下去了，胡亂扒拉幾口米飯，我把碗推在一邊。滿腦子都被“后悔”二字塞滿。拿出手機來，看著通訊錄發(fā)呆。不一會兒，眼睛就模糊起來。不知道為什么，我至今還沒有刪除偉彬的電話號碼。

“楊老師，這個雞蛋給你……”

這時候，一個怯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回頭一看，是個小女孩。這孩子有十三四歲，一件早就泛白的紅色風(fēng)衣包裹著瘦弱的身子。腳上穿的涼鞋，露出了幾個腳趾。她人很單薄，像一片樹葉，好像風(fēng)兒一吹，就有可能飛走的樣子。不過，女孩的臉很清秀，她抬頭看我的時候，有點誠摯，也有點靦腆，像做錯了什么事兒。

“楊老師，這是熟雞蛋，我家母雞下的，很好吃。早上才煮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金花，上四年級?！?/p>

我把目光轉(zhuǎn)向金花的雙手。金花捧著雞蛋的雙手，有幾處凍傷的痕跡。右手的手腕上，還有幾個小小的裂口。仔細(xì)一看，里面正滲透著細(xì)細(xì)的血絲，感覺那血一不小心就會流下來似的。

金花是語文課代表，每次收好同學(xué)們的作業(yè)，放到我宿舍里，打一聲招呼就離開了。

“金花，雞蛋你自己吃吧，老師吃飽了?！?/p>

金花眨巴著眼睛，還是把雞蛋放到了我的手里。

“楊老師，我家有很多雞蛋，我每天都吃。老師吃不慣辣椒，以后就給老師拿雞蛋?！?/p>

這是個細(xì)心的女孩，知道我對菜的挑剔。

正想跟金花說點什么，身后傳來細(xì)碎的腳步聲。我回頭一看，一個大約五歲的女孩，牽著一個三歲左右的小男孩，來到金花面前。

“姐，弟弟想吃雞蛋?！?/p>

“姐？弟弟？”

我右手拿著雞蛋，眼睛卻沒有離開緊跟上來的兩個孩子。

“楊老師，這是我妹妹，叫金妹；這是我弟弟，才三歲……”

“你帶著他們來上學(xué)？”

我疑惑地望著金花，眉頭緊緊地繃起來。

“家里沒人，他們都那么小，放在家里不放心……”

我趕緊剝開蛋殼，把雞蛋往小男孩嘴里送。小男孩偎依在金花懷里，有點生分地看著我。

“吃吧孩子，老師吃過了?！?/p>

我撫摸了一下小男孩可愛的臉蛋，便回宿舍去了。當(dāng)然，我也把金花這個名字，牢牢地記在了心里。

2

山里的太陽下山早，孩子們放學(xué)后都要走一至兩個小時的山路才能回到家里，所以，放學(xué)的時間也早點。下午四點左右，就讓孩子們回去了。

百八十個學(xué)生，背著書包，如鳥兒一樣，嘰嘰喳喳地走出學(xué)校的大門。

其實，我最不喜歡放學(xué)，更不喜歡周六日。孩子們一走，空曠的校園，一下子清靜起來。校長是本地人，一放學(xué)，他就回家去了。幾個支教的老師，有的回宿舍，有的騎著車子到鎮(zhèn)上去轉(zhuǎn)轉(zhuǎn)。

我哪也不想去，沒有心情。偉彬跟我談過幾次，目的就是讓我放下教鞭，跟他回到城里。因為當(dāng)時我分配在郊區(qū)的學(xué)校，交通很不方便。

或許，這還不是我們分手的簡單理由，但這也是分手的最大原因。偉彬的父母對我這個未來的兒媳婦好像一直持反對意見?？晌也幌腚x開講臺，更不想離開孩子們。于是，我們就爭，就吵。一怒之下，我報名來到這里。

不到十天的時間，我就后悔了。

孩子們陸陸續(xù)續(xù)地走出校門，往各自的家走去。這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金花。

她走在最后面，背上背著弟弟，右手牽著金妹，左手提著滿是補丁的小書包，正往旁邊的山路走去。

如果今天我沒有在宿舍的窗臺邊駐足，也許不會發(fā)現(xiàn)金花是這么回家的。我趕快從宿舍里出來，幾乎是沖的速度，來到金花身邊。

“金花，你，你就這么回去？”

金花看到我，揚起小臉，羞澀地望著我，“楊老師，山路不好走，弟弟還小，我，我只好背著他?！?/p>

金花背上的小弟弟，正和我扮著鬼臉，已沒有了生分。

“你家住在哪兒，遠(yuǎn)嗎？”

“在老鷹崖，也不是很遠(yuǎn)，兩個鐘頭就到了。”

“兩個鐘頭？”

“是的，走習(xí)慣了，不覺得什么。”

我不知道說什么才好，雖然我也生活在農(nóng)村，可我是父母手中的寶，他們把我捧在手心里，讓我上學(xué)，提供我所需要的一切。直到我上大學(xué)，參加工作。

金花又對我笑笑，右手托一下背上的弟弟，讓他坐穩(wěn)一點，馬上要趕路了。

“金花，路上小心點，要不，以后別回去了，跟老師住在一起。”

一陣風(fēng)吹來，我揉著眼睛，對金花說。

“那怎么行，家里有十只母雞，都在下蛋呢。另外，還有四頭母羊，也快要下小崽了。”

夕陽斜照在金花的臉上，她的臉上泛起一層紅紅的光芒。

“這，都是你養(yǎng)的？”

“是的，去年開始養(yǎng)的，邱嬸說，一年可以收入三千多元呢?！苯鸹ㄕf得很從容。

不敢再耽誤金花的時間了，我?guī)退岛帽成系膸ё?，并囑咐小男孩路上不要蹦跳。也交代了金妹，回家要幫姐姐做事?/p>

這么跟你說吧，這時候，我突然變成一個碎嘴的婆娘，叨嘮個不停。

金花揮手跟我道別，很快，她們的身影隱沒在遠(yuǎn)處稀疏的山林里。

3

又是一個失眠的夜晚。

窗外，呼呼的風(fēng)聲夾雜著叫不出名字的動物的低鳴。風(fēng)聲，動物的吼叫聲，構(gòu)成了山里獨特的夜景。

輕輕地推開門，清冷的山風(fēng)吹來，讓我打了個寒戰(zhàn)。反正睡不著覺，于是，我沿著學(xué)校門前的小路，來到小小的操場上。

往事，電影一般在腦海中放映。

“嗚嗚……”

不知道什么動物的聲音，突然在學(xué)校的后山上，發(fā)出一陣低沉的吼叫。這聲音越來越近，仿佛就在我的眼前。這時候，身上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不得了，我沒命地往回跑，關(guān)上宿舍門的時候，我還心有余悸。

坐在床上低頭一看，腳上少了一只鞋。

顧不了那么多了，從暖瓶里倒出一點熱水，喝了幾口，算是把驚嚇給壓下去了。躺在床上，一閉上眼睛，腦海中總是浮現(xiàn)出金花姐弟回家時的情景。

這孩子，才十四歲啊。

這個可怕的晚上，她們怕嗎？

一直強迫自己睡下去，可是，眼睛卻不愿意閉上。風(fēng)兒透過窗欞的空檔，在房間里盤旋著。15瓦的燈泡，隨風(fēng)搖曳著，讓房間里呈現(xiàn)出很多迷幻的影子。

霓虹、時裝、熱鬧的廣場……腦子里想的，全是這些。

睜著眼睛，與黑暗對視。

“楊老師，開開門，我是金花?！?/p>

聲音在門外響起，睜開眼睛一看手機，早上八點了。門外，金花的叫聲，輕柔又清晰。

這孩子，這么早來找我，不會出什么事兒了吧？

我趕緊起床，披上外衣打開了門。

門前，金花背著弟弟，一手拉著金妹，一手提著一小袋東西。她還是那么小心，臉上紅撲撲的。

“大清早的，快點進(jìn)來?！?/p>

金花進(jìn)來后，把手上的東西放在我的書桌上。

“楊老師，這里有四個雞蛋，早上才煮的，還熱著呢。老師一定要吃，講課才有力氣?！?/p>

金花說著，馬上解開了袋子。她用兩條毛巾包裹著，雞蛋像金花的小臉，也是紅撲撲的。

“這哪行？老師不能要你的東西。你帶著，中午給弟弟吃?！?/p>

我把雞蛋包裹好，往金花手里塞。

“老師，雞蛋很好吃，真的。而且……我想用雞蛋……跟您交換點東西。”

金花吞吞吐吐地說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傻孩子，要什么東西你說，只要老師有。”

我想，金花那么執(zhí)著，雞蛋想要退回去已經(jīng)不可能了。也許她正缺錢，這幾個雞蛋在市場上值好幾塊錢呢。

金花還是沒有說話，低頭望著自己露在涼鞋外面的腳趾頭。我知道，孩子開不了口，馬上從口袋里拿出錢放在金花的手上。

“老師，我，我不是要錢。我就要幾根粉筆……”

金花把錢還給我，用一雙渴望的眼睛望著我。

“你要粉筆？”

“是的，我家有一面木板墻。有了粉筆，我就可以教妹妹識字了?！?/p>

“你，你教她？”

我指著金妹問她。金花肯定地點點頭。

“行，老師答應(yīng)你，下午放學(xué)后，我給你一盒。不過，這雞蛋你還是得拿回去，更不能用雞蛋換粉筆。”

“老師，您別這樣，要不，粉筆我也不要了?！?/p>

金花說著，扭頭就要出去。我趕緊把她攔住，替她看看弟弟是不是醒了。

“金花，老師聽你的，上學(xué)去吧。放學(xué)后記得找我?！?/p>

“謝謝楊老師?！?/p>

金花點一下頭，高興地出去了。臨到門口，又回頭告訴我：“老師，趁熱吃……”望著金花的背影，我的表情有點僵硬……

4

就這樣，我和金花熟絡(luò)起來了。

這回，我很認(rèn)真地關(guān)注著金花。金花每天上學(xué)時，必備的東西除了書本，還有弟弟的尿不濕和替換的褲子。所以，她的小書包里，總是塞得鼓鼓的。

有時候，弟弟突然要大小便了，金花只好向老師請假，抱著弟弟就往教室外面沖。我們幾個老師都給她開了方便之門，好在小家伙也不鬧，上課的時候，要么自己玩，要么躺在金花懷里睡覺。

金花也很用功，每門功課的分?jǐn)?shù)都近100分。我有點疑惑，她回到家后那么忙，怎么會有時間復(fù)習(xí)功課？

不管怎么說，金花給我留下了很多懸念。我很想抽出一點時間，向她詢問點什么。可是，中午的時間很緊，我又有午睡的習(xí)慣。而下午放學(xué)后，金花有兩個小時的回家路程，想想也就算了。

金花有心，隔三岔五的，總會給我捎來幾個雞蛋。她告訴我，要是我會炒菜，她可以從家里帶些蔬菜來，都是自己種的。

養(yǎng)母雞，這相對簡單一點?？墒?，金花還要養(yǎng)母羊，還要種菜，這就讓我有點不可思議了。弟弟妹妹還小，也要她來照顧。這些時間，她是怎么安排的？

今天是周五，下午放學(xué)后，我給金花準(zhǔn)備了一盒彩色粉筆。

背好弟弟，拉著金妹，金花很高興地向我道別。她根本不知道，今天我有個重大決定，要到她家里去。

“走吧金花，把弟弟給我，我想到你家里去看看?！?/p>

金花還在猶豫的時候，我已抱起弟弟往前走了。

“老師，我，我家在山里，沒有電燈……”

金花說得很小心。

“那怕什么？你不是說有酥油燈嗎？老師沒那么嬌氣，走吧?！?/p>

金花雖然有點不愿意，但還是趕快走到前面引路。

聽說我要到她家去，金妹顯得很高興?！拔覀兗?，還從沒來過客人呢?！?/p>

“是嗎？那老師是第一個客人了?！?/p>

這么談著，氣氛很快便緩和下來。

一路上，金花興致很高，看到路邊的什么植物，都要給我介紹一番。可是，山路越來越難走。一個小時后，山路只剩下一條小小的通道。蜿蜒而上的山路，像天梯一樣，我有點吃不消了。身上的汗水，慢慢地流淌下來。

“楊老師，把弟弟給我吧?！?/p>

金花說著，從我手中接過弟弟。她輕輕地把弟弟往背上一甩，弓一下腰，掏出書包里的背帶，溫柔地把弟弟捆綁在自己背上。這時候，她搖晃一下身子，就繼續(xù)趕路了。

我看出來了，她這是在平衡一下背上弟弟的重量。很多鄉(xiāng)下婦女背孩子，都有這個動作。

金花走在前面，不費力氣似的，腳步輕快，一直往前走。

路，一會兒上，一會兒下，越來越崎嶇。可金花并沒有放慢腳步，她邊走邊介紹，說這就是老鷹崖，是最難走的一條路。

“你不能走別的路嗎？”

望著詭異的山路，我納悶起來。

金花說，路是有，得多繞一大圈。這條路還是爸爸在的時候，帶著她走了幾次。后來，她就熟悉了。她還說，路再怎么復(fù)雜，山里的孩子也不會迷路。因為走一次，那條路便印在心里了。

金花一直走這條路，背著弟弟，牽著妹妹，為的是節(jié)省時間。

山風(fēng)吹，鳥兒叫，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雖然走得一身臭汗，走得心驚膽戰(zhàn)，可是，為了早點到達(dá)金花的家，我愿意這么走下去。

5

時間在金花手里掌握著。我們到達(dá)金花的家時，太陽已經(jīng)落下西山，四周一片暮色，山路朦朧起來。

累，腰酸，腿也痛。站在金花的家門口，我有點恍惚。眼前是一棟只有三間平房的舊房子，斑駁的木門感覺也快要掉下來似的。

金花很快開了門。其實，這門要是不鎖，估計也沒人會走到這里。她把弟弟放在床上，又馬上點燃酥油燈。有了燈光，屋子里一下子亮了起來。

我巡視一下四周，墻面上都是黑褐色的。兩張木床，有一張床腳上還捆著繩子。

“楊老師，您坐一會兒，飯很快就好了。”

金花擦了一下臉上的汗水，系上圍裙，就開始洗鍋灶了。

“金妹，過來燒火?！?/p>

金花喊著，金妹應(yīng)聲沖進(jìn)灶間。不一會兒，一陣嗶嗶剝剝的聲音響起，有少許煙霧，慢慢地繚繞在屋子里。

很久沒有聞過這種原始的煙火味道了，雖然有點嗆人，卻感覺十分舒坦。

淘米，下鍋，金花的動作十分嫻熟。

天，快暗下來了。金花弄了些菜葉子，丟在門口讓母雞吃。接著，她又提著菜籃子，要到菜地里去。

我提著手電筒追了出來?！敖鸹ǎ檬蛛娙?，外面看不到。”

這時候，金花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她的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放心吧老師，我看得見。”我呆愣地望著金花的背影，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不一會兒，灶間的柴火沒了。笨拙的金妹，不知道從哪里抱來一捆玉米稈，正吃力地往灶間里送。

“我來吧，金妹。”

“不用了，老師，您抱不動?！?/p>

金妹抱著玉米稈不放手，慢慢地把柴火放在灶間。

正和金妹說話間，金花回來了。她提著一菜籃子青菜，水珠子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

金花放下青菜，從墻上取下一塊風(fēng)干的羊肉，洗干凈后，麻利地切起來。不一會兒，飯起鍋了，金花把米飯裝在一個舊鋁鍋里，讓金妹繼續(xù)燒火。

我站在一邊，始終幫不上什么忙，只好呆呆地望著金花姐妹忙碌。金花好像在變戲法，很快就把飯菜弄好了。

擺好飯菜，金花招呼我先坐下。這張餐桌，是用幾塊木頭拼湊起來的，凹凸不平的表面上布滿黑色的油污。不過，我不在意這些。曾經(jīng)的我，是那么計較衛(wèi)生和干凈。可是，自從我進(jìn)了金花的家，好像我對什么都不再計較了。

金花還是忙。她一邊叫醒還在睡覺的弟弟一邊指導(dǎo)金妹把所有的碗筷重新清洗一遍。這時候，我再也坐不下去了，趕快進(jìn)灶間幫金妹弄好碗筷。

青菜十分可口，那綠色的味道，隨著青煙騰起，在屋子里盤旋著。金花一邊給弟弟準(zhǔn)備好飯菜，一邊叫我吃菜。米飯清香，青菜有味。這是一頓簡單的晚飯，卻是我有生以來吃過最有味道的飯菜。

金花還是沒有時間吃飯，趁著天色不是很黑，她提了一桶潲水到羊圈里去。不一會兒，就聽到母羊咩咩的叫聲。

天，徹底暗下來了。整理了一下房間，金花給我拿來一條嶄新的毛巾，讓我洗臉。接著，她趕緊給金妹和弟弟洗臉、洗腳。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靠墻的一張木板上，有一些歪歪斜斜的文字。這，應(yīng)該是金花給金妹上的課吧。

外面，不知什么動物的叫聲，在山谷里回蕩著。我趕緊關(guān)上大門，迅速回到金花身邊。好像在她身邊，我才有安全感。

“老師，您別怕，那是山雞。山里動物很多，不過不用擔(dān)心，它們不會傷害人類的。有時候，半夜我也出去摘菜，因為早上要上課，沒有時間?！?/p>

金花安慰著我，讓我不好意思起來。

6

小大人一樣的金花，終于把一切安排妥當(dāng)，吃了晚飯，收拾完畢才過來陪我。

我突然激動起來，放下手機，把金花抱在懷里。

“金花，老師問你，爸爸媽媽去哪兒了？”

這是我很想問，又一直不敢輕易開口的事兒。今天晚上，終于有了機會。

“他們，他們都走了。”

“走了？”

我明白了，學(xué)校里，有很多學(xué)生的父母，都到城里打工去了。那么，金花的父母，應(yīng)該也是出去打工了。

這時候，金花小聲哭泣著，淚水順著她清瘦的小臉慢慢淌下來，淌在我的手上。我知道，不小心觸動了孩子的傷心事，這是我的罪過。

在金花的敘述下，我才了解到，這是個特殊的家，特殊得讓我汗顏，讓我慚愧，讓我無地自容。

金花說，爸爸去山里挖煤，不幸遭遇事故，再也沒有回來。爸爸走后，媽媽就開始生病。生下弟弟不久，媽媽也走了。

媽媽得的是肝癌，只去看過一次病。媽媽彌留之際，交代金花一定要帶好弟弟妹妹……

我不讓金花再說下去，都是我的好奇心，讓金花再次回憶起傷心的往事。金花蜷縮在我的懷里，淚水還在繼續(xù)往外涌。

“楊老師，有時候，我也快要堅持不下去了，感覺好累。可是，媽媽的交代，我不能忘記。從十歲那年開始，想哭的時候，我就跑到后山媽媽的墳上去哭。有什么事情，就悄悄地告訴媽媽……可是，我，我是姐姐，不能讓他們看到我在哭……”

我輕拍著金花的后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金花躺在我的懷里，就像我的孩子一樣。金花在哭，我也陪著流淚。

“老師，對不起……我……”

“孩子，哭吧，有什么傷心事，都告訴老師。老師愿意聽你的故事，因為，老師是個沒有故事的人。”

金花抬起粗糙的小手，抹去我臉上的淚水。她輕輕地咳嗽一聲，馬上露出笑臉。只不過，有著笑容的臉上，還殘留著尚未流淌干凈的眼淚。

“不說了老師，能夠上學(xué)，我很高興。我得復(fù)習(xí)一下功課了。”

金花說著，歉意地看看我，趕快下床，從小書包里拿出課本，就著酥油燈，默默地看著。

夜，很靜，很輕，靜得聽得見自己的呼吸。

金花在復(fù)習(xí)功課，我卻掏出手機，無聊地瀏覽一下無聊的信息。

突然，一條短信沖進(jìn)了手機。我點開一看，竟然是偉彬發(fā)來的。

“楊映霞，你考慮好了沒有？回來吧，我等你……”

想了很久，我還是把這條信息給刪除了。

7

在這山區(qū)的小屋里，我竟然沒有失眠。金花和我睡在一起，夢中，還在叨念著弟弟。

是鳥兒清脆的叫聲，把我叫醒了。睜開眼睛一看，天色已大亮。可是，身邊卻沒了金花。

“這孩子，大清早的，干什么去了？”

我趕緊翻身下床，簡單地洗漱之后，輕輕地推開虛掩的大門。遠(yuǎn)處的山路上，金花正背著一大筐青草，吃力地往回走。

我沖上前去，幫金花卸下背上的青草。這一筐青草，少說也有三十斤重?？晌腋緵]有力氣提起這么笨重的東西。

“老師，怎么不多睡一會兒？”

“睡得很香，被鳥兒叫醒了。你每天都這么早起床？”

“是的，把活干完了，我才能上學(xué)。再說了，母羊要下小羊羔了。上個星期，我讓邱大嬸來看過。我交代她了，要是我上學(xué)沒在家，就讓她幫我照看一下?！?/p>

“邱大嬸？”

金花指著山坡下的一棟老宅，對我說：“邱大嬸是好人，六十多歲了。家里就她一個人，有什么事，我就找她去。”

金花抹了一下臉上的汗水，背上青草，和我一起往家走去。進(jìn)了家門，金花徑直來到后院的羊圈里。母羊像在等待貴賓一樣，聽到金花的腳步聲，咩咩地叫著出來迎接了。

侍候好母羊，金花才走進(jìn)屋里。這時候，弟弟醒來了，金妹正在給他穿衣服。

金花洗了手，馬上準(zhǔn)備早餐。

玉米粥配咸菜。那腌制的胡蘿卜，黃燦燦，亮晶晶，看得我都餓了。

“這都是邱大嬸教我弄的，沒有走風(fēng)，味道應(yīng)該還可以?！?/p>

金花給我端來了玉米粥，放在桌子上。接著，又張羅著弟弟妹妹吃飯，最后，才輪到她自己。

金花吃飯的速度很快，風(fēng)卷殘云一般。兩碗稀飯下肚，金花提著一把鋤頭，交代一下金妹，出去了。

我的好奇心，再次萌發(fā)。

我跟在金花后面，悄悄地上路了。

山坳里，有一塊平整的菜地，金花的鋤頭，就在這兒揮動起來。

辣椒、青椒，還有一些青菜，整齊有序，像是等待早操的學(xué)生。金花并不知道我的到來，專心地侍弄著菜地。小時候，父親也很會侍弄菜地。不過，父親的菜地，還不到金花菜地的三分之一。

太陽升起來了，山里火紅一片。金花嬌小的身影，也跟著紅火起來。

我不敢驚動金花，怕耽誤她的時間，就在一邊悄悄地看著，想著……

8

這是周一的早上，太陽很早就出來了。雖然時節(jié)已近深秋，但我不覺得冷。金花還是走在前面引路，我牽著金妹，在老鷹崖彎曲的小道上，向?qū)W校進(jìn)發(fā)。

這時候，金花背上的小弟弟，竟然哼著歌兒：“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

我笑著問金花，她說是她教的。難怪，這三歲的小男孩，也學(xué)會哼唱了。

霞光，我突然看到了霞光！

太陽刺破云層，一道道紅彤彤的霞光，金子般照射在老鷹崖的山道上。這時候，我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金花的身上，正披著燦爛的霞光，璀璨，炫目。

山道悠悠，金花滿天。我趕快拿出手機，拍下這個美好的景色。小弟弟睡著了，金花的背上，就是他夢幻的搖籃。

我們很快就到了學(xué)校，今天是周一，學(xué)校照樣舉行了升旗儀式。

嘹亮的歌聲響起來了，金妹緊跟在金花身邊，小弟弟的眼睛，正注視著冉冉升起的紅旗，小手學(xué)著哥哥姐姐們的模樣敬禮。

這時候，收到一條微信。掏出手機一看，是城里的表哥發(fā)來的。信息的內(nèi)容是：“如果你堅持不下去了，可以申請退出?！?/p>

我想都沒想，刪了這條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