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樓蘭為伴

殷琳

被稱為“死亡之?！钡牧_布泊，是自然環(huán)境最為惡劣的地區(qū)之一，這里荒漠遍布、寸草不生、干旱異常，方圓百里荒無人煙。然而，就在這樣的生命禁區(qū)，卻有一群人，十幾年來堅守在那里，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守護著羅布泊深處的樓蘭古城和周圍的古墓群，他們就是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若羌縣樓蘭文物保護站的工作人員。在荒無人煙的茫茫戈壁上，連動物進去都會面臨生存的考驗，他們?yōu)槭裁匆爸ｋU守護在那里？他們又是一群什么樣的人？為了解開這些疑慮，作為新聞媒體人的我們，決定深入羅布泊探個究竟。但是進入若羌樓蘭工作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我們提前做足了功課，專門選擇了可以深入樓蘭的高底盤車輛，和相應的拍攝采訪設備，以及可以住宿幾天的裝備。就在若羌樓蘭工作站換站的那天，我們隨著他們的車輛一起進入樓蘭采訪。換站那天一大早，李鵬飛就和他的兩位同伴買買提和烏拉木，拉著一車的生活物資出發(fā)了。這次一起裝走的還有工作站給他們更換的新的巡邏摩托車，這讓他們興奮不已。

雖然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若羌縣城距離樓蘭保護站只有380公里，但是一路上有100多公里的鹽堿路面，坑洼起伏，十分難行。車速稍微快點，車輪卷起石子就會不斷打在車子底盤上，“啪啪”作響。車窗外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鹽堿地，地表坑坑洼洼，像是被鐵鍬翻過似的。出于好奇，我們下車觀察，一下車，才發(fā)現(xiàn)這里完全是堅硬的鹽殼，使出渾身力氣，用手也掰不下一小塊土。據(jù)歷史記載，公元330年以前，這里湖水較多，西北側(cè)的樓蘭城為著名的“絲綢之路”咽喉，之后由于氣候變遷及人類水利工程影響，導致上游來水減少，直至干涸，只留下了現(xiàn)在的大片鹽殼。車子穿行在茫茫的荒漠里，從早上一直走到了天黑透，才走完這380公里的艱難之路。到了這個荒漠中的小站，47歲的李鵬飛露出一副開心無比的樣子。我問他為什么如此高興，他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你們來了，我們在這里就不寂寞了。”

第二天天亮之后，我們起了床，走出房間，才看清這個不大的院子矗立在一片浩瀚的荒漠里，顯得孤寂而凄涼。這座小院建于2003年，一個三十多米高的瞭望塔、兩排平房、兩口水窖、四條狗和十幾只雞就是這里的全部家當。李鵬飛說，有時遇到幾個月出不去，他們就和雞狗說說話。有一次，李鵬飛獨自一人在樓蘭堅守了7個月，出去后，別人跟他打招呼，他半天反應不過來，望著人家只是傻笑，不知怎么回應。長時間的與世隔絕，使他忘記了還在人間，忘記了怎么和人說話。

從進入羅布泊的那一刻起，我們的手機都沒了信號，站里只有一個衛(wèi)星電話與外界相聯(lián)。進入羅布泊之前，我的身體有些不舒服，牙疼，不斷出現(xiàn)心慌胸悶。但是，我已經(jīng)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無論生死，我一定要踏入這個區(qū)域。在我22年的采訪生涯中，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47.15萬平方千米的區(qū)域里，樓蘭是我唯一沒有觸及的地方。我不能為自己的記者生涯留下遺憾，一定要親往這個神秘的地方，體會一下這些在荒漠里守候的人是何感受。為他們寫好這篇報道，將成為我最深刻的生命體驗。

在樓蘭這個荒涼的地方，在一座座的古墓里，埋藏著無數(shù)的文物古跡，不少盜墓者試圖以身涉險，盜挖古墓。李鵬飛他們的任務，就是盯緊這些無法用金錢估量的古墓，不讓盜墓者入侵。我們一起巡邏樓蘭古墓群時，才知道這方圓大約有250公里，墓葬500余座。已發(fā)掘墓葬20余座，出土文物300多件。墓葬形制一般為長方形豎穴土坑墓、單墓道長方形豎穴棚架土坑墓、斜坡墓道洞室墓。李鵬飛他們每次巡邏，都會選擇不同的路線，每天短則三四十公里、長則五六十公里。每到一個地方，他們都要停下摩托車，仔細查看。只要多出一個腳印或車轍，都能被他們敏銳地發(fā)現(xiàn)。2009年，正是由于他們發(fā)現(xiàn)及時，一個盜墓團伙被及時抓獲，阻止了一場破壞古墓的陰謀。羅布泊的冬天，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冷，低于零下10攝氏度的氣溫下，騎在摩托車上，衣服再厚，冷氣都會穿透衣服，鉆入骨頭，疼痛難忍。而在夏天，羅布泊的熱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熱，氣溫達到50多攝氏度時，李鵬飛他們渾身起了水泡，只喝水，吃不下飯。既然選擇了守護樓蘭，他們便不會妥協(xié)，不會向惡劣的環(huán)境投降。再惡劣的天氣，也無法阻斷他們每天的巡邏。清晨一大早出發(fā)，一跑就是一天，中午吃自帶的干糧，直到天完全黑下來，他們才會收工。

在這群樓蘭守護神中間，李鵬飛是在守護站工作時間最長一個，至今已經(jīng)有14年了。李鵬飛老家在甘肅，家里就他一個兒子，早已過了不惑之年，一直還沒有結(jié)婚。70多歲的老母親不放心，幾年前就隨著李鵬飛一起來到了兒子工作的城市新疆若羌縣，想督促李鵬飛能夠盡快找個媳婦生個孫娃子?？墒牵赣H來了以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能夠見到兒子的時間屈指可數(shù)，卻也依然催促著他盡早找對象。

李鵬飛剛來新疆的時候，在若羌縣城干一些建筑工作，后來在朋友的介紹下來到了樓蘭工作站。我問他為什么能堅守那么長時間？他有些靦腆地告訴我，其實他也有過無數(shù)次辭職的念頭。但是，在剛來站里不久的一次巡邏中，他受到了很大觸動。當他看到去世先人的墳墓被盜挖，他們的尸骨被撒落一地，心想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是不是應該給他們一個安心？每次想辭職的時候，他就這樣勸自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李鵬飛說，母親剛來到他身邊的時候，他也辭職了，就在縣城找了一份工作，沒到一個月就聽曾經(jīng)的同事說，樓蘭工作站基本上沒有人了，挺難招聘到人，來了幾個看了一下環(huán)境轉(zhuǎn)頭就走了，沒有人愿意干下去。李鵬飛也沒太掛在心上，想著總會招到人的。直到有一天他曾經(jīng)的領(lǐng)導給他打了電話，希望他能夠再回到樓蘭工作站。那晚李鵬飛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難眠。第二天，他瞞著母親說是出差一段時間，背著行囊又去了樓蘭工作站。看著他被風刀和日頭折磨的臉，我的內(nèi)心為之一震，一個男人，放棄舒坦的日子來到這個惡劣的環(huán)境里，在自己最美好的年紀，堅守此地十幾年，這得需要一種怎樣的毅力和勇氣??！后來李鵬飛母親知道后也沒有埋怨他，只是說無論在哪里工作，希望他盡快找對象結(jié)婚。

新疆若羌縣樓蘭保護站距離樓蘭古城有30多公里，摩托車根本無法進古城，若羌縣精心改裝了兩部高底盤車輛，定期帶著樓蘭守護站人員進入樓蘭古城巡邏。30多公里，最快也需要3個多小時。在鹽殼子和沙窩組成的雅丹地貌的荒野上，根本沒有路，車子從一個坑里再跳入另外一個坑里，幾乎每次都會出現(xiàn)車陷入坑里的險情。為了在出現(xiàn)險情時能夠互相營救，縣里每次都排兩輛車一起行動。樓蘭古城位于羅布泊西岸，地處古絲綢之路的交通要道，為西域三十六國之一。據(jù)史料記載，這里曾經(jīng)繁華一時，創(chuàng)造過輝煌燦爛的歷史。在公元七世紀，這座一度繁華的城市突然從歷史長河中消失了。為了解開這個神秘的歷史之謎，無數(shù)探險家、考古學家、科學家、歷史學者多次造訪羅布泊，但都未能真正揭開樓蘭古城消亡的神秘面紗。樓蘭古城現(xiàn)占地面積12萬平方米，接近正方形，整個遺址散布在羅布泊西岸的雅丹地貌群中。

這次和我們一起來巡邏樓蘭古城的是李鵬飛和買買提。在樓蘭古城里，有一間很小的彩板房，買買提說，這是給古城維修人員提供的做飯房間。中午時分，買買提還在小彩板房里做了一頓大盤雞，我們竟然在樓蘭這樣的古城里，能吃上現(xiàn)代特色的新疆飯菜，做夢都沒有想到啊。買買提飯后帶著我們巡邏了古城，這里是安靜的，各種秦磚漢瓦的碎片、胡楊樹的枯枝，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石頭，與茫?；脑喟矡o事。作為未開放地區(qū)，為減少人為破壞，樓蘭古城嚴格限制人員進入。但是，1996年起興起了探險旅游熱，形形色色的人打著各種旗號開始光顧這里，羅布泊這個不毛之地幾乎成了“熱鬧街市”。游客們的踐踏，以及不法分子的破壞，都令古城遺址不堪重負。2003年，有關(guān)部門開始建設樓蘭守護站之后，不法之徒收斂了很多。但是我們?nèi)翘m古城的當天，李鵬飛和買買提還是發(fā)現(xiàn)了新的車轍印子，他們瞬間警覺起來，立即搜索蛛絲馬跡。發(fā)現(xiàn)有燒火烤制食物的人為痕跡后，李鵬飛和買買提立即追逐車轍印去尋找，無奈的是那些人早已不見蹤影。根據(jù)現(xiàn)場勘查，他們判斷應該是獵奇的游客夜間所為，并沒有破壞文物古跡。就這樣，在李鵬飛他們的守護下，樓蘭古城躲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干擾和破壞，保存得相對完好。

現(xiàn)在樓蘭文物的破壞主要是自然因素造成的，由于羅布泊的逐漸荒漠化，干燥氣候和風沙的侵蝕日益嚴重，使樓蘭地區(qū)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建筑和生土建筑文物遺址被嚴重破壞。2020年，國家撥付了專項資金，對三間房和佛塔等遺址進行了搶救性修復。聽著一幕幕驚心動魄的反破壞行動，看著古城在大漠里安然無恙，我再次感受到了他們在保護文化遺產(chǎn)、守護文明方面所發(fā)揮的巨大作用，為他們的耐力而肅然起敬。

短短的幾天里，我們感受到了他們的艱辛。剛到守護站那幾天，我曾經(jīng)為不能爽快地洗個臉而發(fā)愁。幾天后，我們做到了只刷牙不洗臉了，因為我們不忍心再多浪費一滴水。這些水是若羌縣政府雇車從縣城送過來的，一車水12方，運費卻高達6、7千塊錢，兩三個月才送一趟，十分珍貴。大家基本洗手一把水、洗臉兩把水，洗澡基本成了奢望。所有用過的水會被集中到一個大桶里，買買提總是在那個大桶里洗拖把，把保護站的幾間房拖得干干凈凈，之后再將洗完拖把的水儲存起來，用來修補墻體。買買提來樓蘭守護站已經(jīng)4年多了，不多說話，每天干好巡邏工作的同時，默默地竭盡全力做好每頓飯，合理規(guī)劃好所有的生活物資。只有你問他時，買買提才會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和你聊幾句。從買買提的只言片語里，我知道他成家了，有兩個孩子，媳婦在家一邊務農(nóng)一邊照顧孩子上學，買買提的父母也特別支持買買提現(xiàn)在的工作，這是讓買買提能夠安心工作的堅強后盾，所以，他一直堅持著、守護著，把所有生活物資最大化利用起來。

李鵬飛說，現(xiàn)在條件已經(jīng)好很多了，剛建站時，只有兩個地窩子，一個土炕，點的都是煤油燈。現(xiàn)在有干凈的住所，有太陽能發(fā)電，有冰箱，還能吃上綠葉子菜。采訪中，我問李鵬飛他現(xiàn)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他說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個媳婦。因為他的這份工作，他至今未找到女朋友。他說，也談了幾個，聽說他的工作是守墓的，就不愿意繼續(xù)交往了。還有的嫌長期見不著面，不能通電話，不適合過日子。70多歲的老母親一直催促著他，幾次對他說：“你一天不找對象，我一天合不上眼?。　边@些話，李鵬飛雖然是笑著對我們說的，但是，從他勉強的笑容背后，我們不難看出他內(nèi)心的酸楚和無奈。

在這個保護站工作剛滿一年的烏拉木也有著自己的夢想，因為今年24歲，只有高中學歷的他說，就想在這里，趁著年輕，利用空閑時間看書學習，反正這里手機沒有信號，在城市里就會不由自主地一直玩手機，時間都沒有了。他希望在這里工作期間，能夠拿上大學文憑，以后再出去也可以找個好一點兒的工作。聽著烏拉木的講述，我不由得向他豎起了大拇指，這是奮斗的青春??！

就在我們要走的那天，李鵬飛對我說：“這里不好招工作人員，但是，我會堅持到底的，這里需要堅守?！弊宪嚭螅脑捑镁每M繞在我的耳邊。他們這種甘于犧牲、不怕艱苦的堅守，不正是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的精神體現(xiàn)嗎？文化遺產(chǎn)是中華民族堅定文化自信的重要源泉，是人類文明進步和世界文明進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它為人類文明的發(fā)展作出了突出貢獻。為了文明的保護和傳承，樓蘭需要這樣的堅守。

這時，車子進入了有信號的區(qū)域，我的手機響起來，是家人打來的。電話的那一端，傳來了家人焦急的聲音：“終于打通你的電話了，急死我們了，再打不通我就帶上孩子準備去找你了……”

那一刻，我知道，我去的地方，不是普通的地方。那是一個用生命堅守的地方，是一個在平凡中鑄就偉大的地方。這偉大屬于一幫樓蘭守護者，屬于千千萬萬個堅守在工作崗位上的人民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