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一拗f,該閉眼了,都好幾天了,咋還不閉眼哩!
張?zhí)一ㄕf的是丈夫姚百歲,他得了癌癥,醫(yī)院治不了了,讓拉回家里。張?zhí)一牶?,一臉驚恐地瞅著醫(yī)生,醫(yī)生明白她的意思,再次強調(diào)說,住在醫(yī)院也是白花錢,開點藥在家吃是一樣的。張?zhí)一牶螅碜右幌萝浟?,有句話在她腦子里不停地冒出來:這門窗廠咋弄啊……
張?zhí)一ê驼煞蜷_了一個門窗廠,加工各色各樣的木門和窗戶,比如實木門、烤漆門、免漆門、鋼木門等,應(yīng)有盡有。姚百歲如果死了,這個門窗廠能否繼續(xù)經(jīng)營下去,就不好說了。
姚百月是姚百歲的弟弟,在這個門窗廠打工,瞧著哥哥家這種境況,也是干著急沒有辦法。他見嫂子不停地哭著,眼淚也流了下來。他知道光哭也不是辦法,就安慰嫂子說,也不能光聽醫(yī)生哩,俺哥在家養(yǎng)著,說不定慢慢會好哩。
姚百月還說了許多安慰的話,張?zhí)一ㄐ睦锶匀徊惶?,因為這種病跟其他病不一樣,醫(yī)生不會亂講的。再說,這幾天姚百歲一直拉稀屎,就是常說的“破肚了”,意思是肚子破了,人不行了。按常理,破肚后的七天左右,人就離世了,但是姚百歲早已超過七天了,他已經(jīng)不能講話,昏睡的時間也不短了,只要醒來,就怔怔地望著房頂,像有放不下的心事。剛開始,大家都認為是想女兒悅悅了。悅悅在外地上大學(xué),但是悅悅回來后,見過他,他還是那種表情。張?zhí)一ㄊ懿涣肆耍透Π僭律塘?,看看姚百歲到底有啥放不下的心事。姚百月問,是有貸款,還是有別人欠你家的賬?張?zhí)一ǎ洪_廠哩哪有不貸款的?這方面你哥比我心胸大,不該是貸款方面的事。要說人家欠俺家的賬吧,只縣城里有一家,他裝修后沒給錢,欠了兩千多塊錢,這點錢你哥不會掛在心上哩。
姚百月不停地吸煙,煙霧在屋里彌漫著,嗆得張?zhí)一人云饋?。過一會兒,張?zhí)一ㄖ棺】人裕悬c欣然地說,韓莊有家欠俺四萬塊錢,前幾天還了,你哥不知道。還有一件好事:何莊村有一家定了十來套木門,估計有五六萬塊錢,這些你哥也不知道……張?zhí)一ńg盡腦汁地想著,過了半晌,實在想不起來了,就揉揉眼睛講,這些是不是給你哥說說?姚百月嘆口氣答道,這些都是喜事,說說也行,他聽罷,說不定就閉眼了。
張?zhí)一ê鸵Π僭聛淼嚼镂?,姚百歲已經(jīng)醒了,正直直地瞅著房頂。張?zhí)一▉淼礁?,俯下身子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姚百歲眨了眨眼。實際上,姚百歲能聽得見,只是時斷時續(xù)的,像春天的天氣,忽地晴了,又忽地陰了。張?zhí)一ㄒ娝@會有點反應(yīng),就一五一十地將別人還錢和訂單的事講了,姚百歲聽后,眨了一下眼,再沒有動靜了。張?zhí)一ǖ哪橁幹?,姚百月的臉也陰著,他們重新走到外間,默默地坐著。過了好長時間,姚百月說,看來不是因為這些事。張?zhí)一ㄕf,不是因為這,是因為啥哩?
倆人正在難過,突然張?zhí)一ǖ氖謾C響了,她看了一眼,是升騰商貿(mào)公司業(yè)務(wù)員老尹打來的,問她姚百歲的電話咋沒人接,張?zhí)一ㄕf,姚百歲病了,以后有事就打我的電話。老尹問公司訂購的門窗準備好沒有。張?zhí)一ㄕf,正準備著。張?zhí)一ńo姚百月講,老尹上次說得很明顯,想要百分之十的回扣,我沒有答應(yīng)他,因為他們的報價太低,刨掉百分之十的回扣,就沒有利潤了。我的意思給他百分之三的提成,老尹不愿意,現(xiàn)在正在討價還價著。姚百月說,這些人咋恁黑呀?張?zhí)一ㄕf,他還不算最黑哩,去年,有個公司定了六套門,想讓俺給他們送件好酒。當時我算了算,六套門也就賺兩千來塊錢,如果給他們買一箱好酒的話,還賠咧。姚百月說,這生意太難做了。張?zhí)一ㄕf,不弄這弄啥哩,啥生意都不好做,說完長嘆了一聲。姚百月說,老尹這里還得趕緊擺平,別把生意耽誤了。張?zhí)一ㄕf,我也是這法想哩,得跟老尹好好商量商量,不能把這個生意丟了。
張?zhí)一ㄗ麟y了,不知道下一步咋弄。姚百月說,給老尹送點禮咋樣?張?zhí)一▎査蜕赌??老尹老奸巨猾,要是給他送的禮太重吧,就不賺啥錢,送的少吧,又怕弄不成事。再說,干他這行的,并不缺錢。倆人愁著臉合計,想來想去,決定給他送點家鄉(xiāng)特產(chǎn)。
送啥特產(chǎn)呢?張?zhí)一ê鸵Π僭掠殖盍税胩欤詈笊潭ńo他弄點小磨香油和豆醬。本地的趙家香油和五好豆醬遠近聞名,五箱香油和豆醬,拿著好看又排場,先這樣探探老尹的口氣,走一步說一步。
禮品買好后,到了晚上,張?zhí)一蕚浣o老尹送去,姚百歲卻在床上來來回回地翻身,像哪里不舒服。張?zhí)一▽⒈蛔咏议_,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并沒發(fā)現(xiàn)有啥異常,就又給他蓋上了被子。張?zhí)一▌倻蕚潆x開,他又開始不停地翻身。張?zhí)一ㄕ驹谠夭粍恿?,她想,是不是姚百歲不想讓她送禮,不然咋會有這種動作。不過不送禮也行,必須答應(yīng)老尹講的提成,如果那樣的話,這筆生意就沒利潤了。她咬咬牙,還是決定送禮。這時她突然改變了想法,自己不去了,讓姚百月一人過去,于是就給老尹發(fā)了短信。
張?zhí)一ㄗ谖堇?,聽到自家的大奔悄悄地開走了。按他家的實力,是不適合買豪車的,但是辦廠必須講門面,談生意時,好多人看你穿的用的,層次達不到,生意會受到影響的,于是前幾年他們就狠心買下了這輛車。平時舍不得開,就放在院子里,遇到重要的場合才派上用場。前幾年有段輝煌的時候,兩三天就能接到一張訂單,那時候姚百歲開著大奔忙得腳不沾地。姚百歲穿得也氣派,西裝革履的,純粹一個大老板,但是私下的難處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那時候,給對方的提成也高,動不動都要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他們心里苦呀,但再苦也得忍著,不忍就沒有生意。為了減少損失,姚百歲變著法給人送禮,用一些稀罕物,盡量喚醒對方的同情心。這種辦法,對有的人管用,有的不管用。不管如何,姚百歲都是低三下四地嘗試,賺錢比想象的難得多。
正這樣想著,姚百歲翻過身子,正對著張?zhí)一?。張?zhí)一òl(fā)現(xiàn),姚百歲的雙頰已陷了很深,氣色大不如以前。實際上,姚百歲提前衰老了,這幾年生意難做,為了節(jié)省成本,辭退了一些工人,姚百歲也和工人一樣干活了,整天弄得灰頭土臉的。需要談生意,他再換身光亮的行頭。這期間,有好多次實在經(jīng)營不下去了,打算放棄,但想想貸的巨款,不知道怎樣還上,又不得不繼續(xù)奮斗。
不知道過了多久,張?zhí)一ň棺诘首由纤?,姚百月進屋才把她驚醒。她問姚百月咋回來恁早,姚百月說,老尹沒在家,禮物給他老婆了。張?zhí)一▏@口氣說,本來想通過送禮探探老尹的口氣,這一弄不知道深淺了。姚百月說,快到他家時,我專門給他打了電話,說好了在家等著我,結(jié)果到了他家,他又說回不來了。張?zhí)一ú辉僬f啥,她知道這種人賊得很,不知道又想啥哩。姚百月低頭吸煙,有點慚愧的樣子,張?zhí)一ò参空f,反正送罷禮了,聽天由命吧。姚百月猛吸了幾口煙說,沒想到,干這個生意這么難。張?zhí)一夤墓牡刂v,你哥走了也好,再不用作難了!
每次給姚百歲喂飯,張?zhí)一ǘ及l(fā)愁,他一吃就咳嗽,弄不好吃的就會全部吐出來。湯類的最好喂,就是沒什么營養(yǎng)。張?zhí)一ㄏ氤鲆粋€辦法,把饃、菜用豆?jié){機打成面糊,再一點點喂他,效果好多了。吃了飯,姚百歲略微精神了些,眼睛不時地轉(zhuǎn)動一下,但還是那種不安的眼神,張?zhí)一看慰吹剑加蟹N深深的不安。這次姚百月正好在跟前,他也看到了,他安慰張?zhí)一ㄕf,別想恁多,有時候,咱猜的不一定準確。張?zhí)一ㄕf,我跟你哥過了一輩子了,他的心思,我能看透。到了這地步,我不能叫他帶著遺憾離開??!姚百月說,關(guān)鍵是俺哥的心事不好猜呀。張?zhí)一ㄕf,不好猜也得猜,慢慢來吧。張?zhí)一ㄖv完,淚滴溜下來了,她拿出紙巾擦了一下,淚滴將紙巾濕了一片,這時她突然想起來,姚百歲是不是想著那張存折?
張?zhí)一ㄚs緊走到臥室,把存折翻了出來,這是張六萬塊錢的存折,是應(yīng)急用的,上面是張?zhí)一ǖ拿?。她想讓姚百歲看看,但轉(zhuǎn)念一想,覺得不妥,就拉上女兒悅悅?cè)チ算y行,換成了悅悅的名字。到了晚上,趁姚百歲清醒的時候,把存折拿到了他面前。張?zhí)一ㄏ赛c著姓名欄說,這是那個六萬塊錢的存折,你看見了吧,這是你閨女的名字。姚百歲的眼只晃了一下,接著就移開了。張?zhí)一ㄏ胫?,他還會把頭扭過來的,但是姚百歲腦袋歪到一旁不動了。張?zhí)一ㄒ娝粍?,就叫了一聲,姚百歲沒有反應(yīng),張?zhí)一ň桶阉念^扳了過來。姚百歲的眼睛雖然睜著,但是并不專注,只往上瞅。張?zhí)一ㄓ种钢婵顢?shù)額說,你看看,這是六萬元,一點不少哇!張?zhí)一ㄒ凰墒?,姚百歲的腦袋又歪向了一旁。張?zhí)一▎柵赃叺呐畠?,悅悅,你覺得你爸爸看清沒?女兒一聽,淚水嘩嘩地出來了,她抹抹眼睛說,別計較這些了,看清看不清又能咋著?張?zhí)一ㄕf,我不是故意這樣做,你爸小氣,這事讓他弄清楚,不是叫他走得安心嗎?講完,倆人又暗自垂淚。
姚百歲仍然如初,他的眼神還是那種期待的樣子,唯一不同的是,盯著房頂?shù)臅r間更長了。很明顯,他惦記的不是存折的事,張?zhí)一ㄓ珠_始發(fā)蒙了,心想,不是這事,到底是啥事呢?
張?zhí)一ㄕ诩灏緯r,老尹打來電話了,問門窗的料弄好沒有。張?zhí)一ㄕf,早備好了,正在加工呢!老尹說先等等吧,甭做了。張?zhí)一▏樍艘惶?,忙問他咋回事,老尹支支吾吾沒說原因。過后她趕緊叫來姚百月商量,姚百月建議,找他公司的一把手。張?zhí)一ㄕf,這個項目前前后后都是老尹在聯(lián)系,如果找他的一把手,等于把老尹甩開了,這法弄生意就砸鍋了。姚百月問咋弄合適。張?zhí)一ㄕf,咱得見老尹一面,面談最好,讓他高抬貴手。姚百月問,這回找他還拿不拿禮物。張?zhí)一ㄕf,這回還得拿。至于拿啥,倆人又為難了。姚百月說,還得拿點稀罕物。張?zhí)一ㄕf,拿稀罕物是對哩,但是哪有那么多稀罕物呢?姚百月掏出煙來,剛準備抽,張?zhí)一┧谎壅f,老尹也吸煙喝酒。如果送好煙好酒,得幾千塊錢,弄孬酒吧,肯定不中。姚百月?lián)蠐项^說,要不送酒吧,張巴寨有個賣酒的,是自釀的糧食酒,三十塊錢一斤咧。我喝過,口感跟好酒一樣。張?zhí)一ㄕf,如果沒有更好的東西,就拿這種酒吧。
倆人商量完畢,輕松了不少,正準備出去,聽到里間悅悅的叫聲,他們趕緊跑了過去,悅悅正抱著姚百歲的腦袋,姚百歲瞇著眼,大口地喘氣。張?zhí)一ㄗ屢Π贇q躺平,又按壓了幾下他的胸部,呼吸順暢了許多,這時他的頭稍微晃了一下,眼也睜開了,好像看著遠處的東西。張?zhí)一ǔ虺蛩?,兩手捂住了臉?/p>
張?zhí)一ㄕJ為,姚百歲心里還是有事,以前他就是這樣的人,有事悶在心里,不好表達?,F(xiàn)在好了,干脆講不了話了,讓人去猜吧。張?zhí)一ò涯苡浀玫暮鸵Π贇q有關(guān)的大事和小事,在腦子里細細地過了一遍,想不出有讓姚百歲放不下的東西,這樣持續(xù)了好長時間,心里有點煩躁了,她就對姚百月說,今兒個不去買酒了,改天再去吧。
晚上,張?zhí)一ㄅ阒Π贇q,只要一動,她就醒了,醒了再難睡著,躺在床上實在難受,就坐起想著廠里的事。這幾年門窗的品種更新很快,沒有新品種,生意更是難做,于是他們總是通過各種途徑,了解產(chǎn)品信息,盡量做到早更新早換代。天快亮時,她知道睡不成了,就起來準備早飯,她一進廚房,突然想起來,讓一個公司設(shè)計的新款木門該寄到廠里了。
張?zhí)一ǔ酝觑?,讓悅悅看好姚百歲,就匆匆趕到了廠里??旒谧雷由戏胖?,她打開一瞅,眼前一亮,都是些新款木門。張?zhí)一ê芨吲d,那時候讓他們設(shè)計時,姚百歲還沒住院,他一直抱著很大的希望,想通過這種款式,扭轉(zhuǎn)虧損的局面。姚百歲不閉眼,是不是想著這個方案?張?zhí)一ú辉俣嘞?,就抱著圖冊回家了。
推門一瞅,悅悅正給姚百歲喂水。他喝完水,側(cè)臥在床上,眼睛瞇縫著,好像睡著了。張?zhí)一ń兴宦?,他沒有反應(yīng)。張?zhí)一ㄓ纸幸宦?,他的眼皮動了動,似乎要張開了。張?zhí)一▎査€想喝水嗎,他睜開了眼,只露出了一條窄窄的縫隙。張?zhí)一ㄐ睦镆幌?,把木門的圖冊拿到了他面前。她認為,這次姚百歲會睜大眼,發(fā)出熠熠的光來,因為之前,姚百歲整天念叨著,盼望著,指望它改變現(xiàn)狀,走出困境,讓板廠一天天好起來。但是,當張?zhí)一ò褕D冊拿到他面前時,姚百歲的眼睛跟以前一樣瞇著,好像沒看見一樣。張?zhí)一ú幌嘈潘麜@樣,就拿著圖冊,靠近他的臉晃了晃。姚百歲還是那樣,眼皮動都沒動。張?zhí)一ㄊ耍j唐地倚在床頭,把圖冊抱在胸前,低著頭,幾乎蹭到地面了。
悅悅對張?zhí)一ㄕf,光這樣耗著也不是辦法,不如再到醫(yī)院叫醫(yī)生看看,說不定病情又有變化了。張?zhí)一ㄖv,以前醫(yī)生都說看不好了,才拉回家里。悅悅聽后不吭聲,眼淚卻下來了。張?zhí)一ㄐ睦锖茈y受,不是怕花錢,怕來回折騰,對病人更不好,但轉(zhuǎn)念一想,既然閨女有這個想法,不能留下遺憾,再往醫(yī)院拉一回試試吧。
說做就做。第二天一早,他們拉著姚百歲就到了醫(yī)院,找到了以前的主治醫(yī)生,醫(yī)生翻翻病例,又給姚百歲檢查一番,悄悄將張?zhí)一ê鸵Π僭吕揭慌哉f,真的不行了,沒希望了!張?zhí)一ㄕf,但是在家躺了好幾天了,病情看著并沒有加重。醫(yī)生說,我看罷了,如果住院真是白花錢。張?zhí)一]有說話,悅悅也不再吭聲了。
回家的路上,車子需要加油。姚百月知道有個便宜的加油站,車子拐了幾道彎,來到城邊的一條公路旁,找到了這個加油站。加完油正要走,張?zhí)一吹竭h處有片樓房,已經(jīng)封頂了,工人正在整理外墻。樓區(qū)的簡易院墻上有幾個圓形的大字,張?zhí)一ǖ难刍耍床磺?,她讓悅悅瞅瞅是什么字。悅悅仔細望了半天說,是“蘭陽市一建公司”。張?zhí)一▽σΠ僭抡f,這個就是老尹的公司蓋的房。姚百月下車仔細瞧了瞧說,基本建好了,該裝門窗了。張?zhí)一ā鞍Α绷艘宦曊f,得趕緊和老尹聯(lián)系,甭有啥變化了。
到了家,把姚百歲抬到床上,讓悅悅看好,張?zhí)一ê鸵Π僭掳匆郧吧塘亢玫?,就去張巴寨買酒了,總共買了三十斤,用嶄新的塑料桶裝著。坐到車里,張?zhí)一ㄈ嗳嗄X袋問姚百月,光買酒少不少?是否再買點別的哩?姚百月說,就這應(yīng)該行了吧,買別的他也不稀罕。張?zhí)一▏@了口氣說,見到他再探探他的口氣吧。
張?zhí)一?lián)系了幾次老尹,他沒有接電話,這下把她急死了,就讓姚百月開著車,到了老尹家。他家的大門鎖著,張?zhí)一ńo他發(fā)了短信,老尹也沒回,不得已,倆人就在門口守著。從上午等到晚上,老尹沒有出現(xiàn)。第二天一大早,張?zhí)一ê鸵Π僭掠謥淼搅死弦遥T還鎖著。張?zhí)一ㄏ耄@下完蛋了,老尹變卦了,不想做這買賣了。姚百月安慰說,不管咋做,得見到老尹,見了才能知道結(jié)果。
倆人沒敢離開老尹家的大門,中午各自吃了包方便面墊補墊補。天麻黑時,過來一個中年女人,倆人趕緊下車,原來是老尹的老婆。張?zhí)一泵柪弦谀?,她說馬上就回來了。二人高興壞了,連忙把酒從車上拎了下來。到了房里剛坐定,老尹就進門了。老尹給倆人倒了茶,臉沉著,坐下不再吭聲了。張?zhí)一w速地考慮著,是按他提出的百分之十提成,還是按自己的百分之三提成,百分之三是不是太低了,如果說出來,老尹恐怕不會同意,看他的臉色,特別難看,如果錯過機會,這個項目就徹底結(jié)束了。三人默默地坐著,空氣像要凝固了。姚百月給老尹讓支煙,老尹沒吸,放在了茶幾上。張?zhí)一ǜ械絾栴}嚴重了,如果按百分之三提成的話,這個生意肯定要泡湯的。但是如果按百分之十給他提成的話,幾乎不賺啥錢?。∵@回也沒法跟姚百歲商量了,唉……張?zhí)一ó斎粵]有“唉”出聲來,她只能在心里嘆氣。實際上,這會來不及嘆氣了,她咬咬牙,賭徒似的做出了一個決定,于是她故意慢聲細語地說,尹經(jīng)理,就按你講的辦吧,你看看,門窗啥時間安裝呢?
老尹好像沒想到張?zhí)一〞@樣說,先是驚了一下,待情緒穩(wěn)定后,就露出笑臉了。他先讓倆人喝水,然后說,抓緊做就是了,需要安裝時,通知你們。
倆人從老尹家出來后,姚百月問張?zhí)一ㄕ]按咱的要求辦。張?zhí)一ㄕf,你沒看老尹的臉色嗎,如果按百分之三提成的話,這事絕對砸鍋?。≈v完,張?zhí)一ú煌5貒@氣。姚百月說,弄這事咋這么難呀?張?zhí)一ㄕf,這還不算難,為把廠辦好,我和你哥經(jīng)常求爺爺告奶奶,有幾回,你哥為給甲方送禮都難為哭了。姚百月沉默了,他不知道哥嫂經(jīng)歷了多少磨難。
張?zhí)一ㄟB夜趕到了廠里,讓工人們抓緊加工,爭取在半月內(nèi)完成,一旦做好,老尹就退不掉了。
回到家已是半夜,進房里一瞅,悅悅伏在姚百歲的床頭睡著了。她叫起悅悅,問了姚百歲吃飯的情況,就歪在了旁邊的躺椅上。夜里,她只有這樣睡著,起來方便,又能及時照護姚百歲。
張?zhí)一α藘商?,累成爛泥了,應(yīng)該很快入睡的,但是今天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她總覺得姚百歲在眼前晃,瞇縫著眼睛昏昏沉沉,像左右搖動的鐘擺。天快亮了,她才打個盹兒。起來做飯時,頭漲得厲害,像被吹鼓的皮球。做完早飯,腦袋又開始疼了,悅悅讓她休息,她躺在床上,睡意濃濃,就是不能入睡。只要一閉眼,姚百歲就在面前晃著,這時張?zhí)一偷孛俺鲆粋€主意,決定找人給姚百歲看看。
但是,看不出姚百歲有什么變化,他的眼還是那樣睜著,上下眼皮間的縫隙細長,像用刀子劃了一下。張?zhí)一ㄗ钋拥氖撬宽斨币暤膭幼鳎鞆堉?,眼瞪著,有時候還竊竊私語,聽不清說的內(nèi)容,像學(xué)生默背著課文。張?zhí)一粗犞?,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
這種現(xiàn)狀讓她快要崩潰了,她叫來姚百月說明自己的苦衷,看看還有沒有解決的辦法。姚百月瞅瞅姚百歲,眉頭擰成了一個大疙瘩。他坐在哥哥的床頭,始終沒有說話。張?zhí)一钡没牛滩幌滤耐侠?,就來到院子里。已是冬天,墻頭和瓦棱上堆著霜雪,一層壓著一層。柳樹上還吊著零星的枯葉,風一吹,發(fā)出窸窣的細響。路邊的泡桐樹枝上臥著一只斑鳩,它縮著脖子,茫然地對著空中。天灰蒙蒙的,像有淡淡的煙霧彌漫著。一連幾天的霧霾天氣,感到呼吸都有點不暢了。這時張?zhí)一ㄍ蝗幌肫饛S里的環(huán)保設(shè)備,上次環(huán)保局檢查時,由于沒有及時開啟防污機器,被罰了三萬元,現(xiàn)在還沒有交款。想到這,她趕緊開車來到了廠里。推開大門,直接去了機房。所幸的是,機器已經(jīng)開啟了。她回到辦公室,剛要坐下,帶班的老王進來了。老王說的第一句就是,這回你得請客呀!張?zhí)一ㄕ獑柶湓?,老王說,今天下午生產(chǎn)時,為了給你省點錢,本來不打算打開防污設(shè)備了,但是我還是鬼使神差地打開了。誰知沒多大一會兒,環(huán)保局的人就來了。他們圍著機器轉(zhuǎn)了一圈,見機器都正兒八經(jīng)地運轉(zhuǎn)著,就表揚了咱,并且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你猜猜是啥事。張?zhí)一ú虏怀?。老王快速地眨著眼睛說,環(huán)保局的人說,上次罰的三萬元,考慮著咱是初犯,暫時不罰了。張?zhí)一ㄒ宦?,高興地差點跳起來。她不相信這是真的,但是環(huán)保局確確實實通知了。張?zhí)一ɡ鞯靥统鋈僭?,讓老王請大伙喝兩盅,自己開車趕緊回家了。
她來到姚百歲睡的床頭,興奮地給他說,百歲,咱的三萬元罰款不用交了。這時姚百歲正側(cè)著身子,視線落在躺椅上,躺椅上有條被子,一角耷拉在地上。張?zhí)一ㄕf完,靜觀姚百歲的反應(yīng),一股風涌來,被角晃了晃,姚百歲的眼珠隨著被角移動一下又閉上了。張?zhí)一ㄊ麡O了,她一屁股坐在躺椅上,真想大哭一場。
張?zhí)一ㄗ龊猛盹?,沒有一點胃口。悅悅說,伺候病人拼的是精力,不吃飯咋能扛得???張?zhí)一ㄓX得悅悅說的有道理,現(xiàn)在門窗廠需要她,姚百歲也需要她,悅悅更需要她,如果自己倒下了,整個世界也就倒下了。張?zhí)一ㄓ仓^皮吃著飯,剛喝了半碗湯,卻有點反胃了。她放下碗,看了看悅悅,就問她,你說你爸爸為啥不閉眼呢?悅悅好像也想過這個問題,她低頭著說,關(guān)鍵是俺爸最在意啥事。張?zhí)一ㄕf,要弄清他最在意啥,別看我跟他生活幾十年了,這事真說不清,你也看著咧,這幾天,咱認為他在意的事都試了一遍,還是不管用。悅悅沉思半晌說,俺爸有啥愛好沒有?張?zhí)一ㄕf,你也知道,你爸不吸煙不喝酒,有時候打打麻將,但沒有上過癮,哪有啥愛好?悅悅說,他是不是想見誰?張?zhí)一ㄕf,想見誰呢?咱家的親戚都看過他啦,就這么多人,還想見誰?
悅悅不吭聲了,張?zhí)一ㄒ渤聊?。外面刮起風來,一陣比一陣緊,不知誰家的窗戶沒有關(guān)緊,“嘭”的一聲,發(fā)出一聲悶響。張?zhí)一ㄍ嵩谔梢紊希瑦倫傄性谝Π贇q的床頭,手托著下巴,都無話可說了。張?zhí)一ú恢挥X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她睜開眼,見身上搭著一條毯子。悅悅倚在床頭,也睡著了。夜深了,張?zhí)一Q定明天再好好想想。
第二天做好早飯,張?zhí)一ǘ说搅俗雷由?,悅悅說一夜沒有睡好,老想著爸爸的事。張?zhí)一ㄕf自己也是,你爸的影子在我眼前晃了一夜。悅悅說,得好好想想辦法,不能繼續(xù)下去了。張?zhí)一ㄕf,昨天夜里醒來,我想了很長時間,你爸這一輩子沒有大毛病,是個好人,有時候就是愛認個死理,講個面子。悅悅問張?zhí)一?,近年來,爸爸遇到過啥難事沒有?張?zhí)一ㄏ攵紱]想說,以前沒啥難事,自從開了門窗廠后,難事一堆一堆就在眼前放著,哪有清凈的時候?最大的煩惱就是求人,跑銷路、被人查出問題、被罰款,這都得求人,沒有不求人的地兒!張?zhí)一ㄔ街v越氣,淚都涌了出來。悅悅怕她難過,不讓她講了,悅悅仰著頭,想了半天說,要不這樣吧,俺爸求了一輩子人了,咱想個辦法,讓別人求爸爸一次。張?zhí)一ㄕf,這法也中,不過得好好想想,讓誰過來求他。
張?zhí)一O力想著,求他們的人很少,但做門需要板材,遇到板材緊俏的時候,門窗廠還得求他們咧。不過張?zhí)一]有泄氣,她翻開記事本,尋找著合適的人選。
第一個跳入視野的是河北省的老關(guān),他五十多歲,豪爽大方,經(jīng)常給張?zhí)一ǖ拈T窗廠供料,一般來說,讓他辦這種事,應(yīng)該問題不大的。張?zhí)一闷鹗謾C,給他打了過去。老關(guān)聽了張?zhí)一ǖ囊馑?,說自己在東北,很抱歉,短時間內(nèi)回不去,然后又講了許多對不起的話。張?zhí)一ㄕJ為,老關(guān)說的是真的,她了解他的人品。張?zhí)一弥浭卤?,翻了一遍又一遍,他找到了一個姓何的供應(yīng)商。這人個子不高,為人精明,說心里話,張?zhí)一ú幌矚g這種人,他給門窗廠送過兩次貨,第二次送貨時,有的材料品質(zhì)差,但他能說會道,出于憐憫,當時姚百歲還是收了他的貨。他喜歡穿牛仔褲,人瘦,屁股也小,牛仔褲箍在身上,像糊著一片膏藥,讓人看著惡心。張?zhí)一o奈,還是撥通了他的電話。老何先是“啊啊”兩聲,旁邊好像有人跟他講話,接著是刺耳的電鋸聲。張?zhí)一ㄕf了自己的意思,老何沉默一陣說,這幾天忙得很,正給幾個廠家加工板材,能不能過一段時間。張?zhí)一▎査枰嗑?,老何說,大概一兩個月吧。張?zhí)一ㄏ訒r間太長,就掛斷了電話。悅悅說,聽他講話,這人怪油的。張?zhí)一ㄕf,這人又油又會說話,所以靠不住,我感覺他是有空的。悅悅說,他是外地人,咱也沒法過去看看,他說是啥就是啥。
母女倆對視良久,悅悅接著說,能不能在咱本地找個供應(yīng)商,這樣來去就不麻煩了。張?zhí)一ㄕf,你爸爸知道,咱本地沒有做這種買賣的,要是有,誰還費這種麻煩?張?zhí)一ɡ^續(xù)在記事本上翻找著,始終沒找到合適的,她合上本子,皺著眉頭往空中望著。過了一會兒,好像想起什么,翻開了另外一個本子。這個本子有巴掌大,封面上滿是油漬,翻了一會兒,她停住了,看到了一個供應(yīng)商的名字——郝守禮。張?zhí)一ㄓ浀茫@人大概三十多歲,個子高挑,戴個眼鏡,像個文人。他就在臨縣,距離幾十公里,送過幾次貨,每次辦事都很利索。張?zhí)一ㄓX得這個人值得信賴,就猶豫著撥通了他的電話。郝守禮顯得很興奮,可能是以為找他訂貨呢,不過,等張?zhí)一ㄕf明情況,他依然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問張?zhí)一ㄉ稌r候過來,送什么禮物。張?zhí)一ㄕf,不能讓你破費,俺準備禮品,具體時間再通知你。
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張?zhí)一ǚ浅8吲d,就把這個主意說給了姚百月。姚百月講,郝守禮離咱這里也不近,讓人家老遠跑來,心里總是不得勁,不如先和俺哥說說,如果他有點反應(yīng),再讓人家來也不晚。張?zhí)一ㄓX得姚百月講得有道理,就來到屋里,看看姚百歲有啥反應(yīng)。
姚百歲側(cè)身歪在床上,好像睡著了。張?zhí)一ㄅ呐乃难郾犻_了一條縫。張?zhí)一ㄕf,咱有個叫郝守禮的供應(yīng)商,你有印象嗎?姚百歲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張?zhí)一ㄓ终f,郝守禮想給你送禮呢,你叫他來不?姚百歲聽后,眼皮微微動了一下,臉部開始有點變化,這時他的一條腿伸到了外面,在床沿耷拉著。張?zhí)一ㄔ賳枺喝绻悴煌?,就不讓他來了。姚百歲的嘴里唧噥一下,張?zhí)一▽⒍滟N上去,沒聽清他講了什么。姚百月和張?zhí)一ㄗ叱龇块g,姚百月說,也看不出俺哥有沒有反應(yīng),要不讓郝守禮來吧。張?zhí)一ㄕf,郝守禮來了,不能讓人家備禮,咱得把禮物準備好,姚百月說應(yīng)該這樣做。張?zhí)一▎枩蕚渖抖Y品。姚百月說,咱本地的特產(chǎn)就中,比如,金絲蛋、紅棗、成盒的雜糧。張?zhí)一ㄕf,明兒個我就買去,弄好后就讓郝守禮過來。
張?zhí)一ò讯Y物買齊后,就跟郝守禮聯(lián)系了,郝守禮答應(yīng)后天過來。張?zhí)一ò堰@消息給姚百歲講了,姚百歲的嘴角挑了一下,然后上下嘴唇咧了咧,露出像要說話的樣子。張?zhí)一ㄕJ為姚百歲就要講話了,高興得偎到了他跟前。悅悅趕緊了叫了一聲“爸爸”,也跟著過來了,直愣愣地瞅著他。姚百歲長長地吁口氣,這道氣流仿佛粗而強勁,直接沖到了床尾。倆人都瞅著他,但是姚百歲翻過身,面對著床里側(cè),看不見他的表情了。悅悅說,俺爸爸太激動了,不好意思讓咱看見。張?zhí)一ㄐπφf,他一高興好這樣,臉紅了,害羞了。
中午了,張?zhí)一ㄕ谧鲲?,悅悅跑過來說,媽,你快來看,俺爸想坐起來呀!張?zhí)一ㄚs緊回到屋里,見姚百歲的腦袋向前伸著,上半身翹著,看樣子馬上就要坐起來了。張?zhí)一íq豫一下,讓他坐起或是不坐,悅悅看出了她的心思,說,俺爸躺了這么多天了,讓他坐會兒吧,于是倆人把他扶了起來。姚百歲靠著床頭,好像不太適應(yīng),不是往左歪一下,就是往右歪一下。悅悅坐在跟前,隨時扶他的肩膀,讓他坐正。這時姚百歲的臉上好像突然有了光澤,紅撲撲的,掛滿了喜悅。他像個孩子,腦袋晃動著,不停地望著屋里的東西。悅悅問,爸爸,你躺了多久了?姚百歲瞅了她一眼,眼皮塌下來。悅悅說,爸爸,你記不清了?你好好想想,不能不動腦筋呀?姚百歲似乎聽懂了女兒的話,他抬起頭,瞇著眼,做出思考的樣子。他始終仰著頭,如雕像一般。悅悅覺得不對勁,倆手扶著他的腦袋,弄成了正常的位置。張?zhí)一ㄟ^來了,她瞅著坐著的姚百歲,喜滋滋地講,就這不錯了,多少天沒有這么精神了。悅悅看到他的嘴唇干裂,就用濕巾擦了擦,然后拿著小勺,給他喂了水。他非常配合,勺一到跟前,嘴就自動張開了,不像以前,喂水時,還要撥弄一下他的嘴唇。張?zhí)一ǜ吲d地說,真是好多了,進步太大了。
該吃飯了,這天做的是面條。以往姚百歲只吃些流質(zhì)食物,今天的面條往他面前一端,他的眼睛好像發(fā)著亮光。悅悅說,爸爸,你想吃面條嗎?說著用筷子挑了一下。姚百歲的眼睛睜了睜,下巴往前伸著,看著特別想吃。悅悅用筷子夾了一根面條,擱他嘴邊,他張開嘴哧溜一下,就吃完了。接著悅悅又喂了幾根,每次吃得都很順利。張?zhí)一ㄔ谝慌郧浦?,稀罕得不得了。悅悅連喂了他半碗,姚百歲吃得香香的,沒有停下的意思。張?zhí)一ㄕf,別撐著了,到晚上再吃吧。
悅悅給他喂了點水,姚百歲舒了一口氣,是那種暢快的舒服的呼氣聲。以前,他吃過飯,很快就睡著了,但這次沒睡,精神還好。悅悅問,你想看電視嗎?姚百歲的腦袋微微晃了晃。悅悅打開了電視,她知道爸爸愛看武打片,現(xiàn)在這種片子很少了,費了很大勁才找到一個頻道。姚百歲盯著電視機,有滋有味地看著。
姚百歲晚上吃的也不少,半個饅頭半碗菜,一小碗湯。張?zhí)一ㄕf,這是生病以來吃得最多的一回。悅悅說,但愿俺爸一天天好起來。張?zhí)一蛔髀?,她覺得姚百歲有點反常,仔細一想,又覺得正常,他畢竟還年輕,以前連感冒發(fā)燒都沒有,得了惡病發(fā)生奇跡的也不少。
第二天天還沒亮,姚百歲已經(jīng)醒了,他平常不會醒得這么早。張?zhí)一▎?,你咋醒得這么早?姚百歲當然沒法說話,他朝她“啊啊”了兩聲。張?zhí)一ǚ浅8吲d,看來有點好轉(zhuǎn)了。她給姚百歲洗了臉,喝了水,姚百歲的眼睛也睜大了。這時悅悅也起床了,他來到跟前問,爸爸,你想不想起床?姚百歲對著悅悅“啊啊”了兩聲。張?zhí)一ㄕf,先別讓他起來了,才好轉(zhuǎn)了一點,別動作大了再出問題。
倆人開始盤算給姚百歲做啥飯。悅悅說,爸爸愛吃咸的,給他弄點咸湯吧。張?zhí)一▎柵c啥咸湯,悅悅搓搓手說,白菜葉、豆腐、海帶,再攪點面筋,做好可有味了。張?zhí)一ㄟM廚房一瞅,海帶豆腐都沒有,就對悅悅說,現(xiàn)在天還早,商店不開門,這種湯做不成了。悅悅說,俺爸還愛吃啥?張?zhí)一ㄏ胂胝f,實際上,你爸愛喝胡辣湯。悅悅問家里有沒有,張?zhí)一ㄕf,當然有!他們說的胡辣湯,是配好的湯料,往碗里一倒,開水一沖就行了,簡單快捷,冷好后,端給了姚百歲。悅悅用勺子攪了攪,然后舀起一勺,抬起手,再往下一倒,香味就散開了。姚百歲應(yīng)該聞到了香味,表情豐富了不少。悅悅問,爸爸,你想喝嗎?姚百歲仍然“啊啊”兩聲,他雖然不會講話,但一股喜色已經(jīng)跳上眉梢了。張?zhí)一丛谘劾?,喜在心里,她沒想到,姚百歲這兩天變化這么快。
悅悅每喂姚百歲一勺湯,都叫聲爸爸,或者逗他一句,姚百歲有點笑的意思,但好像皮膚太緊了,束得臉不能動彈,所以笑容只能在面部晃了晃,隨即風一樣地消失了。這些只有張?zhí)一苡X察出來,她雖然高興,但更多的是擔心,感覺姚百歲的變化來得太突然了,有點虛幻,有點縹緲,好像稍不注意,就會煙消云散。她坐在姚百歲跟前,觀望著,凝視著,想把這一切抓住,牢牢地抓住。
按以往的習慣,姚百歲吃完早飯要睡上一會兒,但今天沒睡,不但沒有睡,還精神地坐著。悅悅給他打開電視,找到武打節(jié)目,他就有滋有味地看著。悅悅偷偷地跟張?zhí)一ㄕf,爸爸是不是開始好轉(zhuǎn)了?張?zhí)一嘈χf,但愿好轉(zhuǎn)吧。
張?zhí)一ê秃率囟Y聯(lián)系了一下,郝守禮說廠里有點小事,處理完以后就馬上出發(fā)。張?zhí)一ㄗ屗麆e急,早點晚點不要緊。放下電話,張?zhí)一ㄏ?,這次要是郝守禮治好了姚百歲的病,她一定要以十倍的禮品報答他。想到這,她又有點擔心,姚百歲見了郝守禮,不會激動得出問題吧?不過這種想法只在腦子里一晃,就隨即消失了。
郝守禮就要來了,張?zhí)一ㄒ膊恢罍蕚湫┦裁?。他來了,吃頓飯是必不可少的,可是去哪個飯店呢?她正在想著,悅悅過來了,問中午飯給爸爸做點啥。張?zhí)一ㄕf,剛吃過早飯,就準備午飯,真是個好孩子。她突然覺得悅悅長大了,懂事了。張?zhí)一ㄗ寪倫倹Q定做啥飯。悅悅問,爸爸是不是喜歡吃燉菜?她印象中,爸爸經(jīng)常吃這種菜。張?zhí)一ㄕf,只要有肉,他都喜歡吃,悅悅開始準備燉菜了。她讓張?zhí)一ㄐH自給爸爸做飯。切好白菜和大肉,泡了粉條和海帶。她問張?zhí)一ㄕψ霾拍茏岋埐烁恪執(zhí)一ㄕf,多放些大肉和火鍋料。悅悅按她的說法做了,然后就開火做飯。
姚百歲看了一會兒武打片,然后一陣陣地扭動身子,好像有點膩煩了。悅悅問他是不是想換臺,姚百歲“啊啊”地應(yīng)著。悅悅不知道他還喜歡什么節(jié)目,就胡亂地找著。她找到一個音樂頻道,剛看了幾分鐘,姚百歲就“啊啊”地叫起來。悅悅突然想起來,給他找到一個戲曲節(jié)目,這時候姚百歲的表情才和緩下來。
張?zhí)一ê蛺倫傉趶N房做飯,突然聽到姚百歲的屋里有很大的動靜,像哭泣的聲音,他們趕緊跑過去,原來是姚百歲發(fā)出的。他隨著電視里的唱腔,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正隨著電視里的人唱戲呢,看起來他特別興奮。這下張?zhí)一ǜ吲d了,證明姚百歲大腦正常了,起碼沒有大問題了。張?zhí)一ê蛺倫傉驹谝Π贇q旁邊,他們似乎忘了姚百歲是個病人,他發(fā)出的“嗚嗚”聲特別新鮮,聲音雖說單調(diào),但是她倆聽著卻是親切和歡喜,像牙牙學(xué)語的孩子說出的第一句話,張?zhí)一牬袅?,悅悅也聽呆了。她們站著,直到電視“嘩”的一聲關(guān)機了,才夢一樣地醒悟過來。
原來停電了。張?zhí)一▉淼皆鹤永铮ь^望望空中,太陽偏西了。悅悅說,干脆讓爸爸吃飯吧。張?zhí)一ㄒ餐?,就盛了一碗菜,端到了姚百歲面前。姚百歲見到飯菜,嘴動了動,發(fā)出“嗚嗚”的聲音。悅悅朝著張?zhí)一ㄕf,和上次發(fā)出的聲音咋不一樣?張?zhí)一ㄕf,可能是還沒有從戲里跑出來,還沒有唱夠呢。
倆人說完,開始喂飯了。悅悅將飯碗往前挪動了一下,姚百歲的右手從被子里鉆了出來,手指不停地搖晃著。悅悅問,爸爸,你想自己吃飯嗎?姚百歲“啊啊”了幾聲。悅悅說,你現(xiàn)在還沒法吃飯,等病好了再自己吃吧。姚百歲不吭氣了,眼皮耷拉下來。悅悅對著張?zhí)一ㄕf,俺爸不高興了。
表面上張?zhí)一ㄊ窍矏偟?,但是她的笑容僅僅浮在臉面上,隨時都會消失的,有種不實的感覺。她不太相信姚百歲會自己吃飯,恐怕以后永遠不會了。想到這,她的臉色陰了下來,為了不讓悅悅瞅見,她趕緊離開了房間。
天黑時,郝守禮打電話說,到了城里了。張?zhí)一ㄕf定個飯店,好好招待他。郝守禮正好有個朋友準備好了飯菜,就謝絕了張?zhí)一ǖ难?。張?zhí)一ㄏ耄缓妹魈煸偈⑶榭畲恕?/p>
張?zhí)一ò押率囟Y明天拜訪的事給姚百歲講了,姚百歲“啊啊”地應(yīng)著,他的眼發(fā)著光,顯出一臉的興奮。悅悅說,爸爸,你等著吧,明天送禮的人就來了。姚百歲聽后,“啊啊”著,聲音很大。悅悅說,你想讓人家送禮是不是?你想收啥禮呀?姚百歲聽后,“啊啊”得更厲害了。張?zhí)一ú幌胱屢Π贇q這樣叫著,就提醒悅悅不要逗他。悅悅說,俺爸一輩子沒高興幾回,現(xiàn)在還不讓他放松,要等到啥時候?悅悅這么一說,姚百歲卻不吭氣了,好像情緒穩(wěn)定了一些,開始直愣愣地坐著。
平常吃過晚飯,姚百歲就睡覺了,但是,今天他沒有睡的意思。張?zhí)一ò驯蛔咏o他蓋好,他的手一撥,就掀開了。張?zhí)一▎査遣皇遣幌胨X?他“啊啊”地叫了兩聲。這時悅悅過來了,給他打開了電視。姚百歲并沒有看的意思,兩眼瞅著房頂,眼珠骨碌骨碌地轉(zhuǎn)著。這樣持續(xù)到深夜,張?zhí)一ê蛺倫偠祭У锰Р黄痤^了,張?zhí)一ㄗ寪倫側(cè)ニ?,自己一人陪著他?/p>
姚百歲睡下后,張?zhí)一ú鸥倚菹?。天亮時,張?zhí)一ū灰魂嚫O窣聲弄醒了。她歪頭瞅瞅姚百歲,發(fā)現(xiàn)他的胳膊從被窩里伸了出來。她走到姚百歲跟前,發(fā)現(xiàn)他睜著眼睛,平常他不會醒得這樣早的。她給姚百歲洗了臉,擦了手,就趕緊做飯了,因為說不定郝守禮一早就要過來。
姚百歲吃了早飯,聽見院門響了,接著聽到了說話聲。先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這個聲音是陌生的,應(yīng)該是供應(yīng)商郝守禮,這個名字,張?zhí)一ㄕf了一遍他就記住了。以前他應(yīng)該見過一次,但供應(yīng)商太多,記不清了,他只記得幾個老客戶。這時,姚百歲有點緊張,他說不清為啥緊張,總覺得這不是真實的,他這輩子還沒收過別人的禮物呢!
一會兒,張?zhí)一ㄕf話了,由于門關(guān)著,她的聲音很低,唧唧噥噥的,姚百歲一點都聽不清。平常張?zhí)一ㄖv話的聲音很大,今天是咋回事呢?他們嘀咕了一陣后,聽到張?zhí)一ǖ膰@氣聲。姚百歲不理解,今天別人來送禮,她怎么嘆氣呢?姚百歲有點氣惱,但這種氣惱是單薄的,最終還是讓喜悅沖淡了。
過了一會兒,外面的聲音聽不見了,姚百歲想抬起頭,仔細聽聽,但無論怎么用力,都沒有成功。他怕郝守禮走了,怕見不到他。心想,給我送禮,不見我怎么叫送禮呢?正在疑惑,他聽到輕微的啜泣聲,應(yīng)該是悅悅的聲音,他渾身緊了一下,心想這個孩子,這時候哭啥咧,難道……他不敢往下想了。他繼續(xù)樂觀地推測,郝守禮今天過來,是給我送禮的,是好事,不是壞事,應(yīng)該大大地高興才是,他不愿聽這種哭聲。
突然客廳里響起一句:咱進去看看吧!姚百歲聽清了,這是郝守禮的聲音,這時姚百歲的心陡地提了上來。他聽到了腳步聲,輕輕的,軟軟的,正在一步步走近,每一個響聲,像一只手撓著他的心坎,有種從未體驗過的舒服和暢快。
門吱地開了,郝守禮進來了,兩手還提著好多禮物。姚百歲雖然知道是他,但還是驚了一下。他極力抬起頭,朝郝守禮點了一下,由于用力太大,腦袋歪向了一邊。悅悅走過去,趕緊扶住了他。郝守禮說,姚老板,今天的精神怪好?。∫Π贇q很久沒有聽見有人喊他老板了,他聽后,心里蜜一樣的甜。他的笑容是從嘴角開始的,然后向四周水一樣地慢慢洇開,瞬間他的臉頰、眼睛、額頭都被笑容湮沒了。郝守禮坐在床沿上,離他很近,幾乎感到了他的鼻息,姚百歲體驗到了親切、溫暖和尊敬,于是一種驕傲從內(nèi)心嘩嘩地涌了出來,他覺得自己好像來到了室外,天是高的,地是闊的,呼吸都是順暢的。
讓他沒想到的是,郝守禮向前握住了他的手,郝守禮的手軟軟的,像他說話的聲音,感覺暖融融的。郝守禮抬起右手,輕輕地拍拍他的胳膊說,聽說你的病快好了,等你上了班,我的生意,你還得多多照顧??!姚百歲聽后,嘴角翹著,眼睛擠著,雖說大家聽不到他笑的聲音,但都能感到他的笑聲把房間撐得滿滿的。
郝守禮松開手,打開了他帶來的禮品。他說,這是俺老家的鐵棍山藥,給你補補身子。姚百歲瞧著,“啊啊”地叫著。張?zhí)一▽率囟Y說,這是他對你感謝咧!郝守禮說不用謝,早就該給你送來了,只是這段時間太忙了,沒空閑。郝守禮又拿出了兩盒雜糧,還有金絲蛋、紅棗、蓮子等,姚百歲瞅著,“啊啊”地叫著。郝守禮又握著他的手說,這些都是補品,過后給你做做,一定要好好吃呀!姚百歲“啊啊”地應(yīng)著,可能是“說話”太多了,嘴角流出了口水,悅悅趕緊給他擦掉了。
郝守禮看看手表,又瞅瞅張?zhí)一ā執(zhí)一ㄟm時地對姚百歲講,郝老板還有事咧,得回去了。姚百歲朝著郝守禮“啊啊”了兩聲,算是對他的告別吧。
郝守禮起身了,姚百歲還緊緊地攥著他的手,郝守禮一點點地抽開了。姚百歲仍對他笑著,笑容在眉毛、額頭上不停地跳躍,然后蝶一樣地飛舞起來,飄滿了整間屋子。
郝守禮走后的第二天早上,張?zhí)一ㄐ褋?,發(fā)現(xiàn)姚百歲已經(jīng)死了,不過他的臉上還掛著笑容,這種笑容像一張剪紙,牢牢地貼在他的臉上。張?zhí)一ㄓX得他還在笑著,笑容從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上涌出來,彌漫了整個房間。
作者簡介:宋劍挺 , 河南蘭考人,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供職于中原油田。先后在《當代》《山花》《飛天》等期刊上發(fā)表作品百余萬字,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圈在院里的聲音》、長篇小說《倉皇》《陰陽》等。部分作品入選年度最佳小說選。多部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各類期刊、媒體轉(zhuǎn)載。多篇小說獲《當代》拉力賽冠軍、“飛天”文學(xué)獎、“陽光”文學(xué)獎、第二屆中國工業(yè)文學(xué)作品大賽獎、中華鐵人文學(xué)獎等二十余次文學(xué)獎項。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