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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個蘋果箱

    2023-07-13 02:55:36方言
    安徽文學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小兵蘋果

    方言

    種瓜得豆——這是當下每一位電影編劇都深有體會又無奈的現(xiàn)實。作為一名邊緣化的電影編劇,一個常年絕收的劇作者,我每寫下的一個字,都是一滴辛酸的淚。

    初冬時節(jié),女兒丹丹要參加藝考,打算備戰(zhàn)電影學院,我想都沒有想,就告訴她倆字:不行。隨后她以辟谷方式進行反抗,表達強烈的“就想去”的意愿。妻子質(zhì)問我:為什么不行?你不能以你的失敗的人生經(jīng)歷,限制孩子的前程和發(fā)展。我無奈地說:電影之路太坎坷了,我不同意也是心疼她,是不想讓她吃太多的苦。隨便報個醫(yī)學院、上個師范……考個什么大學都比電影學院強。妻子被我成功說服了。

    在妻子的勸說下,女兒放棄了當演員的念頭,最終考上了與電影學院一橋之隔的一所985高校。

    一個周末,女兒領(lǐng)回一位被她稱為閨蜜的高中同學。據(jù)她介紹,這個眉清目秀的女孩,今年考上了電影學院最豪橫的編導(dǎo)專業(yè)。女孩見到我之后,二話沒說,撲騰一聲雙膝跪地,向我行了一個拜師禮。我被她的貿(mào)然之舉嚇了一跳,懵懵懂懂,不知這是怎么檔子事。女兒說,盧蘋想拜您為師,和您學習寫電影劇本。

    說來挺慚愧的。大半生時光匆匆而過,自己都沒裝滿一桶水,又怎么倒給別人一杯?情何以堪?況且,這些年因生活所迫,我早已把當電影編劇的夢想無限縮小了,為了養(yǎng)家糊口、供孩子上學、給年邁的父母看病,我都有好幾年不動筆了。早先完成的若干個本子,由于沒找到買家,無法變現(xiàn),全疊放在大立柜頂上,灰塵都比銅錢厚了?,F(xiàn)在,我在一家文創(chuàng)公司做后勤工作,說得具體點,就是一名老保安。

    不過,這孩子一個頭磕在地上,口中喊著師父,讓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我忙把她攙扶起來,心中不免埋怨女兒亂彈琴,不爽的神情里夾帶著對這個名叫盧蘋的女孩的歉意。女兒看出了我的微慍顏色,委屈地為自己辯解,這并不是她的主意。盧蘋平靜而自信地說:“師父,我拜您為師是受我爸的指點。他說您一定會收我為徒的?!?/p>

    “你爸?”我更加納悶了。

    “嗯。”

    “我們認識嗎?”我胸中頓時疑云叢生,她爸怎么知道我?

    盧蘋笑了,笑得極為恬淡可愛。她說:“你們當然認識。您不同意丹丹報考電影學院,我爸還發(fā)了一頓脾氣呢,差一點兒上門來找您理論?!?/p>

    “啊?還有這事?”我更加驚詫了,忙問,“你父親叫什么名字?”

    “盧成。”盧蘋微笑且自豪地說。

    “啊?你是小兵的女兒?”我被盧蘋的話驚到了,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盧成是我高中時的同學,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同學。我倆是高二分到一個班的,但是我和他真正的友誼并非來自學習上的“比學趕超”,而是二十五年前,我們一起在涿州影視城的一個劇組里當“蘋果箱”的經(jīng)歷。當年一起充當“蘋果箱”的,還有一個叫李有才的同學。后來,我們因為這次從影拍檔,成為最要好的朋友,歸納簡述有三個共同點:愛電影,學習差,窮。

    涿州影視城與我們學校距離很近,只三五里。影視城里常年走馬燈似的有劇組進駐或離開。偶有大制片大導(dǎo)演拍攝攻城略地的戰(zhàn)爭場面需要大量“兵將”的時候,第一想到的就是與我們學校聯(lián)系,找學生參與演出、充數(shù),學生不僅比附近村里的群眾演員好管理、聽話,而且從不討價還價。那時,去參演一般都是半晌,不足半晌也按半晌算,每人大約能得到五到三十元不等的酬勞。學校認為這是一件好事,既給學生創(chuàng)造了參加社會實踐活動的機會,還能給學生張羅點生活費??蓜e輕視這份現(xiàn)在看來略顯微薄的片酬,1995年上高二的我,每周的伙食費家里只給十二元。但是這種好事并沒有持續(xù)多長時間,一些家庭條件好的學生,家長不屑于這仨瓜倆棗的蠅頭小利,不知是誰跑了一趟教育局,就把我們窮學生的這個掙錢方式給攪黃了。后來,學校不便大張旗鼓地派學生參加演出,便采用自愿報名的方式。這樣一來,本還在心里暗罵富學生家長不仁義的我,反倒不受以前學校按年級分批分撥派遣的約束,松綁后,自愿報名,我每一次都不落空。

    報名拍電影的學生很多,絕大多數(shù)都是窮學生,都為掙點兒錢,減輕一點家庭負擔。然而,可以說所有人都沒有我們?nèi)四敲纯駸岷蛨?zhí)著。我們仨也很窮,很珍視掙這仨瓜倆棗的機會。但是除此之外,我們心中還有一個當電影演員的夢想。為了能在日后一夜成名時有個好聽又好寫的名字,我們還早早地取了藝名:小兵即是盧成,我的藝名叫東吳,二十多年來我寫的所有本子,使用的都是東吳這名。李有才的藝名叫龍羽。

    日月穿梭,原來很多的人生在歲月這架織布機上都織得一塌糊涂。這二十多年里,我們?nèi)苏l也沒有在影視圈里混出什么名堂,更無所謂前程。這些年我與他倆雖然疏于聯(lián)系,但我覺得他們兩位在影視圈的境況可能與我無異,院線每上映一部新片,我都會緊盯著飛速上劃的演職員表。但是非常令人遺憾的是,我沒能在每一次影院散場燈驟然亮起時刻,于銀幕上看到三個人的藝名,哪怕是其中之一。我常常為自己寬心、解圍,尋找諒解彼此未能出現(xiàn)的借口,也許小兵和龍羽已經(jīng)換了別的藝名。特別是龍羽,他自幼學習武術(shù),拿過縣里武術(shù)大賽的第一名,身手絕對不輸于臺港二三流功夫演員。但是,不管怎么說,這都是我的胡亂猜測。高中畢業(yè)之后,我沒有考上大學,家里也沒余糧賣錢供我復(fù)讀,我直接沉入了社會底層,走進建筑工地,當了一名力工。寫電影劇本,繼續(xù)圓夢的事,是在結(jié)婚之前的一兩年,心里的電影夢突然死灰復(fù)燃——其實我心里的這盆死灰,如施了魔法一般,每隔一段年月就會復(fù)燃一次。我不甘心一生如此的平庸,但是又無法去影視城大門口如許多村夫閑婦一樣去“趴活兒”等機會,于是才有了用一頁頁的方格稿紙,打造瑰麗人生夢想的沖動。我想,能成為一名電影編劇也挺好,自己的文字能被演員們遵從、一絲不茍地表演,或者因為表演得不好不到位,而遭導(dǎo)演的破口責罵,而后能在全球各大影院輪番上線、放映,能被那么多觀眾忘情地觀看,能讓那么多人為之激動地流淚、談?wù)摵豌懹洝且彩且患浅A瞬坏玫氖???墒俏夷切┓饷嫔虾炛皷|吳”名字的電影劇本,從來沒有得到張藝謀、陳凱歌的認可,就連本著馮小剛賀歲劇風格,為他量身打造的賀歲劇本,也未能入他的法眼。自己給自己鼓勁、打氣,不低頭、不放棄、永不言敗,可后來終因生活所迫,我的電影夢還是不得不醒了。不過,也不能說我的電影劇本一部也沒拍,拍了是拍了,只是沒拍成電影,而是在西城區(qū)一個街道的小禮堂里改編成了一臺情景喜劇,逗得缺牙少齒的翁嫗們?yōu)橹醺?,場面極為熱鬧、祥和,劇場效果一點兒不亞于葛大爺主演的《甲方乙方》什么的。只是劇本的稿費很少,還是以“具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實物結(jié)算的——一個印著“首都市民文明公約 ××居委會 贈”字樣的塑料堅果盤子。

    令我沒有想到,多年之后,小兵的女兒和我閨女竟然也是同學。而且他的女兒還報考了電影學院。此刻,我心中有些后悔沒有支持丹丹參加藝考。如果我女兒去考了,她們可能會成為電影學院校友的。

    “小兵……”我一時語無倫次,不知說什么才好。我左右端詳眼前這個小姑娘,像,真像,她簡直就是小兵的翻版。小兵我倆一起讀高中時,比她們現(xiàn)在的年齡還要小一些,個頭也矮一截。真快!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又是一代人了?!八惆帧诟蓡??我……”我攤了攤雙手,有些不知所措,一個淚花在眼圈兒里打轉(zhuǎn)轉(zhuǎn)。

    “爸?!迸畠哼f給我一張紙巾。

    “師父,您別激動。”盧蘋和丹丹扶著我坐在沙發(fā)上。盧蘋說,“我爸一直都在跟組拍戲,現(xiàn)在湘西呢!”

    “哦?他在跟組、拍戲?演什么?”我一聽跟組、拍戲,頓時精神抖擻,如同打了雞血一般。我原以為小兵已經(jīng)和我一樣,早已成為一個泯滅了夢想的偽電影人了呢。

    盧蘋莞爾一笑,輕輕地搖了搖頭,“您猜?”

    我擺了擺手,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一晃都快三十年了,我哪里猜得到哇?他若是一直都在劇組里,應(yīng)該是一名老演員了。”我揉了一下眼窩里再次涌出的淚花,有些哽咽地說,“當年我們雙手撐地,半趴半跪在地上,背上馱著一塊鋪蓋著厚重紅地毯的大芯板,三個人就那么合力頂著,保持木板的平穩(wěn),滿足著導(dǎo)演要求的‘地面高度,充當著蘋果箱。武皇踩在我們?nèi)笋W起的紅地毯上,號令群臣,懿旨天下!那時,我們?nèi)嗽谄岷?、憋氣、又出不了鏡的大芯板下互相對視,小聲地說,我們一定要走上銀幕,成為一名真正的電影演員。呵呵……那時。”

    “我爸一直跟組拍戲,但他不是演員,而是一名‘道具?!北R蘋說。

    “停!高度不夠!蘋果箱,上蘋果箱!重來?!?/p>

    大胡子導(dǎo)演手持擴音喇叭高聲地叫嚷著,他有些憤怒了,口中向外噴著臟話?!澳銈兪潜控i嗎,還是死人?”電影《女皇》中武皇號令群臣這場戲,已經(jīng)拍了十來條了,不是燈傘入鏡,就是打板兒之后,群臣們注意力不集中,神情渙散……各種問題和意想不到的事都發(fā)生了。就拿剛剛被拍廢的上一條為例,武皇一伸手,站立在一側(cè)的女官,應(yīng)該迅速遞上那份欽點了文武百官名字的手卷,可武皇伸了兩次手,端著手卷的女官也未意識到該她的戲了。然而就在這時,另外一個打扇的侍女趁機學起了雷鋒,移步上前給武則天遞上了一個歪著嘴兒的鮮桃兒,氣得導(dǎo)演摔飛了喇叭……

    本劇的女一號,是個非專業(yè)演員,來自東南沿海的一座小城,身高不足一米六,不但個子太矮而且精瘦形銷。從一開始選演員,大胡子導(dǎo)演就沒看上她。但是這女一號有言在先不要片酬,而且她的干爹還是《女皇》的第一大贊助商。導(dǎo)演雖然脾氣很大,可在制片面前只能忍氣吞聲?!杜省烽_機短短半個月時間,大胡子已經(jīng)摔壞了三個擴音喇叭。女一號的這場戲,對女皇的外觀鏡頭感要求比較高,不但要表現(xiàn)出武皇的堅定氣質(zhì)、可信任感,還要有氣宇軒昂的形象,而且還得表現(xiàn)出她高大、豐滿的自身氣度,以此襯托出武周政權(quán)在她的領(lǐng)導(dǎo)之下呈現(xiàn)的社會繁榮、人民安居樂業(yè)的鼎盛國家氣象。其他場次的戲還都好說,大胡子都忍了,借用了蒙太奇、綠幕、荷蘭角等各種拍攝技巧,配以化妝、道具、替身、威亞……都可以將就著完成,但是這一場戲是全劇的“戲眼”,是重中之重,絕對不能用替身,也無法用替身,一定要女一號親自出演,因為有三次面部特寫和兩個正面整體形象表現(xiàn)鏡頭和五個側(cè)面、背面的分鏡頭配合。這場戲中,女一號先坐在龍椅上講一段話,然后站起身走幾步到金鑾殿外,對著佇立著的成百上千名官員,再高聲宣講一番,完美表現(xiàn)出女皇不凡的口才與睿智。導(dǎo)演要求女一號在本場戲中,全程背誦臺詞,且要進行現(xiàn)場同期錄音。可是女一號是一口粵語改造成的普通話,導(dǎo)演聽了立刻就有了心憋的感覺,無奈地自我放棄了,說,“算了算了,你還是復(fù)念123456789吧!”

    蘋果箱,并不是裝蘋果的箱子。

    在影視劇拍攝中,“蘋果箱”是經(jīng)常會用到的一種器材。蘋果箱也稱為墊腳箱,一般用來解決演員或物體高度的問題。蘋果箱根據(jù)使用環(huán)境的不同,尺寸大小也不同,但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

    蘋果箱這個詞,我也是在參與幾次群演之后才明白的。后來,只要一聽到導(dǎo)演喊蘋果箱,我就會主動跑上去幫助“道具”搬那些木箱子,放到導(dǎo)演指定的位置。

    去涿州影視城當群演,上鏡次數(shù)多了,我也窺聽到劇組人員說過拍戲的一些門道。有位“道具”說,影視界也有歷代傳承的規(guī)矩,比如這些蘋果箱、鏡頭箱子,男演員累了可以坐坐,女演員拍戲需要用的時候可以搬動、踩踏,但絕對不能坐。女演員坐蘋果箱是行里的大忌。為什么女人不能坐蘋果箱呢?我覺得這事挺有意思,也很奇怪。“道具”說,其原因要追溯到早年的戲班,凡戲班的旦角,不論是男是女,都不能坐衣箱、盔箱。因為衣箱內(nèi)裝有王衣,盔箱內(nèi)裝有王帽,被“陰人”坐了就大不吉利,會有血光之災(zāi)。這規(guī)矩代代相傳,就演變成了現(xiàn)在劇組里女演員不能坐蘋果箱、鏡頭箱的規(guī)矩?!暗谰摺边€舉例說,凡拍過大片、見過世面的女藝人都懂這些,有一年他跟的一個組中,男三號巴結(jié)飾演女一號的港臺某位肥女星,在片場間隙,男三號也不忘獻殷勤,他給女一號搬了一個蘋果箱讓其歇坐,結(jié)果那位肥婆橫眉怒目,掄圓胳膊扇了男三號一個大耳貼子……

    大胡子導(dǎo)演喊叫著蘋果箱,可是“道具”是絕對不敢給女皇準備蘋果箱的,更不能讓武則天坐在擺在蘋果箱上的龍椅。怎么辦呢?這就必須用其他東西來代替蘋果箱。我站在殿外,遠遠地就看到了“道具”的苦瓜臉,知道他為什么而犯難。于是我便招呼正在充當階下衛(wèi)士的小兵和龍羽,我們?nèi)祟^頂著一整張大芯板“上殿”了。我們沒等“道具”吩咐,就主動趴跪在大殿中間龍椅前面。這時,“道具”也明白了我們的意圖,趕緊吩咐人把紅地毯鋪在我們馱起的大芯板上,又把龍椅抬壓在紅地毯上。我跪在地上,大聲地問,“高度可以嗎?”擴音喇叭聲調(diào)緩和了許多,回答道,“再起五公分。”“道具”便跟著勁更大聲地喊,“起五公分!”我和小兵、龍羽在黑暗中,互相對視了一下堅韌的眼神,同頻率地挺了挺肩頭,撅了撅腚。

    “好!可以了!”“道具”一邊喊,一邊用手掌叩擊馱在我們背上的“地面”。

    這時,擴音喇叭刺啦啦地響了一聲,再次吼道,“各就位,爭取一條過。預(yù)備——”而后,“啪”的一聲,便打板兒了。

    雙膝跪地,雙手拄地,在黑暗中,三個蘋果箱一言不發(fā),努力地保持著背部的平衡和穩(wěn)定。但是,我們的心卻如同大海波濤一般澎湃,極不平靜。此時的我們,仿佛不僅僅是在不聲不響地充當暗無天日的三個蘋果箱,而是在對心中的電影事業(yè)頂禮膜拜。從那時起,我們?nèi)诵闹杏辛烁鼮閳远ǖ男拍睿航裉欤覀兡軌虺洚敱粍e人踩在腳下的蘋果箱,有朝一日,我們就一定會有躍然銀幕之上的高光時刻,成為心向往之的電影演員,最耀眼的影壇巨星。

    能不能倒給盧蘋這孩子一杯水,是小事,我這個破水桶讓她直接提走都行。拜師之事于情于理我都是無法推辭也不能推辭的。因為她爸是小兵。

    一天,盧蘋打電話告訴我,她爸這周末從湘西回來,想見我。

    見!

    我沒有絲毫猶豫,很干脆地回答。但是在她拜師那天,我并未急于向她索要她爸的聯(lián)系方式,以至于盧蘋主動問我時,我還猶豫了一下。最后是盧蘋代我把她爸的電話號碼存儲到我手機上的。此后連續(xù)三四天,我都望著那串數(shù)字發(fā)呆,最終也沒有將它撥出。我并不是不想念小兵,反而非常非常想念他和龍羽。我們?nèi)齻€是一個整體,是共同的筑夢人。當我看到盧蘋、聽到盧成名字的那一刻,我心里本來在最近幾年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電影夢,瞬間再一次被點燃了,不,那完全就是閃燃、爆燃。然而,當提到聯(lián)系方式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蔫了下來,于剎那間怯懦得像個孩子。這是相見恐懼癥嗎?是因為相隔的時間太久了嗎?還是盡管在電影圈摸爬滾打這么多年也未浪得一點小名氣的原因呢?我心亂如麻,五味雜陳,思慮重重。

    高中畢業(yè)后,小兵、龍羽我們至今都沒有見過面。這種情況若是現(xiàn)在,一定會被人懷疑我們友誼的基礎(chǔ)與純粹性存有瑕疵??傻雇嘶貙儆谖覀兊哪莻€時代,這并不稀奇。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們整個村子都沒有兩部電話。人與人的遠程溝通方式,還停留在書信與電報這一層面。可那時的人們遙想不到只時隔短短十年二十年,程控電話、BP機、大哥大、智能手機以及各種電子產(chǎn)品、網(wǎng)絡(luò)軟件會如此泛濫、層出不窮。那時人們平靜地生活著,從沒有抱怨過日子過得慢、書信郵得慢。

    除此之外,我們這么多年沒有見面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我做一下自我檢討:責任在我。高考時由于我的成績實在太差,龍羽、小兵都比我強一些。我以為他們一定是考出去了,哪怕是考個大專,也實現(xiàn)“農(nóng)轉(zhuǎn)非”了。城市里出生長大的孩子,無法切身體會“考出去”的重大意義,但對農(nóng)村人而言,我深悟只有路遙的《人生》才是中國最最偉大的文學著作,高加林的命運掙扎與愛情悲劇,便是對中國二十世紀“考出去”的詮釋與羞辱。所以,我一直不想打探他們兩人的消息,生怕出現(xiàn)一個工地上的民工與兩個大學生并肩而行的畫面。自己的心理落差太大,會影響到我樸素且卑微的農(nóng)人情愫,三個人一起對曾經(jīng)共同擁有的夢想再次描摹時會產(chǎn)生不協(xié)調(diào)的參差感,會讓我為“階級”間的隔閡而自卑不已。就像高加林一般。然而,當我從盧蘋口中得知,她爸當年也沒有“考出去”時,才恍然大悟,或許小兵一直沒有聯(lián)系我的原因大抵和我是相同的吧。

    “我怎么會是‘道具呢?”

    我和小兵終于見面了。我們見面的地點,不是我家也不是他家,更不是茶館或飯店,而是他供職的電影劇組在北京長期租用的一個器材存放庫房。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庫房在京西南的城鄉(xiāng)接合部,推開庫房的大鐵門,正好可以望見陳愛蓮舞蹈學校鐵銹紅色的外墻鑲嵌著的金字。

    小兵除了外表滄桑、眼睛渾濁、頭發(fā)稀疏了一些以外,我感覺他并沒有太多的變化。他上學時就喜歡留唐國強式的“二八分”發(fā)型,現(xiàn)在依然沒有改變,還是那么偏分著。青春年少時,他左右腮幫上還有兩個淺淺的酒窩,現(xiàn)在雖然也有,只是擴展成了并不帥氣的“魚鰓褶”。

    “不是‘道具,那你是什么?”我驚奇地問,“我徒弟可是這么說的?!?/p>

    “那是我蒙唬她們的?!毙”f,“‘道具說出來好聽一點兒。不讓她們母女感覺太沒面子?!彼D了頓,又畫蛇添足地補充了半句,“我倒無所謂?!比缓?,自己又笑了,感覺像是自欺欺人沒有成功。

    “那你跟組干什么?我感覺‘道具都已經(jīng)是劇組里的小催巴兒了,還有比這個更低的嗎?盒飯?”

    “盒飯是肥差,除了制片人的大舅子,沒人能干得上?!毙”俸俚爻靶ξ也恢O世事。

    此時,我似乎有些大徹大悟了,沉寂在腦海中的那三個字不受控制地脫口而出:“蘋果箱?”

    小兵大笑起來。我以為這次我猜對了,見他笑得那么開心,我也笑了。可是我笑了兩聲之后,就笑不出來了。怎么會呢?不可能??!多年之前我們仨一起充當蘋果箱那次,只是一個偶然。即使拍攝影片時,劇情需要使用蘋果箱,那也不是場場次次都用人來充當?shù)?。我冷著臉,心里有些不悅地盯著小兵。小兵笑著笑著,忽見我不笑了,就也停了下來?/p>

    “咋了?”

    小兵輕聲問。我沒有理他,依舊黑著臉。他大約是看我這副傻愣愣的樣子,太過單純太過憨實吧,就又笑了起來,比剛才笑得還要大聲和放縱。頓時,我心中怒火燃燒,我所感覺到的是一個卑微的未成名的電影編劇,受到了一個長期跟組拍戲的老戲骨的戲謔。我的腦海里瞬間一片空白,只慶幸盧蘋給了我他的電話號碼之后,我沒主動和他聯(lián)系,真是一個明智之舉。不然還不知會受到他怎樣的嘲諷和譏笑。我騰地站起身,便要離開。

    庫房距離我家二十公里左右,我的二手電動自行車騎到這里,電量正好全部用完。我剛進來時向小兵找插座給電瓶充電,那時我發(fā)現(xiàn)靠近插座的地面上,放著另外一塊正在充電的電瓶。

    小兵知道我真的生氣了,也不再笑了,拉扯著我的胳膊說:“這多年不見,剛來就走?電瓶還沒充上一格電呢!”

    我沒有理睬他,只站在原地不動。他雙手扶按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拍,我才順勢坐了下來。

    “我就是在給劇組當蘋果箱,真的。”小兵笑嘻嘻地說,“你今天若是不提這個詞,小三十年了,我一直都沒找準這個感覺。你一說蘋果箱,我瞬間就找到自我了。還得說你這個大編劇有水平。沒錯呀,一點沒錯!這么多年,我就是劇組里被人搬來搬去墊腳用的蘋果箱??!”

    我慢慢轉(zhuǎn)過頭來,十分詫異地看著小兵,他的眼眶里閃動著淚光。他的眼角已經(jīng)生出一條條魚尾紋,由曾經(jīng)英俊的酒窩淪陷成為的“魚鰓褶”,在不笑的時候,更加冷臉耷皮地難看。我說:“你別哭,你還是笑吧,你眼珠出汗的表情,更顯老。”于是,他又淡淡地笑了起來,笑得從容,笑得釋然,仿佛已經(jīng)與電影人艱辛的歲月,達成了一種難分勝負的和解。

    “你,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的這句話,我都覺得問得實在有些多余。如果不是,我們又怎么可能在劇組的器材庫房見面,又怎么可能兩人的電動自行車在一起充電呢。

    “準確地說,我是一名跟組的木匠?!毙”χf,我發(fā)現(xiàn)這一次他笑得無比的陽光和自信。

    小兵說,一九九五年夏天他和龍羽都沒有考出去。至此,我才知道,那時三個懷揣著電影夢的輕狂少年,徹底沉沒在“黑色七月”的星河里,一起落下了人生的第一幕。YYDS(永遠的神)!由東吳、龍羽、小兵三個非著名電影演員主演的第一場戲,第一條,就這樣速速地打板兒收工了。

    小兵回到村里之后,年過半百的父母面對著易逝的時光,連續(xù)三五日抒發(fā)著惋惜的慨嘆。一周之后,老父親便為他的小兒子盧成編制出“亡羊補牢”式的第二套人生方案了。父親對他說,中學這幾年的光景,你算是白瞎了??纯创謇锬愕哪切┌l(fā)小、同學,娃娃都能打醬油了。你得趕緊學點手藝,不然討媳婦都是件難事……于是,小兵無奈地跟著老父親“緊急+速成”地學習了祖?zhèn)鞯哪竟な炙?。沒出半年,他把家中院子里高的、矮的、粗的、細的、結(jié)果的、不結(jié)果的……所有的樹,都變成了歪七扭八的桌、椅、板、凳。第二年一開春,父親就讓大哥帶著他一起出去“闖練”。于是,他左肩挎著工具兜子、右肩扛著大鋸小鋸,身后背著鋪蓋卷兒,手里還拎著上高中時用過的搪瓷洗臉盆,緊跟在大哥后面,進了京。

    大哥有固定的建筑工地,在他的介紹下,憑著那把鋸弓子的掩護,小兵順利地以一名木工身份睡到了簡陋的工棚里,掙到了一個技術(shù)工種的工資。大哥說,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你如果沒有那把鋸,在工地上即使干同樣的活,那也只能掙到一個壯工的工錢。建筑工地都是粗活,木工的工作是支護模板,用不上做家具的手藝,會乜斜著一只眼“調(diào)線”就行,準不準誰說了都不算,技術(shù)隊長只信經(jīng)緯儀和水平儀玻璃管里的不停晃動的小水珠兒。

    我有些納悶,問小兵怎么從建筑工地登天似的到了電影劇組呢。小兵先是有些得意地說,純粹是機緣巧合。后又搖了搖頭,輕嘆了口氣,說,感覺就是命。

    有一天,一個梳著馬尾小辮兒的男人開著面包車來到工地,自稱是某電影劇組B組分鏡頭的副導(dǎo)演。他找到工頭說想要臨時借兩名木工到劇組去干一天零活,天黑之前就把人送回來,并當即掏出五百元給了工頭,說這是一天的工錢。遇上這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工頭當然樂不可支,直接把小兵和他大哥吼來,帶上工具,催促立刻馬上分分鐘上小辮子副導(dǎo)演的天津大發(fā)。但工頭就是沒提半毛錢工資的事。

    兄弟二人被拉到一個正在搭設(shè)之中的外景地。小辮子指著一摞實木齒接板說,抓緊干,一天的活,釘三十個蘋果箱,結(jié)實就行。說完就火急火燎地開車走了。小兵在影視城見到過蘋果箱,知道它的用途和大概規(guī)格與形制。但是他大哥沒聽說過更沒見過蘋果箱,不知道那小辮子說的是什么。一張實木齒接板一二百元,小辮子沒交代什么規(guī)格尺寸,萬一下錯了料,做出來的箱子不符合要求,或者裝不下小辮子的蘋果,怎么辦?小兵告訴大哥,蘋果箱不是裝蘋果的??墒谴蟾缫稽c兒也聽不進去他的話,執(zhí)意要等小辮子回來問明白了再做。兩兄弟抬一會兒杠,小兵說不過大哥,便自己開干了。

    小辮子一天沒露面,天大黑了才回來。這時,小兵已經(jīng)把記憶中的蘋果箱變成了實物,釘好了三十個。而且他還按照逐個遞進的規(guī)格,把三十個箱子分成了六組,每組五個,像俄羅斯套娃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套在一起,這樣一來就更便于搬運。小兵的木工活干得實在是太漂亮了,非常符合小辮子的心意,看得他心花怒放。小辮子對兩兄弟說,劇組要招聘能長期跟組的木匠,問他們誰愿意留下來,工錢比工地只多不少,且開支有保障。原則上只招一個人。但是看他們這三十個蘋果箱做得又快又好又規(guī)矩,如果他倆都愿意留下也可以。小辮子說完這番話,眼珠子不停地轉(zhuǎn)動,察言觀色兄弟二人的表情。這時,小兵突然覺得這三十個蘋果箱并非劇組急用,不過是小辮子快速、精準挖人、試工的一個手段而已。只不過這些箱子的完美程度超出了他的預(yù)期,他一興奮,忘形了,沒忍住提前公布了招聘結(jié)果。

    那天,小兵的大哥什么也沒有干,有些不好意思分享這份突如其來的美差。他也想跳槽,但口上唯唯諾諾說不出一句整話。

    小兵在小辮子劇組一共干了五六年,后來被借用到另外一個劇組,中間還有多個被借用和自我主動跳組的環(huán)節(jié),《九層妖塔》《英雄》《瘋狂的石頭》《云水謠》等多部叫得響的電影,他都跟過組,橫店、西部、戰(zhàn)國、無錫、長春、涿州、東平……全國各地的拍攝基地都去過,并以一個任勞任怨的木匠身份揮汗如雨地為各個片子忙乎過。再后來才被借到現(xiàn)在的劇組,快四年了,一直沒再挪動。他大哥現(xiàn)如今還在那個小辮子的劇組里工作,還是木匠,偶爾也被吆喝去現(xiàn)場救火,頂個路人甲、死尸、茶倌之類的坑兒。據(jù)說他常常連服裝都不用換,也不用特意去化裝,本色出鏡,隨叫隨演,基本都是一條就過。

    龍羽和咱倆一樣,一直都沒有離開電影圈。

    小兵說這話的時候,很正式,面部表情也挺嚴肅,感覺像是剛剛進入我們見面的主題。我禁不住震顫了一下身體,沒想到龍羽對拍電影如此執(zhí)著,而我在小兵的這句話中,是屬于被捎帶的那一部分,我慚愧地微低著頭,有意避開小兵的灼灼目光。

    聽小兵講他自己跟了那么多名組,雖然只是一個無需在影片最后具上名字的木匠,但我也由衷地對他敬佩不已。如果不是小兵告訴我龍羽的業(yè)績,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龍羽是我們?nèi)齻€人中在“電影事業(yè)”上走得最遠、跳得最高、抗挫能力與彈性最好的一位,同時也是成就最大的一位。小兵說,龍羽先后參演的電影有幾十部之多。他這樣說時表情極為平靜,語速不疾不徐,好像是談?wù)撘粋€與我倆毫不相干的人。然而,我是多年以來第一次聽到有關(guān)龍羽的消息,尤其得知龍羽有“幾十部”這樣一份成績單時,便從心里為龍羽感到高興,也為“夢想組合”中終于能走出一人感到自豪。我承認自己是一個不入流的群眾演員、蘋果箱,不夠?qū)I(yè)的電影編劇,但是我的這種激動情緒并非偽裝,更不是表演出來的,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摻不得半分虛假的真性情。龍羽所取得的成績對于我而言太過于突然,受到驚嚇的靈魂在驚喜中,肢體語言異常豐富,手舞足蹈間,我一不小心打翻了面前的茶杯。

    可是,我又有很大的疑問,龍羽既然拍了那么多部電影,即便沒有大紅大紫,沒有出演男一號,這都是太正常不過的事,但是幾十部片子的體量也絕非一個小數(shù)字,對于一個浪跡電影圈邊緣的小編劇而言,即使再“不務(wù)正業(yè)”、再“孤陋寡聞”,也不應(yīng)該沒有耳聞哪!不夸張地說,中國每年公映的電影我至少要精看六十部以上。況且,我把自己折騰得都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了:每一部新影片出世后,我都要慢放×4,仔仔細細地觀看最后滾播如流的演職員表,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龍羽的名字。

    我不敢肯定我猜測的單選答案的正確性,試探著問:“龍羽,改名了?”我覺得這是唯一我沒有看到龍羽名字的原因。

    小兵搖了搖頭,聲音極為低沉地說:“沒有?!?/p>

    “你這是怎么了?怎么這樣無精打采的?”我詫異地問。

    “他,死了!”

    “啊?”小兵的話如晴天霹靂一般,炸得我腦袋瓜嗡嗡直響,我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龍羽,死了。在洛杉磯?!?/p>

    我再也坐不住了,噌地站起身,有些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失控地在器材庫房里不停地大步往返?!安豢赡?!不可能……”我大聲喊叫著,重復(fù)著自己不能接受的執(zhí)念。

    器材庫房真的很大,里面分門別類整整齊齊擺放著各類拍攝器材與置景道具,三腳架、搖臂、攝影機、電纜、軸盤、配電箱、鏡頭箱、膠片箱,泡沫做的欄桿、石獅、石桌、石鼓凳,蠟制水果和筵宴菜肴,打成捆的地毯,防摔的大塊重體海綿,民國時期的洋車、“八大祥”的仿制牌匾、豬鼻子麥克風、搖把電話機、大喇叭花式留聲機,還有碼放得高高的一摞蘋果箱……幾乎包括了常規(guī)意識中拍電影會使用到的所有設(shè)備、器材和道具,一切應(yīng)有盡有。在靠近庫房門口的位置,門左側(cè)放著一排干粉滅火器紅瓶。右側(cè)是一個插滿了刀、槍、棍、鏟各式武術(shù)器材的木架子。

    “怎么可能?生病嗎?他身體素質(zhì)那么好,而且還會武術(shù)!”我用手掌怒拍了一下木架上月牙鏟的“木柄”,可是我沒有想到,那十八般兵器都是泡沫制作的,我一掌下去,那架子竟然直接報廢了。

    “東吳,你別激動!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和你一樣,非常難受!”小兵低垂著頭,哽咽著說,“他不是因病去世的。是個意外。”

    “意外?什么意外?”

    “一個拍攝事故?!毙”f,“我這次從湘西趕回北京,就是和你商量,咱倆得一起去洛杉磯把他接回來?!?/p>

    龍羽,人如其名,不僅是個像飛龍一樣的硬漢,而且還有如羽毛一樣輕逸的身段。

    龍羽是家中獨子,父母十余年前已相繼去世。他為了追夢、拍電影,始終沒有結(jié)婚,甚至連個女友都沒有交過。在這個世界上,他已沒有親人了。

    小兵講述的龍羽輝煌的從影業(yè)績,有我無論如何也猜測不到的結(jié)果。龍羽確實參演了六十余部電影,不過都是以武打替身的身份出現(xiàn)在影片中。這正是二十多年間,盡管龍羽演了那么多的角色,那么拼命,我也未能在演職員字幕中找到他名字的原因。

    前些年,龍羽一直在國內(nèi)各個影片公司和片場間游走,常常是剛替這個片子中的男一號吊完威亞,又火速趕到另外一個電影里,替另一個男一號挨棍子、沉豬籠。武打男替身,替的基本都是充滿危險的電影橋段,打斗、追車、爆炸、高空威亞、樓間跳躍、與野獸搏擊……都是正常人不敢想象、男一號不愿意出演的狠活。有一次,龍羽從小兵的劇組接了一個臨時性武打替身,結(jié)果防護繩斷了,龍羽輕而易舉地摔折了兩根肋骨。小兵勸他好好休養(yǎng)兩天,他說不行,并讓小兵替他訂一張當晚的高鐵票,他說已經(jīng)和另外一個劇組簽了替身合同,要連夜趕到南京去,第二天上午有他的戲……

    龍羽曾經(jīng)給國外電影公司當過替身,不過都是片方來中國拍片。去美國本土拍攝,這還是第一次。出國前,他打電話給小兵說,他并不是貪圖美方片酬給得高,目前自己折子上的數(shù)字,已經(jīng)夠在燕郊買一套房子的首付。他現(xiàn)在渾身都是傷,有時跳躍略寬的溝壑時,心里還會有力不從心的膽怯感覺。他直言確實有點兒打不動了,想找個能一起搭幫的女人過日子。本來他已決定推掉這單赴美拍戲的邀請,但是,當他得知這部影片是為紀念全球電影界華人武打領(lǐng)袖李小龍先生誕辰80周年,而由眾多美籍華人自發(fā)募集資金而投拍的電影時,他的血管為之突突跳動。并且獵頭公司還告訴他,如果他不接這個功夫替身的活,那么李小龍先生的備二選替身演員將是日本的君三太郎。龍羽當時便怒發(fā)沖冠,這怎么可以?絕對不行!

    李小龍,不僅僅是功夫片的開創(chuàng)者,好萊塢第一位華人主角、功夫影星……而且,李小龍在《精武門》中痛打日本人的橋段,無時無刻不在龍羽的腦海映現(xiàn)。龍羽從七歲習武,到拿全縣武術(shù)比賽冠軍,再到三十年的影視武打替身經(jīng)歷,李小龍先生在他的心中一直都是神一般的存在,甚至于龍羽還叫李有才的時候,他報名群演、充當蘋果箱,到后來充當武打替身,在他參演的每一部影片中拼命,每一分每一秒里與危險際會……一切付出都是為實現(xiàn)自己的功夫影片之夢,都是為了有朝一日成為李小龍一樣的功夫巨星。

    最終,龍羽改變了自己最初的決定,他毅然接下了這單武打替身的活,只身去了洛杉磯。

    但是,到了洛杉磯之后,也就在他出事的前一天,他給小兵打來電話,說自己已經(jīng)反復(fù)踏勘了拍攝現(xiàn)場,這次替的活讓他心里總是慌慌的,有一種很不好的毛躁感。龍羽在電話里還聊了一會兒所在劇組,不管是導(dǎo)演還是大牌影星,對他這樣的替身演員、小角色、劇務(wù)、道具等很是藐視,稱呼時都用同一個詞:Apple。這并不是夸他像蘋果一樣可愛,劇組里的Apple只是蘋果箱(Apple Box)的簡稱。他感覺自己不僅被輕視,而且他這個來自中國的Apple,時刻都要給他們當墊腳石。所以,他想通過明天的那場替身的戲,來給他們擦一擦眼睛。他已向?qū)а萆昝?,當年李小龍在好萊塢拍戲拒用替身,現(xiàn)在他拍李小龍也拒絕威亞。真人拍真戲!

    按照律師轉(zhuǎn)達的臨終遺言,我和小兵把龍羽的骨灰從遙遠的洛杉磯接回國后,撒在了他家鄉(xiāng)靜靜的胡良河里。他在美國的片酬、保險傷亡賠償金以及他的三十余萬元存款,全部留給盧蘋和丹丹,以激勵兩個孩子認真學習,好好努力,將來都能當好各自人生的女一號。他說他這一生沒啥大出息,只是一個無名的蘋果箱,被導(dǎo)演吼來喝去的Apple,頂替了太多的人拼殺、無我、不懈奮斗、不知疲倦與竭力掙扎的生命高光時刻,綻放了太多耀眼的、璀璨的、振聾發(fā)聵的大牌明星的人生光彩……他盡力了,累了,撐不住了,先散了……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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