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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宙中心原住民

    2023-07-13 02:55:36周于旸
    安徽文學 2023年7期
    關鍵詞:警報

    周于旸

    何仁覺是一個殺人犯,但殺的是什么人已經不太記得。他的右手食指上有塊繭,只有長期使用槍械的人才會有這種繭,長在中間那一關節(jié)上,細長而厚實,仿佛是扳機留下的吻痕。這塊繭交代了一些不可忽視的線索,他把這事寫在了筆記本上,宣稱自己曾經是個槍手,縱橫山林,彈無虛發(fā)。但如今已經不太一樣,他的手上又長出了新的繭。到了這一天,他像往常一樣在這間屋子里醒來,抬眼望去,墻面上布滿了電路板,電路線頭從天花板上垂下來,像屋子的劉海一樣。這里沒有窗,空氣已經不新鮮,球狀吊燈是屋里唯一的光源。

    此刻他什么也不記得,陷入失憶的狀態(tài)??看驳膲ι腺N著一張便箋,上面寫著一個短句:重復的勞動使人陷入遺忘。他坐到帶靠背的旋轉椅上,正對著屏幕和指示燈。指示燈亮起時,會發(fā)出劇烈的警報,屏幕上會出現(xiàn)無數(shù)條波浪線,他用右手握住操作桿,將它從這一頭扳到那一頭,警報就會停止,波浪線就會變成無數(shù)個小黑點。下一次響起警報時,他再重復這樣的動作。操作桿是一個方形柱子,握上去相當硌手,移動起來也十分困難,仿佛下面卡著塊大石頭。這是他唯一沒有遺忘的事,全憑身體本身的記憶。當指示燈亮起的時候,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手臂,仿佛是從別的地方移植過來的,接口并不在自己的身體上。他目視著自己的手臂從腰下抬起,握住操作桿,像和人扳手腕一樣用力把它扳倒。整個行為已經與他的意識無關。

    他模糊地記得這是個重要工作,甚至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正是有了這一間操作室,整個宇宙才能安穩(wěn)地運行,這與那個神秘的操作桿有關。他在筆記本上寫下一個猜想,這根操作桿如同汽車的換擋桿,他是地球的駕駛員,維持著地球的自轉運動。這個想法讓他興奮了整整一個禮拜,在那一個禮拜中,他每推一下桿都格外用力,一度忘記了手掌的疼痛。但他很快又陷入別的憂慮,比起換擋桿,他更想握住地球的方向盤。

    操作室下方有起居室和衛(wèi)生間,需要爬下一段梯子。這是他平常的活動范圍,起居室有窗,窗外是墻。地面上鋪了一層方格橡膠墊,凌亂得不成樣子,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總是碰到酒瓶、不知頭尾的電線和用途不明的零部件,封面破損的圖書,一頁頁泛黃的紙從中吞吐而出。舊衣物雜亂地團在沙發(fā)上,很久沒有被動過,令他感到不解的是,其中似乎還有一些女人的衣物。但他不愿上去確認,這些衣物幾近發(fā)霉,仿佛一翻動就會飛出無數(shù)蠅蟲。每到飯點,譚黎就會為他送來食物,掛在房間外的門把手上,敲三下門,然后離去。他們還沒有交談過,何仁覺認定自己是個殺人犯,殺人犯不應當與人產生太多交流。但那天他叫住了譚黎。門外是一個回旋樓梯構成的廊道。譚黎轉過身,問,出什么事了?何仁覺說,我什么也記不起來了。回聲在圓墻之間起伏震蕩。譚黎說,遺忘是好事,您可以更專心地投入工作。何仁覺說,樓上的機器是做什么用的?譚黎說,您不讓我跟您解釋太多。何仁覺說,我什么時候說的?譚黎說,之前說的。何仁覺說,為什么要聽從我之前的命令。譚黎說,我是您的助理,您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何仁覺說,我到底在做什么工作?譚黎說,我說不上來,恐怕只有您自己一個人清楚。何仁覺說,我根本不清楚,看你的樣子就明白了,你知道的肯定比我多一些。譚黎說,什么也不好說。何仁覺說,現(xiàn)在的我和過去的我,你到底聽誰的?譚黎說,過去的您。何仁覺說,為什么?譚黎說,因為過去的您預料了此刻發(fā)生的事情。

    譚黎離開后,何仁覺在筆記本上記錄下一切。譚黎是一個年輕人,皮膚偏黑,身材瘦削,棕黑色的眼珠牢牢釘在眼眶中,看人時顯得格外尊敬。但倘若只做一日三餐,工作未免過于輕松了一點。吃完午飯后,何仁覺又把手放在了操作桿上。這是他發(fā)現(xiàn)的諸多奧秘中的一個,當他的手離操作桿越近,他身上的肌肉就越松弛。手一旦離開操作桿太遠,心跳就會加快,就連呼吸都會變得不太順暢。他的床就在角落里,離操作臺兩米遠,床下全是他喝完的酒瓶,在空氣中散發(fā)著淡淡的酒精氣味。雖然一個跨步就能夠到操作臺,但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午休的時候,他的腳緊緊貼著床沿,仿佛發(fā)令槍前的運動員。他就這樣入睡了,雙手緊緊地拽著床單,正在痛苦地做夢。夢中的自己是一位將軍,穿著厚重的盔甲,戰(zhàn)爭已經勝利了,但他無論如何也無法脫去這身鎧甲。它已經取代他成為新的身軀,固定住他的靈魂,即使他死了,鎧甲也會延續(xù)他的生命活動。

    何仁覺醒來時渾身濕透,警報還沒有響起,吊燈從天花板上垂下來,向墻面上投去一個正在顫抖的黑影。這間屋子勉強容下他一人,尺寸剛好,不給他活動的空間,也不至于因逼仄而發(fā)瘋。桌上有一臺收音機,是他與外界唯一的聯(lián)系,大部分時間里,收音機發(fā)出的是電子噪聲,只有早上的時候,他可以聽清播報天氣的節(jié)目,陰晴各占一半,要是碰上下雨,往往連下好幾日。他每天早上與它對賭,預測今日的天氣,像競猜一樣等待開獎,那是一天中唯一有趣的活動。天氣播報過后,收音機再度嘈雜起來,像塑料袋摩擦時發(fā)出的細碎聲音。他就憑借此聲幻想外面的世界,凌亂的宇宙正在被搗碎,石子像雪花一樣落下,顏色只有黑或白,等到夜幕降臨,人們把窗簾拉上,世界就像電路板上的指示燈暗去了一格又一格,從此再無生命的氣息。他在這種灰暗的景象中自我面壁,同時無法解釋自己的焦慮,只能再一次把手放到操作桿上,冰冷的固體給予他無可替代的慰藉。已經下午三點了,今天仍舊無法走出房門,他朝窗戶外看了一眼,那窄小的洞口外面是一堵墻。正當他試圖用目光洞穿墻壁的時候,他想起了兩句話。第一句話是:各時空之間另有橋梁。第二句話是:光是可變形的智能粒子。想到這里,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他是一名物理學家。

    傍晚時分,譚黎送來晚飯,何仁覺問他,我在這兒待了多久?譚黎說,有幾年了。何仁覺說,外面是什么樣的?墻上有窗是房子,沒窗是監(jiān)獄,是不是這樣?譚黎說,外面什么也沒有。何仁覺說,什么也沒有是什么樣?譚黎說,教授,您把眼睛閉上,您看到了什么?何仁覺說,什么也沒有。譚黎說,外面就是這模樣。何仁覺說,我一點也想不起來了。譚黎說,這是您第三次失憶了,也許已經不止三次,在我之前您雇傭過別人。何仁覺說,我的家人呢,他們在哪里?譚黎說,您拋棄了他們,因為您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完成,整個宇宙的命運在您手里,至于我,只是為你做飯和打掃衛(wèi)生,這些話也是我第三次回答您了。何仁覺說,是我自己把自己關在這兒的?譚黎說,據我所知是這樣。何仁覺說,如果我想出去,我可以走出這扇門嗎?譚黎說,當然可以,您是自由的。

    當天晚上,吃完了譚黎送來的牛肉餅、雞湯和白米飯后,何仁覺站在門口,漆黑的暗影從上方的窗子里透進來,頭頂是他居住已久的電子洞穴。門把手為圓柱狀,如同一段水柱,光滑無比,毫不硌手。但不知出于何種力量,他始終無法撥動分毫,一種磅礴的信念早已根深蒂固,不受記憶的牽制,牢牢將他縛在此處。根本就是一起綁架,除了犯下殺人罪行之外,沒有什么過錯抵得上這種精神折磨。天花板上安裝了一截單杠,他可以在上面做拉伸運動,以此避免久坐導致的腰椎問題。何仁覺抓住單杠懸掛了一會兒,一度感到神清氣爽,不過手掌上的傷疤又開始隱隱作痛了,這是個令他感到折磨的交易,用手掌的痛苦交換身體的舒暢,他無法堅持更久。就在這時,操作室里的警報響了。他幾乎是被驚嚇得跌落到地上,腦海中閃過一些轉瞬即逝的畫面,身體先于大腦做出了反應。他兩個跨步爬上了梯子,躥到了操作臺前,顯示屏上閃動著無數(shù)波浪花紋。他強忍著痛苦扳動操作桿,操作桿的棱角正好嵌進了受傷的紋路。他幾乎在對抗整個地球的重力,一度感到頭暈目眩,地動山搖,就連余光里細小的波浪線也變成了聲勢浩大的驚濤駭浪。整個操作室仿佛在浪尖上翻滾了一圈,歷經浩劫后終于恢復了平靜。背脊已經被汗水濕透了,尖銳綿延的警報聲在耳畔余音裊裊,仿佛空中盤旋已久的飛鳥,翅膀的黑影成了揮之不去的音符,一圈圈地在腦袋上方縈繞。

    他攤開手掌,四條鮮紅的血印排列整齊,鮮血尚未滲出,但已無法堅持太久。這時他回想起了腦海中一閃而過的記憶。他年輕時曾在郊外獨居,對著一小片池子垂釣,釣上了魚就立刻放生,他每天就重復做這樣的事情。一直到一個月后,他發(fā)現(xiàn)這個池子里只有一條魚,那條被他反復扔進池塘、又反復去咬鉤的魚,最后一次上鉤后,終于在他的掌心死去。面對著灰蒙蒙的水面,他陷入了沉思,過去的一個月里,他不知道自己和魚究竟哪一個更加孤獨。他并非平白無故地想起這樁往事,而是眼下遭遇的另一個鏡面,生命中所有的痛苦都有其相通之處。他仍未找到打開記憶之門的鑰匙,但有了些許眉目。

    三天之后,他經歷七次警報,想起六段過去的記憶,與譚黎交談過五回。他將得到的線索羅列在墻壁上,越來越感覺到被欺瞞的痛苦,即使是那些默不作聲的線路板,也比他掌握更多的真相。他是自愿留在這里的,這是他得出的唯一結論,他的工作就是將操作桿反復擰拉,在這個暗無天日的房間里,重復著世界上最枯燥的勞動。過去的幾天里,他幾乎站到了門外,但無法打敗根植于體內的頑固信念,最終還是回到了房間里。

    第四天,譚黎又來了,給他帶來了一面鏡子。鏡子中是他自己的模樣,眼睛無神,面容瘦削,睡衣也像病號服。經由譚黎的提醒,他才知道自己已經四十八歲了,但他的樣貌比實際年齡要蒼老很多。譚黎試圖用這種方式喚醒他的記憶,以為能少走彎路,何仁覺的反應令他驚訝,他突然瞪大眼睛,大口喘氣,猛地把鏡子摔到地上,仿佛看到了不可饒恕之物。一陣脆響過后是長久的寂靜,他們都驚恐地望著彼此。譚黎蹲下身,開始收拾碎玻璃。就在此時,何仁覺說,我很久沒有見過樹了。譚黎愣了一下。何仁覺繼續(xù)說,下次能不能帶棵樹來?譚黎說,樹很大,帶不進來。何仁覺說,小點的樹叫什么來著?譚黎說,您指的是盆栽?何仁覺說,是植物,給我?guī)б恢曛参飦怼WT黎說,哪種植物?何仁覺說,我想見見這里沒有的顏色。譚黎說,房間里沒有陽光,不好養(yǎng)活。何仁覺說,人也需要陽光,我能活它就也能活。

    為了讓何仁覺滿意,譚黎帶來了不同顏色的植物,一節(jié)楓樹樹枝、一碗向日葵盆栽和一株藍睡蓮。它們分去了何仁覺的注意力,他的目光不再局限在操作臺上,開始精心照料這幾樣植物。他拔下仙人掌上的尖刺,將它慢慢戳向自己的眼角,目的是為了看看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然而警報卻在這時響了。到了晚上,他準備剪裁楓樹葉時,警報又響了一次。這兩次實驗中斷令他頗感惱火。往后的半個月,他開始記錄每一次警報響起的時間,試圖掌握其中的規(guī)律,好在它來臨的那一刻提前做好準備。當他記下第七個時間時,手掌的血印擦到了白紙上,看著那一串又一串毫無關聯(lián)的數(shù)字,他意識到自己的探索不過是徒勞,但仍是堅持了兩個禮拜。當譚黎再度來到這里時,何仁覺向他提出了更無理的要求,懇請他帶來一個女人。

    譚黎既沒有感到意外,也沒有絲毫驚訝,只是平靜地說,先生,這恐怕不好辦。何仁覺說,太久沒有見過女人了,甚至忘了她們長什么樣。譚黎說,我可以問下尊夫人的意見。何仁覺說,既然我已經拋棄她了,就沒有必要再見面了。譚黎說,這里是不許外人進入的。何仁覺說,誰規(guī)定的?譚黎說,您當初定下的。何仁覺說,那好辦,現(xiàn)在我決定更改這項規(guī)定。譚黎說,涉及人的話,事情就不由我做主了。何仁覺說,我記得當年走在大街上,路上有一半是女人,現(xiàn)在還是這樣嗎?譚黎說,還是這樣。何仁覺說,那沒什么難的,如果陸地上有一半是森林,你能輕松為我搞來一根木頭。譚黎說,先生,這是您最后一個要求嗎?何仁覺說,為什么要用那種眼神,我是無禮的人嗎?譚黎說,我不敢冒昧評價。何仁覺說,既然我掌握著宇宙的命運,這樣的要求不算過分。

    一個禮拜過后,一個陌生女人造訪此處。譚黎并未與她一同前來,但已提前告知女人的信息。此人名叫楊妮,是心理學的專家,主攻記憶與認知方面的理論研究,譚黎認為她能夠幫助何仁覺找回記憶,要是運氣好,順帶能完成她自己的課題,這筆錢當然由何仁覺自己來出。但何仁覺認為譚黎多此一舉,他根本無意談論這些,如果記憶珍貴,一開始就不會遺忘。但他見到楊妮時還是極為驚訝,有種一見如故的暢快,好像在日落時分終于看清了太陽的面目,填補了他想象中無法觸及的空白。何仁覺說,我想起來了,你們女人就是長這樣,甚至連我妻子的模樣也想起來了。楊妮進門之后,將帶來的工具箱放到桌上,里面有水晶球、貓眼石靈擺和催眠蠟燭。楊妮并未理會何仁覺冒犯的言語,認為是物理學家不通世故的表現(xiàn)。她說,我受譚先生之邀來幫助您治療,希望您能夠配合。

    楊妮先遞給他一份光學論文,這是何仁覺曾經的作品,他許久沒有見過這么多字,大部分文字已經念不出來,只有幾道公式尚可辨認。這些輕巧的文字并不能勾起他的記憶,他皺著眉頭研讀了一會兒,然后把論文反扣在桌上。何仁覺顯然還沒掌握和人交談的秘訣,也不知道要保持多遠的距離才算合適,他坐在椅子上直勾勾地望著她。兩人的目光之間仿佛要連起一排晾衣架,把所有濕潤的想法都拎出來曬一曬。何仁覺的態(tài)度過于曖昧,楊妮已經感到些許別扭,為了緩和氣氛,她問何仁覺為何一人獨居在此。何仁覺說,我受了詛咒,不能跨出這扇大門。楊妮說,我們很早之前見過的,既然你失憶了,應該不記得了,你在研究什么課題?何仁覺說,什么也不干,就在這里耗著,世界上最無聊的工作也是最重要的工作,有沒有這種可能?楊妮說,壓力太大的話,為什么不離開這里?何仁覺說,外面是什么樣的?雪應該不常見到,要是能出去,我倒是想淋場雨。楊妮說,你把眼睛閉上。何仁覺說,閉上了。楊妮說,睡覺的時候把眼睛閉上,就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了。何仁覺說,我總是夢見一個穿鎧甲的人。楊妮說,夢境是現(xiàn)實的一部分。

    詢問了一些基礎情況后,楊妮認為何仁覺受到了重大刺激而導致失憶,并非像他自己所說一樣,是因為無止境的枯燥勞動所致。但何仁覺自己并不認同,他帶著楊妮進了操作室,請她參觀那臺龐然機器,為了防止灰塵進入機器,他要求楊妮脫下鞋子。房間里燈光昏暗,他們站在陰影底下,堅硬的鐵架子臃腫地填滿了大部分的空間,輕微的電流聲像血液在血管里流動,一塊老式電子屏安在機器的正中心,幾個指甲大小的小燈泡散發(fā)著忽明忽暗的淺綠色光芒。何仁覺說,就是它將我折磨成這樣。他向楊妮解釋了自己知道的一切,向她展示手掌上的傷痕。他許久沒有講過這么多話,比過去任何一天都要有活力,聲音抑揚豪邁,聽上去引人入勝。盡管他的遭遇如此怪誕,楊妮還是被他打動,認為何仁覺投入了過量精力,出現(xiàn)了心理障礙。她曾經見過這樣的病人,他們往往擁有過人的智慧,但在面對精神情緒方面的手段相當貧乏,因此難免變得錯亂癲狂,無法和平常人一樣生活。

    楊妮提議使用催眠療法,何仁覺再三拒絕,認為這會耽誤他履行職責。這讓楊妮有些為難,她一連好幾天來到這里,想要探尋出這間屋子背后的秘密,也曾見過警報響起,何仁覺拼命拉動手桿的樣子,左手支撐著臺面,右手拼命發(fā)力,仿佛要把手里一根無形的滿弓拉斷。楊妮提議,如果是這樣的工作,雇傭個工人來做就好。何仁覺坦言無法把它交給別人,盡管他失去了記憶,卻十分清楚事關重大,必須親自把關。楊妮說,下一次警報響起的時候,可以不去管它,看看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何仁覺坦言自己無法做到,因為身體不受掌控。他說,就像屋里起火了,沒法克制求生本能一樣。

    在與楊妮的交談中,何仁覺得知自己正身處一個塔樓的頂部,一個立方體建筑,由一塊塊玻璃疊成,看上去像個蜂巢。楊妮聲稱那并不是玻璃,是他曾經發(fā)明的一種特殊材料,可以將光線收集到建筑內部,就像用手握住水一樣神奇。這是只有在外頭才能望見的景象,何仁覺并無想象的能力。楊妮在紙上畫出草圖,淺淺幾筆勾勒出光暈,請他作出解釋。何仁覺說,這難道不是正常的物理現(xiàn)象嗎?楊妮說,絕不正常,光是直線傳播,不可能像霧一樣流動。令楊妮許久才晃過神來的是,她無法相信自己正為何仁覺解釋最簡單的自然規(guī)律,這位聞名遐邇的物理學家,如今像中學課堂里的一名學生。何仁覺似懂非懂地點頭,艱難地突破認知障礙,勉強記到腦子里。楊妮看著何仁覺逐漸面露難色,仿佛見識著最偉大的畫家拿著透明紙臨摹簡筆畫,不僅荒誕,也有些可悲。思忖了一陣過后,何仁覺篤定地說,不,在我的印象里,光的確不是直線傳播的。

    何仁覺又帶她進入操作室,合上梯子下面的隔板,打開頭頂?shù)牡鯚簦S白色的光從頭頂傾瀉而下,人影在地,靜謐如水。何仁覺說,不要著急,我們先等一等。他們在狹小的空間中度過了半個晚上,喝了酒和咖啡,何仁覺把夏威夷果拿了出來,這是之前譚黎帶來的,他并不喜歡吃零食,只是名字聽著漂亮,一直沒舍得扔。凌晨兩點時,警報響起,驚醒了半酣中的楊妮。何仁覺已坐在操作臺前,叮囑她仔細觀察光的影子,他拉動操作桿,房間像往常一樣地動山搖。楊妮在那一刻發(fā)現(xiàn)了驚人的一幕,她的影子像裙擺一樣飄到墻上,甚至浮上吊燈的背面,而那并不是因為吊燈的震顫,而是影子自身的晃動。房間的抖動也不像以往經驗中那樣劇烈,只是因為光影的晃動,增添了震憾的氣勢。等到一切結束后,她的影子又像樹葉一般飄落至腳下,原封不動地歸還到先前的位置,沒有絲毫的偏差。楊妮望著何仁覺,不可置信地接受這一現(xiàn)實,何仁覺聳了聳肩,神情十分得意,像剛結束表演的魔術師。何仁覺說,你從未見過這樣的表演吧?

    他們正是在那個幽暗的夜里產生了情愫,何仁覺無法言明,但楊妮對此已有察覺。她趁機掏出了貓眼石靈擺,嘴里開始念叨神秘的詞語。何仁覺瞪大眼睛,但并未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抗。他向椅子的一側倒去,楊妮伸手拽住了他的肩膀,將他拖到床上。入睡之后,他到第二天下午才徹底驚醒,那一聲警報將他帶出夢鄉(xiāng)。他睜開雙眼,楊妮正坐在他的身上,姿勢撩人地注視著他,目光所到之處皆有火焰燃起。久違的性事令他懈怠了自己的職責,楊妮按住他的肩膀,也按住了他想起身的想法。他看到他們的影子正在爬上天花板,時而像紙扇一樣折疊,時而如雨傘一般展開。

    警報聲在五分鐘后停止,但在兩人身上已經過了一生之久,何仁覺恍如隔世,后背黏稠的汗液消融在床單上,頭頂?shù)陌涤岸ǜ裼谔旎ò逯行?,耳朵里不再傳來收音機的嘈雜之聲,取而代之的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細聲呼喊。楊妮從他身上離開的時候,何仁覺感到一陣無名的惆悵。他看到電子屏幕上的波浪紋正不停閃爍,不由得望出了神,但視覺畫面并沒有傳遞到大腦里,因為他逐漸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早在何仁覺年輕的時候,他就發(fā)現(xiàn)了光粒子的奧秘,它是連接不同時空的橋梁,沿著光線可以去往另一個世界。他每天要打數(shù)百次光粒子槍,食指磨出厚實的繭,為的是鑿出一個蟲洞,就像在墻面上開個口子一樣。不過這個蟲洞懸浮于空中,更像是馬戲團老虎跳的火圈,炫目無比,但也危險重重。何仁覺穿過蟲洞,來到了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他游歷山川,足跡遍布四海,發(fā)現(xiàn)整個地球正處于混亂之中,正在經歷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但科學理論卻尚未完善,物理學家們還在為光的屬性爭論不休。沒過多久,他又見識了戰(zhàn)爭和原子彈的爆炸,一整個城市在彈指間化為烏有。盡管這一切都發(fā)生在陌生世界,也足以成為他一生難忘的記憶。何仁覺產生了悲觀的想法,此后數(shù)年,他開始研制新的發(fā)明,為的是阻止各個時空的連接。當研究員們問起他的新項目時,何仁覺聲稱要給自己的房子安上一把鎖。

    四十歲那年,何仁覺發(fā)明了制光機,幾乎耗費了他畢生心血。制光機用于改變光的形態(tài),只要轉動操作臺上的手桿,光就會從波變成粒子,再轉一下,光再由粒子變成波。在另一個世界的公元1961年,一位物理學家正在進行雙縫干涉實驗,電子通過雙條狹縫,在探測屏上出現(xiàn)了數(shù)條干涉條紋,此時光為波。而當物理學家進行觀測時,制光機內的警報就會響起,何仁覺轉動手桿,光又會從波變?yōu)榱W?,光粒子透過雙縫,探測屏只有兩道條紋,并無干涉痕跡。物理學家們無法作出解釋,即便是像愛因斯坦這樣的物理學家,終其一生也沒有從波粒二象性的困局中走出來。他們只能得出淺顯的結論,光是粒子或波取決于它是否被觀察,進而延伸出意識決定物質的討論。正當物理學家們一籌莫展之時,何仁覺正坐在宇宙彼岸的制光機里,搖晃著酒瓶,撫摸著真絲毯,心滿意足地看著自己的偉大作品,高傲地幻想著宇宙另一頭的物理學家是如何的迷茫。

    從外表上看,制光機是個龐然大物,像公路上行駛的大型卡車。何仁覺一生發(fā)明無數(shù),專利證書塞滿抽屜,制光機無疑是最重要的一件。他召開了一場簡短的發(fā)布會,準備把它貢獻給物理局,派專人操作。他詳細講述了機器的用途,其中反復提到了光粒子與平行世界的聯(lián)系,記者們無法領略其中奧義,眉頭緊縮地望著他,仿佛盲道上走失的盲人,迷惘無措,一頭霧水。何仁覺在臺上不停咳嗽,他幾乎絕望地意識到,相比探索宇宙,和人類溝通是更為困難的事情。何仁覺幾乎就地死去,因為自那之后他不再說話,語言終究是詞不達意的工具,只有物理公式才能講述真理。

    這臺機器被安置在一座燈塔的頂部,那里能夠很好地采集光線。起初,何仁覺想找一位專門的操作員,代替自己處理警報。為此他成立了專門的工作室,羅列出了一些條件,此人應當自律自覺,吃苦耐勞,接受過良好的教育,精通物理學,最要緊的是,要有抵抗孤獨的能力。何仁覺發(fā)動研究院去尋找這樣一個人。由于待遇豐厚,吸引了不少人才。然而到頭來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完滿勝任,即便是堅持最久的操作員,也只干了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們無法專心致志地對待每一次警報,也常常在夜晚降臨時體會到工作的虛無,認為這項工作和服刑無異,沒有自由,沒有陽光,就連何仁覺反復提到的使命感,也在歲月的流逝中變得蕩然無存。何仁覺再一次體會到無人理解的痛苦,盡管他再三強調,事關整個宇宙的命運存亡,但并沒有給操作員帶去任何壓力。他們沒有堅實的信仰,背負整個宇宙命運的同時,也讓他們離怯弱的靈魂更近。

    一個心事重重的夜晚,月亮高升,銀光滿地,何仁覺走進塔樓,爬上環(huán)形樓梯,來到了這間他自己打造的鐵屋,此后再沒有踏出半步。這是他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他不得不割舍過去的一切,放下亟待完善的物理研究,拋棄算不上圓滿的家庭生活。那時他記憶清晰,堅念牢固,上肢力量也遠比現(xiàn)在發(fā)達。即便困于囚牢之中,也總以為能找到周旋的辦法。直到他日漸衰老,精神被酒精麻痹,記憶也逐步喪失,但日復一日的訓練仍舊使他信念堅固,在警報響起的一剎那,他更接近于機器而非人類,總是迅速地解決每一次危機。

    何仁覺驚訝于自己不可名狀的責任感,這與曾經的自己相去甚遠。年輕的時候他是一名瘋狂的科學家,為了通向更廣闊的未來世界,哪怕毀掉地球也在所不惜。他的畢業(yè)設計是人造閃電,他在學校的教學樓頂大顯身手,僅用一根魚竿就招來了數(shù)道紫色的閃電,在云層下驚雷四射,仿佛天空的裂痕。畢業(yè)后他變本加厲,為了檢測自己發(fā)明的變壓器,不惜將一塊無人區(qū)轟為平地。為了測試新的人工降雨設備,一度引發(fā)城市洪水。他就這樣肆意揮灑著自己的天賦,將地球視為一間巨型實驗室。他坐在制光機里的時候,也無數(shù)次提醒自己,人類不值得費力拯救,他們無知,脆弱,也不懂得感恩。但當他閉上眼睛的時候,還是會想起原子彈爆炸的場景,神在他的耳邊喃喃低語,科學的盡頭是毀滅。

    這樣的壓力還是把他徹底壓垮,他在自己搭建的陷阱中沉淪,也在枯燥和重復中喪失記憶,最終幻化成一個虛妄的信念,堅信自己正掌握宇宙的命脈。除此之外的一切皆已埋葬,墓碑上也不留下任何字跡。他想起一切的時候夜已深,思緒再度回到了這間狹小的暗室里,像是剛從歷史的圖卷中爬出來,歷經無數(shù)個文明的輪回,內心沉重,思緒飽滿,完全不像一個深居簡出的人。面對著這片久違的幽靜,何仁覺覺察到了靜謐背后的狼藉,制光機沒有像往常一樣啟動,屏幕上的玻浪條紋仍在閃爍,這意味著光仍處在波的形態(tài)。這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他不知道之后會發(fā)生什么,但是腦海中已經浮現(xiàn)了蘑菇云升騰的場景。

    何仁覺已和前一晚不太一樣,他經歷了數(shù)次遺忘,也數(shù)次找回記憶,這是無數(shù)次輪回中的一次,記憶喚醒了他的使命感。他從床上爬起來,楊妮站在吊燈底下,長發(fā)驅逐了熾熱的燈光,身體近而目光遠,仿佛已經洞悉了一切。何仁覺在兩個極端世界中搖擺,幾乎失去了銜接過往經歷的能力。時空另一端豐富而龐雜,事后回想起來,如同蜃樓的遠影,只有巴別塔和亞特蘭蒂斯的敘述,才能撐起如此恢弘的虛構。而此刻所處的空間,又如峽谷洞穴,與世隔絕,小到只剩下他和楊妮兩個人。但是他并不準備向楊妮解釋什么,很快就從舊日的依戀中掙脫了出來。

    從何仁覺變化的眼神中,楊妮知道自己的催眠起了效果。楊妮說,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來了?何仁覺說,我認識你,上一次來這里的人是你,再之前也是,你還是耍老伎倆,玩催眠,裝作什么也不知道。楊妮說,你也是老樣子,失憶后干的事也一樣,活著就是一趟趟輪回,我算明白了。何仁覺說,讓你笑話了,你是個好療愈師。楊妮說,又要趕我走?何仁覺說,咱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楊妮說,這種話就免了。何仁覺說,不是你理解的那個意思。楊妮說,下次讓譚黎找別人吧,我有些累了,再這樣下去,該輪到我失憶了。何仁覺說,我找過別人,不如你管用。楊妮說,得了,你也是個好標本,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說完后,楊妮爬下梯子,隨后何仁覺聽到了關門的聲音,一個滿含憤怒的音符,地面都跟著震顫了一下。安靜了一會兒后,這里又變成了他一人的世界,他站在燈光下,影子卻在天花板上游蕩。他十分享受此刻的孤獨,仰著腦袋做了一次深呼吸,幻想著世上每一個超脫于時代的天才,他們都要面對這樣的孤獨。

    那天過后,制光機的警報越來越頻繁地響起。何仁覺明白,那晚沒有阻止的警報,讓另一個世界的科學家有了新突破,此刻他們正在加大實驗的力度。再這樣下去,他很快就要忙不過來,何仁覺開始盤算新的對策。

    一個晴朗的早上,他突然產生了新奇的想法,他想去見一見平行時空中的自己。于是他拿出了光粒子槍,開始在空氣中打出蟲洞。一顆顆光粒子聚集到空中,不斷地擴展自身面積。等到它變成了云朵的形狀,何仁覺先將手伸了過去,這一塊云狀物忽然變?yōu)橥该鳎高^蟲洞,何仁覺看到了另一臺制光機里的自己,他正坐在操作臺前,靠在椅子上,安靜地盯著屏幕。沒有什么多余的意外,黑暗的洞穴,孤獨的守塔人,每一個時空中的他都在忍受著這種折磨。他忽然覺得去這一趟也沒什么必要,心中又泛起自憐的哀嘆,就在他準備關上通道的時候,他聽見蟲洞里制光機的警報響了。另一個他開始扳動操作桿,他望見了令他膽寒的一幕,制光機的屏幕上并不是波浪線和小黑點,而是一個智能機器人的圖案。當蟲洞那頭的自己將操作桿拉過去之后,智能機器人變成了由波浪線構成的圓點圖案。當那頭的警報聲停止時,何仁覺這邊的警報響起了,屏幕上是波浪線。

    他一下明白了太多東西,以至于驚訝得不知道該做出何種行動。他正在經歷某種從未有過的邏輯體驗,也正在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價。另一個何仁覺也聽到了警報聲,正要轉過頭來,畫面中的每一幀都被何仁覺看在眼里。那一秒鐘的時間相當漫長,何仁覺在他一生中悟出的所有真理,都不及這一秒鐘的思緒來得豐富。他把右手背到身后,握住腰間露出的槍柄,用力拔了出來,但這回已不是粒子手槍,而是一把老式左輪手槍,前五發(fā)子彈不知道去了哪里,但那一發(fā)子彈已經足夠。他并未意識到自己表情愈加猙獰,大腿不停地抖動,像兩根在風中搖曳的樹干,隨后他看到了那張熟悉而又驚慌的面孔。

    他是一個殺人犯,槍口正對著自己的眉心。

    責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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