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考場，發(fā)現(xiàn)考題居然“見過”

陳穎 劉施洋 金雪元

第二天就要考試了，海濤疲憊地捏了捏鼻梁，合上教材準備睡覺。他拿出手機習慣性地掃了一眼一個備考群，突然發(fā)覺群里多了一些消息。

這是一個二級建造師考試的備考群，群內(nèi)多半是考生，也會有一些培訓機構的人在群里發(fā)點廣告，說一些自己的培訓機構往年通過率高之類的話。

這次發(fā)消息的人是個生面孔，昵稱叫“包妮鍋”。此人口氣甚大，聲稱自己剛發(fā)在群里的題目，就是明天考試的部分試題，只要200元，就能在正式考試前獲得全套試題和答案，現(xiàn)在發(fā)在群里的，只不過是給考生們的一些“福利”。

對這種說辭，海濤通常嗤之以鼻，每場社會化考試前都會有人聲稱自己能提前搞到題目或者答案，只要花很少的錢就能讓考生過關，云云。他的同學就曾被人騙過。

海濤很清楚，這樣的國家級考試試卷在拆封前屬于絕密級別，連監(jiān)考老師都只能在考場上當眾拆封試卷袋，要想提前弄到試卷并把答案做出來實屬天方夜譚。

群里給出的所謂試題并不完整，題目和答案都是以“關鍵字+關鍵字”的形式呈現(xiàn)，應該是專門經(jīng)過編輯的，讓考生更加容易背誦?，F(xiàn)在的騙子都敬業(yè)到這種程度了？本著臨陣磨槍不快也光的心態(tài)，海濤還是記了一下那幾道題。

考場上發(fā)現(xiàn)試題的確是見過的

2021年5月29日，二級建造師考試的考場上，周圍的人都在爭分奪秒地答題，海濤卻兩眼死死地盯住試卷，當場呆住了。雖然只是掃了一眼，海濤還是一眼就認出，考題居然與頭一天晚上他在備考群中看到的那幾道題目是一樣的。

海濤很清楚，確實曾有培訓機構可以押中考題，但被押中的考題，往往也只是題型類似或者考查重點有重合，誰也做不到押中的題與試卷真題完全一樣。而且，若能押中一題，已經(jīng)很難得了，培訓機構都會在以后的招生廣告中反復宣傳，一次押中多道題的概率可以說近乎零。

當排除掉培訓機構真能押中好幾道考題的可能性后，剩下的那個唯一的可能性，無論有多么離譜，那就是真相：備考群里發(fā)的題目就是真題！有人在開考前拿到了真題！

捏著顫巍巍的筆答完考卷，海濤第一個沖出考場。打開手機，備考群果然已經(jīng)炸了鍋，有人歡呼雀躍，有人捶胸頓足，興奮、慌亂、狂喜的情緒在群里亂飛。

海濤定了定心神，立即聯(lián)系了發(fā)題人“包妮鍋”，付款200元后，對方爽快地發(fā)來了第二門考試的試題與答案，并告知海濤第三門考試的答案將在第三門考試當天發(fā)給他。

對方?jīng)]有食言，下午的考題也被全部“押中”。2021年5月30日凌晨，海濤也如愿以償?shù)厥盏搅说谌T考試的考題與答案。

看著卷子上已提前拿到的題目，海濤覺得這次考試穩(wěn)了。

和海濤一樣，備考群里出錢買題目的人不在少數(shù)。但這樣重要的考試，真題被泄露了，怎么可能沒人管呢？果然不久，民警就找上門來。

一門考題15萬元

阿浩是西安某高校某教育中心的干事，平日靠著工資養(yǎng)家，日子過得倒也輕松。

2021年3月，“二師兄”的到訪，打破了阿浩平靜的生活?！岸熜帧笔蔷b號，此人叫大江，是阿浩在一個酒局上認識的朋友，自稱是做考試教育培訓的。兩人本來只是點頭之交，但當?shù)弥⒑聘蛇^考點負責人后，大江對他越發(fā)熱情，有事沒事找點由頭和他把酒言歡。臨近國家二級建造師考試，大江以聯(lián)絡感情為由請阿浩吃飯。

“兄弟，我知道你是二建考試考點負責人，有機會接觸到試題，我們也是老相識了，我就不賣關子了，考試試題你拍給我，一門15萬元三門45萬元，你只要用手機把試題拍下來，就算完成任務，這錢你賺不賺？”大江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

雖然45萬元的報酬讓阿浩頗心動，但阿浩也清楚這錢不好賺，二建考試試題屬于國家秘密，開考前試卷是密封的，拆開密封袋偷拍試卷被抓到肯定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阿浩說出顧慮后，大江拍了拍阿浩的肩膀表示這些問題不難解決：他將提供美工刀、塑封機、塑封袋、拍攝手機等設備，阿浩只需用美工刀沿著密封線邊緣拆開試卷袋，取出試卷拍攝后再用塑封機重新密封即可，一般人很難看出破綻。看到大江考慮周到，阿浩決定博一把。

2021年5月15日，大江駕車到阿浩單位門口與他碰面，并在車中將偷拍試卷用的手機、塑封機、塑封袋交給阿浩。大江離開后，阿浩立即把工具藏到校區(qū)宿舍內(nèi)。

5月28日12點，2021年度國家二級建造師執(zhí)業(yè)資格試卷運抵陜西西安某高校考點保密室，作為考點負責人的阿浩在陜西省住建廳工作人員見證下，清點核對試卷數(shù)量，辦妥手續(xù)并將保密室上鎖離開。

下午1點左右，阿浩再次返回保密室，將試卷裝入黑色布袋后帶離保密室迅速離去。為了隱藏行為，阿浩故意延后了保密室監(jiān)控開啟的時間。

強壓著內(nèi)心的慌張，回到宿舍后，阿浩撕掉塑料密封膜，用美工刀沿牛皮紙封口將試卷袋劃開取出試卷，用大江提供的手機將三門考卷全部拍了下來。為保證試卷拆封不被發(fā)現(xiàn)，阿浩拿膠棒小心翼翼地將試卷袋上的劃痕黏合，并用塑封機將試卷袋重新封好。做完這一切，阿浩擦了擦手上的汗，把試卷袋塞進黑色布袋，再一次返回保密室，將試卷放回，并打開了保密室監(jiān)控。隨后，阿浩撥通了大江的手機。

20分鐘后，大江開車來到校門口，在看完手機里的試題后，他交給阿浩一個黑色雙肩包。浩打開一看，里面塞滿百元大鈔。貨幣的味道讓阿浩有些失神，他長這么大，第一次見到那么多的現(xiàn)金堆在一起。

“題目我們看過了，這些都是你應得的，以后和兄弟合作，這種賺大錢的機會有的是！”看得出來，大江很是滿意。

看到阿浩仍在愣神，大江呵呵一笑，拉上背包拉鏈，把包掛在阿浩身上，開車離去。

他想給家人多留點錢

因為身形肥胖，在組織考試作弊的圈子里，大伙都戲稱大江為“二師兄”，然而其中的心酸卻只有大江自己清楚——臃腫的體形不是他好吃懶做造成的，而是晚期腎癌造成的全身性水腫?？粗约涸桨l(fā)腫脹的肢體，大江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大江處在人生最應擔負家庭責任的年紀，父母年邁、孩子尚小、妻子辛苦照顧一家人，但人生無奈，他就想既然已無法再陪伴家人，那就臨走前多給家人留點錢吧。

大江暗自思忖，要多掙錢，自己的“規(guī)矩”怕是要變一變了。

以往看過圈子里無數(shù)前輩因濫賣試題答案而入獄，自己也曾因為太貪婪而鋃鐺入獄，“痛定思痛”的大江有自己的“底線”。一是控制下線數(shù)量，下線越多暴露的風險越大；二是挑選合作伙伴，不濫售、守規(guī)矩的合作伙伴是最佳搭檔。在“底線”的加持下，大江的生意雖然做得不大，但卻勝在穩(wěn)定，是圈里有名的“常青樹”。然而這一次為了更多錢，他打算破了“規(guī)矩”。

大江花了45萬元從阿浩手里搞到二級建造師考試的試題，憑借在圈子里多年積攢的資源，試題的銷路迅速打開。

方成是大江的一名直接下線。這次，方成出資100萬元購買大江的二級建造師考試試題，方成預付的60萬元也成為大江購買試題的啟動資金。

二道販子把女友拉進了坑

大江出售的是純試題，作為專業(yè)“倒賣者”，方成對試題進一步“加工”，給出答案，以謀求更大利潤。

方成是一家培訓機構的負責人。但是他生意火爆的原因并不在培訓業(yè)務——正常的培訓業(yè)務只是幌子，他的培訓班營收主要靠組織考試作弊。在他們的圈子里，方成是組織考試作弊的一名“行家里手”。

方成這次花了大價錢從大江手里搞到了2021年5月舉行的國家二級建造師資格考試的試題，自然想大掙一筆。

方成很“專業(yè)”，他將整個考試作弊“行動”劃分為答題組、編輯組、后勤組和投遞組四個組別。答題組的槍手答完題后會將答案交給編輯組；編輯組會在槍手的協(xié)助下將答案進行“精簡”處理，既方便考生抄錄背誦，又能確保答題要點不被遺漏，而用于編輯試題答案的筆記本電腦、便攜式打印機等設備早已由后勤組運進賓館，有了設備的加持，編輯組工作效率顯著提高。

很快，方成的“招生”工作進展順利。方成以每人1萬元左右的價格雇用3名槍手，同時安排人開好賓館房間作為作弊據(jù)點。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缺少一個信得過的人監(jiān)督槍手做題和考生背題，以防止漏題。女友張婷是他第一個想到的人。

方成和張婷的戀愛還頗有點波折。張婷是某大學研究生，在一家培訓機構里結識了方成。兩人相識不到兩個月便墜入愛河?？上Р痪?，張婷發(fā)現(xiàn)方成居然早已有家有子。張婷傷心欲絕，決定離開方成。但方成卻不愿意放手這段感情，上演了一出“拋妻棄子”后，他用離婚證挽回了這段感情。隨后，兩人感情進一步升溫。

方成要張婷參與“二建生意”，張婷還是有顧慮的。

“婷婷，算我求你了，就幫我這一次。為了你，我連老婆孩子都不要了，怎么舍得坑你？”看著苦苦哀求的方成，張婷有些猶豫。

“婷婷，你只要看著他們別讓他們偷拍試卷，等槍手把答案做出來后，你把答案遞到隔壁房間給考生就行，就這么簡單，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沒風險的?！币姀堟眠€在動搖，方成又是發(fā)誓又是甜言蜜語，總算是讓張婷接下了這個活兒。

投遞組設在某酒店308房間，由張婷負責，待編輯組將試題及答案“精簡”完成后，張婷將紙質(zhì)答案送至考生所在408房間，并全程監(jiān)督考生背誦，確保無人偷拍試題答案。待考生背誦完成后，張婷還需將下發(fā)材料統(tǒng)一收集銷毀，謹防試題及答案外傳。電腦器材及酒店預訂等工作則全部交由后勤組完成。

2021年5月28日下午4點，某酒店308、408房間內(nèi)，一切按照方成安排的流程“順利”進行，但張婷還是有點緊張。

為了更好地完成男友布置的“任務”，張婷甚至拉來了雙胞胎姐姐張玉幫忙，兩人總算在磕磕絆絆中把“工作”完成了。

5月30日考試結束，看著興高采烈的考生返回酒店，張婷懸著的心落了下來。

購買動機各不同的“客戶”

除了方成，大江還有不少客戶，他們購買試題的目的和需求各不相同。小虎，為大江竊取考題鞍前馬后做后勤，曾因組織考試作弊蹲過牢，這次他弟弟想拿個建筑師資質(zhì)，于是花了12萬元“培訓費”從大江那兒買了試題讓弟弟“鍍金”；阿玲是建筑公司老板，一心想把公司做大做強，奈何公司缺少有資質(zhì)的人才，于是她花7萬元買試題免費提供給員工，讓他們獲得資質(zhì)后將證書掛靠公司。從事教育培訓工作的大張花了17萬元買題目，為的是給自己的培訓公司打出名聲。

購買試題的人越來越多，試卷內(nèi)容幾經(jīng)轉(zhuǎn)手，并經(jīng)過層層分包銷售后，價格從最初的幾十萬元直至最下線的數(shù)百元不等，到最后，有的考生只需花費幾十元便可分享試題答案。

試題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瘋傳，一筆筆贓款不斷打到販賣者的賬戶，對試題感興趣的人越來越多，試題與答案的流傳已經(jīng)完全失控。

2021年5月底，全國二級建造師資格考試正式開考。公安機關網(wǎng)安支隊在網(wǎng)上巡查時發(fā)現(xiàn)，相關試題在考試前就已經(jīng)在一些群里發(fā)生泄露，并在網(wǎng)上傳播、販賣。

考試結束后，試題網(wǎng)絡泄題的風波越來越大，住建部向公安部報案，公安部掛牌督辦此案。經(jīng)過細致偵查，一個橫跨9省16市特大考試作弊案犯罪鏈條逐漸浮現(xiàn)。因為主要嫌疑人在江蘇宿遷被抓獲，公安部將此案交給宿遷市公安機關辦理。

公安機關偵查結束后，將案件移送江蘇省宿遷市宿城區(qū)檢察院審查起訴。檢察官全面審查了卷宗材料，認真分析每個犯罪嫌疑人在全案中的作用和關聯(lián)性，以非法獲取國家秘密罪，非法出售、提供試題、答案罪，組織考試作弊罪對阿浩、大江、方成等27（另有10人做不起訴處理）人提起公訴，并結合案件事實、情節(jié)及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態(tài)度依法提出量刑建議。

根據(jù)《國家教育考試違規(guī)處理辦法》規(guī)定，參加考試作弊的考生，其所報名參加考試的各階段、各科成績無效，并將計入國家教育考試誠信檔案。

2022年11月30日，由宿城區(qū)檢察院提起公訴的這起組織考試作弊案開庭審理，法院一審以非法獲取國家秘密罪，非法出售試題、答案罪判處被告人大江有期徒刑六年，并處罰金人民幣31萬元；以非法獲取國家秘密罪，非法出售試題罪判處被告人阿浩有期徒刑五年，并處罰金人民幣30萬元；其余25人以組織考試作弊罪等罪名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六個月至拘役六個月不等的刑罰，并處24萬元至6000元不等的罰金。同時，法院對涉案違法所得、犯罪工具予以追繳、沒收，并根據(jù)犯罪情況和預防再犯罪的需要，決定對阿浩等人依法宣告職業(yè)禁止或者禁止令。（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