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西兒童文學作家中,東黎無疑是跨界創(chuàng)作的佼佼者。其2021年出版的《城門幾丈高》,再度以深情之姿回望童年,吟誦了一首心靈深處的鄉(xiāng)野牧歌。回顧東黎歷年的兒童文學作品,其以自身童年經驗出發(fā),置于鄉(xiāng)村情境,構建兒童故事,已然醞釀已久?!冻情T幾丈高》的邏輯起點便是基于鄉(xiāng)村記憶,構建鮮明獨特、寫實的童年回憶性書寫,力圖展現(xiàn)完整多樣的童年圖景。
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東黎間或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作品,個中緣由既有本人所述的“對真善美的渴求”,更在于其純真未泯的兒童心性。那渾然天成的審美靈性、極富張力的生動表達、率真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無一不促使著她投入“本能的繆斯”藝術創(chuàng)作。在《城門幾丈高》中,東黎把童年的兩段經歷分成了上下篇:北方小城和莫村。一個成年人遠距離追憶童年,將其放在成長視域中闡釋,勢必帶著雙重視角。一重是盡可能回想童年往事,重返兒童視角,再現(xiàn)記憶畫卷;另一重是以歷經滄桑的閱歷之心追溯以往,用成人視角柔軟而寬容地面對一切。在雙重視角的觀照下,莫村安然純凈的童年生活是全書立意傾斜之處,它治愈和滌清了北方小城生活的動蕩疼痛。這本書所含的歷史、童心、鄉(xiāng)土等元素構成了文本陌生感、新奇感,是激發(fā)當代兒童閱讀興趣的亮點。走進《城門幾丈高》,走近東黎的童年世界,窺得其情趣心志的形成機制,能夠更好地理解其構筑作品的精神堂奧。
一、小城:動蕩與游戲
東黎出生于1959年,童年經歷了從城市到村莊的生活。故事中的“我”在小學四年級前住在北方小城的一個四合院中,“三間南房,一明兩暗”“父親在縣花紗布公司工作”,生活稱得上富足。隨著父母工作調動,一家人來到莫村后,“我家住進大隊部的三間房里”,父親成了村里的會計,母親則是村里的醫(yī)生。這樣的境遇轉變之于年少的“我”而言,雖是懵懂,卻有預期:如去主人不在的四合院摘棗子、挖螞蟻窩找到翡翠、四姨父去世,父母親不再正常上下班,而是“在單位開會或學習”,人們“忙著上班,開會”。上篇聚焦了兩處生活地——北方小城和北京姨姨們家,這些回憶奠定了上篇緊張晦澀的情感基調。文字將心靈的觸角探入“我”的情感世界,可以發(fā)現(xiàn),其并非對外界的變動一無所知。可見,兒童具有發(fā)達而細膩的感知能力。以兒童視角觀察歷史這一視角是特殊的,它以冷靜客觀的在場感抒發(fā)切實體會,童言童語中常常蘊含著人生真諦。在“我和弟弟”這一節(jié)中,父母親去了學習班,姐弟倆雖吃到了平日不允許隨意享用的白糖粥,但也會因炒土豆絲被油濺得生疼,看到大白貓叼走了麻雀,被嚇得直哭。但經過童年目光過濾后,對這些沉重事件進行了消解,也完成了成長的蛻變。
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卻感到難得的無拘無束,投入到游戲的樂趣中?!坝螒颉笔莾和钪械囊豁椫匾獌热?,是上篇著墨用力最多之處。游戲延展出生活的美好所在,承載著兒時的溫馨記憶,展現(xiàn)出庸常的可貴。比如在“拆西門的磚”這一節(jié)中,“我”剛開始覺得磚越拆越多,是件費體力的累活兒,但時間越久,孩子們越在其中發(fā)掘了樂趣。大家刮磚時會唱一首兒歌,“城門城門幾丈高,騎紅馬,帶寶刀”,邊唱邊做游戲,手里的磚也變成了橘子或是香蕉,好玩極了。再比如搜集材料制作“鍋子火”,而工序“一硝二硫三木炭”都是須精心準備、大意不得的,“磚上的硝很薄,刮的時候不能太用力,稍用力,刀刃就刮到硝后面的磚”,不符合要求的硝“配出的火藥不純,燃放時的火焰不燦爛”;木炭燃燒更是講究“自己燒——把木頭扔進爐膛里,燒紅了馬上用火鉗子夾出來,用嚼在嘴里的水一次次地噴那木頭,噴得冒煙泛氣,由紅變黑”,方能燒成一截木炭。這樣精確寫實的細節(jié)不亞于一位工匠仔細打磨心愛之作,足以看出在兒童心中,“游戲”這件事情的分量。兒童時代真實的生活邏輯,便是全身心地投入游戲,充分釋放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獲得身心的快樂與滿足。正如燃燒鍋子火時,煙花在夜空中綻放,“我”額頭上的劉海兒沒了,卻感到“像在過年”,達到了情感釋放的高峰。書中有關童年游戲的細致描繪俯拾即是,捋槐花、喂養(yǎng)學飛鳥、搖棗樹、玩螞蟻、自制蘿卜糖稀、吹杏核,等等,在這些畫面感極強的描寫中,鮮明生動的童年記憶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
二、莫村:溫情與新奇
當“我”離開這個北方小城前往莫村時,回頭望去,“小城陷在低處的雨霧里,一片灰色”,這種色調不僅指陰雨天,更指涉上半段童年時光頗為動蕩不安的布景。在“我”重返北方小城時,則寫到,“在高處,俯瞰小城,發(fā)現(xiàn)它很清晰,沒有印象中的灰蒙”。兩個饒有寓意的小結形成了鮮明對比,如果問是什么改變了記憶中的那抹灰,那必是在莫村生活的這段經歷。莫村給予了作者重建心理的勇氣,化為內心追尋未來的那一抹最絢爛的色彩。
鄉(xiāng)村的接納像是親人的擁抱,不問來處,溫暖了作者東黎的心。東黎曾談起對莫村的特殊情感,“正是那段鄉(xiāng)村生活,那里的大自然,那里的人,那里發(fā)生的事,萬事萬物,在潤物細無聲的狀態(tài)中救贖了‘我的心靈”。莫村在一條土溝的深處,本是最平凡不過的山西村莊。借由“我”的兒童視角,這里勤勞樸實、溫厚恬淡的村民,這方土地上洋撒著的自然美與人性美都被娓娓道來、深情訴說。
莫村是一方僻靜的世外桃源。在小城,本來很熟悉的孫叔叔突然站到了對立面,變得可怕,而初次認識的村支書郭德壽卻不計過往,通透包容,父母親都獲得了一份安逸且擅長的工作。從頭到腳都干凈利索的老元狗、讓“我”領唱的尚老師、愛穿粉紅衣的代銷店彩仙、養(yǎng)蠶的烈花、帶酸棗的栓愛、能說會道的巧愛,甚至是愛讀書的李二文,都在作者記憶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鄉(xiāng)土的人情呵護催發(fā)著作者心中真誠友善的種子。
總會適時開解“我”的老元狗壽終正寢,“我”心里“沒感覺害怕,原來死了人是件很平靜的事”。對于兒童成長旅途中不能規(guī)避的問題,死亡本是兒童文學作品中極重的書寫,在這里卻做了極輕的處理。作者并沒有將老元狗的死亡引向悲傷沉郁的色調,而是抱有溫和的態(tài)度,這背后是其簡單明快的處世哲學。而教育啟蒙者李二文像一汪寧靜的水,微風漣漪,她說,“我可以把我所有的書借給你看”,無私的舉動讓“我”對世界和自己有了更多更深的了解。這些樸素明曉的描述讓讀者貼近了作者,感受著在那個年代升騰起的溫情與善意。
來到莫村的生命體驗新奇有趣,使得作者在書中詳盡清晰地展現(xiàn)這種陌生的美好。去田野里割草,“我”上溝下梁,要去割兔子最愛吃的甜苣和羊愛吃的蘆巴子,心里念念有詞,“誰不想吃好吃的”,令人忍俊不禁。啃著高粱稈,吃著糜子的霉霉,用火烤了土豆和玉米,有關在大自然就地取材的敘寫一氣呵成,傳達的是作者快樂、自由、童趣的精神。
莫村作為典型的山西農村,生活安逸祥和,“莫村有很多棗樹。路邊,院子里,房前屋后,村外溝邊上……”“樹下的土地也不空閑,繞著樹,種著各種各樣的蔬菜”“找木匠打了套家具”“趕廟會”“養(yǎng)蠶”,等等,共同構成了有關莫村的溫暖記憶,也為“我”的成長背景涂抹上了一層亮色。黃土地的生活傳統(tǒng)質樸,碎片化的生活場景在作者筆下延展出了爛漫和詩意,以其情感的真摯深深吸引著讀者。文中描寫尤以與動物之間的感情描寫細致入微,這源于作者真實的生活體悟和一顆透明純真的赤子之心。在養(yǎng)雞養(yǎng)貓、養(yǎng)小羊、養(yǎng)兔子的過程中,作者與小動物之間建立了同理心,懷有誠摯的愛照顧這些弱小的生命。尊重自然,和諧共生,養(yǎng)就了作者的生態(tài)觀。
清新樸素是大自然的特點,是兒童文學的美學準則,也是作者東黎的語言風格?!冻情T幾丈高》和同年出版的《房上有只貓》逐步構建了“東黎體”的范式,文體介于小說與散文之間。作品既凝結了作家對于人生的豐富提煉和記憶,呈現(xiàn)出散文體的自然與率性;也注重刻畫人物和情節(jié),語言平和、娓娓道來。那輕柔絮語、漫不經心的童年二三事,如柳林風聲,輕輕撥動著讀者的心弦。可以說,在莫村生活的歲月,大自然的氣味、色彩、聲音等潛移默化地療愈、影響著作者,成為其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養(yǎng)料,內化為其細膩簡潔、大巧至樸的藝術經驗。深切的生命感悟,克制的感情流露,于了無琢痕的文字間,搖曳出多姿的人生之境。正是莫村這段親近自然、感恩土地的經歷,培育了東黎這樣一位筆法純熟的出色作家。
三、鄉(xiāng)土:晉童年的描摹
在城市化突飛猛進的今天,越來越多的兒童已不熟悉鄉(xiāng)村這片曾帶給幾代人無限想象力和可能性的熱土。《城門幾丈高》的受眾不僅僅是那些生于鄉(xiāng)村、長于鄉(xiāng)村,曾是兒童的成年人,他們能在其中找尋逝去的“城南舊事”,更是這些對鄉(xiāng)村生活感到陌生的當代兒童。“新奇感”構成了文本獨特的魅力,將這樣的讀者拉入過去的時光隧道,他們將看到完全不一樣的精彩童年。東黎的創(chuàng)作初衷是建立無邪美好的安全地帶,作為避免喧囂的一種途徑。其雖并非自覺地為兒童創(chuàng)作,但這種深切的回溯實是為葆有“兒童”心性,尊崇兒童生命價值,飽含成長深層意蘊,是穿透歲月的兒童本位之作,具備直擊人心的審美特性,給予現(xiàn)實中的兒童一定的思考。
中國兒童文學秉承“為小孩子作大文學”的歷史使命已逾百年。新時代車輪滾滾而來,中國原創(chuàng)兒童文學界氣象萬千,雨后春筍、層出不窮地創(chuàng)作出一部部觀照中國式童年,反映兒童時代精神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在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中開啟了中國兒童文學發(fā)展的嶄新時代。力圖勾勒童年時代圖景已成為中國式童年創(chuàng)作的主旋律,這其中承載的文化信息是豐富復雜的。在如此遼闊的中國兒童文學版圖上,“晉童年”理應占據一席之地。
自2015年至今,山西希望出版社立足于發(fā)掘本土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力量的原則,適時推出一系列針對山西兒童文學作品專設的“晉童年”書系,將社會反響熱烈的幾部力作著重推介,力圖填補地域兒童文學的書寫空白,助推山西兒童文學進一步發(fā)展繁榮,例如郭萬新的《小花臉》、徐永紅的《丹青童年》、李曉虎的《逐馬少年》、王旭東的《山花別樣紅》,等等。這些作品毫無例外地將目光投射于山西山鄉(xiāng)的描述中,展現(xiàn)著在鄉(xiāng)土中跳躍的繽紛色彩與璀璨童年,傳遞著來自古老大地的不凡活力,是描繪三晉童年的現(xiàn)實主義力作?!冻情T幾丈高》便是“晉童年”書系的代表之作,書中人物形象鮮明,故事情節(jié)生動,洋溢著童心逸趣,凸顯了獨特地域文化孕育出的晉土風情。
《城門幾丈高》體現(xiàn)了極具山西地域特色的童年變遷史和兒童特性,這是作者的個體生命記憶,但其中又承載著人文精神——樂觀純真、堅強自信、向善向美,也是屬于山西一代人的集體無意識。晉土童年對于鄉(xiāng)村歸屬感的認同書寫,與趙樹理山藥蛋派以來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一脈相承。鄉(xiāng)村世界的本真與智慧,能夠創(chuàng)造出無限大的藝術空間,詩意且具有哲思。而鄉(xiāng)土記憶綿延為了一種恒定的精神力量,支撐著作者源源不斷地從中擷取鮮活濃郁的童年素材。
近年來,東黎的《黑白照片》《房上有只貓》《城門幾丈高》等書籍相繼出版,“莫村”生活一直是其熱衷回憶和描摹之處。這個純真率性的女孩子,學會讀書和打乒乓球,在田野里奔跑,養(yǎng)雞養(yǎng)兔,爬墻上樹,享受著莫村給予的一切饋贈??梢?,臥底于記憶深處的伊甸園——莫村,承載著作者對童年時代的渴慕,輕哼著一首永不消散的鄉(xiāng)野牧歌,召喚著作者對土地的眷戀深情,對美好人性的守望,對自由生長的渴望,以至頻頻回望。
東黎將鄉(xiāng)土地域經驗揉碎在其回憶性童年書寫中,以頗具個人風格的童年敘事,成了山西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中一道清新的風景線。中年與童年在時間維度上的交匯,為作者的書寫增添了一份厚重感,而自然流淌的童心,也使得其作品攜著輕盈的詩意感。晉土童年是東黎永恒的精神沃土,期待她在這片土壤上吟唱出更多關于過去的歌謠,以及對現(xiàn)在、對未來的美好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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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郭子涵,女,碩士研究生,山西省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兒童文學)
(責任編輯 杜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