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衣遮笑靨，煙草粘飛蝶

崔巖

敦煌石窟藝術(shù)源于佛教文化，同時體現(xiàn)了古代社會生產(chǎn)和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按照敦煌壁畫的內(nèi)容來看，可以分為說法圖、尊像畫、故事畫、經(jīng)變畫、史跡畫、神話故事、供養(yǎng)人畫像等，其中最具歷史人物真實性且反映世俗現(xiàn)實的一類壁畫便是供養(yǎng)人畫像。歷代的布施供養(yǎng)者為了表示對佛教虔誠的信念，也為了留名后世，便在窟內(nèi)或繪畫品上畫以相關(guān)形象或?qū)懮闲彰?，這些畫像便簡稱為供養(yǎng)人畫像。

敦煌石窟壁畫中的供養(yǎng)人畫像數(shù)量龐大，繪制時間自十六國一直延續(xù)至清代，總數(shù)多達九千余身，其中有題記的有七千多身。此外，在敦煌莫高窟藏經(jīng)洞出土的繪畫品中還有數(shù)以百計的唐宋時期供養(yǎng)人畫像及題記。從畫像表現(xiàn)的總體規(guī)律方面來看，早期供養(yǎng)人畫像數(shù)量多，尺寸小、刻畫描繪較為簡略；隋唐以后供養(yǎng)人畫像在石窟壁畫中的位置逐漸顯著，人物體積變大，刻畫精美，題記也多強調(diào)人物的官階和身份；至五代、宋時，供養(yǎng)人畫像的奢豪程度比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晚期供養(yǎng)人畫像規(guī)模和數(shù)量趨少，民族特征凸顯，展示了絲綢之路沿線多民族融合的趨勢。

其中，女供養(yǎng)人畫像是敦煌石窟供養(yǎng)人畫像的重要組成部分，因其身份特殊、表現(xiàn)內(nèi)容豐富，往往成為畫師們濃墨重筆刻畫的對象。但是由于早期女供養(yǎng)人畫像尺寸小、變色或褪色嚴重，常常無法分辨五官，妝容細節(jié)也就無從談起，因此結(jié)合文獻記載和部分菩薩、天人造像，得以窺視當時女子妝容景況，以資補充。但是在盛唐之后的繪畫品中，供養(yǎng)人畫像所占比例越來越大，凸顯了女供養(yǎng)人像的身姿、服飾、妝容和首飾。這些女子為了妝點容顏、追求時尚，往往在面部加以多重裝飾，除了施用一般的粉、澤、口脂等之外，還有翠眉、闊眉、斜紅、酒暈妝、花鈿、妝靨等多種特殊的妝容表現(xiàn)，體現(xiàn)了當時女子對美的大膽追求。

莫畫長眉畫短眉—翠眉與闊眉

比起眼妝，中國古代女子化妝更加重視眉妝。唐張泌《妝樓記》所載：“明皇幸蜀，令畫工作十眉圖，橫云、斜月皆其名?！泵鳁钌鳌兜ゃU續(xù)錄·十眉圖》另記：“一曰鴛鴦眉，又名八字眉；二曰小山眉，又名遠山眉；三曰五岳眉；四曰三峰眉；五曰垂珠眉；六曰稜眉，又名卻月眉；七曰分梢眉；八曰涵煙眉；九曰拂云眉，又名橫煙眉；十曰倒暈眉?！蓖ㄟ^這些充滿浪漫意味的字義，可以想象古代女子在軒窗前閑適愜意的畫眉場景以及各具特色的眉形。

中國古代女子畫眉主要在眉毛的形狀和顏色修飾上做文章，從唐代開始，女供養(yǎng)人畫像的五官容姿大多清晰地表現(xiàn)出來，眉毛主要有細眉和闊眉兩種形狀，顏色有黑色和綠色兩種分別。

細眉就是將眉毛的形狀修剪為細長形，形成長眉入鬢的效果，如白居易《上陽白發(fā)人》中“青黛點眉眉細長”所說，包括長而細的蛾眉，也有兩頭尖細、中間略粗的柳葉眉。如敦煌莫高窟盛唐第217窟北壁十六觀中的韋提希夫人，便畫著細長而有一定寬度的柳葉眉（圖1），至五代第61窟南北兩壁和東壁門下部的女供養(yǎng)人，均畫著精心修飾過的彎彎細眉，如同一細長而均勻的弧線（圖2），突出了女性優(yōu)美嫻靜的特質(zhì)。

唐代還流行闊眉，玄宗梅妃詩稱“桂葉雙眉久不描”，是形容眉毛像桂葉，短而闊，這種現(xiàn)象在周昉所繪《簪花仕女圖》中描繪得非常清楚。在敦煌壁畫中也有女子描畫闊眉的表現(xiàn)，如敦煌莫高窟盛唐第45窟北壁未生怨中的王后及眷屬，畫師便以寥寥幾筆畫出闊眉的樣式（圖3），而在盛唐第45窟南壁求女得女圖中，一位唐代婦女身姿綽約，畫著短闊的眉毛，顯示著當時女子以描畫桂葉眉為時尚，暗合了“莫畫長眉畫短眉”的流行趨勢（圖4）。

眉毛本為黑色，但是為了使其深，通常會用眉黛進行描畫。早在《楚辭·大招》中就有“粉白黛黑”的記載，即是說在白色妝粉打底的前提下，以眉黛將眉毛的顏色加深加重，說明古代女子早有畫眉的妝容習俗。除了黑色的眉毛，先秦文獻中也有關(guān)于翠眉的記載，《文選》卷一九宋玉《登徒子好色賦》：“眉如翠羽?！眳蜗蜃ⅲ骸懊忌玺浯渲??！毙稳菖拥拿济耵浯澍B的羽毛一般美麗。唐詩中也不乏女子翠眉的描述，如“眉黛奪將萱草色”“深遏朱弦低翠眉”等詩句。翠眉即綠色的眉毛，從字面意思理解這種眉毛的色彩鮮艷奪目，立意十分大膽，雖然這種妝容在敦煌壁畫女供養(yǎng)人畫像中沒有見到明確對應，但是在菩薩像中卻有不少例子，如敦煌莫高窟盛唐第194窟西壁龕內(nèi)彩塑菩薩（圖5）、榆林窟五代第2窟東壁脅侍菩薩（圖6）等，從圖像看翠眉多為細長的形狀。該壁畫和彩塑的畫師描繪十分細致，先將菩薩眉毛描為黑色，然后在其上或其下再加一筆石綠，形成濃淡不同的效果，其纖細圓弧的形狀恰如新月，正是“纖纖初月上鴉黃”所傳達的意境。

紅藍染作桃花色—施朱

古代女子化妝的第一步多為敷粉，即令面色白嫩均勻，但這遠遠不夠，伴隨著敷粉的是施朱，即在臉頰上施以一定程度的紅色妝品，使面色紅潤，更增姿容。在先秦文獻中曾多次提到施朱，如《楚辭·招魂》曰“美人既醉，朱顏酡些”，《登徒子好色賦》曰“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都說明在先秦時期中國女子已有施朱的習俗。施朱用品的原材料究竟是什么呢？從已經(jīng)發(fā)掘的考古資料看，江蘇海州西漢霍賀墓女棺之妝奩中有一盒朱砂，說明當時有用朱砂施朱的風尚。另外，在湖南長沙西漢馬王堆1號墓出土的九子奩中有一盒胭脂，是用紅花汁和米粉制成的，在《齊民要術(shù)》中也有紅藍花“作燕脂法”，可見自紅花（又稱“紅藍花”）傳入西北及中原地區(qū)以后，以紅花汁和米粉制成的胭脂便成為施朱的主要原材料，這種化妝品也被稱為“燕支”“臙脂”，即現(xiàn)在常說的“胭脂”。除了用紅花制造胭脂之外，古代中國還用紫礦（紫膠或蟲膠，是紫膠蟲的分泌物，呈鮮朱紅色）、石榴花（石南科植物，其花紅色）制作。無論采用哪種原材料，胭脂均以紅潤面容、添飾嬌艷為效。

以胭脂化妝的方法很多，如唐詩所述“一抹濃紅傍臉斜”“繞臉傅斜紅”的妝容，另據(jù)《妝臺記》記載：“美人妝面，既敷粉，復以燕支暈掌中，施之兩頰，濃者為酒暈妝；淺者為桃花妝；薄薄施朱，以粉罩之，為飛霞妝。”有酒暈妝、桃花妝、飛霞妝等多種分別。在敦煌石窟造像中表現(xiàn)比較顯著的主要有兩種，一種為斜紅，一種為酒暈妝，區(qū)別主要在于施朱的部位和形狀不同。

斜紅是用胭脂繪出的一種形如月牙的妝飾，色澤鮮紅，常列于面頰兩側(cè)、鬢眉之間。雖然受壁畫變色或褪色的影響，在敦煌女供養(yǎng)人畫像中鮮見斜紅的例子，但是敦煌莫高窟初唐第220窟東壁維摩詰經(jīng)變中天女和盛唐第39窟西壁龕內(nèi)摩耶夫人與天女（圖7）均飾有斜紅，可見當時這種面妝的流行。若以現(xiàn)在的眼光看來，斜紅猶如兩道刀痕傷疤列于面頰兩側(cè)，十分妖艷與古怪，甚至暗喻殘破之意，如果聯(lián)系到這種妝容的起源，想來是有一定原因的。南唐張泌《妝樓記·曉霞妝》記載著這樣一則故事：“文帝（曹丕）嘗在燈下詠，以七尺水晶屏風障之，夜來（薛靈蕓）不覺，誤觸屏上，傷處如曉霞將散。自是宮人俱用胭脂仿畫，名曉霞妝。”講的就是以胭脂仿畫傷痕的軼事，所以斜紅的形態(tài)和色彩都令人聯(lián)想到傷痕也就可以理解了，比如現(xiàn)代的曬傷妝就是模仿皮膚曬紅、曬傷的樣態(tài)，與斜紅的出發(fā)立意是一致的，說明古往今來人們對于缺陷美的別樣偏愛。

酒暈妝是一種較為夸張的施朱妝容，據(jù)《新五代史·前蜀世家》記載“后宮皆施朱粉，號醉妝，國中之人皆效之”?？梢韵胂缶茣瀶y或者醉妝都是將胭脂涂滿兩頰，形似半月，同時仿效醉酒的樣態(tài)，這在敦煌藏經(jīng)洞出土絹畫《千手千眼觀音菩薩圖》中的女供養(yǎng)人畫像上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圖8）。不僅女供養(yǎng)人可以采用這種妝容，連她身后的侍女也可以用，可見酒暈妝的流行程度。除此之外，施用胭脂的薄厚可以形成許多不同的效果，如前述桃花妝、飛霞妝等，類似現(xiàn)在女子腮紅的濃淡可以依據(jù)場合、喜好等條件進行調(diào)配。其實，以紅花制胭脂施朱的歷史很早，五代馬縞《中華古今注》解釋說：“燕脂：蓋起自紂，以紅藍花汁凝作燕脂，以燕國所生，故曰燕脂，涂之作桃花妝?！彪m然紅花傳入中原的具體時間已不可考，但是從《史記·匈奴列傳》張守節(jié)正義引《西河故事》“匈奴失祁連、焉支二山，乃歌曰：‘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的記載看來，紅花制胭脂的傳入應不早于漢末晉初。而歷史上河西走廊的焉支山就是以種植制作胭脂的紅花而得名的，此外在敦煌文書中也有關(guān)于本地種植紅藍的記載，所以在敦煌石窟壁畫或絹畫中出現(xiàn)女供養(yǎng)人像涂飾胭脂做酒暈妝、桃花妝、飛霞妝等諸多妝容的習俗，也就順理成章了。

繡衣遮笑靨，煙草粘飛蝶—花鈿與妝靨

花鈿和妝靨是指中國古代女子施于眉心和雙頰的面部化妝術(shù)，它們的起源都充滿了傳奇色彩。

花鈿又名花子、媚子，施于眉心，它的起源據(jù)《李商隱詩歌集解》引《雜五行書》說：南北朝時“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頭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屎罅糁?，看得幾時，經(jīng)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競效之，今梅花妝是也”。但這種說法較為傳奇，不可盡信。從形象資料上來看，最初的花鈿是一個小小的圓點，頗似印度的吉祥痣，也有學者認為此類圓點是模擬佛像的白毫。在敦煌石窟中，較早的花鈿形象出現(xiàn)在敦煌莫高窟盛唐第46窟南壁龕內(nèi)彩塑弟子眉間（圖9），恰好是一個紅色的圓點，想來這種妝容的起源可能確實與印度影響和佛教傳入相關(guān)。這種面妝流行于世俗后變化開始多了起來，有三瓣、四瓣、五瓣等變化，還有團花式花鈿等樣式?；ㄢ氼伾约t色最多（圖10），《地藏菩薩圖》中的女子所飾花鈿也有黃色的（圖11），此外還有綠色的花鈿（圖12），這種被稱為翠鈿，即“臉上金霞鈿，眉間翠鈿深”所詠。

關(guān)于妝靨的起源，據(jù)說來自東吳。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八記載道：“近代妝尚靨如射月，曰黃星靨。靨，鈿之名。蓋自吳孫和鄧夫人也。和寵夫人，嘗醉舞如意，誤傷鄧頰，血流，嬌婉彌苦，命太醫(yī)合藥，醫(yī)言得白獺髓雜玉與琥珀屑，當滅痕。和以百金購得白獺，乃合膏。琥珀太多，及痕不滅，左頰有赤點如意（痣），視之更益甚其妍也?！倍鼗臀臅蟹Q妝靨為靨子，但傳世典籍所見“靨子”，更多的是指皮膚上的黑痣之類的瑕疵，這與前述妝靨起源自遮蔽面容上瑕疵的傳說故事可以對應起來。妝靨的裝點部位除了面頰之外，還發(fā)展到整個面部，如圖10、圖12中女供養(yǎng)人畫像的額上、眼瞼、酒窩處都有妝靨，有鳳鳥、彩蝶等多種形狀和色彩，正如《女冠子》詞所描述“薄妝桃臉，滿面縱橫花靨”的生動場景。這種妝靨貼得滿臉皆是，給人以支離破碎之感，故又被稱為“碎妝”，五代后唐馬縞《中華古今注》便記載道：“秦始皇好神仙，常令宮人梳仙髻，帖五色花子，畫為云鳳虎飛升。至后周，又詔宮人帖五色云母花子，作碎妝以侍宴?！笨梢?，這種滿面皆施妝靨的做法在宮廷婦女中更加流行。

花鈿和妝靨的妝飾方法主要有描畫和粘貼兩類，前者即是用顏料直接繪出，后者是用剪出的花樣貼于面上，例如珠翠、珍珠、金箔、云母片、魚骨、魚鰾、絲綢、螺鈿殼、色紙等，甚至還有如宋陶谷《清異錄》中所記載的“后唐宮人或網(wǎng)獲蜻蜓，愛其翠薄，遂以描金筆涂翅，作小折枝花子”，即以蜻蜓翅膀為花鈿材料的，可謂心思奇巧，花樣百出。

通過以上對敦煌石窟女供養(yǎng)人畫像妝容的整理，結(jié)合相關(guān)文獻記載，可以看到中國古代女子別出心裁，利用多種材料和技法對面容進行裝飾的傳統(tǒng)。從簡單到復雜，從粗疏到細膩，化妝為修飾女子容貌起到了錦上添花的效果，這種愛美之心與今天女性追求時尚的心愿并無二致。

◆ 崔 巖

北京服裝學院·敦煌服飾文化研究暨創(chuàng)新設(shè)計中心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