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阿蘭·德波頓
人為什么要追求顯赫的身份?對此問題的回答幾成共識。簡言之,無非是祈財、求名和擴大影響。然而,有一個字眼卻能更準確地表述我們心中的渴慕,那就是“愛”。一旦衣食無憂,累積的財物、掌控的權力就不再是我們在社會等級中追求成功的關鍵要素,我們開始在意顯赫的身份為我們贏得的“愛”。金錢、名聲和影響只能被視為“愛”的表征——或者獲取愛的途徑——而非終極目標。
“愛”這一字眼,一般用于表述我們想要從父母或愛人那里得到的情感,怎么可以用來描述一種我們求之于社會,并受之于社會的訴求呢?也許我們應該同時在家庭、兩性和社會三種范疇中尋求愛的定義,把它視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尊重,以及對其存在的關注。獲得他人的愛就是讓我們感到自己被關注——注意到我們的出現(xiàn),記住我們的名字,傾聽我們的意見,寬宥我們的過失,照顧我們的需求。
每一個成年人的生活可以說包含著兩個關于愛的故事。第一個就是追求情愛的故事。這個故事已經(jīng)廣為人知,并且得到詳盡的描述,構成了音樂和文學的基本主題,被社會普遍接受和贊頌。第二個就是追求來自世界之愛的故事。人們提到它的時候往往采用諷刺的語言,或干脆把對身份的追求簡單地解釋為對財富的追求。但第二個關于愛的故事在強烈程度上一點不亞于第一個,在復雜性、重要性和普遍性上也是如此,而且一旦失敗,所導致的痛苦也不會比第一個少。
威廉·詹姆斯在《心理學原理》中寫道:“如果可行,對一個人最殘忍的懲罰莫過于此——給他自由,讓他在社會上逍遙,卻又視之如無物,完全不給他絲毫的關注。當他出現(xiàn)時,其他人甚至都不愿稍稍側身示意;當他講話時,無人回應,也無人在意他的舉止。如果周圍每一個人見到我們時都視若無睹,從根本上忽略我們的存在,那么要不了多久,我們就會充滿憤怒,產(chǎn)生一種強烈而又莫名的絕望情緒。相對于這種折磨,殘酷的體罰將成為一種解脫?!?/p>
愛之缺乏如何影響我們?為什么被人漠視會讓我們如此“憤怒”“絕望”,乃至最殘酷的體罰對我們來說都可能是一種解脫?
他人對我們的關注之所以如此重要,主要原因便在于人類對自身價值的判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不確定性——我們對自己的認識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人。我們的自我感覺和自我認同完全受制于周圍人的評價。如果我們講的笑話讓人開懷,我們就會對自己的幽默能力充滿信心;如果我們受到他人的贊揚,我們就會留意自己的這一優(yōu)點。反之,如果我們進入一間屋子,人們甚至不屑于瞥上我們一眼,或者當我們告訴他人自己的職業(yè),對方馬上表現(xiàn)出不耐煩,我們很可能會對自己產(chǎn)生懷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當然,在現(xiàn)實社會中,我們會更堅強一些。我們能固守自己的底線,不在意他人的褒貶,即便有人曲意奉承,我們也可能不會因此自鳴得意。同樣,如果我們對自身的地位和境遇有清醒的認識,清楚自身的價值所在,那么他人不公允的看法也不會傷及我們。然而,我們對自己特性和品質的認識總是在一些相互矛盾的評價中飄忽不定,一會兒覺得自己聰明機巧、幽默風趣、一言九鼎,一會兒又覺得自己蠢笨如牛、了無情趣、一錢不值,在這種搖擺不定的情況下,我們對自身價值的判斷將受制于他人的態(tài)度——若得褒揚,我們就感覺良好;反之,則痛不欲生。
從感情和物質這兩方面來看,我們通常會對自己的地位產(chǎn)生焦慮,這并不奇怪。我們的地位決定了我們可能贏得多少世人的愛,而世人對我們的關愛程度又是我們看重或看輕自己的依據(jù)。地位對我們而言是至關重要的,它是打開關愛之宮的金鑰匙:沒了他人之愛,我們將失去自信;沒了他人之愛,我們將難以按自己的秉性辦事。
(常 鑫摘自上海譯文出版社《身份的焦慮》一書,〔比利時〕埃萊尼·德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