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

馬三棗

一

只有冬天，額爾齊斯河是凝固的，冰雪一化，它就現(xiàn)出原形，翻翻滾滾的，沒個老實氣兒。水涌起來，大大小小的魚都鉆出來，天知道是打哪兒來的。水涌魚躍，孩子們的心也跟著“撲通撲通”地跳，他們的眼睛都亮了，臉蛋兒紅撲撲的。

五月份的風(fēng)暖了，但水依舊又冷又急。放學(xué)路上，阿拜常會停下腳步，站在河灘上，對著河水看個夠。幾個男生也會跟著阿拜一起，站在河灘上。水流起起伏伏，像是在向孩子們發(fā)出邀請：來呀，下來玩吧！敢嗎？嘩啦嘩啦的浪花，翻上河灘，似水流伸著舌頭朝他們做鬼臉。孩子們你瞅瞅我，我看看你，沒人接受這不懷好意的邀請。

“熊包！”努爾汗罵了一句，不知是罵水，還是罵人。

大家扭頭看他。

努爾汗站在最后頭。他又被老師留下訓(xùn)話，來遲了。他最愛在野外玩，課堂把他束縛住了，叫他變笨，只要出了校門，他就聰明起來，從容多了，比誰都強。別看阿拜是班長，在班級里像個小大人，可到了草原上，努爾汗就成了孩子頭兒。

這時候，努爾汗掃一眼同學(xué)們，甩掉書包，開始脫衣褲。他不是一件一件脫，而是一下子全褪了下來，只留一條短褲。他快速向河水跑去，“撲通”一聲，扎進(jìn)了水里。阿拜想勸阻，可沒來得及。努爾汗瘋狂的舉動，簡直像投河自盡。大家都不禁打了個哆嗦，替他冷。

努爾汗喘著氣，冒出水面，又喊一聲“熊包”。這時候，其他孩子的臉上沒了光彩，紛紛撤離。阿拜沒走，催努爾汗快上岸?？膳瑺柡寡b聾，在阿拜眼前游過來游過去。阿拜一賭氣，轉(zhuǎn)身就走，走出很遠(yuǎn)了，回頭看看，努爾汗已經(jīng)爬了上來，打著哆嗦穿褲子呢。褲子沾在濕漉漉的腿上，澀住了，他正使勁拽呢。

二

進(jìn)了七月，太陽熱辣辣的，到了游泳的好時節(jié)。

努爾汗被曬得渾身黝黑，撓一下就有一條白印子，是下過水的標(biāo)記。很多男生也黑了，大家像在比賽，看誰更黑，黑了才是男子漢，草原人就該黑黲黲的。獨有阿拜，還那么白。

這天，期末考試結(jié)束了。

走到河邊，努爾汗故意摸摸阿拜白皙的胳膊，說：“阿白，你要保護好皮膚哦。”

阿拜瞪他一眼，邁開大步往家走，身后是跳水聲和歡笑聲。

阿拜不是旱鴨子。五六歲時，阿爸就帶他下過河，蛙泳、仰泳他都行。可是，前些日子，阿爸去外地學(xué)習(xí)了，臨走時囑咐他，別給阿媽惹麻煩。阿拜很乖，沒惹過麻煩。阿爸不在家，他更穩(wěn)重了，放學(xué)就回家，幫家里做這做那。阿爸打來電話，問起阿拜，阿媽總是夸他。

陽光很足，河邊的白樺林光彩照人，斑斑駁駁的光點灑了滿地。阿拜真想鉆進(jìn)林子，洗個陽光浴，林間有風(fēng)，會很舒服的。

“突嚕?！币魂囻R打響鼻的聲音，迎面走來一匹白馬。遠(yuǎn)遠(yuǎn)的，騎馬的少年懷抱冬不拉，撥弄出好聽的旋律。阿拜一愣，突然歡呼一聲“塞力克”，就飛奔過去。兩個多月不見，白馬又長壯了。它噴了噴鼻氣，伸過鼻子來頂阿拜。阿拜摟著白馬的脖子，撫弄長長的秀鬃。

“它還認(rèn)得你！”塞力克跳下馬，抹一把汗，“剛考完試，我就來了，我猜你一定想它了?！?/p>

是的，阿拜想念白馬。它還是小馬駒時，阿拜就喂養(yǎng)它，給它吃精飼料，帶它去草原撒歡兒。那時候，它的眼睛又大又圓，皮毛雪白，私下里，阿拜管它叫“白雪公主”。自打把它送給塞力克，阿拜就只能在夢中和白馬相逢了。

大熱天，塞力克趕了二三十里路，白馬渾身濕漉漉的。阿拜牽著白馬走進(jìn)了林子。葉隙間的光斑映在馬背上，白馬成了斑馬，閃閃發(fā)光。草很高，白馬低頭嚼著，“嘩啦嘩啦”響，偶爾甩幾下尾巴。阿拜瞅著白馬，老瞅不夠。塞力克繞著他們轉(zhuǎn)兩圈，阿拜還盯著白馬。塞力克撥響琴弦，總算喚醒了阿拜。

“怎么，著迷了？”

“這是我的第一匹馬?！卑莸哪抗庥致涞桨遵R身上。

塞力克得意地說：“我剛會跑，就有了一匹自己的馬?！?/p>

阿拜真羨慕他。

“我騎著馬，揮著鞭子在草灘上來回奔跑，看見的人都說，嘿，這匹馬跑得真快，我們的塞力克，是個好騎手！”

“了不起?！?/p>

“我那匹馬，不喝水、不吃草、不睡覺、不備鞍、不上套……”

阿拜睜大了眼睛。

“它是一根木頭棍子！”塞力克咯咯笑。

阿拜也笑起來。

三

白馬不吃草了，支棱耳朵聽著什么，那是從河邊傳來的歡聲笑語。它挪動蹄子，朝河邊走。兩個孩子由著它的性子，隨它走。

太陽斜射河灘，沒遮沒擋，浪花送來一陣陣涼氣，趕走了燥熱，聞得見一股魚腥味。五六個男孩像黑魚一樣，正在河里戲水。白馬踏著泥沙，小跑著奔向河水。阿拜吆喝一聲，想拽住它，可白馬很有勁，帶得阿拜也一溜小跑。塞力克追上來，攔在馬前，它才搖頭擺尾站住了，焦躁地刨著前蹄。

“熊包！”是努爾汗的聲音，之后，他走上河岸，抓住韁繩，“我?guī)我蝗Γ瑳隹鞗隹??！?/p>

“它渾身汗，下水就感冒了。”阿拜不撒手。

努爾汗輕蔑地瞥他們一眼，松了手，笑嘻嘻地說：“我的雪花青，鋼筋鐵骨，跳進(jìn)冰水里也沒事。你這白馬，是奶豆腐做的嗎？”

“住嘴！”阿拜瞪起眼睛，“它才三歲，還是匹小馬?！?/p>

塞力克把冬不拉交給阿拜，牽過白馬，縱身騎上，用腳蹬在馬肚子上磕了兩下，白馬如飛，向遠(yuǎn)處高聳的山坡跑去。剛一上坡，塞力克就猛收韁繩，白馬前蹄騰空，像人一樣直立起來。阿拜“哎呀”一聲，冒了冷汗?？墒?，塞力克卻穩(wěn)穩(wěn)地貼在馬背上，好像和馬粘在了一起。

“臥倒！”塞力克大喝一聲。

白馬立刻前腿跪地，后腿彎曲，平平穩(wěn)穩(wěn)地臥倒在青草地上。塞力克滾鞍下馬，向著河邊揮揮手，奔跑回來了。白馬還臥在那里，扭頭望著主人，紋絲不動。人們正在疑惑，塞力克已經(jīng)回到阿拜身邊，接過冬不拉，彈起節(jié)奏歡快的旋律。再看那匹白馬，聽到琴聲的召喚，一躍而起，撒開四蹄，呼啦啦跑回來了。

“跳舞吧，白馬！”

塞力克彈起冬不拉，節(jié)奏感很強。白馬真的伴著琴聲，抬動四蹄，踢踢踏踏，踩在了節(jié)拍上。

馬戲團才有這樣的神駒吧？孩子們都看傻了。

努爾汗呆立著，像半截木樁。他家有一群馬，他自己也有一匹心愛的雪花青。那匹馬膘肥體壯，耐力強，跑得快，卻不會跳舞，更聽不懂音樂。

“青鬃雪蹄棗騮馬，赤炭火焰大紅馬，白鼻流星烏騅馬，金毛獅子黃驃馬，全都不如我的小白馬。哎嘿嘿，尖尖兩耳聳立，閃閃毛滑如漆，俊眼閃光彩，長鬃千條絲，它有好舞姿……”塞力克放開清亮的歌喉，邊彈邊唱。

大家不游泳了，都圍過來看白馬舞蹈。

琴聲歇了，白馬昂首挺胸，一副自豪的樣子。孩子們使勁鼓掌，有人湊近了，摸摸它的鬃毛，拍拍它的臉，把它當(dāng)成了大明星。努爾汗沒往前湊，他撇撇嘴，嘟囔著“不敢下水，算什么好馬”，然后一轉(zhuǎn)身，又跳進(jìn)大河，一個猛子扎出老遠(yuǎn)。

阿拜問：“怎么調(diào)教的，讓白馬學(xué)會這些本領(lǐng)？”

這也正是大家想問的，一雙雙眼睛都注視著塞力克。

塞力克笑著，很神秘似的，不慌不忙背上冬不拉，把白馬牽到陰涼處，要講講馴馬的秘訣了。

四

突然，河面響起“撲通撲通”的打水聲，像大魚上了鉤，拼命掙扎。

“哎呀，努爾汗！”一個孩子驚叫。

果然，河里水花四濺，不時露出個黑腦袋，正是努爾汗！他的動作失了章法，比狗刨還慌亂，準(zhǔn)是嗆了水。大家都撲到岸邊，瞬間，又猶豫了。游泳和下水救人是兩碼事，會水的不一定能救上人來。努爾汗可是個大塊頭兒，壯壯實實，誰拖得動他？

“我們……我們手拉手試試。”阿拜拉起伙伴們，蹚進(jìn)河水。

突然，白馬沖到了前面，仰起脖頸，舞動四蹄，鬃毛在水里浮動。大家站住了，望著這匹神奇的白馬。

努爾汗一把揪住馬尾巴，滑脫了，又抓在馬背上，也沒抓住。白馬轉(zhuǎn)身，脖頸靠近他，他終于摟住了馬脖子，掙扎幾下，白馬拖著他向岸邊游來。孩子們長舒一口氣，幾乎要歡呼雀躍了?？墒?，努爾汗真沉，墜得白馬身子傾斜，一浪一浪迎面打來，白馬奮力游啊游，馬頭高舉，仿佛要躥到天上去。

終于上岸了，努爾汗渾身軟塌塌的，撲通一下摔在河灘上，使勁咳嗽。大家七手八腳扶他趴在石頭上，頭朝下，拍打后背。他嘔出一口又一口的水，大口喘息，“哎喲媽呀”地呻吟起來，總算緩過來了。這時候，他們才想起白馬，扭頭一看，它水淋淋的，立在人身后，眨動著烏黑的大眼睛，瞅著努爾汗呢。孩子們圍過來，白馬精疲力盡，渾身瑟瑟發(fā)抖，兩條前腿一曲，跪在地上，后腿也無力地彎曲著，臥倒了。阿拜趕忙脫了白汗衫，給它擦身。塞力克的眼里閃著淚光，摘下馬鞍。那坐墊吸足了水，沉甸甸的。

“褲子，我的褲子?！迸瑺柡箳暝?，要爬起來。

有人忙把褲子遞給他。

努爾汗擺擺手，指著白馬，說：“擦，給它擦?！?/p>

見自己的褲子做了抹布，他又軟塌塌地倒下了。

白馬也軟塌塌的，肚皮一起一伏，喘著粗氣。塞力克擔(dān)心它嗆了水，一個勁兒捋它的脖子，拍它的胸脯。對馬來說，嗆水是會致命的。

努爾汗看出了大家的擔(dān)憂，他吃力地坐起來，搖搖晃晃走到白馬跟前，側(cè)耳細(xì)聽。大家都安靜了，只有馬的呼吸和浪花拍岸的聲音。

“放心吧，這馬沒事，讓它歇歇?！?/p>

孩子們當(dāng)中，努爾汗是最懂馬的。他家養(yǎng)了一大群馬，他是在馬群里熏大的。他的判斷，大家都信服。阿拜舒了一口氣，塞力克抹去了眼角的淚花。

努爾汗恢復(fù)了體力，穿上褲子，說：“水草成精了，纏住我脖子，又纏住腳，怪事。”

望著涌動的河水，大家都有點怕了。

努爾汗囑咐塞力克讓白馬歇歇，他很快就回來。

塞力克守著白馬，自言自語：“我小時候，多么想有一匹馬呀！”

阿拜說：“我們的愿望一個樣?！?/p>

“記得，那是個天寒地凍的日子，牧場的馬群里有匹老馬產(chǎn)駒后，得急病死了，丟下的小馬駒不會吃、不會喝，瘦巴巴的，怪可憐。那天，我到牧場玩，看見趴在角落里奄奄一息的小馬駒，就跟馬倌兒哥哥商量：‘你也照顧不過來，把這駒子送我吧，保證喂成一匹駿馬。馬倌兒不答應(yīng)，他說：‘對不起，我沒權(quán)利把它交給一個小孩，三弄兩弄，弄成一匹死馬。我不甘心，回家跟阿爸阿媽說了這件事。阿媽說：‘決不能讓它活活餓死，把小馬駒抱到我們家來，也許能救活。阿媽去找場長，果然把小馬駒抱回來了。米湯摻羊奶，再加一點咸鹽，我?guī)椭职?，一勺一勺喂給馬駒。今天喂，明天喂，一月長膘，兩月脫胎毛，三個月后，小馬駒自己會吃草了，變得滾瓜溜圓，歡蹦亂跳?！比酥v著，忽然有點傷心了，“可是，養(yǎng)了兩年多，阿媽決定把小馬駒送人?！?/p>

阿拜急了：“送誰了？”

“你?！?/p>

阿拜恍然大悟。塞力克一家救了小白馬，他才是這匹馬的第一個主人。白馬來到阿拜家，那是因為阿爸科學(xué)喂養(yǎng)奶牛，擠出來的牛奶質(zhì)量好，產(chǎn)量高，他把新型養(yǎng)殖法推廣到了塞力克他們牧村，作為答謝，塞力克的阿媽代表牧民送來這匹小白馬。那時候，它圓滾滾的，好可愛，成了阿拜的好伙伴兒，那些快樂的往事都浮現(xiàn)在他眼前了。

五

努爾汗回來了，騎著他的雪花青。哦，好一匹高頭大馬，渾身烏黑發(fā)亮，四蹄雪白。

他跳下馬，拎著一只木桶，掀開蓋子，是一桶誘人的柯莫孜。這是發(fā)酵過的馬奶。夏季，孕育了馬羔的母馬會被拴起來，擠馬奶。努爾汗家那么多馬，他家釀的柯莫孜，濃稠、美味，有輕微的奶油，名氣很大，商家都來訂購。這東西既是飲料，也能醫(yī)病，很早以前，哈薩克人就知道柯莫孜能強身壯體，緩解病情。

他帶了紙杯，人人有份，每人都舀了一杯，美滋滋地喝起來。還剩那么多，他送到白馬嘴邊，傾斜木桶，給馬吃。白馬瞅瞅他，又看看塞力克，把嘴伸過去了，吧唧吧唧，吃得真香。

馬吧唧吧唧，孩子們也使勁吧唧吧唧。白馬抬眼看看他們，好像在說：別學(xué)我！孩子們咯咯咯地笑，吧唧得更響了。

吃光柯莫孜，白馬漸漸煥發(fā)了精神，騰的一下站起身，打著響鼻，像是告訴大家：看，我沒事了！努爾汗叫了一聲“好”，孩子們都鼓起掌來。白馬更來勁了，一顛一顛地在河灘上跑圈，證明給孩子們看，它是好樣的。那匹雪花青不甘示弱，追著小白馬撒歡兒。

“我們?nèi)€好地方！”努爾汗拽住雪花青，“上馬！都上我的馬?！?/p>

塞力克、阿拜、努爾汗，三個人依次騎上雪花青。它可真有力氣，站得穩(wěn)穩(wěn)的。

“再見，以后再帶你們?nèi)?！”努爾汗向其他伙伴揮揮手，吆喝一聲，雪花青就奔跑起來。小白馬緊隨其后。

跑出老遠(yuǎn)了，阿拜問：“到底去哪兒呀？”

“去看馬頭石，你沒見過的。”

說著，他們拐進(jìn)一道山灣。

這是一處馬蹄形的山灣，三面都是灰色巖石，組成天然屏障。巖石上的丘陵地帶，遍生著矮矮的灌木林。這時節(jié)，坡上開滿淡藍(lán)色的野花，密密層層，像藍(lán)天落了地，吐散著奇異的清香。野山楂還沒熟，如一串串綠色的瑪瑙珠子，綴滿帶刺的枝條。爬山松彎彎曲曲的長根伸進(jìn)亂石縫里，那翠綠翠綠的針葉，能把半面崖壁蓋沒。一條清泉，穿過山石縫隙，從高處奔流下來，水珠飛濺，發(fā)出嘩啦嘩啦的喧鬧聲。水流過的地方，青草茂密，幾乎遮掩了清澈的溪流。兩匹馬沿溪而行，草軟花香，蝴蝶紛紛地舞著，蜜蜂歌聲朗朗，真像世外桃源。

努爾汗指著遠(yuǎn)處的白色巖石，問：“看，像不像馬頭？”

那是一塊奇形怪狀的巨石，經(jīng)他一說，越來越像高昂的馬頭。

“傳說很久以前，有一匹雪白雪白的駿馬，為幫主人尋找失散的羊群，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路。走進(jìn)這片山灣的時候，一群狼沖出來，包圍了他們。駿馬和狼群搏斗，受了重傷，渾身血淋淋的?？墒撬坏瓜?，一直站著，保護主人。忽然間，它變成了一塊巨石，天搖地動，身上的碎石滾落，就像石頭陣，砸死了那群狼?！?/p>

“怎么只有馬頭？”阿拜問。

“你呀，書白讀了！”努爾汗有幾分得意了，“地殼變遷，知道嗎？身子埋進(jìn)土里了。”

三個孩子都下了馬，朝馬頭石走去。站在石下，馬頭高聳入云，它龐大的身軀該有多么驚人??！

“咱們坐在馬背上歇歇吧?！迸瑺柡拐泻糁?。

他們坐在馬頭石后邊的草地上，望著白馬和雪花青在幽靜的山灣里撒歡兒。塞力克彈起冬不拉，琴聲飛過草地，白馬飛快地跑回來了，黑色的雪花青緊跟著，像個護衛(wèi)。白馬圍著馬頭石打轉(zhuǎn)，仿佛遇到了同伴，仰頭嘶鳴，震蕩了山灣。雪花青倒很穩(wěn)重，它有點糊涂了，不知道白馬興奮什么。

努爾汗問：“你是怎么馴馬的？”

塞力克笑了：“我哪有馴馬的本領(lǐng)，是一位老牧人幫我調(diào)教的?！?/p>

“我家的柯莫孜好喝，也是別人教的。一般都是給馬奶添加酵母，放入皮囊里發(fā)酵，那味道不行。我們家是用小火煮開馬奶，裝進(jìn)木桶放在陰涼的地方，放七八個小時，還有一套麻煩的程序，才釀得出美味的柯莫孜。老人都很有經(jīng)驗?！?/p>

“我阿爸不老，也去傳授經(jīng)驗了?！卑菡f，“他昨天來電話，村干部學(xué)習(xí)班結(jié)束了，他還要去很遠(yuǎn)的一個村子，幫他們釀酒呢。他說要把咱們馬奶子酒和漢族土酒的做法合到一起，釀出天下最好的美酒?！?/p>

努爾汗說：“把美酒帶回來，讓咱牧村的老人都嘗一嘗。”

六

兩匹馬又跑遠(yuǎn)了，像草地上的精靈。

塞力克望著它們，撥動琴弦，放開了歌喉：“牧村就在山腳下，一人有事人人幫，充滿歡樂和陽光。夏牧場啊冬牧場，滿山遍野肥壯的牛羊，到處都有歌聲飄蕩……”

夕陽慢慢壓到西山，最后一抹云彩映著落日，現(xiàn)出暗紅的光紋，漸漸成了一片深紅的晚霞。它們在暗下去的大地上逗留了好一會兒，才隱去了。樹林變成模糊的鐵青色，草原沉入寧靜，空氣卻如翡翠般清澈透明，不由得讓人貪婪地深吸幾口氣。不知從哪里飛來兩只喜鵲，落在一株塔松上，連聲嘰叫，像在提醒孩子們：天色已晚，阿媽該擔(dān)心了！

努爾汗喊來雪花青，三個人要上馬了。白馬橫在旁邊，打著響鼻。塞力克回到它身旁，拍拍它的背，讓它安靜。可是，它變得任性了，擋住主人，不讓走。

“它不想閑著，阿拜，你來騎吧！”

“不，那是你的白馬?！?/p>

“熊包！”努爾汗搶前一步，拉住白馬的韁繩，“我騎！”

就這樣，阿拜和塞力克騎上高大的雪花青。努爾汗呢，和神奇的白馬在一起，他美得舞起了雙臂。

馬兒一路小跑，引來陣陣清風(fēng)。多么開闊遼遠(yuǎn)的地平線啊，在那里，大地緊連著天空，草色上繡著隱隱叢林，寬寬的額爾齊斯河閃著粼粼波光。河岸邊，暮歸的畜群踩響一片犬吠，馬蹄聲細(xì)碎響亮，獨有這清涼的風(fēng)，悄悄掠過，鉆進(jìn)孩子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