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與魏晉清談

導(dǎo)讀

魏晉之間，清談逐漸融入士人的日常生活，成為一種社交方式。其中，玄論派是清談的主流，而名理派亦存在一定影響，至東晉時期，呈現(xiàn)出玄佛合流的局面。從《世說新語》來看，清談是一門語言的藝術(shù)，以說理為要務(wù)，并講究修辭與技巧，重視機智與敏捷。非功利被視為一種美德，但清談也成為部分魏晉士人求名進身的一種途徑，并助長了爭強好勝的心態(tài)。

作者：葛啟成，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清談是魏晉士人以探討玄理為主要內(nèi)容、以談?wù)f辯論為基本方式而進行的一種學(xué)術(shù)與社交活動。南朝宋劉義慶所撰《世說新語》是中國志人小說中的經(jīng)典作品，對魏晉清談之風(fēng)多有提及。魯迅先生指出：“東晉以后，不做文章而流為清談，由《世說新語》一書里可以看到。”陳寅恪先生更是稱《世說新語》為“記錄魏晉清談之書”，是“一部清談全集”?？梢哉f，《世說新語》廣收漢晉以來名流的佚事佳話，雖然屬于子部小說家類，卻起到了一定記錄歷史的作用，不僅反映了清談的發(fā)展歷程，而且展現(xiàn)了清談的風(fēng)采面貌。

一、《世說新語》所載清談之發(fā)展

清談在形成之初，有偏于名家的名理派和偏于道家的玄論派兩種派別。曹魏太和初年，荀粲與傅嘏在京城相遇，《世說新語·文學(xué)》第9則記載：“傅嘏善言虛勝，荀粲談尚玄遠，每至共語，有爭而不相喻。裴冀州釋二家之義，通彼我之懷，常使兩情皆得，彼此俱暢?！贝藙t下劉孝標(biāo)注引《荀粲別傳》云：“嘏善名理，而粲尚玄遠?！备?、荀二人各有所長，相互爭辯卻不能達成共識，而裴徽能兼釋二者，正反映出早期“名理”與“玄遠”兩種流派存在較大不同，也表明清談活動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相當(dāng)成熟。

魏正始年間，何晏、王弼貴談《老子》《莊子》《周易》等書，“好《莊》《老》玄勝之談，而世遂貴焉”，玄論派由此成為清談的主流，引領(lǐng)玄學(xué)思潮。王弼曾拜訪何晏，作難折服滿座談客，又自問自答，令眾人望塵莫及，這既體現(xiàn)出王弼清談水平之高超，也真實反映了當(dāng)時清談之盛況：

何晏為吏部尚書，有位望，時談客盈坐。王弼未弱冠，往見之。晏聞弼名，因條向者勝理語弼曰：“此理仆以為極，可得復(fù)難不？”弼便作難，一坐人便以為屈。于是弼自為客主數(shù)番，皆一坐所不及。

魏晉易代之際，竹林七賢談玄論道，進一步推動了清談的盛行。七賢交游密切，對話間常常充滿智慧與趣味，例如，《簡傲篇》第2則注中，阮籍造訪王戎的父親王渾，表示“與卿語，不如與阿戎語”，于是“就戎，必日夕而返”。再如《排調(diào)篇》第4則，嵇康、阮籍、山濤、劉伶在竹林間暢飲美酒，王戎后至，于是阮籍開玩笑道：“俗物已復(fù)來敗人意！”（你這俗人，這么晚才來，敗壞我們的興致?。┒跞中Υ穑骸扒漭呉猓鄰?fù)可敗邪？”（你們喝得這么開心，還有什么能敗壞你們的興致嗎？）

西晉時期，名士們熱衷于玄學(xué)，不以世務(wù)為念，清談完全融入了他們的日常生活。例如《言語篇》第23則，諸名士游于洛水，并以清談為樂，王衍稱：“裴仆射善談名理，混混有雅致；張茂先論《史》《漢》，靡靡可聽；我與王安豐說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边@也表明，名理派在元康年間仍然存在一定影響力。又如《文學(xué)篇》第19則，王、裴兩家婚禮后的集會上，郭象特地向新郎裴遐發(fā)難，“郭子玄在坐，挑與裴談。子玄才甚豐贍，始數(shù)交，未快。郭陳張甚盛，裴徐理前語，理致甚微，四坐咨嗟稱快”。郭象是西晉注解《莊子》的大家，他與裴遐唇槍舌戰(zhàn)，勢均力敵，博得眾人交口稱贊，可知清談已經(jīng)成為一種社交方式，成為魏晉士族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東晉偏安江南，玄學(xué)隨世家大族渡江南移，江左清談蔚然成風(fēng)。例如《文學(xué)篇》第22則，丞相王導(dǎo)在公務(wù)之余帶頭與殷浩“共談析理”，桓溫、謝尚等大臣在座聽講，“既共清言，遂達三更。丞相與殷共相往反，其余諸賢，略無所關(guān)”；第63則中殷仲堪更是表示：“三日不讀《道德經(jīng)》，便覺舌本間強?！边@足見當(dāng)時清談風(fēng)氣之盛。唐翼明先生指出：“《世說新語·文學(xué)》所載故事與魏晉清談有關(guān)的大約六十來則，而發(fā)生在（東晉）咸康至永和間的就有將近四十則之多?！贝送猓宜枷腚m然始終未能發(fā)揚光大，卻仍對東晉的清談活動產(chǎn)生了影響，例如《文學(xué)篇》第24則中，阮裕與謝安談?wù)摴珜O龍《白馬論》，第58則中，司馬道子與謝玄談?wù)摶葑印?/p>

與此同時，隨著佛教的發(fā)展，越來越多的僧人受到清談的影響，并且加入清談的行列。例如《文學(xué)篇》第32則，支遁在白馬寺與人談?wù)摗肚f子·逍遙游》，于西晉向秀、郭象的注解外另出新義，為后人所采用：“支道林在白馬寺中，將馮太常共語，因及《逍遙》。支卓然標(biāo)新理于二家之表，立異義于眾賢之外，皆是諸名賢尋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文學(xué)篇》第47則，康僧淵初至江左，默默無聞，直到遇到殷浩，大談玄學(xué)義理，才得以嶄露頭角：“值盛有賓客，殷使坐，粗與寒溫，遂及義理，語言辭旨，曾無愧色，領(lǐng)略祖舉，一往參詣。由是知之?！庇秩纭段膶W(xué)篇》第61則，殷浩曾問竺法深“《易》以何為體”，竺法深回答“《易》以感為體”，認(rèn)為感應(yīng)是《周易》中的核心思想。

在這樣的背景下，佛理隨之進入清談領(lǐng)域，演化為新的論題。例如《文學(xué)篇》第43則，殷浩讀《小品般若經(jīng)》，欲與支遁辯論；第48則中，殷浩、謝安等人集會，謝安以《成實論》中的典故向殷浩問對：“眼往屬萬形，萬形來入眼不？”第54則中，竺法汰引述佛經(jīng)云：“六通、三明同歸，正異名耳?！庇纱?，東晉思想界呈現(xiàn)出玄學(xué)與佛學(xué)合流的局面，加速了佛教的中國化進程。

二、《世說新語》所見清談之風(fēng)貌

清談以玄學(xué)為根基，玄學(xué)之“玄”出自《老子》“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因而《世說新語》所記清談?wù)Z言往往玄妙高雅、鉤深極奧。例如《文學(xué)篇》第8則，王弼拜訪裴徽，主客二人論圣人無言而老子強調(diào)“無”之緣由，為后人保留了一條精彩的清談實錄：

王輔嗣弱冠詣裴徽，徽問曰：“夫無者，誠萬物之所資，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無已，何邪？”弼曰：“圣人體無，無又不可以訓(xùn)，故言必及有；老、莊未免于有，恒訓(xùn)其所不足?！?/p>

清談是一門語言的藝術(shù)，以說理為要務(wù)。例如《文學(xué)篇》第30則，支遁在瓦官寺遇到“好才理”的北來道人，“此道人語，屢設(shè)疑難，林公辯答清析，辭氣俱爽，此道人每輒摧屈”，面對善于說理的對手，支遁以理服人，水平更勝一籌。而第38則中的許詢則稱得上是反面教材，他因為對王脩不服氣，特意與對方苦苦爭執(zhí)，非將王脩駁倒不可，雙方交換論題后，許詢極盡機辯之能事，再次勝出，支遁批評他雖然言辭犀利，但已經(jīng)不是為了辯明義理，而是為了逞強爭名：

許掾年少時，人以比王茍子，許大不平。時諸人士及林法師并在會稽西寺講，王亦在焉。許意甚忿，便往西寺與王論理，共決優(yōu)劣，苦相折挫，王遂大屈。許復(fù)執(zhí)王理，王執(zhí)許理，更相覆疏，王復(fù)屈。許謂支法師曰：“弟子向語何似？”支從容曰：“君語佳則佳矣，何至相苦邪？豈是求理中之談哉！”

除了注重所談的內(nèi)容，清談還十分講究修辭與技巧，文辭的優(yōu)美常?？梢栽鰪娗逭劦乃囆g(shù)性與說服力。例如《文學(xué)篇》第28則，殷浩為謝尚講解義理，意趣高雅，語言富麗，以至于謝尚全神貫注，聽得汗流滿面，而殷浩則從容不迫、意氣風(fēng)發(fā)，名士風(fēng)采躍然紙上：

謝鎮(zhèn)西少時，聞殷浩能清言，故往造之。殷未過有所通，為謝標(biāo)榜諸義，作數(shù)百語，既有佳致，兼辭條豐蔚，甚足以動心駭聽。謝注神傾意，不覺流汗交面。殷徐語左右：“取手巾與謝郎拭面?！?/p>

再如《品藻篇》第48則，劉惔與王濛清談，王濛自評雖然自己在聲調(diào)、辭令等形式要素上占據(jù)優(yōu)勢，但在說理擊中要害的能力上不如劉惔：“韶音令辭，不如我，往輒破的，勝我?！庇秩纭段膶W(xué)篇》第36則，支遁與王羲之相遇，講論《莊子·逍遙游》，妙語連珠、滔滔不絕，令原本輕視他的王羲之大為傾倒：“支作數(shù)千言，才藻新奇，花爛映發(fā)。王遂披襟解帶，流連不能已?！薄段膶W(xué)篇》第55則中，王濛、支遁、許詢、謝安共聚，眾人隨機選中《莊子·漁父》，支遁率先疏通文義，語言華美，深受贊賞，“作七百許語，敘致精麗，才藻奇拔，眾咸稱善”，而大名士謝安更是“自敘其意，作萬余語，才峰秀逸”，如此驚人的才華，可謂世間罕有。

當(dāng)然，清談也并不都是長篇大論，有時更講究機智敏捷的應(yīng)對，如能以精煉的語言一語中的，也能贏得眾人的好評。并且，這樣的言論往往含蓄雋永，耐人尋味。例如《文學(xué)篇》第16則，樂廣以極其簡約的語言，輔以手中的麈尾來回答客人的提問，頗有后世禪宗打機鋒的意味：

客問樂令“旨不至”者，樂亦不復(fù)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確幾曰：“至不？”客曰：“至?！睒芬蛴峙e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樂辭約而旨達，皆此類。

又如《文學(xué)篇》第46則，殷浩問世間好人少、惡人多的原因，劉惔以水作喻，令人拍案叫絕：

殷中軍問：“自然無心于稟受，何以正善人少，惡人多？”諸人莫有言者。劉尹答曰：“譬如泄水注地，正自縱橫流漫，略無正方圓者?！币粫r絕嘆，以為名通。

清談不僅融入了名士們的日常社交活動，更為他們提供了互相較量、展示自身才學(xué)的舞臺。例如《文學(xué)篇》第56則，孫盛作《易象妙于見形論》，與殷浩辯論，在座的名士均善于清談，卻不能駁倒孫盛，于是司馬昱派人請來劉惔，孫盛的氣勢立即受到壓制，很快被劉惔駁倒，眾人均以為美談：

殷中軍、孫安國、王、謝能言諸賢，悉在會稽王許。殷與孫共論《易象妙于見形》，孫語道合，意氣干云。一坐咸不安孫理，而辭不能屈。會稽王慨然嘆曰：“使真長來，故應(yīng)有以制彼?！奔扔骈L，孫意己不如。真長既至，先令孫自敘本理，孫粗說己語，亦覺殊不及向。劉便作二百許語，辭難簡切，孫理遂屈。一坐同時撫掌而笑，稱美良久。

在名士們心目中，貴虛無、輕功利被視為一種美德。例如《品藻》篇第36則，孫綽自承在很多方面不如其他名士，但在談玄論道、忘懷時務(wù)上卻當(dāng)仁不讓：

撫軍問孫興公：“劉真長何如？”曰：“清蔚簡令?！薄巴踔僮婧稳?？”曰：“溫潤恬和?！薄盎笢睾稳纾俊痹唬骸案咚~出。”“謝仁祖何如？”曰：“清易令達?！薄叭钏紩绾稳?？”曰：“弘潤通長。”“袁羊何如？”曰：“洮洮清便?！薄耙蠛檫h何如？”曰：“遠有致思?！薄扒渥灾^何如？”曰：“下官才能所經(jīng)，悉不如諸賢；至于斟酌時宜，籠罩當(dāng)世，亦多所不及。然以不才，時復(fù)托懷玄勝，遠詠《老》《莊》，蕭條高寄，不與時務(wù)經(jīng)懷，自謂此心無所與讓也?！?/p>

與此同時，清談也成為了部分魏晉士人求名進身的一種途徑，在《世說新語》中，不乏通過清談得到前輩賞識的案例。例如《文學(xué)》篇第18則，阮脩僅憑三個字的回答就深受王衍贊賞，被予以重用。衛(wèi)玠一開始并不服氣，但交談之后也被阮脩所折服，于是二人結(jié)為朋友。兩人最初針鋒相對，卻因為對方的幽默與智慧而惺惺相惜，這展現(xiàn)出名士間清談與思辨的獨到魅力：

阮宣子有令聞。太尉王夷甫見而問曰：“老莊與圣教同異？”對曰：“將無同？”太尉善其言，辟之為掾。世謂“三語掾”。衛(wèi)玠嘲之曰：“一言可辟，何假于三？”宣子曰：“茍是天下人望，亦可無言而辟，復(fù)何假一？”遂相與為友。

又如《文學(xué)》篇第53則，張憑初舉孝廉，尚未知名，他主動拜訪劉惔，在席間最遠的座位上侃侃而談，解說主人與其他賓客的不通之處，憑借清談能力獲得了劉惔的舉薦：

長史諸賢來清言，客主有不通處，張乃遙于末坐判之，言約旨遠，足暢彼我之懷，一坐皆驚。真長延之上坐，清言彌日，因留宿至?xí)浴！赐d詣?chuàng)彳姟Ｖ灵T，劉前進謂撫軍曰：“下官今日為公得一太常博士妙選?！奔惹?，撫軍與之話言，咨嗟稱善，曰：“張憑勃窣為理窟。”即用為太常博士。

然而，清談攻難辯論與品評人物高下的風(fēng)氣，也助長了魏晉士人們爭強好勝的心態(tài)。例如《文學(xué)篇》第31則中，孫盛與殷浩爭論良久，二人針尖對麥芒，不僅廢寢忘食，而且口出惡言，毫不示弱，足見辯論場面之激烈：

孫安國往殷中軍許共論，往反精苦，客主無間。左右進食，冷而復(fù)暖者數(shù)四。彼我奮擲麈尾，悉脫落，滿餐飯中。賓主遂至莫忘食。殷乃語孫曰：“卿莫作強口馬，我當(dāng)穿卿鼻！”孫曰：“卿不見決牛鼻，人當(dāng)穿卿頰！”

又如《文學(xué)篇》第45則，于法開輸給支遁后一直存心“復(fù)仇”，他將攻詰支遁的方法教給弟子，果然將支遁駁倒，以至于支遁大為氣惱。佛家謂“貪、嗔、癡”為三毒，則于法開貪圖勝負(fù)，支遁心生嗔怒，實已有違此戒，可見高僧亦難免俗人之性情：

開戒弟子：“道林講，比汝至，當(dāng)在某品中?！币蚴菊Z攻難數(shù)十番，云：“舊此中不可復(fù)通。”弟子如言詣支公。正值講，因謹(jǐn)述開意。往反多時，林公遂屈，厲聲曰：“君何足復(fù)受人寄載來！”

結(jié)語

清談推崇人的智慧與才情、容止與風(fēng)度、品行與心性，是士人們思辨能力、語言才華、人格魅力的集中展示，也是一種自我意識的覺醒。它不僅反映出士大夫階層的生活趣味，表現(xiàn)出對個體生命的存在價值與心靈境界的探尋，還推動了儒釋道三教的交流與融合，促進了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發(fā)展。

唐代編修《晉書》，采用了許多《世說新語》中的材料。宋代董弅《世說新語跋》云：“晉人雅尚清談，唐初史臣修書，率意竄定，多非舊語，尚賴此書以傳后世。”他指出，唐初史書對原始材料有所竄改，而《世說新語》保存了很多魏晉清談的語料，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劉義慶及其門客以生花之妙筆，敘述一則則生動的故事，總結(jié)漢末至劉宋初年的名士風(fēng)流，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清談記錄，因而魯迅先生稱《世說新語》是“名士底教科書”，可謂確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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