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秦怡
2015年侯霄霖26歲生日時,章瑩穎送給他的生日相冊。(本刊記者侯欣穎翻拍自相冊 )
噩耗是一次又一次掐滅殘存的期望,接踵而至的。
“沒有接到任何一個好消息。最開始只以為瑩穎失蹤了,后來知道她可能被劫持,到了(2017年)6月30日,警方又明確告訴我們瑩穎被殺害了。過了兩年以后,我們才知道,不但找不到瑩穎,而且兇手沒有被判處死刑,只是終身監(jiān)禁,僅此而已。我們也無法從兇手或校方處獲得任何賠償?!本嚯x章瑩穎遇害已經(jīng)6年,侯霄霖說出這番話時,臉上沒有太多表情。
他語氣平靜地訴說著:“我們其實沒有什么可再失去的,現(xiàn)在的結果就是最壞的結果,想不到比這個更壞的結果?!?/p>
顯然,他并不能平靜?,摲f的日記,侯霄霖每次翻開, “看一頁就要合上”。兩個人的相冊照片,是侯霄霖生日時瑩穎一張一張打印、貼上的,照片旁是她圓潤的小字:“后面的故事,我們再一起寫……”但沒有后面了——再后來的照片,還沒來得及整理,瑩穎就出事了,落款停留在2015年8月16日,之后是一頁頁的空白。侯霄霖的心,常常就像這一頁頁空白。
北京市海淀區(qū)的很大一片區(qū)域,侯霄霖至今也不敢再走,怕自己崩潰。2019年畢業(yè)后,除了這次接受《環(huán)球人物》采訪,他從沒回過母校北大——以前瑩穎常常在他的宿舍樓下等他,兩個人一起去附近的暢春園美食街吃飯,“她不挑食,北方的食物也都吃得慣,但皮膚不適應,會起皮”。從北大往東走十來分鐘,是他們一起散步的海淀公園。如果往西走,沿著頤和園路和香山路,坐公交一個小時,就是瑩穎所在的中國科學院(以下簡稱中科院)植物所,“也不太敢走”。
喪失戀人后,最痛苦的不是得知她已不在的那一刻,而是此后每一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突然就想起她。于是,那些美好的回憶便如潮水般涌來,向刀子一樣戳痛侯霄霖,告訴他“斯人已逝”。以下為章瑩穎男友侯霄霖的自述。
章瑩穎和侯霄霖都喜歡民謠、彈吉他。(侯霄霖供圖)
過去這6年,很痛苦,也很絕望,在掙扎中努力爬行,我大概是這種感覺。
最開始聯(lián)系不到她時,我的感覺就不好。她不是一個自理能力差的人,不會找不到路回家,也不是一個任性、故意不聯(lián)系別人的人,所以當她中科院植物所的師姐和我說瑩穎失聯(lián)了時,我就感覺發(fā)生了什么危險。那時,我還在國內(nèi),前三天完全沒睡覺,所有志愿者提供的線索都匯集到我這兒,我再尋找國內(nèi)外的各種途徑去找她。
阿姨(指章母)身體不好,暫時待在老家,我和叔叔(指章父)、瑩穎的小姨趕到美國時,已經(jīng)6月17日了。我們嘗試過各種可能的途徑,和志愿者游行,發(fā)動當?shù)氐娜A人社團與媒體,還組織過很多次懸賞發(fā)布,給美國總統(tǒng)和司法部長寫信……那段時間,每當我難過時,我就告訴自己:很多事只能你去做,現(xiàn)在沒有時間難過。
這種自我安慰有時候有用,因為忙起來根本來不及難過,但有時候完全沒用。我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2017年6月30日那天,警方告訴我們,已經(jīng)抓到了兇手。這時,我們才確切地知道瑩穎不在了。真的是晴天霹靂,叔叔眼里全是淚水,小姨直接哭得背過氣了,我也感到絕望,因為之前從來沒想過這么壞的結果。
還有一個對我來說更煎熬的階段。2018年下半年,王志東律師和檢方溝通后,知道了關于案子的細節(jié)。之前,我們完全不知道瑩穎在被害的過程中發(fā)生了什么,我們一直問警方,但他們以各種理由說不知道或不能講。然后王律師寫了一封郵件,說“有些話我實在說不出口”,讓我自己看一下文件。那份文件就一頁,寫了檢方和警方推測瑩穎當天在兇手的公寓里遭遇了什么。
我看了以后,腦子里“轟”地一聲。這之后一周多,我都感覺生活崩塌了,天昏地暗的,不吃飯不出門,不知道外面是白天還是黑夜。
這件事情我沒有辦法跟任何人說。我不能跟我爸媽說,他們心里已經(jīng)很擔心我了。我更沒辦法跟瑩穎爸媽說,我不希望他們知道太多不好的事,也希望他們覺得我能行,能應對得住這個場面。這也和我的性格有關,我習慣了什么事都是自己消化,只是之前沒遇到過這么大的事而已。所以,你說我處理得好,我不知道,我沒法評價,因為沒有對比,任何人在這個位置上都會被逼著往前走,不得不往前走。
一直到2019年夏天開庭前,我通過各種方式暗示叔叔,瑩穎的案子可能會很殘酷,但我還是沒有辦法告訴他,這中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阿姨是至今都不知道,她身體不好,庭審的時候,我們故意讓翻譯略過了一些話。而且阿姨不識字,她看不了新聞,有時她說起聽別人說了什么,我們就騙她,說那些都是假的。所以,她也在某種意義上堅信,瑩穎也許還活著,她也總和我們這樣講。
2017年6月,侯霄霖(右一)、章榮高(左一)等親屬和志愿者在美國發(fā)起尋人活動。
2017年4月,章瑩穎到UIUC農(nóng)業(yè)消費與環(huán)境科學學院訪問。(侯霄霖供圖)
你能明白那種痛苦嗎?特別無助,很絕望,不知所措……更多時候是各種感受的相互疊加,一種很復雜的情緒狀態(tài)。尤其是當這件事慢慢放緩,夜深人靜一個人待著時,我就會不自覺想起很多之前的事,感到很遺憾很難過。
原本,瑩穎在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UIUC)的博士課程是9月份開始,但她那個實驗從4月份就開始了,春天農(nóng)作物會迅速生長,所以她就以訪問學者的身份急匆匆去了。我?guī)退帐靶欣睢⑥k簽證,送她去機場,都很匆忙。大早上趕到機場,行李還超重了,又匆匆忙忙把行李箱打開,拿了一些衣服出來再合上,匆匆忙忙登機。沒有來得及很好地告別,當時還計劃著10月份農(nóng)作物收獲后,她趁著間歇期回國,我們先領一下結婚證。結果在美國一個多月,她就發(fā)生了這件事,我后來時常想,如果她9月份再過去,是不是這件事就可以避免。
很多該做的事,我也沒有做到。我在北京校區(qū)讀研,她選的導師剛好在北大深圳研究生院,我們異地戀愛了3年,當時我應該更多地去看她,給她生活上的照顧。包括她來中科院植物所客座學習這一年,壓力很大,因為要申請出國讀博。但她的碩士研究方向是新能源開發(fā),用微藻提煉生物柴油,博士申請方向更偏向農(nóng)學,用激光雷達觀測農(nóng)作物長勢,跨度挺大。她要學習很多軟件編程、數(shù)據(jù)處理方面的知識,這是她之前完全沒接觸過的。我后來看她留在國內(nèi)的筆記本,才知道她在一年間要學習那么多,我當時應該給她更多支持的,但這些都是我后來才知道。
我這個人也不太善于表達,像“我愛你”這樣的話,其實沒有說過太多次。很后悔,很希望當時多告訴她。她還因為類似的事說過我,我大一剛開始跟她交往時,不喜歡在人群中和她走在一起,她當時挺生氣。我其實是害羞,第一次談戀愛,覺得兩個人當眾有親密舉動,會不好意思。
這幾年,我很多次夢到她回來了,都是一起去做什么事,很生活、很日常的片段。夢里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為什么她又出現(xiàn)了,但醒來后要緩很久才晃過神來。有一次在夢里,她站在一個高塔上,特別特別高,我就站在塔底下,對著她大喊“我愛你”。
我曾經(jīng)期待過,如果真的找到瑩穎的遺體,就該放下了。我們以前也這樣認為,覺得找到她就為這件事畫上了一個句號,但很可惜,一直沒有這樣的機會。
放不下了,不可能放下。我們在一起生活了8年,雖然表面上看還是兩棵獨立的樹,但實際上兩棵樹的根已經(jīng)交落在一起,不知不覺地互相影響。她的樂觀,她的上進,她的孝順,她想要看看更大的世界,這些都在我身上打下了很深的烙印。與其說放下,不如說是接納,讓那些關于瑩穎的記憶更好地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保存在我心里的某個角落。
所以,從2017年一直到今天,我都在做這樣一件事——我需要從某種意義理解它,理解它為什么會發(fā)生,以及它有什么樣的意義。
我看了很多宗教、哲學、科學方面的書,東方哲學里的《周易》和老莊思想,佛教的禪宗思想,西方柏拉圖的理念論,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基督教的《圣經(jīng)》,還有科學方面關于瀕死體驗和前世記憶的研究,人的大腦與人的意識的研究,量子力學的研究,等等,我都看了。以前,我是完全不敢想,不能想;現(xiàn)在,我大概可以回想,試圖跟這件事和平共處。
就像喬布斯在演講中說的:“只有當你回頭看時,才會發(fā)現(xiàn),這些過去的點其實已經(jīng)畫出了那條線?!币苍S在未來的某一天,我會理解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所存在的意義。現(xiàn)在,盡管我還沒有完全串成那條線,但生活中經(jīng)常有一些瞬間,記憶突然跳出來,讓我覺得也許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那些離開的人,還很鮮活地存在于我的世界,只是以另外一種形式存在。
瑩穎特別喜歡蒲公英。以前我們坐公交到廂紅旗站,常常碰到一位推小推車的老奶奶,賣自己家種的蒲公英。蒲公英很苦,我根本吃不了,但瑩穎每次看到老奶奶出攤,都要買一點。她覺得蒲公英很美,也覺得老奶奶辛苦。她還很喜歡螢火蟲,大學時去貴州支教,教小朋友們唱的歌就是《螢火蟲》?!拔灮鹣x螢火蟲慢慢飛,夏夜里夏夜里風輕吹,怕黑的孩子安心睡吧,讓螢火蟲給你一點光……短暫的生命努力地發(fā)光,讓黑暗的世界充滿希望……”她很喜歡這首歌的歌詞。
2017年瑩穎出事后,我們到了瑩穎準備讀博的城市香檳,住在一個學生公寓區(qū)。公寓后面是很大一片荒棄的草坪,不像有人打理的樣子。但很神奇,一簇簇蒲公英像傘一樣張開,把那一大片草地都占滿了。晚上的時候,我就坐在草坪上,很多螢火蟲在草叢間浮蕩,一閃一滅。好安靜啊,它們好像一點也不怕人,就那么飛舞在我的周圍,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螢火蟲。有點不可思議,我就在想,這是不是一場宿命般的相遇。
《尋找瑩穎》紀錄片。(視頻截圖)
后來,拍《尋找瑩穎》這部紀錄片時,我?guī)е鴮а萑チ爽摲f在中科院植物所的宿舍,拍完正準備離開,一只鳥突然從房頂上摔下來,摔得很重、很疼,“砰”地一聲。它就摔在我面前,大概一步的位置,扇動著翅膀打轉(zhuǎn)。我能感受到它在掙扎,還想要站起來。我把它捧在手心里,它的身體還是溫暖的,但它的呼吸越來越弱,動作越來越緩。過了很長時間,它徹底不動了,我找了一塊石頭,挖了一個坑,把它埋了。
我當時的第一反應,是驚訝與不解:它怎么就像電影里一樣突然摔在我的面前,還是一只成年的鳥,不是幼鳥,身上也看不出來任何傷痕。在我的理解中,或許,這是在給我某種機會,讓我能夠親手去埋葬她。很多類似的瞬間好像都在提醒我,我們這個世界和另一個世界存在著某種互動,我們?yōu)榱苏宜龅姆N種事情,她都能感知到。
不只是我,包括瑩穎的爸媽,我們都很渴望有這樣的機會、這樣一場鄭重的儀式。中國人講究“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落葉歸根”,我們最大的痛苦正來源于此,我們沒辦法實現(xiàn)這樣的愿望。2019年離開美國時,我們把瑩穎的衣物放在一個盒子里,埋在UIUC建造的紀念花園里。但這些始終都不是真正的告別,找到她,對我來說,是唯一讓我覺得最安穩(wěn)的告別方式。
我也知道,現(xiàn)在要想找到她,幾乎不可能。時間拖得越久,想找到人的難度越大。如果有一天愿望真的實現(xiàn)了,那真是老天顯靈,我可能會和叔叔阿姨、弟弟抱頭痛哭。但原本,找到人的難度可能不至于這么大。如果從一個中國人的視角來看,對于這件事情的處理本身,我有很多無法理解和不能接受的地方。
兇手開的那種車在整個香檳小城只有18輛,很容易找到。瑩穎6月9日失蹤,警方在6月12日就找到了那輛車,但直到6月30日才抓捕兇手。后來我了解到,兇手在6月14日左右還請了人去清洗屋子,試圖抹掉各種證據(jù)和痕跡。我在想,如果是6月12日或者最晚6月13日能抓捕他,也許瑩穎就能被找到。
從2017年瑩穎出事到2019年正式開審,檢方很早就從辯方律師口中得知了兇手如何處理遺體。但檢方什么都沒有告訴我們,他們后來和我們說,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們不能公開這個證據(jù),所以沒辦法去那個地方搜尋。盡管從很早開始,我們就和他們反復表達過,說我們的核心訴求就是找到瑩穎。
甚至美國司法有一項在我看來很可笑的“辯訴交易”制度,罪犯通過交代作案事實來換取減刑。這就是一項交易,但為了找到瑩穎,我們當時就轉(zhuǎn)達檢方,我們接受這個提議,哪怕克里斯滕森被免除死刑的可能,只要我們能知道瑩穎在哪兒。我們一直這樣表達,但警方和檢方始終沒有明確回復,就說現(xiàn)在不是正確的時候,不建議這樣做。因為他們總是這樣說,最終我們沒有就這項提議達成一致。
2019年6月24日,在伊利諾伊州皮奧里亞,章榮高(左一)在法庭外面向媒體用中文宣讀一份聲明,葉麗鳳(右二)悲傷不已。
后來我猜想,他們已經(jīng)從其他渠道知道了真相,但覺得找到遺體的難度太大、成本太高,所以不愿意把這個消息告訴我們。直到2019年快開審了,我們才知道瑩穎遺體的去向。我很不理解,如果我是檢察官,我會在知道這個消息的第一時間通知家人,并且協(xié)助家人開始搜尋。他們是拖到了不得不說的時候才告訴家人,最后又通知我們,說搜尋遺體的工程量太大,做不了。
各方的目的都不太一致,這是我作為瑩穎家人,在美國那段時間感受到的最大困難。警方和檢方雖然愿意幫助家人,但他們的核心目的是抓捕兇手、定兇手有罪,并不是找到瑩穎,他們的一切行動也都不能影響證據(jù)搜集和定罪。恰恰是因為他們有這樣的訴求,完完全全耽誤了找到瑩穎的時間和機會。
包括UIUC校方,他們看似是在協(xié)助家人,但實際上,核心目的只是想維護好學校形象。這也是為什么他們不愿意告訴我們,克里斯滕森曾向?qū)W校心理咨詢師透露過殺人的想法,也不愿意承認克里斯滕森沒有獲得任何恰當?shù)闹委?,學校存在過失和錯誤。直到2019年正式開審后,我們通過對方的辯護律師才知道這個事實。
無論是克里斯滕森還是校方,對待我們,一沒有任何道歉,二沒有任何賠償。這也是我不能理解的地方,因為罪犯沒有任何財產(chǎn),他就可以被免除賠償、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嗎?而按照美國的法律,學校也不用承擔任何責任,我們對學校的民事訴訟也被駁回了。我今天跟你說起這些,還是覺得很離譜,無法接受。
真的是孤立無援。盡管我能明顯感受到變化,我們剛?cè)ッ绹鴷r,警方、檢方、FBI和學校對我們很敷衍、不信任,不愿意透露案件進展,覺得我們會把事情搞糟,但到了2019年審判階段,檢察官的態(tài)度明顯變了。一位檢察官特意寫信給我,說希望我們做朋友,保持聯(lián)系。還有位主檢察官邀請我們?nèi)ニ依?,他做飯給我們吃。這就是時間帶來的改變,審判前,他們來了北京,又去了南平,采訪了瑩穎的家人和同學們,了解到瑩穎是一個多么好的女孩,也看到了一個中國家庭的堅韌、尊嚴和善良。
但這些都是出自檢察官的私人感情,他們無法幫助我們?nèi)フ胰?,更撼動不了美國的司法體系。
這也是我為什么愿意接受采訪的原因。我其實是一個不太喜歡對著鏡頭說話的人,更不喜歡向別人說自己心里的話,每一次和別人聊起這些,我都要做很久心理建設。但我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接受采訪,是覺得這件事還沒有結束。它怎么結束?即使全世界都告訴你已經(jīng)結束了,但找不到人,它怎么結束?它結束不了,它沒畫上一個句號。
每次我跟叔叔通話,叔叔都要問一句,“我們什么時候再去美國”。我每次都說,你放心,有合適的時機,我肯定安排好,我們一定再去一次。他每次都問,即使我說過了,他下一次還會問。有時候,我很羨慕江歌媽媽,她首先在法律上獲得了公正的判決和賠償。她還有一個目標,要等兇手出獄以后,再在中國起訴,這是她往后幾十年的生活動力。但對我們來說,雖然心里結束不了,但我們不知道路在哪兒,只能試著硬找一條路。
章瑩穎父母和侯霄霖視頻通話。(本刊微紀錄片截圖)
2023年6月初,這是章瑩穎失蹤后,侯霄霖第一次來到兩人曾經(jīng)來過的海淀公園。(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我在庭審時就說過,我不是一個會回頭看的人,我要照顧好瑩穎在意的與愛的人,要更好地生活下去,帶著瑩穎對這個世界的期待和熱愛,繼續(xù)往前走,實現(xiàn)那些她期待但沒有實現(xiàn)的愿望,做那些她想做但沒來得及做的事情。
因為我知道,如果這件事發(fā)生在我身上,瑩穎會做出同樣的選擇,而且比我做得更好。
我和瑩穎是中山大學的本科同學,大一時在同一個英語小組,后來我就跟她表白了。我那時還是一個比較有棱角的人,喜歡直來直去,對于別人的錯誤可能沒有那么強的包容心,所以有人很喜歡我,有人很不喜歡我。但瑩穎不一樣,她對每個人都很溫和、很真誠,身上好像自帶一個光環(huán),讓人忍不住想靠近。
在一起后,她常常跟我提起叔叔阿姨和弟弟。弟弟偏叛逆,那時還沒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她常常和我念叨,要不讓陽陽去學習一下這個,或者去做一下那個。對于家里的事,她是非常操心的,叔叔阿姨有時吵架,也是她從中調(diào)和。她不光是家庭的核心,甚至是一個家族的核心。整個家族里沒有誰像她的成績那樣好,完全憑自己的努力從農(nóng)村走出來,一直追尋自己的夢想。
“辛酸和苦澀,從不說不值得,偶爾也會再唱起這首歌。曾經(jīng)走過的路,總有難分難舍,那些心動在我心中。我有孩子一樣的夢想……”在我寫給瑩穎的歌里,她最喜歡的就是這首《孩子一樣的夢想》,我們都希望自己“像個孩子”,保持某種天真和執(zhí)拗。
但現(xiàn)在,什么都沒了。就像我在庭審時說的,“瑩穎是他們(章瑩穎家人)的驕傲,他們的希望,他們的未來,他們的一切……現(xiàn)在他們失去了一切”。從瑩穎出生到現(xiàn)在,瑩穎是他們?nèi)康纳饬x所在,但現(xiàn)在,瑩穎沒了,他們的生活再也不會有新的波瀾,生活就是這樣了。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們的絕望和無助,所以,我經(jīng)常不知道該怎么勸慰和幫助他們。
這件事也徹底改變了我一直以來的人生規(guī)劃。2017年,我28歲,近而立之年,對于未來已經(jīng)有一個比較清晰的規(guī)劃。但在之前的方向里,我人生中的每一個階段都是有瑩穎的,有我們倆的共同期待和她本身的存在。我們討論著要不要生寶寶,商量著她先出國讀博,我博士畢業(yè)后出國做博士后,再一起回北京或者哪里,我去政府或者企業(yè),她去當老師。
瑩穎喜歡當老師,之前就支教過很多次。她出事之后,冥冥中我覺得我必須做點什么,支教就是其中之一。2019年庭審一結束,我就去了云南參加培訓,培訓完去廣東梅州支教兩年。那是一個很偏僻的村子,三面環(huán)山,路是“斷頭路”,村里80%的孩子都是留守兒童。說出來你很難想象,我?guī)У某跞嘤?0多人,能上高中的有5個,上縣重點高中的就1個??h重點高中一個年級1000多人,但能上一本大學的最多十幾人。
去支教可以說是我生活的一個轉(zhuǎn)機,我覺得我在做快樂且有意義的事,像待在世外桃源里一樣。我最喜歡上的是音樂課,因為鄉(xiāng)村孩子的藝術教育很缺失,初一是全校唯一開設音樂課的年級。剛開始組織孩子們合唱時,有的孩子張嘴都費勁,害怕自己唱歌被聽到,我就鼓勵他們大聲唱,每周定期教一些基礎的樂理知識和聲樂技巧。后來,我們有了多次外出表演的機會,甚至在全縣合唱比賽中拿了二等獎,去廣州參加游學演出,那是他們第一次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很感謝這兩年的支教,它把我從極大的悲傷中抽離出來,回歸現(xiàn)實,投入到有意義的事情中。從梅州回來后,我去了中國環(huán)境科學研究院,相比于之前的規(guī)劃,這份工作對科研任務的參與度更高,基本上每天都是住處、實驗室、食堂三點一線,周末也常常在忙。但我很開心,做科研,也是帶著瑩穎的某種期待的,我相信她原本可以成為一位很好的科技工作者。
后來,我無數(shù)次想,瑩穎這件事像一場“成人禮”一樣,只不過很痛苦、很殘忍,它好像在說:你該扛起一個擔子,該站起來了?,摲f出事后,我跟叔叔阿姨、弟弟反而有了更多情感聯(lián)結。照顧他們,最開始可能是責任,慢慢就轉(zhuǎn)化為一種親情。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不就是因為有牽掛?我們有著各種各樣的牽掛,才感覺到活著的意義。
前段時間,叔叔打電話時還說,某某的父母失去孩子太痛苦了,想去看看他們,看我能不能幫忙聯(lián)系一下。我理解他們的想法,感同身受,其實只有“身受者”才能“感同”。阿姨更關心我的終身大事,她總喜歡說:你年紀也不小了,該結婚了,不能再拖了……我會跟他們說:不用擔心,我將來肯定會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只是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和一個合適的人。
我不是安慰他們,是真的這么想的,我會帶著關于瑩穎的回憶和期待好好生活下去。有一次采訪,記者問陽陽,他怎么評價我。陽陽說:“霄霖有點像我姐姐?!甭牭竭@句話,我的眼淚唰地就流下來了,我覺得這像是對我最大的褒獎和鼓勵,好像瑩穎以前對他的鼓勵和指導,我也能做到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