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之詩（組詩）

魏伸洲

文字是我長久跳舞以來唯一的壓力

閘口，從彈吉他到寫歌詞到寫公眾號，最

后回到現(xiàn)代詩。也許我不是專業(yè)的文學

從業(yè)者，但我熱愛文字等同于舞蹈，甚至

更多。下面是我粗糙又簡陋的幾首詩。

瀘沽湖

那個地方

在二月鋪滿了十月

馬丁靴踏在綠黃的浪上

吱嘎作響

那個地方

船夫用烏木做刨刀

刨出一層層藍白木花

嘩啦嘩啦

那個地方

女媧側(cè)臥長眠

時間用最后一次呼吸

為她

輕輕蓋上暉制天絲

紅橘日落

用一整個下午

選一筐紅橘

剝皮榨汁抹到空中

原來太陽也怕酸

墜

月光把黑夜和窗簾一并燒穿

寒風便趁機深扎我的脊骨

教唆神經(jīng)與內(nèi)臟

桎梏舌根與思想

唯有墜入星光點點

方能尋回一切

行走

那座山真的很美

可我穿著的是布鞋

我知道

沒等望見山腳下的海棠花

肩上的丁零當啷

就會把我壓入塵埃

跟我順路的人有很多

有的坐車有的騎馬

有的人逐漸墜入泥土化作黑白

有的人從泥土中走出腳步輕快

或許哪天我累了也就停下了

生火做飯落地生根

偶爾順著炊煙的方向

看看那片飄搖的白色

我會做雙新鞋給我的孩子

他會繼續(xù)往山的方向去

如若他看到那片海棠樹

就托他捎一束海棠花給我

躺倒

舌尖氧化溢出果香

負責敲門的人正在趕來

葡萄順著山坡滾落

伸手撥慢了我床頭的鐘

身披白紗的女人在起舞

她將紗裙脫下

蒙在我的臉上

塞入我的口中

黑幕上開始更換影片

我看見我睡在巖石雕刻的烏篷船里

紅了臉不是因為謊言

聽不見

我把舌頭用鐵鉤吊起

苦口良藥便只會嗆入氣管

我把耳朵用泥土封死燒干燒裂

逆耳忠言便無法蠱惑我的靈魂

當然一定有狗在身后狂吠

企圖讓世人看見我無可救藥不聽教誨

好在我耳朵上的泥土被燒成了瓷

聽不見

玫瑰

瀑布是途經(jīng)咽喉的酒精

灌醉了迷途的狐貍

魚群也享受著幻覺

風酩酊于你的裙擺

你抿嘴一笑

這片大地便不再清醒

絕望

一口青銅鐘墜入湖泊

與銹跡斑斑的金黃魚鉤躺在一起

被沖撞被敲擊

直至生出鱗片

魚兒也沒能為它吐出泡泡

躺著入睡的馬

在其他馬匹看來

它是異類

畢竟躺下就意味著死亡

但對于它來說

若同所有馬匹一般站著

便與死亡沒什么兩樣

賽馬本就是要奔跑的

被鞭笞被囚禁

被投喂奪冠的飼料

被灌以平穩(wěn)的河水

可它本來就是一匹野馬

它向往著風

它向往著肆虐的鮮艷

它向往著無邊際的疾馳

它不明白為什么所有馬匹都是四只蹄子

它不明白為什么亮綠的風無法刮進馬廄

我的麥子

我有一把郁悶的麥穗

在選田時犯了難

四處求教 追問豐收秘訣

求來了數(shù)十本書

本本相同 皆名《正確》

翻開書 宋體黑字寥寥幾行

“要把種子

撒在先輩刨出的坑里

撒在血水 腐肉 木棺中

種瓜得瓜 種豆得豆”

橫豎撇捺化成問號

郁悶中又生出郁悶

索性把兩個郁悶

都交給另一個問號——風

后來麥子托風寫信給我

從遠山 從深海 從旱地

信封鼓鼓囊囊

沒有字 沒有句號 滿是麥香

獵人

有預謀地堆疊更多干柴

點燃? 匆匆入睡

子時和它常常偕行

越過火苗踏在我的額頭

近日似乎獵殺過勤

它總避著我

也避著子時

她蒙著面紗撲倒了我

撲倒在一片無風看守的果林

果香濃烈像熱毛巾捂住口鼻

她挑逗似的親吻著果子，一顆，兩顆，三顆……

果子被唇膏染成紅色

我的臉也是

果樹的枝葉無限延長

在女子走后? 敲開了暗房的門

白衣老人彎腰洗著膠片

身邊掛滿了剛顯影的星星，一顆，兩顆，三顆……

擠在果子和果子之間

也擠在我和那女子之間

織陽光的媽媽

五點半

光，開始在山頭枯萎

隨后也學起梧桐花的樣子

散出絮狀的種子

飄滿了后山

窗子像是手巧的媽媽

把飄散的光絮

捏在手心，捻成了毛線

打了條橘色的棉褲

穿在我的腿上

可能媽媽太久沒見我

記錯了尺寸

棉褲又被她拿去改成了毛衣，改成了手套

最后索性幫我脫了去

說明天下午再給我送來

媽媽落山了，媽媽又走了

或者說是我走了

窗沿黑得像臨行前的那個夜晚

像我留給媽媽的那個背影

河

你是想成為鯨的薩伊藍

從坦干伊克甚至更遠處

往自己的鰭游去 更深的鰭

你鐘愛旅人

貪戀他在燭光下對你的撫摸

你的鱗片努力閃動著

示愛于這必將負心的男人

現(xiàn)在 你是鯨

那負心漢好像刮走了你透亮的鱗

你說到處都是淚 灌滿身體

太咸太咸了

熬湯

又一次成了滾水

攪拌在一起的 石灰 瀝青 熔鐵

摻雜了些 羽毛 藥草 生肉

是誰在大地的鍋底擰開了火

看鍋的人大概童心未泯

玩弄著旋鈕 關(guān)火 開火

湯被凝固與翻騰反復占有

熬干 添水 再熬干

灰白色蒸汽從鍋沿溢出

遲遲不肯掀蓋

等待曼陀羅花被熬成無毒

耐心些吧

在翻滾中耐心些吧

多云的鍋蓋會被掀開

在廚房的燈跳上地平線的那個清晨

兩座島

總傳出些聲響

像是暖風墜落在山谷

又像是椰子熟了

鳥雀都從這里飛走

貓狗卻獨愛這陣陣回響

如果它來自亞洲

那，便不善表達對云的愛慕

只會在靠近海的地方

鑿出一座石像

紅花從石縫里鉆出

擠出幾縷甜

而后，輕柔地喚

喚不來什么是經(jīng)常的

若是喚來海嘯地震

堅硬又冰冷的礁石會劃破土壤

爬滿山坡和沿岸

沒有一朵云能安然落地

當然，地震也不會太久

礁石會在顫抖后立馬縮回地下

島就在雨后的太陽里融化

化作濕漉漉的港口

旋轉(zhuǎn)著接壤

夏

農(nóng)田是太陽的掛歷

風和農(nóng)夫負責撕下張張黃泥

露出綠藤

太陽知道 該熾熱一些了

云朵擠出最后一場雨

澆在了火山石上

又變作汗蒸房的熱毛巾

蓋在城鎮(zhèn)頭上

而后太陽會剝開我的外殼

我會脫下西瓜的翠衣

赤膊抓起紅瓤

太陽食著我

我食著瓜

在圍獵的世界

你把一匹白馬藏進叢林，拴緊

那般茂密的灌木綠成泥沼

吞沒了嘶鳴和白

你何時準備，還它自由

天空起了殺心，射出透亮的箭矢——光

馬蹄踏碎的，都飄成光的味道，堵在鼻腔

又一塊一塊地扭在一起，扎穿了馬

你可知

它寧可倒在疾馳的下一秒

也不愿死出一片落葉的沉寂

你害它，沒有白過千萬里

霧

你是輕薄的命

一刻也不受待見

睜眼，就圍坐在床邊

招之即來的愛，你給不了

卻能在不喚你時

厚出一片汪洋的浩瀚

何時，你濃成了苦艾酒

淌過我的眼球，然后是胸尖，再是恥骨

你舌尖經(jīng)過的每一寸，都被奪走了顏色

你漫過的城，麻木的灰白

好日子也被攪渾，一股腦吐在巷尾

小小的一片湖

竟也想嘗遍這世上的風

起初，她試著分辨每一片落葉的善惡

但，那是不被允許的

在人類誕生的千百年前

湖水被慢慢睜開

光傾斜著，像母親垂下發(fā)絲

浸濕的部分，成了波紋

蓮花都來自她的最深處

怕誠懇得不夠，爭著綻放

而現(xiàn)在

人們奪走蓮子，留下倒影落滿湖面

像是腐朽的葉子被鋪開

在這一刻，她亮不過一片魚鱗

于是，她不再清澈透底

也本就不該清透得那么徹底

礦工

某種瘟疫被傳播

泥土再得不到人們的汗水和喘息

鐵鍬被遺忘在掌紋最深處

汗?jié)癯黾t銹

他們膽小，像游蕩在池塘的蚊蟲

耐心都變細變窄，如初生的眉月

對于他們來說

等待，是無法轉(zhuǎn)化出甜味了

離礦井最近的一片灌木

只有一個臂膀的距離

掛滿了唾手可得的果實

像冬夜的篝火，呵，虛假的溫暖

他們先是撿掉落在地上的，賭個美味

隨之貪婪吞食，不論口感

一株灌木的果實，新鮮僅有七天

過后就長滿乏味的霉菌，膩成油膘

果實是毒，荒誕的毒

染毒的人當然察覺不到

他們對這種“輕而易舉”上癮

甚至讓精神都染上紅銹，化膿潰爛

再沿著大腦溝回一擠

擰出的血水

卻并不是什么相思血淚拋紅豆

日出，然后日落

先溢出山谷的，是雞鳴

幾聲過后，它在山巔下了一枚蛋

被回巢的夜鶯磕碎，掉出蛋黃

山谷的碗裝不下，一半都漏進了西湖

鴛鴦去嘗，鯉魚去嘗，船夫也去嘗

生腥味是一定的

春天，不該急著去煮熟什么

不過天上的那顆，據(jù)說是好味道

云咽下，嚼碎又吐出，咂巴咂巴被燙紅的嘴

吐出來的，都變成黃昏

我癡癡地望著，這被人冷落的暖意

何時能讓我也咬上一口

咬

咬酒，咬字，再咬人

是誰如此？

興許，孔乙己的長衫

也有著一嘴的麻制尖牙

他是被那長衫咬得發(fā)疼了

所以才去咬酒，再去咬字

咬了字又不愿意賠

那姓丁的吃了虧，自然是要咬回來的

咬斷腿，再咬下腿骨上的肉

滿地的血，做墨是正好的

夠他蘸著，寫更多的字

把“乙”，添成“乞”

對著冬夜里的血鏡子

他感覺自己的一生，都在向自己乞討

對于斷了腿的孔乙己來說

咬酒咬字，已然是熬不住這疼了

那他咬誰？就一口一口地咬著我們

咬著我們這些讀過他的人

咬著我們這些讀過他

卻不如他疼的人

其實我們也疼。我們疼得也去咬長衫

像蛇咬自己蛻不下的皮

孔乙己，總歸是幸運的了

知道咬他的定是件長衫，只是件長衫

只是件長滿補丁的身外之物

可那咬疼我的，摸不見看不著

只留血痕，不顯身影

毛月亮

把農(nóng)田揉搓成球

縱向拉成長釘，再敲入地面

人們，橫著遷移，豎著種地

秋收的喜悅被均分給傍晚

麥子鋪滿在天空的簸箕

曬成金黃

等麥子從簸箕中抖落

白豆腐就掉進來了

靜靜地，生了毛

嘗一口，日子在嘴里嚼出些味來

妄想

它將滿嘴腥紅的鯊魚擁入懷中

又任憑藍鯨擱淺在皎皎月光里

你斥責它不明是非不辨黑白

它不過是一遍又一遍地敲擊著礁石

一次又一次地抹去字跡

我從蔚藍色的那一端醒來

便妄想成為一顆椰子樹

一摔二

咱媽說，她懷孕時曾摔過一跤

我想大概就是那天

你覺得疼痛，是萬萬不能一個人承受的

于是就把我也摔了出來

你不知，若是沒摔那一下

我現(xiàn)在可能是你的一塊肉、眼睛、心臟或是腸胃

你得供著我，讓老子滿意

一年四季，把血供給我，把春天供給我，把落

日供給我

所有美麗的珍貴的元素周期表

都供給我

我是你血液里的吸血鬼

若是有一點不順心，我就讓你瞧不出顏色、愛

不上人類、吃不了美味

可惜，我是你弟弟

像一只襪子總也想不明白———“老子憑什么是左腳？！”

我也想不明白，憑什么被摔出來的就一定是弟弟

我自然是極不樂意的，凡事都要論個一二

這太子之位，必然是要爭一爭的

“大丈夫生居天地間，豈能郁郁久居人下！”

那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還在左腳上做著當太子的夢哩！

斜著腦袋，然后

讓鏡子瞧見我

僅一個照面

就看出我是歪脖子樹來的

寫詩，有時候像醞釀一場雷雨那樣難

（但它遲遲不下，任由我的心田干裂出魚尾

紋，你哪怕吐口唾沫都行?。。?/p>

只得不停地擰巴了，擰成麻繩

擠出的汁水，卻沒有一滴令人滿意

樹，果然還是擰不出雨的

所以，去履行一根麻繩的使命吧

夜晚，不會因為吊死誰就變得更暗的

想到這兒，我突然聽見窗外有人在喊——

“崇禎皇帝吊死在煤山上......！”

“那棵老歪脖子樹......！”

恍然間，我竟覺得

一個皇帝的死因，或許是因為

寫不出詩

月亮

是誰把你塞進這圓盤，變成夜的指針

任你孤獨地走著，再不來瞧

如今好似年久失修

總也走不完一圈，天就亮了

月亮，月亮

你在自己的腳下灑滿星形的面包屑

是耐不住這份寂寞，想養(yǎng)只白鴿來伴你嗎？

可這些吃食，早被那三足烏吞個精光了！

你這糊涂的白胡子老頭

她的八個兄弟若是還在，定將你也一并吞了

看著月亮，我突然想到

會不會賣火柴的小女孩

死后變成了嫦娥？

每個夜晚，都劃亮一支

那皎潔的火柴，好讓她陸地上的親人

抬抬頭

賣影子

知了喊醒夜晚

月光都黏稠起來

涂抹在脖頸、腋下、手心的白

你想把自己變得更白，快樂的白

于是把黑色的都擺在地上，切著賣

“影子嘛，我的蜥蜴尾巴，斷不完的?！?/p>

買過的人，都說美味

“明明是百花釀的黑米糕嘛。”

這傻子，卻兩塊一斤地賣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