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于徽州

靳婉玉

這是四月的徽州，如仕女吟唱的清麗小詩般溫潤淡雅。濡濕的雨巷里，有閑賣杏花的老嫗，有且行且歌的雅士，亦有面色匆匆的路人，一把散發(fā)著墨香的油紙傘，不知又遮住了幾次無語凝噎，幾段悲歡離合。姑娘們半蹲在布滿苔蘚的石階里，清亮的搗衣聲激起一圈圈溫柔的漣漪，暈開了十里馥郁的桃花香。點(diǎn)點(diǎn)粉瓣順流而下，連同布料上的蠟染青花在水街的波紋中層層綻開，像極了一幅潑墨山水。

彤云出碧岫，流水繞村涯?；罩莸某醮?，是一種洗盡鉛華后的淡泊明凈，無墨而成畫，無律而成詩，無心而成境。

然明媚的春如同盛放的曇花，絢爛奪目間，已是榮華不復(fù)。風(fēng)卷殘?jiān)坪?，一?chǎng)摧枯拉朽的夏雨便如期而至?；厥讜?，有人聽雨歌樓上，有人聽雨客舟中，有人聽雨僧廬下，有人聽雨西窗前，而我，卻獨(dú)愛點(diǎn)一支素檀，青茶薄酒，梨紙筆瘦，聽轟烈淋漓的雨滴落在檐下，落在階前，落在初荷清朗明凈的尖角里。每當(dāng)夜深人靜之時(shí)，我于軒窗下秉燭夜讀，總覺得，這洶涌狂怒的雨聲下，是一種大徹大悟的痛快與釋然。

徽州的夏雨，通常是不隔夜的。當(dāng)清晨第一道耀眼的曦光破曉而人，你就不得不迎接一個(gè)滿面笑容、熱情奔放的烈陽天。采蓮的妙齡女子一襲紅衣，執(zhí)槳而唱，浩渺尾音攀繞田田的荷葉，映襯著蓮子愈發(fā)清澈如水。岸邊臥剝蓮蓬的童子打著呵欠，忽然間，一顆飽滿圓潤的蓮子快速飛來，擊中了胖胖的小手，驚叫與歡笑聲瞬間炸開。古樹蔭蔽的荷葉下，幾尾錦鯉聚在一處奔逐嬉戲，炎炎光陰就在喧鬧的歌聲里，在接天的蓮葉間，歡快流淌。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徽州的盛夏，是一種有別于世俗喧囂紛擾的輕快明朗。

猶記得一個(gè)慵懶的午后，我泛舟于氤氳的山水間，金桂的濃香和著孤雁的悲鳴從木舟的縫隙中汩汩散去。風(fēng)霜高潔，水落而石出，斜陽脈脈，染柳卻煙濃。農(nóng)人背著沉甸甸的竹簍，身后倦飛的鳥兒投入層疊的落葉里。黃昏的驛橋邊，驚鴻踏影，雁字云橫，這一聲斷叫西風(fēng)，不知是游子思鄉(xiāng)的家書，還是苦等良人的情言。古老的深宅戲臺(tái)上，輕挽水袖的梨園子弟淺淺而唱：“風(fēng)定也，落日搖帆映綠蒲，白云秋率鳴簫鼓，何處菱歌，喚起江湖？”

彼時(shí)的徽州，雖不能免去自古逢秋悲寂寥之俗，卻多了一分通透的靜美。如同已至垂暮之年的老人，靜候著生命最后的沉寂安寧。

那是一抹鋪天蓋地、酣暢淋漓的銀白?；罩莸亩m無北國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雄渾悲壯，卻也有著漫天紛飛的肆意瀟灑。晶瑩的雪花沾染著河谷里的水汽，飄落在舊庭深院、石橋小舟，若一白衣起舞的嬌小女子，簡單明凈，風(fēng)骨無瑕。靜謐的村莊里，大雪似是堵住了人們勞作的去路，于是，彼此相熟的鄰里友人，三五一處，生火煮茶。鍋爐邊的老叟裹緊細(xì)細(xì)縫制的舊棉襖，一下下地舀著銅勺。霎時(shí)間，熱氣蒸騰，香味翻滾，新鮮采摘的冬筍與精心腌漬的臘肉碰撞融合，給這個(gè)瑞雪兆豐年的冬天最美的饋贈(zèng)與祝福。山林空寂，萬物無聲，只聽雪花落在紅梅的枝梢，落在青松的葉尖，落在屋檐外的柴火青瓦里。

數(shù)九過后，寒冬盡，枯木藏，又是一年春。

我于十年前結(jié)緣徽州，時(shí)光荏苒，已是幾番春秋冬夏。而今，我坐于書桌前，回憶起過往的點(diǎn)滴。四月的陽光從錯(cuò)落有致的菱格窗外傾瀉而出，筆墨紙箋上，不僅有江南四時(shí)之景，亦有明媚清雅的櫻花香氣。溫潤暖融的夜間，我倚在自己窄窄的床榻上，窗外，是歷盡亙古滄桑的徽州大地，萬物俱寂，草木無聲，而這一切卻又都是言語。

我如嬰孩般在母親懷中沉沉睡去。夢(mèng)中，山河簡靜，歲月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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