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提當代批評家的任務

沈杏培

摘要：當下文學批評的困境是一種系統(tǒng)性困境，其危機是學科危機和人文精神危機的縮影。在學術體制和出版制度的規(guī)約下，文學批評呈現(xiàn)出過于顯豁的專業(yè)主義傾向，已從學術生產(chǎn)線上的“尖兵”蛻變?yōu)橐粋€四平八穩(wěn)的“文書”。當下文學批評隱含著兩重危機，一是指文學批評內(nèi)部的癥候化生長，二是作為社會“思想話語”的文學批評大面積脫離廣闊社會生活、喪失公共性的封閉化發(fā)展。面對這些危機，我們應該重提本雅明和伊格爾頓所論“批評家的任務”這一命題，發(fā)揮文學批評的文化干預和廣泛的社會功能，尤其在網(wǎng)絡新媒體時代，我們應努力拓展文學批評主體的身份和批評觀念，豐富文學批評的闡釋范式，重申文學批評作為社會思想話語的價值功能。

關鍵詞：文學批評；專業(yè)主義；批評家的任務；社會功能

理想的文學批評是一種稀有之物。無論文學處于一種鼎盛時期還是沉寂時代，人們似乎對文學批評永遠懷著一種不滿足和憂心忡忡，一種理想的文學批評總是很難抵達文學現(xiàn)場，即使理想的批評偶有現(xiàn)身，也是靈光一現(xiàn)，倏忽消隱，留下危機、癥候、困境、危局伴隨著文學批評。但是，當我們試圖逐一去捕捉文學批評的這些“危機”時，常常又會陷入茫然和失措之中。說到底，在一個文學不那么主流的時代去為文學批評整體上把脈，并試圖建立一種理想的文學批評標準，充滿了理想性和較大的難度。其根源在于，如同文學是什么、好的文學是什么至今仍像謎一樣，文學批評的危機和出路一樣難以準確描述——當下文學批評的困境是一種系統(tǒng)性困境，文學批評的危機是學科危機和人文精神危機的縮影。即使在文學批評的內(nèi)部，批評主體的差異性，批評功能的多樣化，批評標準的爭議性，批評倫理的多面性，也帶來了關于當下文學批評價值和危機闡釋的多元性和不確定性。不客氣地說，當下文學批評的危機是多方面、普遍化而系統(tǒng)性的，從文學批評的環(huán)境來看，種種禁忌和約束讓文學批評只能是一種有限的言說，從批評主體來看，無論是媒體批評、大眾批評還是學者批評，更多的是一種從業(yè)的需要，而幾乎不再具有韋伯所說的“瘋狂的冒險活動”和狂熱的“激情”色彩，少有思想表達的沖動，也無進擊現(xiàn)實問題的急切，以及缺乏對話與介入社會秩序的抱負。某種程度上，文學批評作為一種本該閃現(xiàn)著個性和光彩的思想文本和自由文體，在當下已然萎縮成圈內(nèi)人的術業(yè)囈語，批評逐漸學術化，批評不再批評，批評從學術生產(chǎn)線上的“尖兵”蛻變?yōu)橐粋€四平八穩(wěn)的“文書”。

其實，有必要回到“什么是文學批評家”這個具有本源意義的話題上。批評家一詞源自兩個希臘詞匯，分別是krino（做判斷）和krites（法官或陪審團），而文學批評家，則有“文學的法官”之意。后世的人們對批評家的這種原初身份賦予了很多衍生身份，圣伯夫將文學批評家稱之為每個星期天早晨整理和草擬所有人思想的“公眾的秘書”，布倫蒂埃則稱之為“文學的預告人”，而蒂博代則把作家比作律師，把公眾比作法官，將批評家稱作在這二者之間進行甄別和判決的“代理檢察長”。批評主體的身份和批評的功能在后世經(jīng)歷著形形色色的變遷，每一種批評主體身份及其批評功能，都在學科史或者是社會文化層面發(fā)揮著相應的功效。李健吾曾這樣描述文學批評家的使命：“不是摧毀，不是私人作戰(zhàn)，而是建設，而是和自己作戰(zhàn)?！?此語精妙，文學批評作為一種公器，不僅僅是私人事務，甚至不僅僅是和“自己”作戰(zhàn)。我們現(xiàn)在所要關注的是，當下時代我們的文學批評面臨著怎樣的危機？文學批評的功能和屬性需要進行怎樣的拓殖？當下批評家的身份和任務應該是什么？

當下文學批評的一大癥結在于文學批評有著過于顯豁的專業(yè)主義傾向，以及這種過強的專業(yè)主義極大削弱了文學批評的介入特性和社會功能。當下中國的文學批評在科層化的學科體制規(guī)訓下越來越專業(yè)，卻離文學背后的那個社會空間越來越遠。文學批評越來越成為圈子內(nèi)部學術人的一種專業(yè)事務，不再具有精神意味。如果我們反問我們這代人的文學批評實踐的意義、貢獻是什么時，我們除了勉強找到一點專業(yè)問題和學術價值聊以自慰外，難道在回應和介入時代總體性、重大社會問題等方面還有令人滿意的建樹嗎？答案并不樂觀。薩義德在梳理20世紀前半期至70年代的西方文學批評時指出，文學理論界發(fā)生著從“干預主義運動”退縮到“文本性”中的變化，他認為尤其是美國的左翼或右翼文學理論，逐漸遠離了現(xiàn)世性和社會生活，呈現(xiàn)出“專業(yè)主義（professionalism）道德規(guī)范的勝利”2。對于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的這種“純文本性”和“不干預哲學”，薩義德極為不滿，認為它們產(chǎn)生出了一種矯揉造作的套話，“這種套話的令人生畏的錯綜復雜又模糊了社會現(xiàn)實，這盡管看起來十分奇怪，卻助長了一種‘優(yōu)雅方式的學術研究，一種在美國權力日漸衰落時代遠離日常生活的學術研究?！?實際上，文學批評的這種“失勢”，在整個20世紀是一種普遍的現(xiàn)象。美國學者約瑟夫·諾思在近作《文學批評：一部簡明政治史》中詳細考察了20世紀20年代至當下文學批評和學術研究的漫長博弈史，他將20世紀20年代至70年代初視為文學批評的興盛期，而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以歷史主義/語境主義范式作為主導的學術研究完全占據(jù)上風，成為一種新的文學秩序。在諾思看來，學術研究固然有著在歷史語境中借文學文本進入歷史文化的專業(yè)特性，但他更為看重的是文學批評所具有的其他獨特屬性，比如文學批評作為審美教育的一種制度體系，注重借文學作品培養(yǎng)新的感受力、新的主體性和新的體驗能力。尤其重要的是，文學批評作為一種影響深遠的思想話語，具有文化干預和“廣泛的社會功能”。而當前的文學研究范式則“系統(tǒng)性地放棄了文化干預，退守至文化分析而無任何文化干預的使命感”1。面對這種趨勢的文學批評和過于專業(yè)化的文學研究，如何重塑文學研究的品質，如何重新喚回文學批評的榮光，諾思進行了長驅直入的思考。他預想了當下文學研究應該拓殖自己的領地和使命，重新凝聚新的共識，從而散發(fā)出積極的“當下主義”（presentism），“這意味著它不會‘就事論事地沉湎于過去，而是著眼于當下，努力探討與當下有關的重要歷史和文化議題?！?諾思念茲在茲的理想的文學批評，不應該沉浸在過于精密而技術化的專業(yè)領域，而應該勇于介入社會場域和政治文化事務——這對于我們當下文學批評的功能定位具有重要啟迪意義。毫無疑問，當下中國文學批評在學科化和專業(yè)化范疇上的發(fā)展是相當自足，甚至是燦爛多姿的。但文學批評的這種多元化發(fā)展也隱含著兩重危機，第一重危機是指文學批評內(nèi)部的癥候化生長；另一重危機是指作為社會“思想話語”的文學批評大面積脫離廣闊社會生活、喪失公共性的封閉化發(fā)展。

先看第一重危機。當下文學批評內(nèi)部的諸多癥結是被人們經(jīng)常談及的顯性話題。比如，批評家與作家、媒體、文學制度過于緊密甚至親密的關系，影響了批評家的獨立評判，市場、權力甚或人情，成為批評家不得不拜的幾尊“菩薩”；比如，由于當下批評者知識體系的碎片化，使當下大量批評實踐常常糾纏于雞零狗碎的文學細節(jié)或無關痛癢的小命題甚至偽命題，而無力去探討時代總體性、民族文化精神的沉浮、社會思想與人文觀念層面的建構這類更為宏闊的問題；再如批評文風的呆板生硬、纏繞繁復，批評的過于知識化和理論化，使得這種獨特文學樣式喪失了優(yōu)美、趣味和生動；再有，批評人格的日益平面化和犬儒化——當下文學批評中那種像“煉金術士”般探察文學奧秘的批評家已是鳳毛麟角，具有真誠求疵和怒顏告誡的批評家更是少數(shù)，專唱文學贊歌的“文學太監(jiān)”（龔古爾兄弟）多，率真果敢地剖析文壇亂象的諤諤之士和文學孤勇者少。于是，圍繞作家作品、文壇現(xiàn)象和學科議題所形成的眾多學術會議、批評家論壇、圖書分享會，充滿了吹捧、和氣與溫吞，大量文學批評論文布滿冬烘式的學究和審美與認知上的平庸，這是不冒險、不尖銳、不紅臉、不說破的學術實踐，這是被資本、人情、圈子制約著的表演性的學術秀場。因而，對于當前不少批評實踐來說，批評主體的平面化和犬儒化（甚至諂媚化），批評文風的形式化和繁復化，批評內(nèi)容的空心化或過度知識化，可能是不可否認的內(nèi)在面向。

再看第二重危機。當下文學批評更大的危機其實還不是文學批評內(nèi)部的種種問題與不足，而是在社會功能層面整體審視和理解文學批評的社會功效時，文學批評的這種“去社會化”令人堪憂。也就是說，當下文學批評在超出狹隘的學科功能并指向更為廣泛的社會功能時，呈現(xiàn)出一種危機性的存在，從而需要經(jīng)歷品質上的升級和功能上的轉型。隨著20世紀90年代學院派的崛起，以及學科規(guī)范在近些年的逐步完善，當代文學批評的自主性愈加自覺。如果僅從專業(yè)視角來看，當下文學批評確實具有這種學科規(guī)范性、范式豐富性、表達靈活性等多重特征——學科的這種整體發(fā)展、科層化態(tài)勢與文學批評面臨多重危機并不矛盾。恰恰是文學批評的過于專業(yè)化，并且放棄了對社會事務的深度介入的危機，成為當代文學學科甚至人文學科從邊緣走向中心，從學科走向社會的阻礙性因素?？陀^來看，當下文學批評的社會功能顯得氣血不足，甚至孱弱無力。比如，隨著疫情時代的到來，如何重新定義文學批評的功能定位和疫情表達倫理，如何建構批評家在新的社會危機中的主體性問題，成為新的時代議題，而囿于當下話語表達的限度或是批評家的滯后，我們很少能夠看到批評界對這些問題的回應和闡釋。再如，在前段時間發(fā)酵于網(wǎng)絡的“賈淺淺風波”中，我們看到了網(wǎng)民和大眾對于這件事幾乎一邊倒的激憤、嘲諷和批判的社會輿情。那么，理性、專業(yè)的文學批評在哪里，文學批評應該如何去回應這個社會現(xiàn)象和文學事件，文學批評家該如何闡釋詩歌評價標準和學術機構的公信力問題，成為文學批評理應面對的問題。遺憾的是，在這些社會事件和文化現(xiàn)象面前，專業(yè)的文學批評和文學批評家保持了緘默和觀望——這兩個案例典型地呈現(xiàn)了當下文學批評的犬儒、不介入的特性。當下文學批評似乎更加關注專業(yè)事務，對于超過專業(yè)范疇之外的那些社會性事務，無心去過問；當下文學批評更加注重知識生產(chǎn)，無心也無力生產(chǎn)思想、真理和某種總體性觀念。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特里·伊格爾頓一直高度關注批評的實質性的社會功能，他在《批評的功能》一書前言開宗明義指出，“批評在今天缺乏實質性的社會功能，要么屬于文學產(chǎn)業(yè)公共關系分支的一部分，要么就完全是學術界內(nèi)部的事情?！?他在一種長時段視野中這樣總結批評的歷史變遷：批評在18世紀初期關注的是文化政治，有過度泛化的危險；在19世紀，它一心想著公共道德；在我們自己這個世紀，它成了一個“文學”問題。伊格爾頓所憂慮的文學批評在功能上的這種去社會化處境，正是我們當下文學批評的現(xiàn)實危機。

面對這種危機，作為文學批評的主體，批評家在這樣一個年代應該何為，批評家應該肩負怎樣的使命，成為值得追問的問題。1931年本雅明《批評家的任務》一文中這樣描述他的理解：“批評家的任務”應包括對現(xiàn)今的大人物的批判，對宗派的批判。是形相批評、策略批評。辯證的批評，是從個人評價以及作品自身的重要內(nèi)容這兩個方面來展開的。整整半個世紀之后，伊格爾頓接著本雅明的這個命題進行了進一步思考，并以“批評家的任務”作為自己的書名，以此向前輩致敬。在這本書中，伊格爾頓提出，思考批評家的任務是批評家們在面臨任務到來時不會繳械投降的一種方法，他這樣描述批評家的任務：“1981 年，我在本雅明研究一書中寫道，社會主義批評家的首要任務是要參加大眾的文化解放這項事業(yè)。在書中，我也列舉了此類的一些活動，諸如作家講習班、大眾劇場、公共設計與建筑工作等。所有這些，不用多說，描述出了社會主義批評家的任務，從政治上來看，社會主義是較之當下更令我們期待的時代?！?很顯然，薩義德、本雅明、伊格爾頓在對文學批評的本質和功能認識上有很大差異，但他們在對批評的社會功能上，有著較為一致的認識，那就是打破批評的專業(yè)主義和視批評為一個“封閉的花園”（F.O.麥西遜語）的做派，認為批評應該與社會保持生動豐富的交流，果敢介入社會事務。別林斯基有個觀點，他認為如果一篇藝術作品只是為了描寫生活而描寫生活，沒有任何強有力的、發(fā)自時代的主導思想的主觀沖動，如果它不是痛苦的哀號或熱情的贊美，既不是問題的提出，也不是問題的回答，那么，這篇作品便是死的。3這句話同樣可以用來甄別“活的批評”和“死的批評”：那些毫不介入生活，沒有鮮明愛憎，不輸出關乎時代的“思想”和“問題”的批評，不正是別林斯基所理解的“死的”批評嗎？當下的文學批評有太多知識批評（糾纏于生澀繁冗的知識鋪陳而無新思想新觀念的提出）、空心批評（取消了批評主體的價值評判）、旁觀者批評（批評主體主動退場也不謀求精神對話，不在場也無對話意識）。這些林林總總的批評有著貌似完備的學術要素和專業(yè)化的表述范式，卻與當代社會的重大命題、精神癥候、文化氣候毫無關聯(lián)，缺乏率直、尖銳、闊大、創(chuàng)造之名實。這些喪失了問題指向和社會功能的批評在美學上是無趣的，在思想上是平庸的，在實踐上是無行動力的。

當下文學現(xiàn)場已經(jīng)置身在一個數(shù)字化高度發(fā)達、網(wǎng)絡新媒體方興未艾的文學新時代。文學的疆域與邊界在變化，文學秩序面臨重組，文學現(xiàn)場更為多元和蕪雜，批評家的知識體系、批評觀念和闡釋方式亟待新的升級。傳統(tǒng)批評家作為場外觀察者和研究者的身份定位，在新的文學時代已經(jīng)遠遠難以勝任批評的重任。比如，隨著網(wǎng)絡和新媒體的發(fā)達，由紙媒期刊、出版主導的傳統(tǒng)文學生產(chǎn)方式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變化，各種網(wǎng)文平臺、豆瓣、微博、公眾號作為新的平臺的寫作正在強勢崛起，有力地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文學的疆界；比如不斷成長起來的年輕作家，以新的美學或奇異世界觀帶來了新的文學景觀，不斷延展著漢語文學表述的可能性，成為不可忽略的文學新現(xiàn)象；比如各種不同學科或門類之間的跨界寫作、越界敘事在近些年成為一種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級寫作，帶來了文學的異質化書寫和新的敘事可能；再如網(wǎng)絡文學、科幻文學這些年逐漸從亞文學發(fā)展壯大為不可忽視的重要文學類型。面對這種新的文學語境，以及新的文學現(xiàn)象，當代批評家在文學生產(chǎn)制度中的功能需要新的拓殖，批評家的任務也需要相應調(diào)整。批評家不僅需要具備本雅明所說的作為“煉金術士”的能力，更要有開放的文學觀、先進的闡釋范式，以及嶄新的文學身份進入到這種文學場域之中。有的批評家頗有新意地提出了“文學策展人”的概念：“文學策展人是聯(lián)絡者、促成者和分享者，而不是武斷的文學布道者。其實，每一種文學發(fā)表行為，包括媒介都類似一種‘策展。跟博物館、美術館這些藝術展覽的公共空間類似，文學刊物是人來人往的‘過街天橋，博物館、美術館的藝術活動都有策展人，批評家最有可能成為文學策展人?！?可以說，文學策展人試圖打破的是批評家的那種書齋式作業(yè)方式，讓批評家由傳統(tǒng)的闡釋者和思考者，成為置身文學前沿和現(xiàn)場的組織者和對話者，這樣就有效激活了批評家的介入性和行動性。當然，優(yōu)秀的文學批評家不僅僅是一個促成文學策展的聯(lián)絡者，更應該是一個在場的思想者和文學的行動者，能夠以專業(yè)視角和公共知識分子的情懷介入文學現(xiàn)場，參與文學的專業(yè)事務和精神事務。也就是說，重提當代批評家的任務，不僅僅是在學科或專業(yè)層面重申批評家的專業(yè)能力，更應該是在知識分子意義上再次召回知識人的公共性、公共知識分子積極介入社會事務功能。這樣的批評，才是不死的批評。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