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理
在新世紀以來的文學中,青年主人公的消極認同日趨嚴重(比如“失敗青年”大規(guī)模出現(xiàn));對外部世界的興趣日漸淡漠,在喪失介入性的同時退居“宅男”“宅女”狀態(tài);青年的文學形象逐漸告別以“新青年”“新人”為代表的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青年形象的主流面貌;在文本形式上,以“天真-迷惘-考驗-成熟”為敘事結構的經(jīng)典成長小說越來越無法自圓其說,成長歷程不再意味著主體的成熟,而是青春激情的破滅和耗散。我將上述現(xiàn)象描述為新世紀文學中的“青春消失”。這并不是指一代人的消失,年齡構成與世代傳承并未中斷;而是指文學中的青春想象和青年形象趨于保守,喪失了創(chuàng)造性、能動性和批判性。再將視線轉向文學外部,主流媒體批評當下青年人“暮氣沉沉”;“喪”“吊絲”“盧瑟”“躺平”“佛系青年”等交替出場的流行語,成為青年人自我指認的符號;電影電視等大眾媒介一再以“殘酷物語”來演繹“沒有青春的青春”a……這些社會現(xiàn)實與文化現(xiàn)象也在佐證“青春消失”。
這并非新現(xiàn)象,施戰(zhàn)軍觀察到,自1980年代以來,成長小說在中國文壇蜂起,其中人物大多接近“19世紀上半期俄羅斯文學中‘多余人一類的形象”,但俄羅斯文學中與“多余人”共存互映且在20世紀中國文學中自有書寫傳統(tǒng)的“新人”形象卻付之闕如,中國式成長小說的主角幾乎都通向“無力青年”b。也有文化研究學者將現(xiàn)象的發(fā)生溯源到1990年代,“當歷史進入上個世紀90年代,我們突然遭遇到一個現(xiàn)實:這個曾經(jīng)在中國歷史上叱咤風云的‘青年,消失了!”c。這種現(xiàn)象愈演愈烈地發(fā)展到新世紀,以至有媒體出面招魂:“歸來兮,青年!”d本文嘗試考察新世紀文學(以小說為主)中與“青春消失”相關的面相、癥候與根源。
一、“青春消失”的癥候
這一部分擬通過文學中兩類具有代表性的青年造型和情感結構(“躺平”與失敗感)來解讀“青春消失”的癥候。需要說明的是,在論述提綱中本來還有“父子和解與歸趨家庭”這一子題,設想如下:市場化改革將更多責任轉移到個體身上,青年人在激烈競爭和風險增加的社會中承受壓力,他們有亟待滿足的欲望,又欠缺作為古典個人主義核心的精神和物質上的自主性,“在幾乎沒有其他選擇的情況下,整整一代的中國青年回到了家庭組織的避風港,尋求父母權力和權威的保護以及由此帶來的安全感”e。而國家和政府也主動引導孝親敬老的傳統(tǒng)家庭美德。與此現(xiàn)實狀況相匹配,近年來人文學界對于家庭的理解更趨近儒家傳統(tǒng),代表性著作如孫向晨《論家:個體與親親》、趙妍杰《家庭革命:清末民初讀書人的憧憬》,從思想史角度考察現(xiàn)代中國的家庭革命及家庭觀念的變化,主張“中國文化傳統(tǒng)關于‘家的論述可以為拯救‘個體本位之弊提供豐富的思想資源”f,而“廢婚毀家是感性、怪誕、脫出常規(guī)的思想,經(jīng)受不住理性和經(jīng)驗的審視”g。郁達夫曾將“個人的發(fā)現(xiàn)”作為新文化運動的最大功績,“從前的人,是為君而存在,為道而存在,為父母而存在,現(xiàn)在的人才曉得為自我而存在了”h。與家庭倫理重建相配合的“五四”新文學,以出走家庭、挑戰(zhàn)父法來定義“新青年”。百多年來審父、弒父、無父的文學敘述一一走過,到了今天,“子一代書寫著父輩的故事,用反思和包容理解父親、對話歷史,他們站在新世紀第二個十年的末尾,宣告著子一代與父輩的和解”i。文學內(nèi)外的父子和解與歸趨家庭,使得青年人或者弱化為父權制下長不大的孩子,或者長成飽含歷史反省意識而心態(tài)寬容的中年人。家庭所孕育的親密情感為每個人提供了緩沖的屏障,但是“過度強調親屬關系會讓外部世界變得殘酷而充滿惡意,并且除了親屬關系之外,更難維持安全和信任的關系”j。在這一意義上,由父子和解與歸趨家庭所導致的從公共領域的撤退,也是“青春消失”的一種癥候。依據(jù)原先的提綱設計,理想的頓挫與“躺平”的青年、父子和解與歸趨家庭、風險社會與“失敗青年”三個子題形成由內(nèi)而外的論述結構,分別關涉青年的主體建構、親密關系的調整以及自我與社會的互動。限于篇幅關系,本文暫缺中間部分,留待日后再展開。
二、理想的頓挫與“躺平”的青年
1900年,梁啟超寫下《少年中國說》,以熱烈激揚的文字呼喚中國形象從“老大帝國”一變?yōu)椤吧倌曛袊薄A簡⒊峁┑呐c其說是事實論證,毋寧說是一種“必須如此”的期許:在現(xiàn)代世界全球化的競爭格局中,唯有“少年中國”才能占有一席之地;為了危機時刻的救亡圖存,必須造出一個“少年中國”。而當梁啟超及社會輿論對舊式官僚、士大夫倍感絕望之際,唯有將建設大業(yè)的希望寄托于“少年”,“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國者,則中國老朽之冤業(yè)也。制出將來之少年中國者,則中國少年之責任也”k。梁啟超振臂一呼的《少年中國說》,對于當時正在形成、以學生為中心的年輕人群體的社會地位、義務職責等作出了最具代表性的論述。在這一“青年”誕生的語境中,青年同希望、理想與承諾被歷史性地、深刻地錨定在了一起?,F(xiàn)代中國的“青年”正是從由梁啟超所呼吁的“少年”,經(jīng)由《新青年》雜志所代表的“新青年”而逐步形成的。自此,政治力量、知識精英與普羅大眾樹立模范青年,文學作品打造“少年中國之少年”-“新青年”-“時代兒女”-“社會主義新人”的青年形象史,無不圍繞希望、理想與承諾來展開。但是今天文學內(nèi)外觸目可見的,卻不乏麻木、冷漠、躺平的青年。
下文以青年作家沈大成為個案來討論上述斷裂議題。在《花園單位》波瀾不驚的敘述中,單位的新來者“他”得知前任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他”總是渴望著“把一份比較好的生活弄到手,一種具有更多熱情和希望的,物質與感情全都充實的生活”l,言下之意:熱情與希望、物質與感情是多么匱乏,“好的生活”遙不可及?!皢挝弧迸c“花園”原本是兩個相悖反的意象,前者意味著辛苦的勞作,??率降囊?guī)訓場所;后者意味著休閑,讓人心情放松。但它們也會構成一體兩面,“他”和“正常”的同事們,將花園視作泄壓閥,在此地透一口氣后強作抖擻地回歸單位。“單位產(chǎn)生效益,不乏盤剝等基本的經(jīng)濟屬性,而花園雖然不產(chǎn)生效益,但能夠對員工釋放一種精神層面的催眠和控制,這兩者的組合使‘花園單位成為了一個能夠緩慢吞噬掉人的裝置?!眒而“不正?!钡那叭蝿t身陷花園之中(走不出的“迷宮”是花園的另一種隱喻),“他”在花園散步時似乎每每聽到前任喃喃自語,在說“工作內(nèi)容”或“行業(yè)術語”,“前任數(shù)十年來在花園中兜圈,隨身背負著自己乏味的人生,對工作也好,對家庭生活也好,感覺麻木和缺少熱情”……“他”終于看清:自己可能就是下一個“前任”,“前任”的當下就是自己未來命運的寫照,而“花園單位”兀自巋然不動,吸納著一代又一代的“他們”。青春熱情與官僚科層制的對峙,不免讓人聯(lián)想起王蒙名作《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但這里說“對峙”又言過其實,也許歷史不會總是站在青年人這一邊,但對組織部的林震而言,因不熄的理想和熱情而搏斗,因搏斗而留下的裂口永難磨滅;而《花園單位》里沒有對峙,沒有因對峙而留下的傷痕與震驚,當每一位“前任”作為工具的意義被耗盡之后,猶如“花園中的落葉和絨毛”被清理,而其余的同事們對此卻視若無睹。
《花園單位》中的“他”在今天文學內(nèi)外并不稀見,疲沓、無聊,對生活提不起熱情?,F(xiàn)代中國的青年主體,本就生成于論辯、對抗與較量的歷史過程中。檢索文學史的青年形象譜系與脈絡,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因對峙的喪失而終止焦慮、神情渙散的線索。焦慮是通過與現(xiàn)實處境持續(xù)的緊張對峙來艱難摸索一種自我確立的主體力量,“是作家主體通過文字與世界發(fā)生關聯(lián)時承受的障礙所致,是心靈的想象與現(xiàn)實境況相互磨蝕的結果,在有些情況下正是人不放棄追求主體力量的證明”n。1980年代崔健《一無所有》中的青年既為“一無所有”而焦慮,但其對現(xiàn)實的質問中依然保留著雄強自信:“我”將在一無所有中自由創(chuàng)造,姑娘必然愛“我”而“跟我走”。再到1990年代朱文的小說,“表現(xiàn)‘無所作為的虛無感,但深刻地描繪了寫作者的內(nèi)心焦慮,毫不放松地突出著對主體力量的渴望”。整個1980年代及1990年代初期,文學易于在與時代甚至意識形態(tài)的對抗中獲得理想與寫作立場,但此后的社會轉型在創(chuàng)造出驚人物質財富的同時,也使得作家陷入深刻危機,外部壓力逐漸減少,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控制也相對松弛(也可以說,這種“控制”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更趨于策略性、更富彈性,其實也更深入、全面),從一種壓迫性環(huán)境和對抗性結構中解放出來后,焦慮終止了,疲沓感漫天襲來。體現(xiàn)在部分“70后”作家筆下,“主體在對現(xiàn)實的反應中自主性明顯弱化,認同感逐漸增強,兩者的關系處于相互整合之中,而不是主體自覺疏離出來,形成獨立的個體存在”。到了新世紀,類似《花園單位》中“他”這樣的青年形象反復出現(xiàn),明顯反映出上述“整合”過程已然完成、連摩擦痕跡都不復存在。
“單位”和“花園”兩類意象經(jīng)常并置在青年文學中,類似洪子誠先生在分析《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時所提及的“白天”和“黑夜”,“花園”和“黑夜”原該是與“單位”和“白天”必要的區(qū)隔與對照,“寄存?zhèn)€體隱秘情感、想象的邊緣性處所”o,不僅是私領域的意象,而且表達著理想主義和另一個世界的超越性。但是到了沈大成這里,“花園”意象萎縮了,被吸納到“單位”中,這意味著什么?巴赫金說:“強烈感覺到可能存在完全另一種生活和世界觀,絕不同于現(xiàn)今實有的生活和世界觀(并清晰而敏銳地意識到)——這是小說塑造現(xiàn)今生活形象的一個前提。”p正因為我們已經(jīng)棄絕了“完全另一種生活和世界觀”的想象力,所以今天青年文學中才出現(xiàn)那么多匍匐、疲沓而逼仄的人物形象。這是文學特質與社會語境的交匯點:文學應該啟示的是一個“異質的世界”,它打動的是那些心懷理想而不安分的人,與現(xiàn)實境況構成某種緊張與對峙,而當文學已“無法啟示更大的世界,很難投入感情,因而無法產(chǎn)生接觸到真實的感覺”q之后,年輕人只能想方設法避免內(nèi)心的痛苦糾結,放棄對更好世界的想象,“安住于這生活”r。
沈大成的《沉默之石》提供了回溯視野:當置身于歷史風暴之時,我們選擇了無所作為?!皞€人做什么都一樣,個人不做什么也一樣。沒用了,沒用了,沒用了,我并非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我也是歷史中一名徒勞者!”從以改天換地自任到安于“無所作為”,仿佛遺傳基因一般,我們終于從“徒勞者”(那還是有所付出過的人)變成了花園里的“迷路員”(這是沈大成小說集的標題)?!对岫Y》進而以一種時代及主體對照的方式來回答上述“退化論”問題。小說在媽媽的葬禮之后展開敘述。媽媽屬于“戰(zhàn)后第一代青年”,心憂未來,為了“改變點什么”,恰逢機械革命的巔峰期,他們選擇從自己的身體開始,將軀干的某一部分替換成機械制品,設想“未來會以自己為基礎向前進,人類可以更好地利用機甲,擁有戰(zhàn)天斗地的力量”。然而天違人愿,媽媽這一世代犧牲自我的道路終被視作歧路,她的晚年在養(yǎng)老院度過,裝有機械配件的老人經(jīng)常受到霸凌,為機械配件提供回收服務的機構位于城市邊角,那里的空氣“由生銹的鐵絲網(wǎng)、爛木頭、劣質油漆、閑置房屋、非主流人士的身體與思想這類東西散發(fā)出的味道調和而成”,再加上“他”對媽媽的冷淡態(tài)度,這一切都昭示著媽媽這一代人及其擁有的理想已被時代所遺棄,被邊緣化、尸骸化……無法不聯(lián)想到冷戰(zhàn)體制終結、全球左翼運動消歇的轉折時代,一代熱血青年退出歷史舞臺,他們“失敗”了,敗于曾有的承諾被碾碎,更敗于不見容于后世,后革命時代的人們用物質享受來遺忘先輩們曾經(jīng)戰(zhàn)天斗地的經(jīng)歷與傷口。倘若不嫌夸張的話,《葬禮》中流溢的“左翼的憂郁”及壓在紙背后的批判性,實在可視作一篇“卡夫卡版的陳映真”。其實如果將《花園單位》 《葬禮》與陳映真名篇《上班族的一日》 《某一個日午》 《趙南棟》對讀的話,當能進一步拓展討論空間。即便不作如此單向的聯(lián)想,那么從作品中的反復陳述——每當機械部位暴露出來,“從合金表面流淌而過的舊日理想的道道光芒,總是引人矚目”,“其中濃縮了她當時的理想、熱望,她希望社會如何、全人類如何,她自己變成怎樣, 她的下一代變成怎樣”——來看,指認媽媽為有著實踐精神的、理想主義的一代總沒錯吧。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媽媽的特征在兒子身上煙消云散,甚至盡數(shù)走向反面,兒子對生活沒有理想與熱望,冷淡而病懨懨的態(tài)度,再不會去考慮社會、人類與下一代。媽媽這一代失敗了,她們“白活”了嗎?小說的核心情節(jié)是,葬禮之后,殯葬公司火化了遺體卻送回了媽媽的機械肢,因為殘留其中的能量無法耗盡,“好像一個虛弱的人妄圖爬起來證明自己還行”,這幅春蠶到死絲方盡的掙扎畫面實在讓人動容。媽媽去世之際“用怪異的姿態(tài)僵直躺著”,與時潮格格不入的一生,至死猶然;而作為現(xiàn)代規(guī)訓制度支柱的醫(yī)院、養(yǎng)老院,根本無法遂其所愿地“矯正”媽媽抗爭的意志與信念。與此形成對照的,是子一代們在“花園單位”中的迷失。
托尼·朱特在《沉疴遍地》中發(fā)現(xiàn)當下青年人“對他們生活的空虛、對他們的世界那種令人沮喪的無目的性表達的挫折感”,朱特感慨:“這是對前一個時代的態(tài)度的具有諷刺意味的轉向。在過去那個自信的激進教條時代,年輕人從來不會覺得舉棋不定”,在1960年代隨便拉上一個走上街頭的青年人交談,都會發(fā)現(xiàn)那個群體“最典型的色調就是唯我獨尊的信心:我們就是知道如何改正世界”s。這里提到的兩代人恰好就是《葬禮》中母親和“他”的寫照,有意味的是朱特本人的態(tài)度,他對這兩個時代和寄居其間的青年主體也許都感到遺憾?!对岫Y》中也有一劍雙刃的復雜性:“他”往媽媽的機械五指里塞進一個球,以此避免能量耗散過程中的盲動。這是不是也在輕微地質疑媽媽一代人的實踐方式:她們只能與抗爭對象共存,甚至接受其反向制約,當對象位移或彌散之后,往往陷入“無物之陣”,無法在貼近現(xiàn)實具體脈絡的前提下再度展開介入性的實踐。理想是與前文論及的對抗性結構共生的,這一關系結構本身也需要質疑。當然反身自省更是當務之急。斯科特指出,“稀薄的虛假意識之所以得到維持則只是在于,支配性意識形態(tài)通過說服從屬群體認為他們所生活其中的社會秩序是自然的、不可避免的而達到使其服從的目的”,“厚實的虛假意識”與“稀薄的虛假意識”區(qū)別在于,前者環(huán)境中的從屬群體是同意、支持支配性意識形態(tài),而后者只是順從。從理想的頓挫為什么會過渡到躺平,因為意識形態(tài)“將特定的遠大抱負和委屈不公驅逐到不可能的領域中”,青年人接受了理想是不現(xiàn)實的、不可實現(xiàn)的,“無論他們?nèi)绾巫?,都不可能改變他們的處境”,而“當人們感到他們不能做出什么來改變他們生活處境中的主要要素時,他們就會感到?jīng)]有必要滿懷絕望或深感失望”t,于是躺平??墒恰爸С帧焙汀绊槒摹碑吘勾嬖诓町?,盡管差異很微小,還是值得爭取。這樣想來,近年來不少論者力倡德勒茲的“小文學”確非無的放矢,卡夫卡式的“小文學”不僅表達個人的孤獨,而且通過語言的解域化“把布拉格德語身上的所有那些它試圖掩蓋的窮酸相都揭發(fā)出來”u,進而展示小人物與猶太人的命運并非理所當然,以此來顛覆占支配性的權力關系。同樣,我們需要刺穿“稀薄的虛假意識”來揭示躺平的生活是被雕刻成自然而然的。借用《葬禮》的情境——遺留在媽媽機械殘肢中的時代風雷,能夠震醒“他”嗎?
三、風險社會與“失敗青年”
吉登斯將現(xiàn)代性視作一種風險文化,個人從依附向獨立、社會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轉型,“放大了青年在處理個人經(jīng)歷時所面對的風險和不確定性”,在社會學家看來,這構成了討論青年問題時“基本的立足點”v?,F(xiàn)代性一方面給個體提供機會以掙脫傳統(tǒng)束縛,將自我作為開放的事業(yè)來營造;另一方面也將失敗的苦果交付給個人,既然生涯出于自我籌劃,失敗了就無法推脫責任。“現(xiàn)代性的兩面”在中國個體化的進程中突顯。在1990年代早期,制度松綁、社會流動、個體權利伸張、物質欲望滿足,在彼時自信而樂觀的自我想象背后確實不乏“為自己而活”的解放主題。但是閻云翔提醒我們不能忽略對“制度性個體化強制因素”的關注,這一輪個體化的動力來自國家以由上而下的方式推廣市場化的制度變革,“迫使個人承擔更多的責任,更加主動地參與市場化競爭,承擔更多的風險”w。終于個體化1.0版本被2.0版本取代,國家主導的市場經(jīng)濟已經(jīng)建成,改革初期的社會紅利瓜分完畢,“人們發(fā)現(xiàn)個體的努力在系統(tǒng)化的社會不平等面前脆弱不堪,產(chǎn)生于 1.0 時代的那種只要拼搏便可實現(xiàn)階層躍升的希望變得遙遠”x。風險社會的不確定性,“愛拼就會贏”的縹緲,對于何謂“幸福生活”的單一性、強迫性理解,疊加在一起造成青年人的內(nèi)卷與心理焦慮:“我”必須在競爭中勝出成為“人上人”。在這場競爭中表現(xiàn)不佳或無意參與者都會被視作失敗者。甫躍輝《朝著雪山去》y中,一群大學生即將離開校園踏上社會,當此之際,一位叫關良的同學被“推選”出來成為眾人眼中不可理喻的失敗者。關良不實習、不找女朋友、“以四年一貫的姿勢趴在電腦前”打游戲,甚至拒絕輔導員好心介紹的工作……而其他同學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滿滿當當:畢業(yè)論文、答辯、報到證、成績單、落戶口、謝師宴……比如敘事者“我”順利通過單位考核,“領導已經(jīng)決定,讓我畢業(yè)后留下,我可以憑這份工作,順利拿到上海戶口,成為新上海人”;比如牛麗華選擇結婚,對象是英國海歸、開公司,“父母都是市里的干部”。也就是說,以“我”和牛麗華為代表的同學們正在攘臂爭先地加入都市中產(chǎn)、成功人士的預備軍;在他們目光的圍困中,關良被定義為了失敗者。社會學家貝克爾在《局外人》一書中主張“越軌者和越軌行為是通過強有力的社會控制機構將他們貼上‘異常的標簽而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z。同樣,此處重點不是關良自身的“本質和價值”,而是他者對其的反應和塑造。同學們的目光,顯然來自當下現(xiàn)實中青年人成敗評價體系的標定。
風險社會不僅定義失敗者,而且“內(nèi)在地需要”失敗者。日本學者三浦玲一將好萊塢科幻大片《獨立日》(1996年上映,“9·11”后再度引發(fā)熱議)視作一幕風險社會與失敗者關系的隱喻。影片中,一位出身美國南部貧困階層、參加過越戰(zhàn)的西班牙裔移民卡斯,通過自殺式爆炸的方式最終擊落外星人UFO,然后故事完美落幕,幸存者如英雄般歸來,而卡斯已被遺忘。美國式全球化的模式建立在被排除在外的貧困階層的犧牲的基礎之上,同理,失敗者也被視為現(xiàn)代風險社會“不構成部分的部分”。一方面,需要失意的人生輸家來指認出“我們”身處必須自負其責的風險社會。卡斯的形象正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美國很多人心目中自作自受的失敗者的最大公約數(shù)”,要完成對風險社會的隱喻,就必須刻畫出卡斯這樣的形象,就“必須表明我們生活的世界是需要自己承擔一切責任、一著不慎就滿盤皆輸?shù)娘L險社會”。另一方面,卡斯是影片中絕對必要的存在,但同時又“被光明正大地排除,遺忘和無視”@7,以此來反向指認“我們”作為自力更生的幸存者并不失敗,成功規(guī)避了危險,在遺忘作為失敗者的“他們”的同時,“我們”繼續(xù)安全而愉快地維持社會運轉下去。誠如??滤裕骸耙磺猩鐣夹枰x軌者,因為排除離軌者與把他們排除的行動使被排除者以外的人感到他們是留在社會內(nèi)的”,以此象征性地達到社會“團結”與“純潔”@8。
更進一步,風險社會結構性地生產(chǎn)出“自我歸因”式的失敗者。風險社會的理論闡釋者烏爾里希·貝克早就分析過,與傳統(tǒng)相比,當代的風險更多是整體性、結構性、高度不確定的。而面對這類風險的時候,自視為自由選擇個體的青年,容易將社會結構性的危機置換為個人危機,而社會輿論也傾向于認為失敗者的困境是自找的。倒果為因之處在于:原子化個體被拋出,失去了社群和共同體的庇護,才轉而將社會問題化約為個體面對的風險。我們可以通過改革開放初期的兩部作品來勘探上述異變的軌跡,這兩部作品中潛藏著青年個體意識的起源,也脈延性地暗示出當下文學內(nèi)外青年人的情感結構。余華《十八歲出門遠行》結尾,遍體鱗傷的“我”蜷縮著躺進了一輛同樣遍體鱗傷的卡車,唯有卡車和心窩里是“健全”“暖和”的,而外面“天色完全黑了,四周什么都沒有……風很大,山上樹葉搖動時的聲音像是海濤的聲音,這聲音使我恐懼”@9,再加上一群施暴的庸眾。除了個人空間是暫時安全的,往外一步就是危機四伏的戰(zhàn)場。這是個體同社會、同他人之間紐帶崩裂的歷史現(xiàn)場,而傳統(tǒng)意義上居于兩者之間、原該提供風險防范和保障的社會正在隱匿、退場。個體與社會發(fā)生雙重分離,自此以后,成功或失敗都只是自己的事情而與社會無關。風險社會馬上再生產(chǎn)出將生存競爭的得失“自我歸因”的個體,這就是同時期《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其“典型性格是:忍耐、韌性、敢冒風險、自我犧牲……這些性格糅合成一種吃苦耐勞的苦難哲學:《平凡的世界》展現(xiàn)了孫少平的匱乏和所遭受的不平等,但孫始終將克服匱乏的途徑放在默認匱乏的前提之后的個體奮斗與自我完善之上;將不平等待遇看作素質提升所必須經(jīng)歷的嚴酷考驗(恰似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小說展示孫少平是一個有著出色思考能力的個體(閱讀量驚人),但其對匱乏與不平等的歷史性、制度性與結構性障礙沒有太多思考”#0。我們歷來將《十八歲出門遠行》與《平凡的世界》安放在不同甚至截然對立的文學史脈絡(先鋒文學/現(xiàn)實主義)中敘述,實則在個人意識的起源上,二者恪守著“態(tài)度的同一性”。一路發(fā)展到今天,“通過‘風險社會概念的滲透,在人們的觀念中,世界作為沒有社會的世界被認識和接受了”#1。而內(nèi)卷又加劇了一種刻不容緩的緊迫感,誘使青年裹足于一個個具體問題的陷阱,而喪失從整體上理解社會結構性困境的視野。此外,技術的日新月異既提升了經(jīng)濟效率,又使得危機的轉嫁更為靈活、隱蔽,“現(xiàn)代技術的進步其實是否定了勞動的主體性,智能化現(xiàn)代技術替代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大量工作崗位,社會又制造出了諸多不穩(wěn)定的臨時非正式工作,使得各種風險可以更隱蔽地轉嫁給勞動者,并以勞動者的主動選擇為遁詞來規(guī)避其中的道義責任”#2。
“如果人僅僅是同一個模子無休止的重復和復制,其本性或本質像任何其他東西的本性或本質一樣,對所有人來說都是相同的和可預見的,那么行動就是一場不必要的奢侈,一次對普遍行為規(guī)律的任意干預?!?3復數(shù)性理當是人類行動的條件,維持人類社會復數(shù)性和多元性的行動是人的條件,由此“人類可以在多個不同的領域和層面找到自己的獨特性,從而讓自己的生命活動更具有意義和價值”#4。當以算法和績效為核心的現(xiàn)代治理鏟除了上述復數(shù)性,當整個社會喪失了多元化的價值觀,成功就只能用一種標準來衡量。集體世襲、貧富分化、上升通道壅塞、社會結構閉合,《饑餓游戲》式的影視劇與“超女”式的選秀綜藝無不映射出優(yōu)勝劣汰、少數(shù)人幸存的競賽通道,在這條單一的通道上憑靠自力更生、按部就班地打拼出一片天地難上加難,所以才迷信不走尋常路的“逆襲”。而失敗正是被單一的成功和“逆襲”不得所反向定義的。失敗青年是特殊時期產(chǎn)生的一種高度政治化的、特殊的青年形象。理解了文學外部失敗青年出現(xiàn)的現(xiàn)實背景,就不難理解文學內(nèi)部失敗青年身上批判性的喪失。
鄭小驢《可悲的第一人稱》#5里的“北漂”小婁在都市拼搏只換來傷痕累累,于是逃遁到叢林,不久發(fā)現(xiàn)一塊好地,進而開荒種植藥材,居然開始“懷念城市的喧囂與燈火”,也就是說,荒林中種植藥材和都市里的成功生活之間,已然建立起了隱秘聯(lián)系,“我想象著賣完藥材的場景,錢包臌脹,仿佛又回到剛來北京那年,整個世界都不在話下”,然而作家以冷靜的現(xiàn)實主義態(tài)度安排了一場雪災,小婁一度死灰復燃的念想終被碾碎……《可悲的第一人稱》細致刻畫出當下失敗青年群體受制于現(xiàn)實秩序的深刻性與現(xiàn)實秩序統(tǒng)馭青年的復雜性#6。以成功人士反向面貌出現(xiàn)的失敗青年,就如同“喪”“躺平”等流行語一樣,宣泄的是求而不得的失落與自嘲,換言之,倘若時來運轉,則失敗青年搖身一變,依然可以在消費主義中尋獲意義滿足。導致自身失敗的資本邏輯與叢林法則并未被否定或批判,反而被視作一種“殘酷真相”而固化、認領。小婁這樣的青年人對于自身在社會結構和主流秩序下的真實處境沒有覺悟,其所追求的“成功者”邏輯及獲取成功的方式(由“個人奮斗”這一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幻象所提供),注定其不得不敗、一敗再敗。從都市來到邊地,這一位移軌跡本來提示著邊緣對于中心的反抗,但小婁退居邊緣只是為了重返中心,無法從整體上突破“中心-邊緣”的結構原理對于當代生活的宰制與想象,這意味著批判性的喪失。失敗與失敗中抗爭的反復,一度成為現(xiàn)代中國及其文學的境遇。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一部表現(xiàn)青年成長經(jīng)驗的長篇小說《倪煥之》中,以主人公屢仆屢起來暗示,與失敗相伴隨的,是深刻的危機意識與輝煌的抗爭能量。而到了小婁這里,持續(xù)的失敗感乃至“路之盡頭”的絕望體驗都無法轉化出批判能量,莫非倪煥之式的青年一去不返?
四、“青春消失”的根源
斯坦福大學教授哈里森觀察到,自二戰(zhàn)后的美國起,人類出現(xiàn)“返老還童”現(xiàn)象,“今日的第一世界居民哪怕照樣會隨年紀而萎縮,卻始終有一張嫩臉蛋,不會出現(xiàn)見于其他文化或歷史時代的強烈老態(tài)”,然而“這個對年輕癡迷的社會事實上是在對它自以為崇拜的年輕發(fā)起戰(zhàn)爭”,“奪去年輕人賴以成長茁壯所最需要的東西。它奪去他們的閑散、遮蔽、孤獨和創(chuàng)造性想象力。它奪去他們的自發(fā)性、驚奇和失敗的自由”,“一個社會能帶給年輕人的最大祝福是把他們變成歷史的繼承人,不致淪為歷史的孤兒”#7。而“歷史孤兒”的滋長恰意味著“青春消失”。成為共識的是,1960年代世界性青年反抗運動消歇之后,被認為是社會近代化及近代精神的產(chǎn)物與象征的“青年”,性質已經(jīng)發(fā)生演變或趨于解體。尤其近年來,美國的歸巢族(boomerang kids generation,素來追求獨立生活的美國青年,越來越多地選擇回到父母身邊“啃老”)、英國的尼特族(NEET,not currently engaged in employment, education or training,不升學、不就業(yè)、不進修)、日本的“下流社會”“低欲望社會”及中國臺灣與大陸的“小確幸”“躺平”“佛系青年”……在在說明一種全球化的現(xiàn)代性體驗:被摒棄在社會既得利益集團之外、處于結構性不利地位的青年人,幾經(jīng)挫折、倍感疲憊,被動或主動地從內(nèi)卷的競爭序列中退出,既無意愿也無能力來駕馭自我與社會的變化,安于自我邊緣化,逐漸失去實踐的能力。以下討論“青春消失”的根源,既以世界范圍內(nèi)的“青年解體”為背景,也結合中國自身語境;既考慮時勢,更注重時勢對青年文學的影響。
五、烏托邦與激進理想的消逝
我們往往將1960年代以學生為主的青年運動稱為“最后的革命”,在程巍看來,這是“資產(chǎn)階級早期的經(jīng)濟革命和政治革命的殘余能量從政治和經(jīng)濟層面向文化和生活方式層面的轉移和延伸”,結果則是,“擴大了自由,促進了種族平等和性別平等,并通過擱置價值判斷使任何一種此前被認為是歪門邪道甚至大逆不道的文化或生活方式獲得了合法性。一句話,它摧毀了一切專橫的價值權威”#8。障礙被拆除了,對立面被接納到資本主義體制內(nèi),這也意味著歷史想象力的萎縮,激進主義失去存在的根基,“烏托邦與意識形態(tài)的式微,形成了思想的多元化,有可能是青年消失的社會背景”#9。中國學者在橫向移植上述判斷時需要注意的問題是:首先,中國社會是否進入了“怎么都行”的西方式后現(xiàn)代,類似論調是否成了“歷史終結論”的又一輪投影?其次,“一切專橫的價值權威”拆除后所促成的相對主義或多元主義是實景抑或幻象,是否為非主流的生活方式提供了存在依據(jù)。如上文“風險社會與‘失敗青年”部分所分析,“成功神話”一支獨大地制約著青年群體,哪怕具備高等教育背景的白領依然可能與工農(nóng)大眾共處結構性困境,這是汪暉意義上的“新窮人”,經(jīng)濟狀況比藍領工人高不了多少,生活想象受制于資本主義消費模式$0。丸山真男曾追究過我們?nèi)粘K^的“現(xiàn)實”的特征:一是強化現(xiàn)實的“被賦予”而完全忽視現(xiàn)實的“可塑性”,于是很容易轉化出屈服于既成事實的悲觀情緒;二是強化現(xiàn)實的“一元化傾向”,而忽視“社會的現(xiàn)實本身是由錯綜復雜、充滿矛盾的各種現(xiàn)象立體構筑而成的”$1。沉浸在上述現(xiàn)實感之中,遺忘了現(xiàn)實的可創(chuàng)造性和多元結構,自然無法為生活方式設想出替代方案。
然而,我略感猶豫的是,將“青春消失”的根源歸咎于“市場經(jīng)濟的來臨,消費主義大潮”的興起$2,是否過于直接。已有學者在“寂靜的青春”論題下介紹西方社會的“后物質主義價值觀”,同時也揭示出,這一進程的推動者,是一群“受過良好的教育,生活狀態(tài)也有很大提高,生存安全有保障,可以充分追尋自己的價值取向和生活態(tài)度”$3的歐美青年人。而當基本需求仍未滿足之際,后物質主義對消費主義的抗拒是否構成有說服力的選項?努斯鮑姆早就提醒過,“對于外在于自己的東西,例如食物、住所、安全、政治參與的條件,人們是有一定需要的”,“通過簡單地降低人們的眼界,否認物質條件具有重要性”而主張“獲得一個人的充分人性只要求內(nèi)在變化”$4,這是不能被接受的。更危險的是有可能演化為內(nèi)化外部規(guī)訓的“內(nèi)心革命”。馬小淘《毛坯夫妻》$5或可視為觀察這一征象的切片。身居毛坯房的溫小暖通過與拜金女的比拼而一舉勝出,幫助其獲勝的“不是窮,不是寒酸,是一種更高潔、單純的人的氣場”。為什么毛坯房比大別墅更能提供價值優(yōu)勢?通過幻化的價值優(yōu)勢來消弭“不想”與“不能”之間的界限,這種救贖尊嚴的方式與精神勝利法有何區(qū)別?也許,這只是為了撫慰蝸居毛坯的人坐井觀天,用想象中的“高潔”來治愈現(xiàn)實中夢想破碎的傷痛吧。社會學家孫立平曾引述過馬拉松式與金字塔式社會結構的差異:人們在金字塔中雖然占有不同的社會/空間位置,但始終處于同一結構之中,而馬拉松的游戲規(guī)則是不斷地使人掉隊,“被甩到了社會結構之外”,在這個意義上,參與游戲的與被淘汰的都處于結構性的“斷裂”之中$6?!睹鞣蚱蕖匪坪踉谡f服那些沒有能力加入馬拉松比賽或者在比賽中奄奄一息的人們接受這個“合理”的現(xiàn)實?!疤熘?,損有余而補不足”,偏偏“人之道”卻背道而馳,在上者通吃一切,溫小暖們卻被自我抑制得“沒有欲望”?!睹鞣蚱蕖分忻拼髮W畢業(yè)的主人公,其夢想只是“一個裝修過的臥室”,過分嗎?卑微的物質欲求與物欲膨脹相去不可以道里計。通過控制自我、抑制欲望來實現(xiàn)躺平,正是以賽亞·伯林所謂“退居內(nèi)在城堡”而淪為“幸福的奴隸”,在政治實踐中這樣的選擇會被壓迫力量所利用,使人們放棄爭取正當權利的斗爭,“我通過放棄上路來克服道路上的障礙”$7,然而“障礙”依然在那里。《毛坯夫妻》暴露出的宅女形象背后的壓迫機制以及個體面對這一機制時的保守性,恰恰補足了“青春消失”的另一根源,所謂“保守”并不是指作家自覺自愿地充當現(xiàn)存秩序的辯護士,而是指折射出的一種保守的自我治理姿態(tài)——在環(huán)境高壓下磨礪而成的、屈從的生存之道,一種閹割欲望的自我解脫。
六、青年文化形態(tài)的轉變
在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及全球化影響下,青年尤其是都市青年的生活重心開始圍繞消費主義來建構,此前以先鋒為特征的青年文化(亞文化)逐漸消散。在此形勢下,青年文化不再被看作一種具備鮮明邊界的、特殊的群體或文化形態(tài),而是借助媒介、符號的力量滲透進主流文化和日常生活實踐當中。有學者認為,從亞文化到后亞文化的轉化,正可以作為對“青年概念終結”的呼應,“是對‘伯明翰中心的學者們賦予青年亞文化的一種浪漫情結的消解,或者說,是對一種戲劇化地將青年看作與主流文化、意識形態(tài)做不懈斗爭的‘堂·吉訶德式的否定”$8。這樣的轉變,在近年來“青年消失論”的代表性闡釋者周志強看來,也就是由“青年文化”到“青春文化”的轉變,前者是外向、啟蒙和批判的文化,后者則是內(nèi)向和消費的文化,“青年文化指向充滿烏托邦精神的激情,青春文化則沉浸在意義豐富的當下瞬間;青年文化充滿了對消費主義和實用主義的警惕,而青春文化則是消費文化的后果,也是其核心內(nèi)容”$9。這番論斷也道明了青年文化形態(tài)發(fā)生轉變的原因,首先,如同當年伯明翰學派悲觀地承認工人階級青年亞文化宿命般地被商品經(jīng)濟浪潮吞噬,今天的青年文化也受到了消費主義的腐蝕(上文已作辨析,不再展開)。其次,據(jù)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絡信息中心(CNNIC)數(shù)據(jù)報告,截至2022年6月,我國網(wǎng)民規(guī)模為10.51億人,互聯(lián)網(wǎng)普及率達74.4%;從網(wǎng)民年齡結構來看,20-29歲、30-39歲、40-49歲網(wǎng)民占比分別為17.2%、20.3%和19.1%,高于其他年齡段群體。“互聯(lián)網(wǎng)所造成的虛擬世界使得青年形成一種不必親身去參與實踐,只需在虛擬世界就可以獲得經(jīng)驗的錯覺。多次重復的虛擬體驗使得青年的活動范圍逐漸縮小,以至于逐漸失去了行動與實踐的能力?!?0這仿佛是盧梭當年警告的、戲劇影響下的“同情心疲勞”,我們越是對舞臺或屏幕上的人物投入同情,就越是對周圍的人和實際生活缺乏情感溝通和介入意愿。
當然,也有學者會更為平情地理解青年文化形態(tài)的轉變,“青年不再繼續(xù)與‘傳統(tǒng)或者‘主流的抵抗和對立,或者顯示出與‘父輩的和解,繼而將注意力轉向更具普世性的價值觀。而這也不再是簡單的資本或主流對青年文化的收編,而可以看作是后喻型社會中青年文化逐漸滲透進主流文化后‘以我為本的文化態(tài)度”%1。
七、文學史上青年形象的流變與“角色化”的塑形機制
從青年與社會期待的互動角度來考察,在啟蒙與革命時代,社會環(huán)境要求青年擔負起立人、反帝與反封建等變革現(xiàn)實的重任,青年相應采取疾風暴雨般的改造方式回應社會期待,青年人的主體意識明確,“青春崇拜”四處可見。而當社會趨向穩(wěn)定,激烈的改造方式不再適用,青年本應具備的批判性與革命性被剔除,轉而服從于合理性,被安排進一個穩(wěn)定、有序的系統(tǒng)中。公務員招考成為持續(xù)熱潮也說明了青年趨于安穩(wěn)化?,F(xiàn)代社會的特征是可控性與合理性,“作為現(xiàn)代化的意識形態(tài)的青年心理學的出發(fā)點是在努力制造一種沒有反抗性、沒有批判精神的青年群體?;蛘哒f,從青年特征中剔除反抗性質和意義。這里作為問題的是,沒有了批判精神的青年是否還能夠稱得上青年”%2。
將以上論述置于文學史脈絡中可以發(fā)現(xiàn),晚清小說中的革命少年、梁啟超筆下“少年中國之少年”、“五四”時代“新青年”、革命文學中的“時代兒女”、社會主義成長小說中的“新人”形象等等這些文學史上主流青年形象所具備的特征:高度理想化、肩負民族國家建設重任、追求個性自由、富于先鋒精神。然而自1980年代中后期以來,這一類型的青年形象在文學中逐漸消失;尤其到了新世紀之后,邊緣青年、無力青年甚至失敗青年一再登場。以文學史上青年形象的演變?yōu)閾?jù),“青春消失”的實質,是以“角色化”為塑造機制、以理想青年為代表類型的青春想象、青年形象在文學史上發(fā)生了斷裂?!敖巧笔巧鐣W的核心概念,是對具有特定社會地位的人的行為模式的一組預期行為,這種“應該成為什么樣的人”的預期經(jīng)常出自同時代的人或社會群體?!靶虑嗄辍薄皶r代兒女”“新人”之所以能夠在現(xiàn)代中國獲得特殊地位,并成為占據(jù)主流的青年角色模型,并不僅僅出于青年自身的反抗精神和行動成就,而恰恰是因為這呼應或者說迎合了社會對其的角色期待%3。文學史上的青年形象譜系,寄托著成年人和社會力量的期待與意義規(guī)定、關于“青年是什么”“青年應該成為什么”的觀念意識,點點滴滴內(nèi)化到了青年內(nèi)部中去。不妨說,是青年的“角色化”為年輕人提供了新的身份;因為這樣的理由和身份,“青年”才在現(xiàn)代中國獲得存在的正當性,而青年文學、青春主題也在20世紀以來的文學史上占據(jù)重要地位。而自1980年代以來,隨著社會變遷,從國家神話、意識形態(tài)來看取青年形象的視角逐漸為新的多元視角所取代,對青年的角色期待和規(guī)范力量在降低、消解。劉索拉《你別無選擇》、徐星《無主題變奏》以及王朔與王小波的作品,偵測到了“角色緊張”“角色退出”現(xiàn)象,青年將不再作為民族解放、國家建設與階級斗爭的“人質”%4。
可惜的是,“角色退出”后釋放的自由空間并不長久。1990年代文學中自居于主流和世俗社會邊緣、苦苦尋求自我精神拯救的青年人(如朱文筆下的小丁們)、以赤裸裸的筆墨挑戰(zhàn)“所謂致富階級(成功人士)溫情脈脈的倫理規(guī)范”%5的叛逃者(如棉棉、衛(wèi)慧筆下的女孩子)漸次消失。按照王曉明先生的分析,新世紀以來的中國人“同時受制于三個社會系統(tǒng)”:“第一個是國家機器主導的政治系統(tǒng),它以‘維穩(wěn)為宗旨,竭力加固那種‘除了適應現(xiàn)實,我們別無選擇普遍意識。第二個是中國特色的市場經(jīng)濟系統(tǒng),它通過各種具體的成文和不成文法,持續(xù)訓練人接受這樣的自我定位,‘現(xiàn)代人,就是如下兩面的結合:合乎市場需求的勞動力,和具有不可控制的消費沖動的消費者。第三個日常生活系統(tǒng),它安排人以‘居家為中心,組織自己的大部分人生內(nèi)容,從兒童時代接受學校教育開始,一直到老。這個系統(tǒng)持續(xù)地發(fā)展一種具有極寬的包含力的‘居家文化,對人潛移默化,要將他造得除了‘居家的舒適——當然,這里的‘家并不僅限于小家庭和公寓范圍——別的什么都不在意”%6。在這三個系統(tǒng)組成的支配性文化與生活感覺下,易于出現(xiàn)崇奉實用理性、戒絕越軌沖動、甚至“不能或不愿長大的成長受阻的個體”,當“青春消失”之后,“凍結青年”%7登場,與之相應的是,經(jīng)典意義上的成長小說難以為繼。借用巴赫金的論述,“凍結青年”并非不成長,而是“個人的成長與歷史的形成”斷為兩截,“人的成長被置于靜止的、定型的、基本上十分堅固的世界的背景上”,現(xiàn)實是“靜止不動、已然就緒”的,“要求人在一定程度上適應這個世界、認識和服從現(xiàn)存的生活規(guī)律”,人的成長無法也無意介入到現(xiàn)實的變革中。而在巴赫金所矚望的成長小說中,“人的成長帶有另一種性質。這已不是他的私事。他與世界一同成長,他自身反映著世界本身的歷史成長”,“在這樣的成長小說中,會尖銳地提出人的現(xiàn)實性和可能性問題,自由和必然問題,首創(chuàng)精神問題。成長中的人的形象開始克服自身的私人性質(當然是在一定的范圍內(nèi)),并進入完全另一種十分廣闊的歷史存在的領域”%8。
當我們失望于“凍結青年”時,往往會舉證林道靜來作對照?!肚啻褐琛废騺肀灰暈椤靶氯恕彼茉?、社會主義成長小說的典范;林道靜充分體現(xiàn)了“個人的成長與歷史的形成”融為一體,然而,當民族國家歷史的必然性、圓滿性綻現(xiàn)之時,人的成長與其說是主體性的創(chuàng)進,毋寧說是按部就班的天路歷程。同樣,短暫的“角色退出”未必成就人物塑造的自由,“凍結青年”“失敗青年”依然可以視作受制于支配性文化結構的、新一輪的“角色化”模型?!扒啻合А爆F(xiàn)象為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的反思契機是:革命年代的成長小說將青年個體的成長完全綁縛于民族國家的成長,過度倚借青年社會角色的功利性,而對年輕人的特性、欲求、內(nèi)在權利及精神自由關注不夠;然而今天解脫“角色化”之后趨于另一個極端,完全取消理想追求和超驗精神對自我完善的督促,由此出現(xiàn)的青年文學也是不成熟的%9。
八“中年寫作”的興起與對青春話語的反思
1989年,肖開愚的《抑制、減速、開闊的中年》^0以題中三個形容詞來標舉“中年寫作”。稍后歐陽江河在《89后國內(nèi)詩歌寫作——本土氣質、中年特征與知識分子身份》中,將“青春期寫作”與“中年寫作”對舉,區(qū)別不在年齡而是寫作心境、詩歌性質,前者是激情爆發(fā)的、一次性的、“為群眾寫作和為政治事件寫作”;后者則審慎、一再重復、于“廣闊的精神視野和歷史參照中確立起”現(xiàn)實感,“寫作者的心情在累累果實與遲暮秋風之間、在已逝之物與將逝之物之間、在深信和質疑之間、在關于責任的關系神話和關于自由的個人神話之間、在詞與物的廣泛聯(lián)系和精微考究的幽獨行文之間轉換不已”^1。作家風格的轉變,從浪漫抒情轉向內(nèi)斂沉潛,這在文學史上并不罕見。馮至描述里爾克“從青春走入中年的路程中”卻有“一種新的意志產(chǎn)生”:“使音樂的變?yōu)榈窨痰?,流動的變?yōu)榻Y晶的,從浩無涯涘的海洋轉向凝重的山岳?!盺2而當馮至寫出《十四行集》,朱自清說“聞一多先生說我們的新詩好象盡是些青年,也得有一些中年才好”,并指認《十四行集》“大概可以算是中年了”^3。但是,1990年代詩歌領域所揭舉的“中年寫作”,無疑有著明確的時代背景,歐陽江河那篇詩論的第一句話就透出深刻的斷代感——“1989年將我們的寫作劃分成以往的和以后的”,這是“今日之我”對“昨日之我”的批判,戳破啟蒙幻覺、浪漫的自我神話和文化英雄般的代言人身份,同時,合理、公正和有分寸感的社會訴求也告別了年輕人的激進運動(可作呼應的是,錢理群先生曾引昆德拉名言“青春是可怕的”,并論及我們一直視“青春”為歷史正題而忽視了其負面,終至一路演成“青春的專制暴力的大浩劫”^4)。1990年代以來的文學生產(chǎn),基本被上述工作方式、文化氛圍和歷史感受所籠罩。
“中年寫作”的糾偏意義無需辭費,但糾偏本身會導致偏執(zhí),這種偏執(zhí)到了新世紀之后愈益顯現(xiàn)。2004年,張閎在訪談中提及,“中年寫作”以“一種理性的、反思的、批判的、沉著的和低熱度的”風格,糾正“青春寫作所指涉的熱情宣泄”,但是“稍微過分.就可能陷于一種冷漠的,麻木的狀態(tài)”^5?!靶率兰o文學十年”之際,陳思和先生再次將“青春寫作”與“中年寫作”對舉,這一次主要針對的不是前者的不成熟,而是后者的危機。他以人的生命與文學生命相參證,指出:在20世紀初,中國社會發(fā)生現(xiàn)代轉型,“少年”“青年”作為現(xiàn)代性的特征被反復強調?!扒嗄辍毕笳髦鴮ΜF(xiàn)狀的不滿足,富有批判精神,并被賦予青春期反抗、內(nèi)在沖動和樂觀主義等特征,同時又包含了偏激、破壞、狂熱、粗暴的先鋒精神。新文學運動一直延續(xù)著“青年”的特征。但經(jīng)歷了“文革”,中國社會結束了“青春期”,逐步進入告別理想、崇尚實際的“中年期”。進入“中年期”的文學,以中年作家的創(chuàng)作為主體,逐漸形成成熟風格和對社會的穩(wěn)定看法,同時也存在著隱患。所謂“中年危機”并不是指中年作家自身創(chuàng)作的難以為繼,而是源于他們對當下文壇強力的輻射、規(guī)范,由此出現(xiàn)這樣一種矛盾:一個健康的文學時代理應為各代際作家提供有利、穩(wěn)定的環(huán)境,但是1990年代以來市場經(jīng)濟的壓力以及文學邊緣化的不可逆轉,極大擠壓了年輕的文學后繼者的空間;而在文學界內(nèi)部,中年作家群體從整體而言具備“統(tǒng)合”力,所謂“統(tǒng)合”,是指中年作家的文學趣味,通過一系列的獲獎、收入選本、文學批評和教學等,對年輕一代的創(chuàng)作形成遮蔽。^6當代文學的“中年危機”加劇了“青春消失”,對這一現(xiàn)象的診斷,近期在更年輕論者中得到呼應,他們觀察到:在“成熟與穩(wěn)定”的“可疑”外表下,中年狀態(tài)“內(nèi)蘊著多重維度的危機:作家層面代際更替緩慢;審美層面過去的審美準則依舊支配著作家;創(chuàng)作層面巨變的時代現(xiàn)實隱匿,作家在鄉(xiāng)村和歷史中不斷重復自我”^7。
余論
在結束本文之際,我必須承認:“青春消失”作為一種文學現(xiàn)象,其有多大程度的代表性是需要推敲的。首先,研究者不妨反身自省關注視野和取樣范圍。一方面,置身于固化的文學生產(chǎn)機制、接受保守的文學慣例規(guī)訓的“新作家”們紛紛寫出的是“舊文學”;另一方面,真正敢于冒險的青年人卻長期處于“我們”這些專業(yè)讀者、研究者的視野之外。指認文學中的“青春消失”和青年寫作的暮氣沉沉,同時也在要求觀察者打開自身過于“傳統(tǒng)”或“主流”的視野,去發(fā)現(xiàn)那些正在“另外一個場子”里風生水起、載歌載舞的寫作新人。^8此外,本文的取樣范圍只是小說,而沒有兼及詩歌、非虛構等文類。甚至文學中的青年也并不等同于現(xiàn)實中的青年,新世紀以來中國青年在公益、維權等諸多方面的政治參與,可能還未進入到文學的鏡像中。^9
其次,應當注意文學內(nèi)外青年人所攜帶的面具,這張面具上寫滿無聊、感傷、頹廢、虛無和失敗感……統(tǒng)統(tǒng)可以佐證“青春消失”現(xiàn)象的發(fā)生?,F(xiàn)實中的面具可能是弱者的武器、精神勝利法似的化解渠道或應對風險的防御機制(捫心自問,誰不是戴著面具“討生活”呢);文學中的面具則會蛻變?yōu)橐环N先驗的格套,但撥開面具,也許會發(fā)現(xiàn)不一樣的存在&0。比如近些年我在閱讀大頭馬的過程中,在其游戲筆墨的面具背后,總是感覺到奔涌的意志以及理想從虛無的地平線上掙扎而出的瞬間。一種危險的情形是,掌握著主流話語的群體在感覺到主導地位搖搖欲墜且找不到意想中的繼承后代和協(xié)商對象之際,草率地給青年人貼上標簽。坦率地說,在我寫作這篇以“青春消失”為主題的文章時,在校園里、大街上,經(jīng)常會遇到熱血未冷、理想猶在的青年人,我也相信他們的身影會投射到文學中。所以寫作本文的意圖更在于一種自省,召喚真正以青年為主體的批評視角,“當下的青年文化要求我們以一種更為開放的方法去解讀,探尋青年是如何與大眾媒介、消費主義進行溝通和互動,并嘗試跟隨著青年文化流動性、破碎性的腳步,直至探尋到隱藏在消費、娛樂、興趣、品味等表層之下的意義”&1。
最后,我想以慕明《鑄夢》&2表達的另類想象作為本文結語。這部科幻作品將遙遠的先秦歷史和作為時代熱點的人工智能結合起來。小說的前半部分和本文的主題極為吻合,雖然寫的是先秦時代,但與今一以貫之的判斷就是:人是歷史的人質,是被那只“巨大的手”消耗之后的廢料。小說中出現(xiàn)的所有人幾乎都是如此:偶人本就是人造人,其被動的命運無須多言;奴隸和工匠是為王役使的工具,一再渲染其空洞的眼神,暗示他們已異化為人造人;然后作為平民的公輸平和作為貴族的屈弗忌,再往上楚王,最后都被卷入歷史風暴中無法自拔。這與當下青年人的情感結構很吻合:我們沒有辦法把握自己命運,都為歷史和他者所操控。這又可以和作為人工智能理論來源的控制論結合起來:世界和宇宙是一臺巨大的計算機,我們每個人只是其中按部就班運行的渺小程序(但這樣來理解控制論其實是偏狹和庸俗化的)。程序如同多米諾骨牌,每個人背后都站著一個控制者,所以人質的設定也免除了人對歷史的承擔、對自身角色的質詢,“使人的行為實際上如此這般的那些原因,大多數(shù)是超出個體的控制范圍的”“把所發(fā)生的事情的最終責任,推到這些‘非人的、‘超人的、‘高于個人的實體或‘力量的行動或行為上了,而這些實體或力量,便等同于人的歷史”&3。這樣輕巧的一“推”就可以自動免責,反正“我”是被動的、喪失了主體性,“無可無不可”;反正“我”既被人利用也利用別人,那么干脆大家都解除責任、道德、倫理等束縛,在“黑暗森林”中實現(xiàn)自身利益最大化,于是商陽、楚王式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就順理成章了??偨Y一下,由低配版的控制論結合歷史決定論開道,身不由己的歷史人質一變而為詭計多端的利己主義者。而這也恰恰是“青春消失”的寓言:頹、喪、暮氣沉沉,或者虛無主義疊加占有性的個人主義。在這種情況下,小說結尾讓我眼前一亮:少年的王登臨山頂,俯瞰山川、良田、家國……這一全景視角明顯透出雄心和自信,而新天新地也對于新人發(fā)出一種召喚。和上文議及的“青春消失”的現(xiàn)象相比,這個少年的王是明亮、強悍、躍躍欲試的主體,“靈魂深處的巨獸是如些騷動不安”&4。我深知這種天真又樂觀的解讀其實并不穩(wěn)妥,監(jiān)控的力量環(huán)伺在少年王的周圍(“仲父的眼線不會放他自由太久”),他會成為又一個“偶人”嗎?在歷史循環(huán)的狡計排布下,少年王會否翻版為另一個楚王?我一直避免用秦始皇來稱呼這個少年王,用意是能不能不以歷史的后見之明來附會這個形象,這也聯(lián)系到上文提到的控制論的另一維度:控制論的起源是反抗經(jīng)典牛頓學說的可預測性,控制的預設前提是向未來意料之外的狀況開放。我們對于控制論的庸俗理解,總是放大整體操縱的一面,忽視以隨機、偶然和不可預知為特點的未來發(fā)展的一面。也正因為此,盡管出于一廂情愿,我還是選擇與少年王保持同樣好奇的視角、躍躍欲試的心態(tài),共情于小說的最后一句話——“新的世界開始了”……
2022年12月12日 改定
【注釋】
a 張慧瑜:《青春片需要提供多種可能性》,《人民日報》2014年12月26日。
b施戰(zhàn)軍:《論中國式的成長小說的生成》,《文藝研究》2006年第11期。
c周志強:《“青春文化”高開,“青年文化”低走》,《東方早報》2009年5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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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w閻云翔、倪順江:《中國城市青年中的父母干預型離婚與個體化》,《國際社會科學》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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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趙妍杰:《家庭革命:清末民初讀書人的憧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版,第329頁。
h郁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5頁。
i朱朋朋:《 近十年來青年作家筆下的父親形象研究——以梁鴻、雙雪濤和張悅然的創(chuàng)作為例》,復旦大學2020年碩士學位論文。
j王行坤、夏永紅:《情感轉向下的愛與政治》,《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
k梁啟超:《少年中國說》,見王德峰編選:《國性與民德——梁啟超文選》,上海遠東出版社1995年版,第36頁。
l沈大成:《花園單位》,《迷路員》,臺海出版社2021年版,第148頁。下文沈大成作品均引自該小說集,不再注出。
m這是復旦大學中文系楊兆豐同學在筆者主持的望道討論小組上的發(fā)言,見《沈大成〈迷路員〉:花園·遺跡·平均體》,《文藝報》2021年11月24日。
n宋明煒:《終止焦慮與長大成人——關于七十年代出生作家的筆記》,《上海文學》1999年第9期。本節(jié)后文中兩處引文同此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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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李春玲主編:《境遇、態(tài)度與社會轉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2頁。
x閻云翔:《“為自己而活”抑或“自己的活法”——中國個體化命題本土化再思考》,《探索與爭鳴》2021年第10期。
y甫躍輝:《朝著雪山去》,《收獲》201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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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美]伊·庫茲韋爾:《結構主義時代:從萊維-斯特勞斯到??啤?,尹大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196頁。
@9余華:《十八歲出門遠行》,《北京文學》1987年第1期。
#0詳參拙作《“自我”誕生的寓言——重讀〈十八歲出門遠行〉》,《文藝爭鳴》2013年第9期。
#2許弘智:《風險社會中的勞動與勞動者:消失的“穩(wěn)定性”》,《中國圖書評論》2020年第5期。
#3[美]漢娜·阿倫特:《人的境況》,王寅麗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頁。
#4藍江:《功績社會下的倦怠:內(nèi)卷和焦慮現(xiàn)象的社會根源》,《理論月刊》2022年第7期。
#5鄭小驢:《可悲的第一人稱》,《收獲》2014年第4期。
#6詳參拙作《失敗青年故事的限制與可能—— 以〈可悲的第一人稱〉為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8年第5期。
#7[美]羅伯特·柏格·哈里森:《我們?yōu)楹文ぐ萸啻骸罚河腊沧g,立緒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臺灣)2016年版,第11、13頁。
#8程?。骸吨挟a(chǎn)階級的孩子們:60年代與文化領導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23、24頁。
#9$3謝昌逵:《青春奧秘:青年的歷史存在與社會角色》,中國發(fā)展出版社2017年版,第236頁、240頁。
$0汪暉:《兩種新窮人及其未來——階級政治的衰落、再形成與新窮人的尊嚴政治》,《開放時代》2014年第6期。
$1[日]丸山真男:《現(xiàn)代政治的思想與行動》,陳力衛(wèi)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170、171頁。
$2周志強:《“青年政治”與“青年的消失”》,葉祝弟編:《現(xiàn)代化與化現(xiàn)代——新文化運動百年價值重估》 (中),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版,第840頁。
$4[美]瑪莎·努斯鮑姆:《欲望的治療》,徐向東、陳瑋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9頁。
$5馬小淘:《毛坯夫妻》,《大家》2011年第3期。本節(jié)對該作品的分析,改寫自拙作《宅女,或離家出走?——當下青春寫作的兩幅肖像》,《文藝研究》2014年第4期。
$6孫立平:《我們在開始面對一個斷裂的社會》,《戰(zhàn)略與管理》2002年第2期。
$7&3[英]以賽亞·伯林:《自由論》,胡傳勝譯,譯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204、205頁,108、109、128頁。
$8%1&1趙宜:《發(fā)現(xiàn)青年:新時期以來中國電影中的青年銀幕形象與文化景觀研究》,中國電影出版社2016年版,第148頁,155、156頁,187頁。
$9周志強:《是“青春文化”,不是“青年文化”》,《人民日報》2015年1月13日。
%0%2吳端:《寂靜的青春——儒學民眾化與青年現(xiàn)象的消失》,中國發(fā)展出版社2015年版,第89頁、90頁。
%3“角色”概念引入青年研究,詳參陳映芳:《在角色與非角色之間:中國的青年文化》,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陳映芳:《“青年”與中國的社會變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
%4本節(jié)改寫自拙作《“角色化生成”與“主體性成長”:青年形象創(chuàng)造的文學史考察》,《文藝爭鳴》2014年第8期。
%5陳思和:《現(xiàn)代都市社會的“欲望”文本——以衛(wèi)慧和棉棉的創(chuàng)作為例》,《談虎談兔》,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24頁。
%6王曉明、王侃:《三足怪物、叛徒、謎底及其他》,《當代作家評論》2012年第1期。
%7孫勝忠:《西方成長小說文本解讀》,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第220頁。
%8[蘇]巴赫金:《教育小說及其在現(xiàn)實主義歷史中的意義》,《巴赫金全集》(第3卷),白春仁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27、228頁。
%9蔡翔先生有過這樣的觀察與追問:“青春期的騷動和反叛曾經(jīng)經(jīng)由‘革命的形式而被宣泄出來,而到了崔健,這種‘革命的意味已經(jīng)變得非常流行化”,1990年代以來的青春情緒“只能在媒體的誘導下,只能通過化妝和作秀表現(xiàn)出來,那么,真正的屬于自己的青春還剩下多少,這一個‘自己已經(jīng)認真的表達了出來嗎?”蔡翔:《一煙一紙》,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年版,第34、35頁。
^0肖開愚:《抑制、減速、開闊的中年》,《大河》1989年第7期。
^1歐陽江河:《89后國內(nèi)詩歌寫作——本土氣質、中年特征與知識分子身份》,《花城》1994年第5期。
^2馮至:《里爾克》,《馮至全集》(第4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84頁。
^3朱自清:《詩與哲理》,《新詩雜話》,生活·讀書·生活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第27頁。
^4錢理群:《青春是可怕的》,《錢理群文選——拒絕遺忘》,汕頭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92頁。
^5張閎、歐亞等:《當代漢語詩歌關鍵詞》,見楊克主編:《中國新詩年鑒2002-2003》,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371頁。
^6陳思和:《從“少年情懷”到“中年危機”——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的一個視角》,《探索與爭鳴》2009年第5期;《對新世紀十年文學的一點理解》,《文藝爭鳴》2010年第7期。筆者對此的呼應與討論,詳參拙作《文學與社會互動中的青春主題,及文學“中年期”的選擇》,《山花》2012年第9期。
^7易文杰:《反諷傳統(tǒng)·自我神話·總體性失落——重審當代文學的“中年危機”》,《上海文化》2022年第10期。另可參見梁鉞皓:《重返1998年:當代文學的“中年危機”——以“斷裂”問卷為中心》,《上海文化》2021年第12期。
^8詳參拙作《為什么我們看不見他們》,《文藝爭鳴》2018年第3期。
^9有意味的是,對于“青春消失”的指責似乎主要來自文學和文化研究界,而社會學家對當下青年多有理解之同情。詳參閻云翔:《當代青年是否缺乏理想主義》,《文化縱橫》2013年第5期;周曉虹:《文化反哺:變遷社會中的代際革命》,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399頁;陳映芳、唐小兵:《你怎樣,時代就怎樣——關于青年問題的對談》,《同舟共進》2015年第11期。
&0筆者曾組織過一次關于“面具”的討論,詳參望道討論小組:《“面孔”或“格套”——關于當下青年寫作的一次討論》,《文藝報》2022年4月8日。
&2慕明:《鑄夢》,《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第3期。原發(fā)“豆瓣閱讀”。
&4參見拙作:《哀動與生機:2020年中篇小說觀察》,《小說評論》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