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春華：如果人生只有一條路是最好的，該多么痛苦

黃碩

考試招生涉及千家萬戶，關涉每個考生的切身利益。近十年來，高考綜合改革穩(wěn)步推進，一系列政策陸續(xù)實施，“新高考”以育人、公平、科學為導向，力求建立更加完善的高考招生制度，為國選材，為青少年的健康成長和未來發(fā)展鋪平道路。又是一年中高考季，如何解決志愿填報難題、如何解讀綜合評價改革釋放的信號、讓教育評價回歸本位、將高考改革引向更深處，本刊就此專訪北京大學考試研究院院長秦春華，他曾擔任北京大學招生辦公室主任，對高考招生有著深入的實踐、思考和研究。

北大想招收什么樣的學生

《教育家》：目前，清華北大30%左右的招生名額通過強基計劃錄取，各個學校有不同的側重，北京大學希望招收和培養(yǎng)什么樣的學生？

秦春華：站在學者的視角，我個人認為，大學要招收什么樣的學生是和它的使命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大學的使命也刻畫和塑造了學生的氣質(zhì)。北大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它的前身是京師大學堂，作為戊戌變法唯一保留下來的成果，自誕生之初就帶有救亡圖存的使命和基因。這一使命和基因決定了北大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首先，北大要為國家、民族、社會乃至全人類培養(yǎng)頂尖人才，除了滿足學生養(yǎng)家糊口的需求，我們更為重要的期待是，他們能夠具有公共服務的精神。在過去，是救亡圖存；在今天，是承擔起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時代責任。這是北大的傳統(tǒng)，也是北大人身上最為顯著的印記。

其次，能夠承擔起這樣使命的人，必然是能夠走在時代前列的引領者，看得比別人遠，想得比別人深，具有感召力和領導力。所以北大會特別關注學生是否有獨立思想、創(chuàng)新精神和創(chuàng)新思維，不能人云亦云。

最后，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兒。要在基礎教育領域完善培養(yǎng)方式，把學生的優(yōu)秀潛質(zhì)激發(fā)出來。這些學生進入北大，我們要用4年甚至更長時間的教育、熏陶，使他們最終成長為國家和社會需要的人才。

《教育家》：如何把具有上述特質(zhì)的學生選拔出來？

秦春華：發(fā)現(xiàn)、選拔和培養(yǎng)好這些“千里馬”，對于實現(xiàn)我國人才自主培養(yǎng)至關重要。我們要在國家高考制度的整體框架下，用好現(xiàn)有政策，設計科學的測量和評價方法，把具備這些潛質(zhì)的學生甄選出來。與此同時，還要平衡好卓越與公平的關系，在追求卓越的同時，也要積極回應社會對公平的訴求。

如果在孩子成長的最初階段，就把優(yōu)秀特質(zhì)的種子深深埋進心里，他們會成長得更好。要做到這一點，大學應積極發(fā)揮其社會教育功能。大學學者要深入中小學，開展形式多樣的活動，將基礎教育和高等教育貫通聯(lián)結，如此大學才能招到想要的學生。大學資源豐富，體育場館、實驗室、博物館可以面對公眾開放，大學教授可以給中小學生設計科學課程，等等。這些工作對于補足社會教育短板具有重要價值。

高考志愿填報，小心“庸醫(yī)”

《教育家》：在高考志愿填報環(huán)節(jié)，一些家長不惜投入重金，以求將高考分數(shù)的效用最大化，不少機構推出相應服務，市場亂象頗多。這一社會現(xiàn)象的根源在哪里？該如何化解家長和學生的“病急亂投醫(yī)”？

秦春華：高考志愿填報服務非常特殊，它有兩個特點。第一，它是“一錘子買賣”，服務完成后，孩子進入大學，不管是否理想，結局已然確定，無法改變，第二年又是新的家長和考生。一次性交易是一次性博弈，容易滋生渾水摸魚、良莠不齊的亂象。有的從業(yè)人員甚至一天大學都沒上過，就去指導考生填報高考志愿，結果可想而知。就像找醫(yī)生看病，家長本來想找“名醫(yī)”，結果找的卻是“庸醫(yī)”，耽誤了孩子的人生。因此，應當加強這一行業(yè)的門檻準入監(jiān)管。第二，現(xiàn)在的志愿填報的確比較復雜，很多家長搞不明白。懂的人少，不懂的人多，造成供需矛盾比較突出。再加上志愿填報時間緊迫，家長只好“病急亂投醫(yī)”。

這里我給家長和考生們提四點建議。第一，報志愿本質(zhì)上是不對稱信息下的單次博弈，了解信息很重要?，F(xiàn)在各地教育考試院都會發(fā)布相關信息，家長應從官方渠道了解信息，不要相信誘騙性質(zhì)的廣告信息。第二，家長和孩子都要親自下力氣研究，對自己的人生負起責任。第三，從多條渠道了解相關信息，如參加公益講座、重視老師意見。第四，如果一定要購買相關服務，家長應擦亮眼睛，拒絕不良營銷和焦慮販賣，尋找有資質(zhì)的機構。

《教育家》：綜合評價招生是高考招生錄取模式改革的重要探索和實踐，目前多地已公布今年的工作方案。如何看待這一輪改革？

秦春華：理論上，用單一維度的分數(shù)評價復雜多面的人，是不科學的。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公眾最相信的還是分數(shù)，認為看分數(shù)的評價方式最為公平。其實分數(shù)面前并不是人人平等，不同社會經(jīng)濟條件的家庭生產(chǎn)分數(shù)的效率也不同。大量研究表明，教育投入越多，分數(shù)越高。所以我們要看分數(shù)，但不能“唯分數(shù)論英雄”。綜合評價招生就是破“五唯”的重要舉措。

目前很多地方和高校正在努力推進綜合評價招生，目的只有一個，即避免把選拔單一地掛靠在一場考試上，突破“一考定終身”的藩籬，在維護高考整體框架不變的前提下，給招生制度多一點靈活性，給考生多一些可能性。

教育焦慮如何緩解

《教育家》：目前，教育“內(nèi)卷”尚未得到根本緩解，廣大家長和考生感到疲憊和無奈，這一現(xiàn)象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秦春華：我在給研究生上教育評價課時，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是教育評價有什么功能，學生們給出的第一個答案就是篩選。很多時候，我們把評價等同于考試，把考試單純理解成篩選工具，把人分出三六九等，比如在學校里分出“學霸”“學酥”“學渣”。有區(qū)分，就要競爭，就有焦慮，競爭到白熱化程度，“內(nèi)卷”就不可避免?！皟?nèi)卷”的本質(zhì)，是過多的人追逐過少的資源。此外，很多學校實施了分層教學，從理論上看，照顧了不同學生的稟賦和學習狀況，但在具體操作中可能會帶來多重影響?？赡艹煽兒玫膶W生一直跑在前面，越跑越快，成績不好的學生一直落后，進而從學校延續(xù)到社會，人和人的差距日益拉開。人和人之間是不同的，但這種不同一定要造成如此巨大的等級差異嗎？這值得反思。

《教育家》：讓不同的學生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我們離這樣的愿景還有多遠？

秦春華：這涉及公眾對評價的認識和理解。評價與選擇緊密相關。提及選擇，多數(shù)人的想法是“選最好的”，至少不能比別人差。但是我們很少關心“適不適合”“需不需要”“想不想要”。更糟糕的是，我們往往會依據(jù)社會評價來決定自己的選擇。例如給孩子選學校，不去了解學校是否適合孩子，而是看“這學校好嗎”“哪個班最好”“哪個班主任最強”“哪個任課教師最優(yōu)秀”。如果大家都去追逐那個“最好的”，勢必會有很多人被淘汰。在高淘汰制下，身處其中的群體都不高興。被淘汰者不高興，勝出者也不高興，因為他們付出了巨大的犧牲，做了太多不想做的事，而且競爭永無休止。

過去高考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因為考生規(guī)模龐大，招生名額少。如今事情已經(jīng)有了變化，2022年高考報名的考生人數(shù)約為1193萬，本專科錄取人數(shù)約為1014萬?！皹颉弊兌嗔?，本來走哪座“橋”都可以過河，但現(xiàn)實中存在這樣一條單向邏輯鏈：好人生—好工作—好大學—考高分—好中學—好小學—好幼兒園—好的早教，我們一層一層“卷”下去，甚至要“卷”到娘胎之前。對于什么是“好人生”，我們常常把想象力和視野局限在公務員編制里，正所謂“宇宙的盡頭是編制”。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是復雜的，但如果人生只有一條路是最好的，孩子們該多么痛苦？

此外，也涉及對大學的評價問題。我讀高中時，最想去復旦大學讀新聞學，而不是去北大讀國際經(jīng)濟。在今天，如果有人放棄北大清華，會被很多人嘲笑。大學都有各自的定位、特點和了不起之處，不是非得去北大清華才能成才。如果我當時去了復旦，說不定現(xiàn)在是一名優(yōu)秀記者（笑）。大學原本是多樣化的，但現(xiàn)在很多大學在爭一個“最好的”名號。我們努力把北大清華辦成最好的大學，可北大和清華之間還要爭一爭，以更高的分數(shù)線來彰顯學校實力，而非人才培養(yǎng)的質(zhì)量。如果大學的多樣化得到社會認可，大學主動將競爭的標尺轉(zhuǎn)變?yōu)槿瞬排囵B(yǎng)，就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教育焦慮。

《教育家》：您認為教育怎樣回歸本質(zhì)？在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中，教育的“軍備競賽”如何踩下剎車？

秦春華：每個人來到世間，都有自己的使命和價值。教育的目的在于幫助人們找到在世界中的位置，讓生命更有質(zhì)量。教育評價的問題非常復雜，沒有一個簡單的答案?！渡罨聲r代教育評價改革總體方案》清晰地表明，教育評價是一項系統(tǒng)工程，不能只在教育領域推進，各級黨委政府、各行各業(yè)都要負起責任。

從就業(yè)角度看，政府、事業(yè)單位和國有企業(yè)要起到表率作用，轉(zhuǎn)變唯學歷導向，改變“掐尖”“摘桃子”的人才選拔理念。工作崗位和內(nèi)容是多種多樣的，為什么一定要全部錄取碩士、博士？應當留一部分崗位給高中畢業(yè)生、?？粕群笏姆种坏娜巳海屗麄円灿袡C會和希望。

教育質(zhì)量評價體系也需要完善。對學校的評估，不要只看高考分數(shù)和北大清華錄取率，也要看看學校里排名靠后的學生的培養(yǎng)質(zhì)量如何，他們是否得到了足夠的關注和成長。

對于家長而言，孩子能夠健康快樂地成長，就是最好的教育。為什么一定要去所謂“最好的”學校？可能孩子到了那種環(huán)境，反而因為與身邊同學的差距而倍受打擊，出現(xiàn)學習困難甚至心理問題。

《教育家》：一些學生認為將來當網(wǎng)紅、做主播就好，不需要多高的學歷，一些家長和老師認為讀書的紅利越來越不明顯。新的“讀書無用論”導致課堂中的學困生越來越多，成為困擾教育的一大難題。該如何破解呢？

秦春華：我們對于很多事物，都拿“有用”和“沒用”來衡量。一件事情對我沒用，就不做；交朋友，這人得對我有用，否則就是浪費時間；受教育要有用，讀一本書要有用，等等。我們把這種功利主義極致化，變成了評判任何事物的標尺，甚至當作生活的原則。但生活不完全只是“有用的東西”，交朋友可以享受友情的快樂，讀書也可以沒有任何用處，只是為了精神享受。

教育固然有功利性的一面，對個人而言可以實現(xiàn)階層躍升，對民族而言可以救亡圖存，對國家而言可以解決“卡脖子”問題。但是我們不要忘了，教育還有另外一面是超功利性，也可以說是無用性。教育可以豐盈我們的精神世界，使我們的內(nèi)心變得更強大，給我們不一樣的人生視角和思考方式，來從容地面對世界，理解生命。所謂“無用有大用”，對教育而言的確如此。

為什么現(xiàn)在讀書無用論有所抬頭，因為大家都在用簡單的“有用”標準去衡量，結果發(fā)現(xiàn)讀書確實越來越“沒用”，比如哲學博士反而考不進編制。另外，社會沒有根據(jù)知識和創(chuàng)新來給予人們相應的回報，傳統(tǒng)科舉制下讀書和富貴之間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被現(xiàn)代化打破，于是引起了新的“讀書無用論”。

社會需要建立多樣化的成功渠道。在多元共存的環(huán)境中，每個人只要有獨特性，就可以得到社會的認可，取得相應的地位和財富。比如鼓勵創(chuàng)新，完善知識產(chǎn)權保護機制，給予做出創(chuàng)新成果的人員以足夠的回饋。讓大家相信：在中國，成功依靠的是才能和努力，創(chuàng)造財富要憑借大腦和雙手。這才是一個國家應有的品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