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倩倩
離開是臨時起意,重返嶺南之心蓄謀已久,也或許是我想暫且躲避單一乏味的校園。有太多或許,沒有最主要的理由,但它們堆砌在一起,就形成了蟻穴潰堤的內(nèi)心圖景。我被生活劃分成各種維度,唯有出走的樣子,極端自我,也只能自我消化,卻也是讓我快感與寂寞十足的經(jīng)歷。
夜雨敲窗,更添寒意。我整夜無眠,思緒縹緲。這幾年里,發(fā)生了很多事,早就在我記憶里漫漶,偶爾在夜里翻騰往事的只有說走就走的遠行。社交軟件熱切地幫人構(gòu)建誰是誰,但我不知道我是誰,似乎只有在驟南驟北的行程里我能與自己握手言談。那個時候的跑只局限在省內(nèi),直到有一天我撿到一張身份證,我叛逆地買下了只身下廣州的火車票,想用身上僅存的一千五百塊與夢中情城會面。
這樣的不管不顧,港劇要對此負多半責(zé)任。它作為港粵一帶城市形象的傳播載體,選取當?shù)靥厣坝^作為拍攝地,然后以市民生活作為基本主題,在無形中為內(nèi)陸的我塑造這里的城市符號。港劇又極具煙火氣息,熒幕順帶輸送了以港姐為代表的外形審美,似乎一落廣州,我們就能在大街上觀賞到這般仙姿玉貌。
那時的我,一下火車,便用目光緊密地搜索著帶有廣式特質(zhì)的男男女女。頂著中分的男人將基礎(chǔ)款襯衫塞進休閑褲里,一手摘掉墨鏡,一手攬住長腿細腰的波浪卷美女,而濃眉、半包眼線與紅唇是女人妝容的特質(zhì)。我情不自禁地獨自編織起波動而綿延的情愛故事,涉及家庭倫理、矛盾迭生、純愛童話等,俗套與新穎并行不悖,我這個冥想式導(dǎo)演樂在其中。
可這次來,我?guī)捉汲龌疖囌荆纱箅p眼,那些標志性人物不知為何銷聲匿跡。這里來往的人和其他城市別無兩樣,是如此索然無味。接站的高中朋友在指定的地方?jīng)_我招招手,我小跑過去,和她慢悠悠地走進廣州的城中村。樓貼樓,小巷是難得的通風(fēng)處,偏偏充斥著幽浮的霉味。里面住了不少試圖融入這座城市的年輕人,他們來自五湖四海,熙熙攘攘地簇擁在一地。巷子里密集的美食店,總有一兩家在深夜等著他們,讓他們不孤獨。我朋友正是眾分母之一,至于她往后會不會成為成功的分子,天命難知,但是在走路的過程里,她對我說小區(qū)外的摩天居民樓是她畢生的夢想。
她打開房門,內(nèi)部大概是三十平方米的空間。廚房、廁所、臥室毫無界限地赤裸相對,互相審視著三者的未完成——沒洗的碗筷、沒掃的頭發(fā)和沒疊的床被。一大一小的貓,帶著破壞的使命,上躥下跳,東推西倒,加劇著室內(nèi)的不潔與異味局面。我和她都來自鄂西的某個村落里,那里幾十年如一日,這么多年來大山里只有一條公路和幾條小徑把山里零零散散、依山而建的小平房聯(lián)系在一起。當我們想吃零食的時候,走幾千米的路,去很遠的小賣部買大包辣條。那里的主人始終是個拄拐杖的駝背老人,他很節(jié)約,那里還是土屋,還是不開燈,還是借助天光,還是沒有貨架。我們一抵達,便打開隨身攜帶的手電筒,然后掃了掃地上的零食,里面的牌子充滿了被時光遺忘的年代感:喔喔奶糖、笑笑辣條、咪咪蝦條等。價位很少浮動,仿佛一切過去式在這里凝固和堆砌了一般。
她點了一份外賣,我們吃完后便去廣州美術(shù)館。我們坐上紅彤彤的公交車,穿梭在綠瑩瑩的城中,隨處可見日頭下亮晃晃的騎樓。我還在為剛才的叉燒包、蝦餃、糯米雞、紅米腸和豬肝瘦肉粥回味無窮,我朋友也非常認真地談著,中國對吃很講究,尤其是廣州,美食記憶深入骨髓。
廣州美術(shù)館附近樹木蔥蘢,室外有一個大尺寸方框,脫離于四壁,形同漢字“門”,是藝術(shù)之門的靜默隱喻。我們走進猩紅色背景墻的“嶺南好風(fēng)光”的畫展,凝視著藝術(shù)家用繪畫、雕塑、視頻等多種方式刻畫的花都一隅,現(xiàn)代與古典風(fēng)格共處一室,不分你我。
朋友定了一份種睫毛的套餐,于是帶著我去了麗影廣場。這家小店在一棟老舊單元樓的十六層,不起眼但是生意火爆。兩間小屋里坐滿了穿著夏裝的女生。這里的女生大都隱去了社交平臺里的精致面具,還原了生活中的本來面目。此時我沒找到影片里那種燙著細碎波浪卷的女生,叼根煙,等著有人開著疾馳的摩托車接送自己。我回身俯視窗外的城市景致,新舊建筑交織,似乎和其他城市沒有什么區(qū)別。我曾給廣州貼過的標簽在這里找不到對應(yīng)物,尤其是望不見廣州地道美女。我不經(jīng)意間說起朋友養(yǎng)寵物一事,正在種睫毛和做美甲的幾個女生不約而同地回答自己在養(yǎng)寵物,然后熱烈地一起討論。我搭不上腔,深刻地懷疑自己脫離了社會的風(fēng)尚。
朋友見我種完睫毛后無聊至極,示意我可以先下樓在廣場里轉(zhuǎn)一轉(zhuǎn)。我挎著相機晃晃蕩蕩地游弋在人群中,想找到最合適的機位拍攝廣州塔。然而總有雜物闖入我的取景框里,加之光線暗淡,讓我的像素模糊不已。正在懊惱之際,我旁邊一個正在解鎖電瓶車的女生聽到了我的自言自語,她興奮地叫著:“啊!我知道哪里有最佳機位!”我聽到這句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有些好笑。我轉(zhuǎn)身望了一眼她的面容,五官深邃,棱角分明,頭發(fā)濃密,正是我日思夜想的廣東靚女長相,我喜不自勝,一時語塞。
她被我盯得不好意思了,笑著說:“你要是信得過我,我可以騎車帶你去?!蔽也挥煞终f地坐上了后座,任由她的小車拖著我搖晃在擁擠的彎道。隨后我們從商圈進入燈光昏暗的小巷里,行人稀疏,我心里有些發(fā)怵和懷疑,但轉(zhuǎn)念想到她的粲然一笑,我就恨起自己多慮。然后,我們又進入居民區(qū),街面上的商業(yè)招牌熠熠生輝,我們自然地跌入一片皓光閃耀的星河里。她和我說著話,不自覺地就開始說起粵語,這下天時地利人和,我以最低成本進入港劇畫風(fēng),只恨附近沒有攝像機將這流動的電車夜游拍攝下來,好讓我日后還有睹物思人的載體。
她載我離開的時候,我左顧右盼,這里布滿了繁體字復(fù)古招牌,彩旗長年招展,密密麻麻的商鋪百花齊放,腥味極濃的海鮮、活魚供人選購,燒臘店鋪的櫥窗里掛著溫暖的燒鴨、燒雞、燒豬和叉燒,出售傳統(tǒng)工藝品的店鋪附近也伴隨著武術(shù)培訓(xùn)的白紙黑字廣告,什么詠春拳、洪拳、五行拳,讓我想起了我曾去過的曼谷唐人街。
這里還讓我想起幾年前去的佛山,當時我和朋友去了一趟黃飛鴻紀念館,房內(nèi)雕磚、梁架、柱礎(chǔ)、屏風(fēng)等保留了嶺南的固有特色,房外是豪氣凌云的舞獅表演和武術(shù)表演,而我對這些的認知還停留在李連杰主演的黃飛鴻系列電影里,他帶著關(guān)之琳飾演的俏媚十三姨,在動蕩時代展露出中國人的錚錚風(fēng)骨。
我打開閃光燈拍攝完廣州塔后,我和這位陌生的女生在街頭揮手告別,那曇花一現(xiàn)的緣分像極了快門快速取景時的咔嚓聲,俱往矣。
朋友種完睫毛后下樓與我碰面,她提議和我一起去正佳廣場吃夜宵。和朋友在一起,每天吃什么和怎么吃都是個繞不開的話題。我們點了一份白切雞,它表面金黃油亮,皮爽肉滑,吃起來清淡鮮美,再蘸上由姜絲、醬油、香油組成的醬,別具風(fēng)味。我們慢悠悠地走在廣州的街頭,一直晃到沙面。廣場上的人們異?;钴S,讓人不敢相信此時已經(jīng)是凌晨。我不清楚這是不是人們所說的晝伏夜出,但是這樣的活力很有感染力,掃去了觀看者的疲倦。
我們回到了她家,洗漱后入眠。她家有一只夜里不安分的大肥貓,四處走動,爬到衣柜上,然后朝床上一躍,穩(wěn)穩(wěn)地踩在我的肚子上。我猛然坐起,嚇得魂不附體,朋友聽到我尖叫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嘟囔一句“一只貓而已,不是大事,我還挺喜歡它們這樣的,我覺得很幸?!?,說完又睡過去了。我睡意全無,抬頭望見窗外她所謂的夢中情樓,斜后方是一彎月。
翌日,朋友一早起來在廚房里忙活,還貼心地在外面的桌子上放好了兩個椰子??救鈾C上的肉發(fā)出滋滋的聲響,熱滾滾的油正沿著它焦酥的紋理滑下來,我不由得走了過去,蘸了甜辣醬,嘗了一口,只覺得它不膻不膩,外脆里嫩。這時朋友把剛洗好的菜葉端了上來,放在我面前。我們面面相對,一起吃烤肉,討論著各自的校園生活,她突然說道:“其實你以后也可以嘗試在一個地方一直生活著?!?/p>
我正在夾菜的筷子閃了一下,繼而空手而歸,我想有些話不說堵得慌,還是應(yīng)了句:“我或許比較適合到處跑,還沒想過定下來。”
她幫我夾了剛烤好的五花肉,認真地說了句:“你就是個小孩子,太理想主義了?!?/p>
我半晌無語,最后還是說了句:“以后再說吧?!蔽夷樕系募∪舛秳恿藥紫拢癖谒榱?。我在拖延,等這個未來里真的有遠方,讓現(xiàn)在的我有冠冕堂皇行事的借口。
吃完后,她醫(yī)院那邊有些急事,先行離開,我沉默地帶好相機,準備獨自去廣東省博物館。我沒有目的地對景色聚焦,拍下幾張風(fēng)景照。相機里的廣州,不需要怎么調(diào)色,就已經(jīng)呈現(xiàn)暖色,這或許是偏熱帶地區(qū)的某種地理優(yōu)勢。我無意間瞥見一間古舊的音響店,墻上貼滿了港星歌手的海報,店主正坐著看報紙,旁邊的音響放的是林子祥的《似夢迷離》:“情癡總有缺憾/情深總要別離/天意愛弄人/誰人可退避……”我的腳不聽使喚,被灌了鉛似的,邁不動了。
我整理好心緒后,坐地鐵來到省博。它的外形像一個雕通的寶盒,展廳、回廊、中庭與整體結(jié)構(gòu)結(jié)合巧妙。我先去了潮州木雕藝術(shù)展廳,用鏡頭慢慢放大神龕、神亭、神轎、薰爐罩、饌盒、糖果架、紙煤筒上面精細的花紋,進一步想象當?shù)仫L(fēng)俗,然后走到陶瓷展廳,人們用各種電子設(shè)備拍著五彩斑斕的陶瓷,不住驚嘆。我在一個胭脂紅的瓷器前停了下來,自作多情地幻想自己前世和它的緣分,要不然我怎會對它一眼萬年?!对?· 百官四 · 將作院》里提到“浮梁磁局,秩正九品,至元十五年立,掌燒造磁器,并漆造馬尾棕藤笠帽等事。大使、副使各一員”,景德鎮(zhèn)的瓷業(yè)地位在全國逐漸確立起來,也深刻地影響了廣東等地的瓷器發(fā)展。我從前不懂為什么古人如此癡迷器物,只有當我被它們美到的時候,我才深刻感受到生活品位的雅致。最后,我走馬觀花地瀏覽了這里的歷史文化陳列和自然資源展覽,覺得它們所展示的廣州很陌生,很理性,很恒定,但是我心中的廣州承載了我的人生經(jīng)歷里的情,幻想的愛情、醇厚的友情、新鮮的憧憬和港劇的濾鏡,現(xiàn)下有新的知識涌入,挑戰(zhàn)它們的占比。
到了和朋友約拍照的時間,我打車去了朝天路的艷芳照相館。接送的司機是廣東本地人,他試著用夾雜著普通話的粵語給我講述年輕往事,我勉強聽懂了個大概。他二十幾歲在棉紗廠工作,里面的女仔只嫁給外地人,這是他幾十年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后來他的女兒也嫁給了外地人,他試圖問問原因,但得到的是抽象的答案。他笑了笑,在車里放了一張光盤,彈出來的第一首歌是蔡國權(quán)的《不裝飾你的夢》。他接著說,他成家后就一直開出租車,熟知廣州的犄角旮旯,瞇著眼都知道怎么七轉(zhuǎn)八拐,也知曉怎樣更好地游玩廣州。
下車后,我和朋友就近找了個理發(fā)店,燙了個一次性卷,補了補口紅,走進艷芳照相館。朋友去試穿民國格子衫,我在外面聽著攝影師說著照相館的歷史。他說這家照相館是廣州的老字號,一些技藝高超的攝影師云集于此,希望它可以艷芳蜚聲港粵兩地。在二十世紀的時候,它為不少風(fēng)云人物留下珍貴的一瞬間。在店主的記憶里,1979 年艷芳照相館引進了柯達公司全套彩色自動沖印設(shè)備,率先實現(xiàn)了彩色沖印技術(shù)的更新?lián)Q代。隨后,全國各省行業(yè)代表前來學(xué)習(xí),該館也派出師傅去各地講授和培訓(xùn)。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前,這里生意特別火爆,員工起早貪黑,無冬無夏,乃至出現(xiàn)了五家基層店:“雄志”“美景”“明苑”“廣州”“紅光”。到了1994 年,它開始走下坡路,地址的搬遷和數(shù)碼攝影的興起,讓它的光彩不復(fù)往日。
我和朋友走向了攝影棚,兩個偌大的帶柔光罩的閃光燈徐徐地升了起來,讓黑黢黢的布景亮堂起來。這邊有兩個布景,一個是純色背景,受年輕人歡迎,另外一個相對傳統(tǒng),兩邊都是哥特式柱子,中間則是一個古樸的西式壁爐,正前方擺放著一張漆金扶手紅色座椅。攝影師把古董相機調(diào)好以后,示意我坐在長椅上,擺好姿勢,露出自認為好看的側(cè)臉,看向右前方。拍攝結(jié)束后,我百無聊賴地在走廊處等朋友,仰視著頭頂上掛著不同人臉的單人照和集體照,感嘆這家照相館正是以記者的身份,用一幀又一幀膠卷底片記錄著老廣州的風(fēng)云。拍攝完畢后,攝影師說讓我們十天后取,期間相片要經(jīng)過沖片、修底片、曬片、修相、裁裱等工序。后來,朋友把成片寄給我,還不忘調(diào)侃“小姐靚女,成個明星咁”,我打開信封,黑白照和波浪卷帶來了時代感。
我拿著自己的相機,和朋友四處轉(zhuǎn)悠,拍一拍這里的人間煙火。我扛著兩臺相機,若有所思。在拍照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時代,我們忽略了“攝影”的歷史,這一詞漂洋過海最先抵達的城市是廣州。清代,又是廣東佛山南海人鄒伯奇創(chuàng)制了中國的首部照相機,并撰寫世界上最早的中文攝影文獻,繼而融通中西制成感光濕版和顯定影的化學(xué)制劑,拍攝出系列人物、風(fēng)景、花卉玻版照片,更前瞻性地首創(chuàng)對應(yīng)于英文詞匯Photography 的標準化中文詞語“攝影”。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期間,來華參戰(zhàn)的英國軍官將照相器材傳入中國。十九世紀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以中國傳統(tǒng)港口城市和近代通商口岸城市廣州及香港、澳門為核心圈,穗港澳三城形成了中國攝影史上最早的攝影中心。這些遙遠的歷史撲面而來,卻怎么也難以和現(xiàn)在敦厚的生活風(fēng)貌對應(yīng)起來。
晚間,我和朋友去了里巷里一家小店吃飯。這一家人從東北來到廣州做生意,內(nèi)心對美好生活的渴望,如同后廚時不時燃起來的火焰,炙熱而誠摯。夜里來的一般是附近打工的工人,間或有一群燙著小卷的本地阿姨在這里嘮嗑。當家里的小囡給我們端上土豆牛腩和雞公煲的時候,家里的兩個大人也總算松了口氣,坐下來,互相給對方揉肩膀,捶捶腰。小囡端完菜以后,一聲不吭地在燈底下寫作業(yè)。在我們即將離開之際,小囡跑過來,問我能不能用拍立得給她拍一張照片,我愣了一下,欣然應(yīng)允。我喜歡她身上天然的周到。閃光燈亮完,一張小相片從拍立得上爬出來。我用手甩了甩照片,等它的內(nèi)容慢慢顯現(xiàn)出來:一個十歲出頭的東北女孩,系著圍裙,一手比耶,一手還拿著筆,在飯館的門前拘謹?shù)匦χ?/p>
剩下的最后一天,我去中山大學(xué)和大學(xué)朋友敘舊。畢業(yè)之后,我們對彼此的感知都來自微信里的動態(tài)。闊別已久,大家再次見面,也不覺得生疏,外形上也看得出受到了大城市的影響,舍得為它花更多的錢,求一個“洋氣得體”。她開車帶我去北京路吃潮汕牛肉火鍋,一路上,她對這家火鍋贊不絕口:“你別看它的鍋底只是牛骨清湯和白蘿卜,這樣更突顯牛肉本來的味道,所謂‘大味至淡就是這樣?!?/p>
等我們到了火鍋店,我突然想起《舌尖上的中國》曾介紹過它:“起鍋、溫水、下肉,薄如紙片,鮮嫩緊實,入口之際,就會明白什么叫黯然銷魂。”店員上了所有菜后,朋友說:“牛的不同部位涮煮的時間也不同,我們兩個今天就是庖丁。”我們一邊吃,一邊聊著生活的變化,學(xué)業(yè)、愛情、規(guī)劃,她在說愛情的時候尤為開心,和心動的男生一起約會,足以照亮生活的全部,愛情真是一個神奇的東西。她反問我的情感生活,我苦笑說還想游山玩水幾年。
吃完后,她帶我去了南校區(qū)。我們在車上坐著,談?wù)撝餐煜さ娜?,剝繭抽絲般調(diào)侃著社交圈的虛偽,用無數(shù)件小事來佐證誰和誰并非表面上交好。我們漫不經(jīng)心地談起大學(xué)的荒唐時光,兩個人上課上到一半跑出去擼串兒,喝奶茶,飽腹后,心無愧疚地潛入課堂,若無其事。那時不識愁滋味,總感覺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不在乎當下,更不計較未來。我又在猜測下次大家見面的時間,那個時候我們都進入新的階段,工作之后的碰面又會是怎樣的情景呢?說累了,我們就貪看校園風(fēng)光,凝視著流動的人群和參天的古樹。
她載我到公交車站。分別的時刻已在眼前,直到她的背影開始變得混沌不清,我才回過神來。我站著等公交車,無所事事地望著對面幾排的簡易棚,一輛輛中型貨車在不銹鋼支起四個角的世界里進進出出,工人們也隨傳隨到,扛著卸下來的鋁合金、鋁塑板、隔熱材料等進入一個破舊的小區(qū)里。我倏忽想起我的小姨,她曾經(jīng)一邊翻相冊,一邊給我細數(shù)年輕的往事。當她的指尖在某張照片上來回摩挲時,我湊過去定睛凝視:一個扎著馬尾的女子身著白色POLO 衫在廣州塔下靦腆一笑。她目光柔下來,二十多歲,初中學(xué)歷,毫無工作經(jīng)驗,也沒有熟人關(guān)系網(wǎng),只身一個人背著兩個包來到火車站,南下至此,頭也不回,非常決絕。在她稀薄的地域意識里,她認為廣州握著財富的鑰匙和自由的門票,她在此經(jīng)歷被中介所騙、自行車被偷、舞蹈機構(gòu)倒閉等重重打擊后,決定接受我叔叔的求婚,和他來到鄉(xiāng)下過安穩(wěn)的日子。她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我們這種小地方的女孩子,還是找個老實人,踏實過日子的好啊,水晶鞋不屬于我們,廣州就像天真的夢?!贝丝痰奈液退敃r的年齡相仿,在一輪明月的照耀下邁出了自己的腳尖,踏向未知,不曾多想。車來了,身邊一觸即發(fā)的人群撲上去,填滿了我的視線。白云機場附近的酒店位置偏僻,鐵柵欄、小水溝、幾十棟低矮的平房、幾條小路和一條公路組成一個人類生態(tài)圈,像這個一線城市的反面。
選自《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