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妍
1
劉順愛抽線頭的習慣,很早就被我發(fā)現(xiàn)。
在我們這種封閉管理式的實驗中學,學生各種減壓的小動作都不足為奇。上課拔自己頭發(fā)的,一根一根拔下來排在書頁上,讓人聯(lián)想到《羅生門》里拔死人頭發(fā)的場景。考試時咬筆頭的,吱吱嘎嘎啜著口水,一不留神筆頭斷了,再呼地吐出去。還有啃手指頭的,啃得十根手指頭通紅,像從紅染缸里撈上來似的。更多的孩子喜歡掐臉上的痘痘,右手握筆左手掐痘似乎成了標配。而劉順的手常常在衣褲上移動,在領子,腋下,前襟下擺,甚至褲腳上,找他需要的東西。我原先不知道他在摸什么,有一回見他的課桌上浮起毛茸茸的一圈,才明白他在抽線頭。他的左手揪住校服右腋下的一根黑色線頭,拉長拉長,在手指上繞圈,然后猛然一扯——線斷了。我發(fā)現(xiàn)他的短袖下半截有明顯的破損,下擺的貼邊都像被老鼠啃過。
那日午后,天氣很燥熱,操場上的體能抽測依舊在進行。很多孩子穿著春秋校服跑1000米,一個個咧嘴吐舌,臉上涌起火燒云。這樣跑下來,沒成績不說,不中暑已算萬幸了。幾年前,鄰校有個初三女生,中考體育得了熱射病,都送進了ICU。
我抓住一個女生,叫她脫掉外套,她甩甩袖子說自己不熱?!霸趺磿粺崮亍憷锩婷髅鞔┝讼募拘7蔽液暗馈R粋€猴精樣的男生躥過來,擠眉弄眼:“她里面肯定沒穿小內(nèi)衣……”他用剛剛變聲的嗓子嘎嘎笑著。女生掙脫我的手,恨聲罵道:“神經(jīng)病……”
“那你呢……你不是女生,為什么遮遮掩掩的?”我毫不客氣地拉住一旁的劉順,剛才一瞬間的羞惱全涌了上來。劉順掙扎說“不想脫”。我揪住他,一下剝?nèi)ニ暮裢馓住?/p>
像一段視頻突然卡住,孩子們停止了哄笑。他們大概被劉順的短袖T恤嚇住了。那確實是一件悲慘的衣服,像一具高樓上摔下來的尸體,面目全非。下擺的貼邊徹底消失,被撕拉得左高右低。腋下已沒有布料,直接兩個窟窿,隱隱露出里面黑乎乎的腋毛。兩只袖口的松緊帶只剩一條粗線,勉強維持著兩袖的形狀。
不知誰先笑起來,怪異得令人驚悚。我回過神來,竟然是劉順自己在笑。他的笑聲引爆了周圍的沉默,幾個男孩子圍住他,笑著高喊:“丐——幫——幫——主——”劉順笑得五官混沌一片。他奪過被我扯下的外套,拋向空中。
我呆立著。蒙著迷霧的日光曬在身上,像穿上了不透氣的沖鋒衣。待劉順桀驁的背影漸漸走遠,我沮喪地走向會議室。會議還沒開始,我的嗝先來了,接連不斷地沿著食管泛上來。“嗝——嗝——”聲音時短時長,很難控制調(diào)門。坐在旁邊的吳大姐輕拍我的肩,戲謔我“肚里仙”又“進位”了。她以前教我用右拇指掐住左手穴位的方法屢試無效,我已徹底放棄了。
我清晰地記得這個怪癥的起因,那簡直是一個猝不及防的噩夢。那日放晚學前,一對男女生吵架。我稍稍批評了男生幾句,他就沖向辦公室北面,一腳跨出了玻璃窗。那男孩個子瘦高,我?guī)缀跗幢M全力才將他攔腰抱住,死命才拽回來。后來,回想起這一幕,我不禁渾身發(fā)抖,如果當時自己遲疑兩三秒,那我這輩子就玩完了。我們的辦公室在四樓,可以想象一具年輕的肉體自由落體后的慘狀……
我花了大半個小時才處理完這個意外。其實,那小子在我救下他的瞬間就后悔了。他因為昨日的科學成績被父親扇了一巴掌,今天上午又考砸了英語,下午便很氣憤地與女生吵架。“我不是故意的……”他垂著頭淚眼婆娑。看著他跟隨父親出去后,我才雙腿發(fā)軟。彼時,每周一次的教師會議早開始了,我沖進會場,臺上的Z校長已開講。他斜了我一眼,翕動鼻翼,噴了一句:“狗呀貓呀都知道天晚了要進窩,有些人竟然不知道……”會場很安靜,我卻感覺胸口有一股氣流在膨脹,幾乎要爆裂開來,炸毀整個會場?!班谩蔽也豢蜌獾貋砹艘宦曂祥L音的嗝,像放了一個蜿蜒悠長的屁。隨即,壓抑的空氣里爆發(fā)出低沉的笑聲,不可抑制地四處流轉(zhuǎn)——Z校長輕咳了一聲,射來嚴厲的目光,那目光刺穿我前排的女同事,又刺穿我。我的打嗝聲不由得加快頻率,奔跑起來。從此,進會場打嗝成了我的標配,偶爾喉嚨里沒有涌起強大的氣流,反讓我深覺詫異。
2
之后好幾日,我有點提不起精神。
周末黃昏,我胡亂刷抖音劃微信,天色在手機屏幕中昏沉,眼前浮起青煙樣的虛無。
我刷到了老單剛剛發(fā)的朋友圈?!皟簳r家住農(nóng)村,父親挑糞擔從屋前走過,我總掩鼻喊臭。某日父親不屑地說我不用捂鼻子,若不好好讀書,將來定然也干此臭活。為了擺脫‘子承父業(yè)的命運,我發(fā)奮讀書。多年后我手持腸鏡管,每每被沒有排泄干凈的患者噴一身糞便,總要長嘆一聲:辛苦多年,依然沒有逃離父親說的宿命……”文字下面配了一張圖片:一個男人側(cè)躺身體,撅起屁股,醫(yī)生捏一根腸鏡管通過他的屁溝。
我笑得一口茶噴出來。這個老單最喜歡發(fā)這種搞笑的朋友圈。前幾日,他說人家穿白大褂能穿出風衣的效果,到他身上感覺像個炸油條的。那天胡美麗也看到這條,在后面跟了十二個爆笑表情。
我們幾個朋友,無論誰發(fā)朋友圈,胡美麗總是最先來點贊,幾乎秒贊。近些日子,胡美麗崗位調(diào)動,專門負責監(jiān)外監(jiān)管,與幾名協(xié)警二班制。“這個月,我天天在這里喲?!彼谂笥讶锇l(fā)了一張自拍照。照片里,胡美麗有一張飽滿的臉,發(fā)際線雖有些高,眼睛還是流光溢彩的。她的背后是一棵茂盛的樟樹,再往后的河道就模糊不清了。這樣的景致,你根本分辨不出她到底在哪里。就像以前她負責檔案時,常在朋友圈里發(fā)一些老檔案里的圖片,那些奇形怪狀的字跡,寫的卻是“張偉”“李國慶”之類的名字。要知道“張偉”這樣的名字,全國就有30萬個,鬼知道這個“張偉”是哪個。老單說胡美麗的朋友圈就像她的名字,美麗是美麗的,但美得很“胡”(糊)。
“晚上拉二胡嗎?”我問老單。老單回復:“拉?!蔽矣謫柡利?,胡美麗也說有時間。老單很興奮,說總算能聚在一起了。他懇求我們教他二胡已經(jīng)很多次了。在縣文化館的“百姓課堂”里,老單上二胡基礎班,我與胡美麗上二胡沙龍班。有一段時間,我和胡美麗都狂迷二胡,在匯報演出時曾合奏一首《小城故事》,也算得上對方半個“知音”了。
我們約好一起去人民公園。其實,人民公園不適合練琴,沒有琴凳和譜架,連亮一點的燈光都沒有。我們選了兩把靠近的長石凳。頭頂昏黃的燈光穿過杜英樹葉,在地上投下小黑魚樣的影子。
老單提議,我們一起拉《葬花吟》,我連聲叫好。突然一股氣流不識相地從喉嚨里涌上來,我驚恐地打了一聲嗝,很害怕第二聲第三聲接連不斷。但那嗝似乎不是來搗亂的,而是來打通穴位的。它就那樣興奮地自嗨一聲,溜走了。我跟老單說了這該死的嗝,老單按著琴弦說,啥事都沒有,神經(jīng)性的,讓我自己去藥店配點谷維素和嗎丁啉,平時吃谷維素,開會前吃一顆嗎丁啉?!肮苡脝??”我眼巴巴地問?!俺悄悴蛔隼蠋?,或者換一個校長……”他笑道。我捅了他一拳。
天色昏暗,路燈亮了一點。頭頂飄浮著細小的飛蚊,時不時襲擊我們的頭面。老單與胡美麗玩得很投入。胡美麗烏黑的馬尾辮垂在脖頸上,鬢發(fā)幾乎碰到老單的前額。老單的粗手指按胡美麗的指引,一個一個按壓在琴弦上,滑上跳下,打音,揉弦……
一個老婦人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身后?!笆菃吾t(yī)生嗎,您在學胡琴……”她怯生生地問道。老單轉(zhuǎn)過頭,尷尬地輕笑,說他比較笨,沒學幾個音呢?!澳悄銈兟龑W喲……”她對著胡美麗點點頭。路燈下,我看見她背脊嶙峋,步履蹣跚。
月亮不知什么時候出來了,掛在東南角的樹梢上。胡美麗為我們唱譜,又不時提醒老單指法。我們沉浸其中,試圖用笨拙的手勢拉響曲子里的悲情。
老婦人的黑影子又出現(xiàn)了?!皢吾t(yī)生……”她耷拉著手臂,湊上來。這會兒,老單回過神來,問什么事。老婦人猶豫了一下,囁嚅道:“那我還是下次給您說吧?!薄澳銉鹤舆€好吧……”老單追問道?!八€好……”老婦人欲言又止的。她穿著一件暗紫碎花雪紡衫,看上去身子羸弱又單薄。她向我們欠了欠身,似乎不太情愿地轉(zhuǎn)身走遠。老單向我們解釋說,一個病患的母親,她兒子以前常常在他這里住院的?!澳闶翘依畋樘煜?,我算是病人遍天下……”他自嘲道。“少來這套,拉琴……”我輕聲罵道。
老婦人的黑影子消失在薄霧樣的月光中。我們的《葬花吟》再次響起,喑啞刺耳的聲音彌散開來,帶著一絲滑稽的憂傷。樹叢中似乎有螢火蟲樣的光斑在閃爍,時明時滅。“天盡頭,何處有香丘……”胡美麗指引著老單拉出那段顫音。烏黑的弓的抖動中,弦絲“嘣”的一聲——斷裂了。
“弦斷了……”老單驚叫道。我和胡美麗面面相覷。
3
日子依舊庸常。
三人二胡群里倒是天天熱鬧。每晚,大家都會把新近練習的曲子錄音放上去,然后互相評論一番。老單勤奮得有點走火入魔。大白天的,突然發(fā)來一條唱譜的語音,問我們某個音怎么處理。我們笑他,推一下腸鏡管,唱一句“爾今死去儂收葬”,拉一下腸鏡管,再哼一句“未卜儂身何日喪”。他也不惱,自嘲是被腸鏡耽誤的演奏家。胡美麗喜歡在群里嘮叨她的竹子。最近她迷上了玩竹子,時不時地貼出她新做的小玩意。一架讓人懷疑坐上去就會摔死的迷你秋千,一個表面刻滿歪歪斜斜字符的筆筒,她都可以說上十幾條語音。無非是說自己沒有稱手的家伙,都是一些老鈍的斧頭小刀刨子,否則她會成為工藝品大師。我能想象她坐在某個小區(qū)門口的樹蔭下低頭劃手機,或抬頭望望那幢囚拘著犯人的單元樓,腦子里琢磨著這根竹子與那根竹子的搭配。“我必須搞點東西做做,你們知道嗎這次我監(jiān)管的是個哺乳期女人……”她在群里突然發(fā)了一條文字。等我問她怎么了,她撤回了,打了三個哭泣的表情,然后用語音說了一句:“用這種方式看管一個女人,挺郁悶的……”那條語音活了一分鐘,又被她撤回了。這個胡美麗,也有那么不爽快的時候。
我呢,每天只是忙碌地穿梭在教室與辦公室之間,撲打翻爛的備課本,批改讓我眼花的作業(yè),嘴里哼唧些自以為幽默實際上很難聽的教訓人的話。周一開會照舊打嗝,時不時被Z校長賜予白眼。自那個小子跳樓未遂后,任何學生的騷動都讓我風聲鶴唳?!捌蜇ひ隆笔录?,我都不敢正眼看劉順。奇怪的是劉順的“賤手”停下了,不再見縫插針地拉扯線頭,整個人卻像手淫過度,萎靡不振。課堂上,他常常塌著屁股,下巴扣住桌板,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我實在看不下去了,輕推他后背,他微微動了一下,手指仍沒停下來。原來他已改行——開始撕手指上的皮膚了。一點點撕下來,白白的小碎皮撒在桌面上……
一日午后,教數(shù)學的杜老師把劉順拉到辦公室里。杜老師戳著他的腦門罵他逞能。上節(jié)課,杜老師解題時,劉順趿拉著球鞋跑上去,奪過杜老師手中的粉筆演算了他認為的更簡便的解題方法。
“你這么有能耐,為啥期中考才考了個班級平均分……”杜老師推搡著劉順,把劉順逼到角落里。杜老師平時沒多少力氣,此時因為辦公室里有我在,小個子也爆發(fā)出力量。我拉住她。她叉著腰唾沫橫飛。不由得讓我想起多年前她訓斥我的樣子,彼時我也是她的學生。二十多年過去了,她那句“你是老師還是我是老師”,一直無法讓我忘記。
上課鈴響了。杜老師停止訓斥,劈手關了門。下一節(jié)課,她在鄰班。她把教訓劉順的任務交給了我。我轉(zhuǎn)身看劉順,他瘦高的身子,有點風雨飄搖,又似乎隨時都會射出子彈。
“你這么聰明,沒必要這樣……”我輕拍他的肩膀。他巍然不動。“回去吧……”我揮了揮手。他依舊僵持著?!昂昧?,可以回去了……”我輕笑著,摸摸他的頭,“沒什么大不了的?!彼痤^,盯著我的眼,突然扭轉(zhuǎn)身開門,撒腿就跑。陽臺上幾只跳躍的麻雀,驚得飛向半空。
我也走出門。初夏的烈日有些刺眼,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路過教室門口,我瞥見劉順已在托著下巴聽課。多少日子了,這似乎是他第一次認真聽課。我摸摸自己的喉嚨,覺得自己該死的打嗝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用不著我天天揪心。
下午四點半,我走入會場。此次教師會與往日不同,進行職稱評聘演講,要求每位教師上臺推銷自己。Z校長推了推黑框眼鏡,哼唧幾聲,便走下臺。很奇怪,他從臺上走下來,我的嗝聲就停止了。
同事們一個個上臺。他們講述忙碌辛勞的工作,講述講臺前流逝的青春,講述漫長時光中的欣喜、痛苦與屈辱……“我們都是普通人,從事著很普通的工作……我們只想得到普通人的尊重,互相關愛互相取暖……”一位五十多歲的男教師脫稿講述道,我竟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我只知道他教歷史,有著寬闊的額頭,清朗的臉龐,常常見他在操場上獨自散步。我無端覺得,他對這世界有著比很多人更深刻的體悟。而我似乎也希望十年后成為他這樣的人,不卑微不油膩。
輪到我上臺了??吹较旅鏋鯄簤旱娜祟^,討厭的嗝又開始了。臺下有人在笑,我咽了咽口水,試圖扼住喉間強大的氣流?!坝H們……”我沒有用“尊敬的領導,親愛的同事”之類的稱呼,“我想先講講我的兩個學生……”我開始講“跳樓男孩”與劉順的故事。這兩個故事沒有寫在稿子里,是聽了剛才那位中年男教師的演講后靈光一現(xiàn)的。我不知道講他們的意義何在,但我覺得把它講出來,心頭會舒暢些。我講那個男孩的一時沖動,差點墜樓,又講劉順扯線頭的習慣,那扯爛的校服怎樣暴露在同學面前……“其實,我們都活在自己的牢籠里,卻出于職業(yè)的需要,仍然在努力拯救別人,即便是失敗的拯救……”我能感受到臺下同事們的目光,那是一種溫熱信賴同情的目光。我下意識地瞥向臺下第一排,只見Z校長翹著二郎腿,正自顧劃手機。我停了下來,一句超出想象的話語不可抗拒地闖了出來。
“Z校長,我記得您說過,臺上有人講話,下面就不能玩手機,這是對人最起碼的尊重?,F(xiàn)在,請放下您的手機……”
4
我在二胡群里說,我報仇了,第一次破了“老大”的緊箍咒,以后應該不會被那該死的嗝折磨了。
“要不今晚約一個!”老單幾乎是秒回。胡美麗也竄出來拍手稱好。大家商定,這次約在老單妻子工作的B超室里。
那是一個全新的練習場地。胡美麗一進門,便仰身躺倒在檢查床上。“來,撩起衣服,肚皮露出來……”她毫不顧忌的淘氣樣,把我與老單都嚇了一跳。好在老單是做醫(yī)生的,身體各個部位在他眼里都只是器官。而我一直把胡美麗當兄弟看,感覺我們之間性別差異純屬巧合。胡美麗在床上滾了幾下,爬將起來,說:“應該把老單的老婆叫來,這樣我們四個油膩中年就可以在檢查床上搓麻將了?!崩蠁伪欢簶妨耍谧炖锏牟杷班邸钡貒娫跓o紡布床單上,曖昧的空氣頓然消解了。
這回我們練習《晴雯歌》。老單說,他已經(jīng)自習過了。他調(diào)了音,開始演奏。第一句出來,我翻譜子的手停住了,胡美麗也放下手上的松香。我們對視了一下,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稱“學渣”的老單三日不見已成“學霸”。那連貫的音調(diào),減少了大量雜音。他的手指如靈猴在樹間上上下下,自然挪移。胡美麗逼問他有什么秘訣,能如此趕超。老單說:“我還有什么秘訣,就是喜歡唄,每天拉拉拉……”
那確實是最好的答案。我和胡美麗的胡琴也輕漾起來?!办V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胡美麗輕盈的聲腔和著老單的二胡,彌散在B超室里,其間也夾雜著我的琴弦摩擦聲。這真是別出心裁的聚會。這個白天給病患查看身體傷痛的隱秘空間,晚上卻成了我們油膩中年人的伊甸園。明日一早,有人躺在床上,那涂抹了凡士林的儀器在身體上劃動時,會不會聽到我們憂傷的胡琴聲?
一曲終了,幽秘的空間余音繚繞。
“這幾天有點抑郁……”老單突然說。為什么?在我們眼里,老單一直是個張著河蚌嘴,樂呵呵的,喜歡自嘲的暖男。老單把弓扣在二胡桿子上,說有一個病人讓他挺難過的,像他這樣見慣生死的人,也一時想不明白。
“六七年前吧?!崩蠁握f,他接收了一個跟他年齡相仿的男病患。那家伙天天喝酒,搞得自己有了肝腹水。他的老母親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罵兒子不爭氣,明明知道自己肝病厲害,還這樣醉生夢死。他的妻子是個漂亮又溫順的女人,待男人幾乎百依百順,但那個酒鬼還時常罵她。老單當時常勸慰他,好好珍惜自己身體,更要珍惜這么好的老婆,那家伙總是沉默以對。病情穩(wěn)定出院后,不到半年,這家伙又開始酗酒,身體再次垮掉,又來住院……如此往復,這個酒鬼成了他們的老病號,只是最近半年沒來住院了。前日,他去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坐診,那個老母親特地找上門來了。老母親抹著淚說,她兒子一個多月前去世了。“還記得上次在人民公園拉二胡時,遇到的老婦人嗎,就是他老母親……”老單說,那晚老母親碰到老單,就是想告訴他這事。因為以前老單待她兒子好,她還是來告訴他一聲?!八懒??!”我和胡美麗驚叫道?!八懒恕崩蠁螄@息道。那聲嘆息,讓我第一次見識了老單的傷感。興許是他平時多搞笑寬厚,我們從沒想過光頭老單也有隱藏的深情。老單說,酒鬼這樣自暴自棄,不能善終是遲早的事,只是沒想到這么快。更讓老單難過的是,那位老母親說,她兒子本來也是個老實肯吃苦的男人,他老婆在外面有了別的男人,被他發(fā)現(xiàn)了,從此他不再干活,天天香煙老酒,最后把自己喝死了……
“怎么會這樣!”胡美麗叫道。老單拿起一枚松香嗅了嗅道:“要是果真這樣,這個酒鬼死得真叫人難過……他女人看上去真不錯呀……”我想說,也許這是老母親找的借口,畢竟兒子醉生夢死,做媳婦的多少也有責任。但我沒說,我只說:“這男人真是想不明白,活不開呀……”“我呀,治得了他的病,救不了他的心……”老單長嘆道。
沒有人再應和,大家都陷入沉默。B超機像一個身體插滿管子的病人坐在輪椅上,一旁覆蓋著藍色無紡布的檢查床空蕩蕩的,隆起的枕頭似乎暗示著白天有很多病患躺在上面,包括酒鬼那樣的瀕死者。
“我也說個事吧……”胡美麗打破沉默。她說這事已有一星期了,壓在她心頭,難受得不行?!澳莻€女人,其實挺可憐的?!彼龥]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但我很快明白,她說的是她監(jiān)管的那個哺乳期女人。
那個哺乳期女人的故事像一個傳奇。她年輕時父母雙亡,與妹妹相依為命。后來妹妹嫁了人,吃盡婆婆的苦。直到妹妹被婆婆雇人殺死,她才發(fā)現(xiàn)那個老太婆是個變態(tài)狂,見不得兒子與兒媳好……“你說的,莫不是一年多前,轟動全國的鳴山惡婆婆?”我驚叫道。胡美麗說正是這家,她現(xiàn)在監(jiān)管的就是被害媳婦的姐姐。我吸了口冷氣。那個女人得知妹妹被害,挺著肚子跑到妹妹家,當時惡婆婆還沒被抓走,女人直接拿了刀砍傷了惡婆婆的腿。后來,惡婆婆因為牽扯到另一樁案子,兩案并審,被判處死刑,這是我們橋城婦孺皆知的新聞。至于那個女人生二胎,監(jiān)外管制,那就不知道了。
“幾天前,女人跳河了……”胡美麗道。我與老單齊呼:“為什么?”胡美麗突然問我們身邊有沒有酒?!熬茮]有,酒精有?!崩蠁味核?。胡美麗坐到床上,雙手抱膝,下巴磕在膝蓋上。她說那日傍晚,與她一同監(jiān)管的協(xié)警去上廁所,她坐在小區(qū)門口劃手機。那個哺乳期女人沖過來,她剛想起身攔住她,那女人竟猛跑幾步縱入河中。沒有任何預兆,女人就那樣直接跳了下去?!拔液傲艘宦暰让约阂蔡氯ァ彼嘈Φ?。她說,當時她腦子一片空白,其實她不會游泳?!昂髞砟兀俊焙髞?,河里跳下兩個壯漢,才把她與那個女人救起來。“其實,那個女人也就是想出去看看她妹妹的女兒,卻用了這樣極端的方式……”
“你們演的又是哪一出呀?”老單咬著杯沿,一次性塑料杯罩住他的鼻子,看起來活像個卓別林。我發(fā)現(xiàn)自己緊握二胡桿子的手心全是汗。他們今天講的兩個故事,都太荒誕太慘烈了。這世界上,有多少男人可以為了出軌的女人,把自己活活折磨死;又有多少姐姐可以為妹妹以命相搏……相比他們這樣的中年生命,我們簡直如同路邊縫隙間的草芥,默默生長,悄悄蔥蘢,最后在壓抑與卑微中死去,無聲地化為煙塵。
“不說了,拉琴!”胡美麗吸了一下鼻子。我一抬頭,發(fā)現(xiàn)她已滿臉淚痕。
5
胡美麗的家在老城區(qū),從中醫(yī)院出發(fā),開車十來分鐘才到。
路燈下,可以看清單元房外墻都貼著老式的馬賽克。植物很茂密,石榴花與凌霄花像暗夜的精靈閃爍著艷麗的光,樟樹、杜英樹形成了綠色的拱門,爬山虎攀滿外墻,讓人覺得那些房子就像是被綠色巧克力覆蓋的巨型蛋糕?!靶^(qū)里要是有一片竹林就好了……”胡美麗說。她領著我們走向樓道。樓道里散發(fā)著冰糖氣味,我恍然感覺這房子確實有年頭了。有年頭的老房子讓人聯(lián)想到硬皮革沙發(fā),揚谷器款型的風扇,夾著蒲扇的煤球爐子,月白色紡綢衫……還有悠閑散淡的慢時光。
吹著頂樓的風,我們走進胡美麗的家。胡美麗說,她丈夫這幾天值夜班,兒子高中住校,就她一個人每天瘋玩。她領著我與老單走到書房門口,叫我們閉上眼。等我們睜開眼,被眼前的一幕驚住了。書柜、書桌、窗臺上都擺滿了竹子做的工藝品。整間屋子,像個小型竹藝展覽室。老單撩撥了一下竹風鈴,一件件細看。我也湊近端詳每一件玩意。當初在群里看她胡亂拍攝的視頻,很不以為然,到了現(xiàn)場,才發(fā)現(xiàn)每一件都有可看之處。那些小玩意因勢象形,構(gòu)造與細節(jié)都頗為精妙,沒有一顆癡迷之心是做不到的。
胡美麗興奮地介紹她的絕活。來回看了兩遍,我才發(fā)現(xiàn)胡美麗做的玩意其實都歸了類。書桌上排列的都是農(nóng)具類的:水車、挖耙、籮筐、柵欄、谷風車,還有一個用竹筒做的糧倉,上面鋪著竹屑做的鳥巢……我問胡美麗,小時候是否生活在農(nóng)村。她說當然了。她捏住那個谷風車的手把,搖動起來,出谷口竟然真有風。
書架上擺滿了風鈴,都是用紫竹做的。一根根有著斑駁圖案的竹子,排得密密匝匝,手一碰,泠泠作響。旁邊還有兩個秋千,也是竹子做的,竹篾扭成藤繩,竹片做成座椅。秋千上還坐著小竹節(jié)做的小人兒,手指一推撥,秋千帶著小人兒晃動起來……這些玩意挺有意境的,會讓人聯(lián)想到明月之夜,三兩知己,身處幽篁,席地而坐,風聲蕭蕭,竹葉飄飄。
有兩個筆筒擱在窗臺上,都用粗毛竹做成,外面還刻畫了竹葉,題寫了詩句。老單笑謔胡美麗纖細的手哪來的力道鋸斷這么粗的竹子,胡美麗說做自己喜歡的,她自然成了大力神了。她隨手舉起窗臺上的一根竹笛,說這也是自己做的,照家里的一根G調(diào)笛子選竹子,鉆空打洞制成的?!皼]有阿膠,用大蒜汁粘了笛膜……”她咯咯笑著橫吹起來,吹的是《紅樓夢》組曲中的《嘆香菱》。雖然音色不是很亮,音調(diào)還是準的。
“我有一件滿意的作品,你們看了一定會喜歡!”她故作神秘地打開書柜門。原來是三個用竹節(jié)做的小人兒,各自坐在竹片做的小椅子上,面前都靠著一把竹子做的小二胡。小人兒與小椅子已經(jīng)不稀奇了,用竹子做成的二胡模樣實在叫人驚嘆:那竹筒做的琴筒,竹篾做的弓弦,紫竹做的琴桿,還真像一把把二胡……胡美麗從書柜里搬出這些寶貝,攤在桌面上,指著狀貌不一的小人兒說哪個是老單,哪個是我,哪個是她自己。“我做這些東西的時候,就想著我們?nèi)齻€小人兒一起戲耍。我們先去鄉(xiāng)村兜了一圈,再到竹林里吹笛子拉二胡,蕩秋千聽風鈴……”她擺弄著“我”的竹腳,戲謔我的腳最大,就選了最粗的竹節(jié)。
“這樣是不是挺好玩?”她撥動“老單”的腦袋。因為老單是光頭,她就削了竹子皮,用“白竹子”做頭顱?!皠e搖,別搖,我頭暈?!崩蠁挝孀 八钡闹衲X袋。我極其小心地捏住屬于我的“二胡”,拉起來。沒聲音,確實沒有聲音,只有風灌入陽臺,風鈴與秋千的晃蕩聲,風車的轉(zhuǎn)動聲。我索性將小椅子和“我”都擱在我的大腿上,閉了眼輕撫它們,像在輕撫另一個自己。就在那一瞬,我的腦海像拉開帷幕,閃過今日發(fā)生的那些事:劉順被杜老師訓斥,又被我放走;我在會場里講了“跳樓男孩”與劉順的故事;我發(fā)現(xiàn)Z校長玩手機;我們?nèi)齻€朋友去B超室拉二胡……
老單與胡美麗講的兩個故事,真讓我震撼呀。此生,習慣了憋屈的我無論怎么努力,大概都不會活成故事中的人。然而,胡美麗卻把我們帶到這里。這個看似每天枯坐在樹蔭下無趣到給所有朋友圈點贊的女人,制造了我們“三個人”,還讓“我們仨”過上了自由率性的生活……
我笑起來,笑得眼淚攀住鼻尖,都無法止住。老單摸摸我的額頭,胡美麗也學老單摸摸我的額頭?!澳銢]事吧?”他們問。“沒事,沒事!”我擺擺手。我撫摸著“我”與屬于“我”的“二胡”,一手捂住濕漉漉的眼睛。
“實話實說吧,其實我今天上臺演講,根本沒點名讓Z校長出洋相,我只是偷偷看了他一眼。我是不是很熊樣……”我松開手,慢慢睜眼看他們。他們搖搖頭輕笑了一下,各自拿起自己的“二胡”。
“那是什么?”突然,老單指著地板叫道。原來是一只竹蜻蜓,鼓動著翅翼,像在努力貼著地面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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