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 影
希尼爾(新加坡)
雨后,抄公園的小徑回家。在草叢處踩到一只獨角仙,“嗞”的一聲,來不及閃避,那黑色的犄角好像是被壓斷了。
回到家,媽在做例常的晚禱。都過了晚餐時間,老爸靈位前的香壇有蠕動的影子。我趨前一看,竟然是一只沾滿了香灰的獨角仙,丟失了堅硬的角。
“它前晚就來啦!”媽半睜著眼,“下午被我趕了出去,怎么,又飛回來啦?”
“哦——”那用力掙扎的熟悉身影,如童年某次的雨天,老爸撐傘來接我回家,不小心滑倒卻努力爬起來的樣子。
最后一次
艾 禺(新加坡)
他把車子停在十字路口,有點左右為難。
“還不快點開車!”妻子在大聲喊他。
“別去……火車站吧?”
“No,今天是最后一天!”老大叫嚷起來。
“我們一定要去看!”老二更是嘟起了嘴。
“不要讓他們錯過這見證歷史的一刻!”妻子補充了一句。
“可是媽……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想起大哥剛打電話來,說媽已經(jīng)彌留,要他即刻去見她老人家最后一面。
“奶奶會比火車站重要嗎?”老二狐疑地問道。
“看不到這最后一次,我們一定會很后悔!”老大像泄氣皮球癱在座位里。
他很明白兒子說的“最后一次”不是奶奶,是火車站。
火車站內(nèi),擠滿了人,正如妻所說的“都是來見證這歷史性的一刻”。末班火車駛進了站,群情激昂起來,妻和兩個孩子更是連連激動叫著,拿著相機猛拍。
默默走到一角坐下,他抬起頭,眼前的一切喧鬧突然消音,只聽到母親在叫他。
“阿德啊,還不快點來,火車要開了!”
七歲那年,母親第一次帶他搭火車去吉隆坡探親,就在這里。
“阿母,我來了!”
他大聲回應(yīng)著,霍地站了起來朝站外沖去。
夕陽下
林 高(新加坡)
我沿著加冷河畔走。河邊有垂釣者。從沒看見他們釣到什么,比三歲小孩巴掌小的小魚倒見過。垂釣者不在乎垂釣似的,他們在玩,和孩子,也有的和朋友在聊——為了守住黃昏。
水波不興。陽光不燙的時候很金黃。
喲,那兒!釣到什么?鱉。一個六十開外的老者正引它進籠子。夕陽下鱉的背殼金黃泛亮。
你釣到的?每次看他都像姜太公釣魚蹲在橋頭下。
嗯,厲害嗎?
老者的釣竿很一般,真不敢相信能釣到那么大的鱉。超過五公斤。
老者把籠子綁在腳踏車的后架子,一臉興奮。騎上車子他走了……背影很金黃。
哦,金黃色最適合人們的心情。
水波不興,每天。
夕陽下,那只鱉呢……我沿著加冷河畔走。
刺秦王
梁文福(新加坡)
秦王滿頭大汗,在巨大的柱子之間逃命。武士急急奔上殿來護駕。荊軻知道來不及了,只有最后一擊的機會。手上的匕首,一寸短,一寸險。歷史那么長,英雄的時間那么短。
就要擲出去了,那惆悵的一擲。歷史上,千遍萬遍,在后人腦海里不斷復(fù)習(xí)的最后一擊。荊軻忽然感到,秦王的步伐慢了,武士的步伐慢了,只有幾秒的時間,只有他速度如常。
這是唯一的機會,重來的,最后的機會。荊軻瞄準了秦王,就要把匕首擲出去,忽然看到,風(fēng)蕭蕭,易水寒,詩一般美的送別的眼神,以及千遍萬遍,后人送別的眼神。
荊軻忽然明白,這匕首需要刺中什么——或者說,需要刺不中什么。秦王即將恢復(fù)速度,武士即將恢復(fù)速度,在那一瞬間,他以絕世的武藝,將匕首擲了出去。
一片永恒的落葉,切在易水上。
回 家
林 錦(新加坡)
一個下午,老陳到中峇魯組屋區(qū)拜訪一個老鄰居,聽說他病了。
老陳走出八樓的電梯,聽到有人喃喃自語。他抬頭一看,一個老漢站在角頭單位門外,正在開鎖頭,好像遇到困難。那不是老黃嗎?
“老黃,聽說你最近身體不好,我來看你?!?/p>
“你是誰?”
“你忘了?我是老陳,你以前的鄰居啊,就住在那一頭?!崩详愔噶酥缸呃鹊奈捕?。
老漢沒搭腔。老陳心里起了疙瘩,老黃病到認不得他。他走過去幫忙,接過一串鑰匙,五把,都試了,打不開。
“昨天說了他幾句,不高興,便換了鎖頭,不讓我進去?!崩蠞h說。
“豈有此理!”老陳聽了,很氣,“我看著他長大,長大了就不要父親,真的不孝。”
老陳立刻打電話報警。
警崗就在附近,警察很快來了。問明了原因,警察花了一番功夫,在老漢身上找到他孩子的電話號碼。
孩子接到警方的電話,匆匆趕來。
“怎么可以這樣對待你老爸?真的不孝?!崩详惓庳?zé)那個年輕人。
“爸,你搞錯了,我們住在對面那座組屋,我們回家去?!蹦贻p人扶著老漢走進電梯。電梯門關(guān)上之前,年輕人對老陳說:“陳叔,我們以前是鄰居,你忘了住在哪里?”
老陳拍了一下額頭,看著走廊的尾端。
毛筆字
學(xué) 楓(新加坡)
爸爸生前寫著一手好毛筆字,所以我一直要學(xué)習(xí)書法。
在我的時代,學(xué)校已不再寫毛筆字了。我開始學(xué)書法是在三十四歲。
對毛筆字的認識,始終是:父親在夜里,打開一張可以折疊的長方小桌子,嘴里叼著香煙,正襟危坐地捏著毛筆,寫著一個個楷書。有時候,是親友請父親代勞,寫著一張張的喜帖;有時候,是中元節(jié)的告示,爸爸寫在一張大大的紅紙上。
昨天,爸爸大大的手掌包裹著我小小的手,強有力的大手使著筆鋒上下移動,我感覺到父親手掌心的溫度,我感覺到父親貼近的身體接觸,我感覺到在我腦后父親均勻平穩(wěn)的呼吸,毛筆的墨汁在九宮格上暈開來,暈出了一個“父”字。忽然間我的淚水滴在紙上,“父”字模糊了起來。
兒子回過頭對著我說:“爸爸,為什么你哭了?你教我寫毛筆字很辛苦嗎?”
過期無效
蔡志禮(新加坡)
寒窗苦讀五載,段孝天終于考獲天文博士學(xué)位,導(dǎo)師司空教授恭賀他說:
“接下來的5年,我都會稱呼你段博士?!?/p>
“老師快別那么說,學(xué)生受不起……???5年?學(xué)位不是終身有效的嗎?”
“噢,想必你還不知道,國際大學(xué)聯(lián)盟最高學(xué)術(shù)委員會昨天宣布,從今天開始,所有頒發(fā)的學(xué)位有效期為5年?!?/p>
“那……那5年之后怎么樣?”
“5年后學(xué)位就自動失效,如果你想繼續(xù)保留,就必須通過學(xué)術(shù)水平鑒定考試,證明自己的知識仍然有效。知識發(fā)展一日千里,那些多年來頂著博士學(xué)位頭銜的人,如果不與時并進,不求進取,學(xué)位早就過期了?!?/p>
“哦,我明白了,原來學(xué)位也像罐頭一樣,過期無效!”
“其實何止是罐頭啊,夫妻和親子關(guān)系也一樣?!?/p>
“哦?怎會呢?”
“同床異夢的夫妻貌合神離,當愛情悄悄過期后,所有的誓約都自動失效。平時不好好照顧孩子的父母,親子關(guān)系日益疏遠,孩子長大遠走高飛后,想要疼一疼,已經(jīng)過期無效了?!?/p>
說著說著,司空教授想起離他而去的前妻和千里之外越來越生疏的兒子,心中填滿了茫然和惆悵。
段孝天聽罷也無限唏噓:
“嗯,就像我沒有好好孝順爸媽,現(xiàn)在他們都不在了,想要盡孝道,也已經(jīng)過期無效了……”
前 塵
周 粲(新加坡)
我跟一個朋友正在喝咖啡聊天,眼角忽然閃入一個身影。
轉(zhuǎn)頭看時,是個約莫60歲的男人。雖然不至于蓬頭垢面,但是衣著一點都不光鮮。那條百慕大褲子皺巴巴的,腳底下是塑膠拖鞋。
正想知道他靠近我們的原因時,一只枯瘦的手已向我朋友那里伸了過去:“借給我一毛錢好嗎?”
我有點納罕:這年頭,還有人借一毛錢的嗎?為什么不索性討?一毛錢能有什么用途?他不像個乞丐,為什么會窮到身上連一毛錢都沒有?
朋友從褲袋里摸出個兩毛錢的銀角來放在桌上,那人沒說聲“謝謝”就把銀角拿走了,這時,朋友才一一解答了我的疑問:那一毛錢,他是拿去買冰的;然后到水龍頭盛滿水,就是一杯冷飲了。
我又有疑問了:“連一杯冰水都喝不起,那么他一天三餐怎么解決?”
朋友壓低了聲音:“看哪個顧客碗盤里有殘羹剩飯,他拿起來就吃,一點都沒有顧忌?!眹@了口氣,朋友確保那人和我們有一段距離,接著說:“你不會想到他以前是一家銀行的經(jīng)理吧?后來腦筋出了問題,被解雇了。沒有人知道他腦筋出問題的原因。幸虧他孤身寡人,也還有房子住?!?/p>
“你對他的事倒知道得不少?!蔽易炖镎f著,心里則想著那人回首前塵,會是一種什么滋味。
這時,眼角又伸過來一只手:是放下找回的一毛錢的銀角。
螞蟻事件
黃興中(新加坡)
老平坐在屋檐下看書。早晨的陽光照在籬笆旁的芒果樹,把葉子照得綠油油的;庭院里的酸柑樹、七里香、茉莉花、水梅,也都在陽光里顯得生機勃勃。孫子起勁地騎著小腳踏車在庭院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粉紅的臉蛋有些許汗水。
阿公,你看!什么事?螞蟻,很多螞蟻!不要去理它們。老平翻到《為什么要素食?》這一章,一面看一面回答。噗!噗噗!噗!一陣聲音傳來。原來是孫子正用右腳出力在地上踐踏著,腳踏車停放在一邊。老平連忙起身。嘿,你做什么?我在踩螞蟻!果然有很多黑色的小螞蟻正四處慌亂奔闖,走在前面沒被擾亂的隊伍,還沿著籬笆繼續(xù)前進。不要踩,不要踩!它們又沒咬你!
老平急忙把孫子拉開。許多螞蟻的尸體,完整的、不完整的,眾多不起眼的小黑點,散布在泥地上。老平站在一旁,默然不語。
孫子拉著阿公的手,仰頭看他,有些奇怪,阿公很少這樣靜靜不說話的。
看畫的女孩
張 揮(新加坡)
畫廊里,一對夫婦饒有興致地對著那幅題名為《腳印》的油畫看了又看,似乎有意要把它買下來。畫題《腳印》,但畫的是黃昏的海濱景色:
應(yīng)該是黃昏時分退潮時,暮色漸濃,潮聲細碎。幾塊體積碩大的礁石,以各種不同的姿態(tài),展示在潮水浸沾不到的沙灘上,遮住了大部分的海面,只有遠處的海平面閃動著浪花的白光。整幅畫的氛圍就得“寧靜”兩個字。然而,畫家的巧思在于安排了一行清晰可見的腳印,把觀畫人的目光從畫框外一直引向大海的方向。好像剛剛有一個人,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大海中走去了。這行腳印是這幅畫的“畫眼”,有著讓看畫的人去完成想象空間的作用。
這時,媽媽低下頭來問站在身旁的女兒:
“我和你爸爸都很喜歡這幅畫,想把它買下來。你喜歡嗎?”
“我不喜歡,這些腳印令我擔心。”
“為什么?”夫婦倆幾乎異口同聲地問道。
“因為那個走向大海的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直沒有回來。”
社工個案
董農(nóng)政(新加坡)
老婦顫抖的手終于將畫了半天符的鑰匙,插入門鎖孔。
她真的應(yīng)該吃多一些,連拿鑰匙的力都沒有。可憐的老人,剛才在樓下咖啡店,看她叫了一碗粥一碟豆芽。噢!這算得上一餐嗎?一定得幫幫她。
卉宜打定主意,馬上邁步向老婦走去,出示了證件后,即刻幫她將門打開。
“我會幫你向福利部申請更多的輔助金,阿婆,要多吃點!”說完卉宜幫忙收拾這一房式的空間,手忙腳亂地弄翻了一堆鐵罐,乒乒乓乓聲中撒了一地的一疊疊五十元鈔票。
“哇!發(fā)咯!”輕輕驚呼的卉宜心虛地望向老婦。同時間老婦心浮地說:
“太多我吃不下?!?/p>
潘朵拉盒
周德成(新加坡)
18年來,我重復(fù)著一個夢,我在一間陌生的客廳中不斷尋覓什么,每次都在書桌上找到一個精致的潘朵拉盒,打開里面有我小學(xué)畢業(yè)照、初戀情人的情書、一面可以看穿過去未來的鏡子,以及一個空白的記事本。每次想打開看情書的內(nèi)容,或想一窺鏡中乾坤時,就會醒來。
這天不巧我駕車至樟宜郊外的“桃花源”路,竟迷了路,這一帶以前就聽說鬧鬼。來到一幢獨立洋房外,里面仿佛有光,于是趨前叩門問路。門開了,驚覺屋內(nèi)陳設(shè)與夢中如出一轍。
“你回來了?”開門老者有點詫異,“少主人,你回來了,自你車禍出事成植物人,你已躺在床上18年了……當然晚上你也?;貋?,但只有我看見,說了都沒人信?!迸R走前他提醒我:“記得,夢和現(xiàn)實是相反的?!?/p>
那天回家后,我趕緊在案上的空白記事本中,記下此事,然后上傳到我以“潘朵拉”為戶名的博客中。此時,我倏然憶起,我初戀女友就叫——潘朵拉。我于是把盒子合上,從此不再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