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永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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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有一篇名為《世界》的小說,小說主人公劉樹立是一位盲人,他的眼睛在一次礦難中失明,從健全人到盲人,無疑會導(dǎo)致其世界和心靈的巨大缺損,但讓人驚訝和欽佩的是,半年后,劉樹立開始重建他的世界,憑借著聽覺、觸覺,憑借著殘缺的身體和頑強的勞作,失明者劉樹立不僅重新觸摸到過去、現(xiàn)在,也觸摸到了未來,觸摸到自己的新生。而他那被迫承受的身體缺損,也由此成為一種極其特別的生命媒介,成為健全人難以打開的一扇“天門”。正是經(jīng)由這扇門,劉樹立尋著了某種依存于生命有限性的身心安頓,這是許許多多的健全人想尋卻尋不著的。后來,劉樹立還用自己的體悟和慰藉指引失去雙腿的表侄耿長學(xué),讓耿長學(xué)也在身體的毀損中立住了,沒有倒下去。也就是說,劉樹立是自覺的,他失明后的日常世界,以一種缺損的方式顯現(xiàn)出新的整全。
小說《龍洞河》可與《世界》對照,但它的敘述方式幾乎是相反的?!洱埗春印分?,幾個主要人物的身體都很健全,比如楊朝運、楊釗父子,周根龍及其養(yǎng)子周雙全,然而他們所在的世界,包括他們的心思,卻似乎斷作幾截,連不起來。眼下外來開發(fā)者的介入,修路的炮聲,炮聲中山頭、山坡的塌陷,坡上巨石的斷裂,河邊樹木的死亡,山中諸多珍奇事物(如金羊子、爛草黃、娃娃魚、娃娃雞)的隱遁,乃至小說收尾處的5·12大地震,等等,所有這些,其實并非這一殘損世界的起始,而只是浩蕩進(jìn)程中的一些耀斑,可視作“鄉(xiāng)村斷裂”(袁凌語)的隱喻。
眾人中,楊朝運的娘是一個例外。楊朝運成年后,娘一個人上到杳無人煙的“頭道河”居住,說是向龍洞河的菩薩還愿。山上有隊里早年搭的窩棚,楊朝運只好修理了給她住。楊朝運的娘一住就是幾十年,她年年開荒耕作,并與野生的萬物和心中神靈為伴,小說里寫,“秋天走到娘的屋,娘的地里滿是毛老鼠和娃兒雞,和娘一起忙著在收秋,就像一個生產(chǎn)隊。看見陌生人來了,唰地溜掉了,剩下滿地糧食。娘怪人驚走了她的娃兒?!边@是兒子楊朝運對母親及其世界的記憶。還有孫子楊釗對祖母及其世界的記憶,“不知為何,楊釗心里覺得奶奶是最親的人,盡管他只跟爹上來過一次,在秋天,當(dāng)時他看到奶奶周圍的松鼠和娃娃雞愣住了。奶奶說這都是她的娃娃,菩薩叫她養(yǎng)過的那些娃兒都活過來了。有只娃娃雞和楊釗差不多高。楊釗在奶奶的窩棚里過了一夜,渴望又擔(dān)心著什么出現(xiàn),聽見奶奶的呼吸很沉很安靜,和父親的完全不一樣,從身體里很深的地方出來,是用整個身體來呼吸。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奶奶的呼吸?!?/p>
在山上,楊朝運的娘擁有一個可安頓自身的“完整”世界。
然而,娘最終還是下了山,離開了這個她可歸依的世界,因為她要“開荒燒火地”,公安禁止她這么做,為斷其歸念,公安還叫楊朝運點火把她住的屋“燒了”。結(jié)果,娘下山后“不到一年就過世了”。孫兒楊釗記得,“最后那一年,奶奶不理別人”,只跟他講些話。小說中,楊朝運的娘始終沒留下自己的名字,她是這世上的無名者。
同莫言《紅高粱》中的“我奶奶”戴鳳蓮相比,楊朝運的母親不但是無名的,她的形象在整體上也是斷續(xù)不接的,因為各個講述者對她并沒有一個完整的記憶和認(rèn)知,而作者又故意將這些碎片化的講述分散各處,留給讀者去拼接。小說里,沒有誰將楊朝運母親視作一個在普通人日常生活世界堅持人類德行性和生活理想的“無名英雄”,自然也無人將她長年在山上獨居的行動指認(rèn)為一種能夠召喚人心的“民間傳奇”。這一“母親”形象的光芒是散落四處的,是隱伏的,在文本直觀上,她身上的光不僅遠(yuǎn)比戴鳳蓮的要暗淡,也遠(yuǎn)比劉樹立的要暗淡。在兒子楊朝運和孫兒楊釗當(dāng)前的生活中,“娘”或“奶奶”的故事并未成為他們強大的意義指引或持久的精神財富,留存于楊朝運心里最后的印象,反倒是“娘”的失敗和身體的坍縮:“拿車子接她下去那回,兩邊的景物往后退,她在車上驚呆了,閉著眼睛縮在楊朝運和二哥中間,雙臂被兩個兒子攙住,像是被套住了兩天的果子貍,見到獵人來取套已經(jīng)無力掙扎,眼里現(xiàn)出絕望的神情。”“楊朝運那時感覺娘的身子縮了,縮得像自己的小孩,和楊釗他們一般大。”在大家心中,楊朝運母親的人生結(jié)局,只是這缺損世界中的微末一環(huán)。如此,在社會象征意義的鏈條上,她一時還無法擁有一個“照亮者”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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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討論凡·高的一幅畫作時,海德格爾有言:“作品存在就是建立一個世界”,“建立一個世界和制造大地,乃是作品之為作品存在的兩個基本特征”,“世界建基于大地,大地穿過世界而涌現(xiàn)出來”。此語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同樣適用,在“建立一個世界”的層面,袁凌的《世界》可謂是正向的,盲人劉樹立與天地萬物重新訂交,在這重新訂交中,劉樹立生出一種感覺,他覺得自己失明了的眼睛是“亮”的,“黑暗最底層有一重清亮的世界,把前面的換掉了,那些沾了露水的紅花蓼和米花是活鮮鮮的,剛剛來到這個世上??梢砸恢边@樣前往?!币彩窃谶@個“清亮的世界”中,劉樹立得以前所未有的自我安放。
相比較而言,《龍洞河》則以反向而行的方式,呈現(xiàn)出一個世界的缺損乃至坍塌,不過,這仍是一種“建立”,以揭示傷痛和使人警醒的方式。楊朝運的娘被迫下山前,“她的屋子雖然燒黑了卻沒有塌”,后來,“有種藥材的人把屋整修了”,可最終,這整修過的小屋還是被大地震震倒了:“娘的屋左右搖擺,然后像一個人那樣,猛然倒在地上?!贝蟮卣鹗且粋€比喻,比喻時代或社會的巨大變動,房屋倒下自然也是一個比喻,比喻某個世界的斷裂、瓦解。
山體被炸,草木被毀,許多鳥獸魚蟲的消失,這是“原鄉(xiāng)”生命體系和物體系的大動蕩。除了物的消失或隱遁,與之同構(gòu)的是普通人群中遺傳般的心靈茫然、缺損和塌陷,其中包括親人的遠(yuǎn)去,比如楊朝運的爹娘、周根龍的妻子,問題是,隨著他們?nèi)馍淼募艤?,他們曾?jīng)的情感和心思也被埋葬了,這是人們在精神上的巨大斷裂,就像斷掉的河流。
作為年輕一代,楊釗內(nèi)心是矛盾的,有情感的撕扯。小說中寫,“最后那一年,奶奶不理別人,只跟楊釗講些話。奶奶說,你和你爹你爺爺不一樣,心善,是拿筆桿子的,拿不了槍。你要考大學(xué),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能當(dāng)警察,也不要當(dāng)兵?!睏钺摗按髮W(xué)畢業(yè)后想走遠(yuǎn)些,去浙江應(yīng)聘到劉老板的公司,沒想到劉老板到八仙做項目?!痹诩亦l(xiāng)的大開發(fā)項目中,楊釗是技術(shù)員,工程勘測、設(shè)計都與他有干系,但他基本上無法左右別人的事,而多是聽命于人,出頭的時候少。譬如,劉老板帶人來打野味,父親楊朝運也受雇傭參與獵殺,楊釗對此卻未發(fā)一言。當(dāng)楊朝運朝麂子的額頭開槍時,“楊釗心里一頓,像是工地上的水壓打樁機(jī),鐵錘落下忽然敲在樁頭上”,“他感到子彈打中了腦門,腦門要爆炸了”,但事實上,“只是那只麂子栽倒在地”??梢?,楊釗雖然心里覺得和這些野生動物親近,卻根本無力保護(hù)它們。并且,從炸山開路搞旅游、搞水電等工程而來的種種人類現(xiàn)代性暴虐,早已將這個青年“技術(shù)員”深深卷入其中,許多時候,楊釗和他的父親一樣,都充當(dāng)著引路人的角色。
不過,就人物形象構(gòu)造而言,楊釗在小說中并未成為一個激烈的“戰(zhàn)場”,其個人心中的矛盾和撕扯也并未顯現(xiàn)為一場真正的“戰(zhàn)爭”。在這方面,楊朝運和楊朝運的爹也一樣,周根龍和他的養(yǎng)子周雙全也一樣。人群中,唯獨楊朝運的娘是個例外。周根龍的妻子因長年做活做得苦,曾在山坡上“挖了一個坑,自己睡在里面”,想要自己埋葬自己,但這位普通農(nóng)婦的苦惱或受難形象在小說中只一晃而過,未見更多。同樣一晃而過的回憶和講述中,周根龍年輕時的暴烈、蓬勃成為歷史上的被壓抑物,他曾為此坐過十五年的牢,而面對正在“被開發(fā)”的現(xiàn)在和未來,周根龍說:“這些都沒有我的事了。人過時了。”往后順從、將就著活,是他們自覺與不自覺的當(dāng)代個人肖像。
在社會大變遷中,單純作為馴服者的普通人往往是脆弱的,他們原本所在的自然和文化生態(tài)也是脆弱的,包括他們?nèi)粘Uf的話,他們的族群語言。由這樣的普通人所構(gòu)成的世界,往往是一個無力者的世界,一個不斷遭受砍斫而缺損的世界。同樣是在不斷的缺損之中,《龍洞河》里的這個鄉(xiāng)土世界顯然與馬爾克斯《百年孤獨》里的那個鄉(xiāng)土世界頗為不同,相形之下《百年孤獨》中的那個鄉(xiāng)土世界顯得更為強悍,說其強悍不是說它不會被打敗,而是說它存在時的蓬勃生命力和召喚力,它的許多方面,很可能會在將來復(fù)活。
作為讀者,我們應(yīng)看到這一點,并看到作者的憂慮。
責(zé)任編輯蔡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