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濤
“得意忘形”這個成語,現在常被當作貶義詞來用,指一個人稍有稱心如意的事,便高興得控制不住自己,失去常態(tài)。但溯本求源地探究一下,它一開始被注入的卻是百分之百的褒義。莊子在《莊子·雜篇·外物》中說道:“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很顯然,莊子所說的“意”乃是指作品的思想,“言”乃是指有形的生活。這里的“忘”,乃是指藝術家們在充分理解生活的基礎上對生活“形”的放棄,對生活“核”的提煉和“質”的升華,是一種清澈精湛的高度,是一種大徹大悟的“無”的境界。
古往今來,在藝術創(chuàng)作方面能做到“得意忘形”者,可謂寥若晨星,但無論是誰,只要他做到了這一點,其作品便一定會成為千古名篇。文苑中,寫秋聲的作品不少,但能忘掉秋聲的形體本身,而又能抓住秋聲本質的,卻只有歐陽修的《秋聲賦》:“夫秋,刑官也,于時為陰;又兵象也,于行為金,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為心?!币砸饨y(tǒng)領全篇,雖滿紙無秋聲之物,卻又分明讓人感到蕭瑟之氣逼迫而來。寫《登高》的詩作中,連杜甫也未能擺脫“形”的束縛:“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而陳子昂呢,卻以幽州臺上的一聲長嘯,縱貫時空,彪炳史冊:“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其意決然超越了有形的實體,橫空出世的句子,宛如巍巍青峰,成為“得意忘形”境界下的不朽絕唱。
中國現代文學館曾為詩人阮章競辦過一次藝術展,其中有一幅阮詩人學齊白石老人的畫作《蝦》。畫作下面有一段文字,大意是,一次,阮詩人吃蝦,無意中數了數蝦的身段,都是六節(jié)。這讓阮大為吃驚,因為齊白石畫的蝦從來都是五節(jié),而且老人畫畫,明明都是以實物為對象,常以明察秋毫而遠近聞名,怎么會把蝦畫成五節(jié)呢?回家查大百科,查海洋生物詞典,還是六節(jié)。于是,阮詩人得出了結論:權威也錯誤,千萬不要迷信!其實,只要阮詩人仔細研究一下齊白石老人畫蝦的前后經歷,便會明白個中緣由了。齊白石老人畫蝦先后經過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如實畫來,宗法自然,蝦身當然是六節(jié);第二階段最重要,蝦身簡化為九筆,眼睛,短須,長須,大鉗,前足,腹足,尾,還有一筆深墨勾勒出的內腔;第三階段所畫的蝦身,墨色不均,筆先蘸墨,然后用另一支筆在筆肚上注水,畫出蝦的透明來,蝦身也變成了五節(jié)。蝦身由六節(jié)變成五節(jié),擺出來于藝術上更合理,于美學上更好看。這個騰飛雖然是對蝦的形體的忘記,卻抓住了蝦的“意”的精髓,為我們畫出的是一個可驚可嘆的境界——“無”!
“形”就是“有”,“意”就是“無”。“得意忘形”乃是藝術由濁變清、由俗變雅的必經之路。當今藝術領域之所以佳作太少,就是因為藝術家們自始至終忘“形”不下,紛紛加入浮躁的隊列,把自己的筆變成生活的照相機,到處“喀嚓喀嚓”地亂照。而一旦取得了一點成績,不是說自己屬于這個派,就是說自己屬于那個系。強行給自己的“魚”和“兔”安上這樣那樣的名字,跳不出“形”的圈子。生活的高粱在他們的腹中,不要說釀出一些劣質的酒水了,有的連高粱的原樣都保持不住,釀出的純粹就是一堆生活垃圾,這與莊子所描繪的“得意忘形”的大境界,相距何止是十萬八千里!
(源自《滕州日報》,潘光賢薦稿)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