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塔村是個冬窩子。過了端午節(jié),牧民們趕著牛羊離開村莊,去遙遠的夏牧場。村莊空空的,雞兒狗兒也一起跟著走了。流浪漢倉布在一個落雨的午間到達土塔村。
空村莊可不是倉布想要的。兜里連一個銅板都沒有,靠蘑菇和野菜可不能活命。村口密集的牛羊蹄子印兒朝著阿米嘎卓山谷走了,倉布跟著牲口蹄印追隨而去。
太陽熱得很,倉布又累又渴。他像牧羊犬一樣攤著舌頭,呵嘍氣喘爬山越嶺。誰都會心懷幻想,可倉布的幻想超越了現(xiàn)實界限——曠野里根本沒有人家,也不見土塔村轉場的牛羊。
倉布腦海里有這樣一個場景:半舊的黑帳篷,門口老牧人劈柴,冒著火焰的牛糞爐子上,咕咚咕咚煮著羊肉。他不敢渴望成為那樣的人,然而他希望遇見這樣的牧人家。牧場上的人家從來不吝嗇一頓飯。
倉布原本就是土塔村的人,他爺爺養(yǎng)著一群肥羊,幾匹瘦馬,幾只牦牛。每年轉場時,爺爺把他馱在牦牛背上,跋山涉水到阿米嘎卓夏牧場。爺爺是個有趣的怪老頭兒,一輩子有好多傳奇故事。土塔村至今還有人講爺爺在白石頭山的奇遇記。
有一天,爺爺進祁連山深處找走丟的羊群。他走過干草道,穿越跑鹿灘,來到白石頭山腳下。爺爺坐在一塊巨大的白石頭上抽煙,突然聽見有人氣沖沖喊:“你騎在老子腦門上了,滾下來?!?/p>
爺爺是個倔脾氣老頭,抄起銅煙鍋,反手把白石頭狠狠敲了幾下,罵道:“老子哪里坐不得?你一個石頭,坐會兒能壓死你???”話音未落,撲面刮過來一團風,他不知被什么東西踹心窩子給一腳踢下了白石頭。爺爺是個老牧人,走遍深山,啥也不怕。他爬起來,脫下一只鞋子,朝著白石頭劈面一頓猛打,把白石頭的臉都打紅了,變成了紅石頭。
這塊石頭,大概是白石頭山的守門石,被野蠻老頭兒一頓打,氣得趴在地上哭。爺爺才不管呢,氣呼呼地走進白石頭山找羊群。漫山遍野全是白石頭,不見羊群的影子。
翻過幾個山埡口,來到山坳里,乍然遇見一座被石頭籬笆圍起來的院子。細長條的白石頭樁豎起來,石頭上纏繞著棘刺青藤,圍成白綠相間的一道石頭籬笆。院子被石頭籬笆圍得嚴嚴實實,沒有門。從石頭籬笆縫隙里窺視,院子里有宮殿一樣的建筑物:石頭臺階、石頭窗、石頭墻、石頭屋頂……
爺爺拿銅煙鍋子梆梆敲了幾下石頭籬笆,竟然攀著青藤爬上去,騎在最高的一個石頭樁上,慢吞吞抽煙,觀察院子。人不住的地方,神住。
宮殿是白石頭壘起來的,倒也不甚高大,反而矮塌塌的。依然沒有門,囫圇一座房子。不過,院子里一棵雜草都不曾有,干凈得狗舔過一樣。南墻下有石頭磨、石頭驢;墻角有石頭草垛、七輛石頭草車;屋檐下有石頭案子、石頭茶壺。石頭窗子里,隱約可見一個石頭人的側影,似乎在朝著窗外看。石頭籬笆上幾只石頭鳥在打盹。側耳細聽,院子里寂靜無聲。
此時一團風撲面吹過來,似乎被誰踹了一腳,老頭兒跌下石頭籬笆,滾到墻外草窠里,棘刺戳到腿上,鉆心疼。爺爺破口大罵:“呸,老子是來找羊的,又不是盜賊,踢老子干啥?”
院子里有個聲音說:“你的羊群在河灘里,騎到老子墻頭上干啥?誰稀罕你那幾只破羊?”
聽聲音,也是個老頭兒,云遮月的嗓子。兩個老頭兒吵架沒意思,指不定誰也吵不贏。倉布爺爺拔掉戳進肉里的棘刺,罵罵咧咧地離開石頭院子,朝著山下河灘里尋去。
河灘里白花花的石頭,看起來很近,卻沒有路,七拐八彎不容易走到跟前。走累的爺爺坐在石頭上吃煙,一抬頭,突然看見自己的羊群果然就在河灘里,甚至連咩咩叫的聲音都聽得見。大尾巴、花頭子、禿角、細脖子、黑蹄子、白鼻梁,全是他的羊,沒錯。
一群羊就是全部財產,爺爺梆梆磕掉煙鍋灰,把煙鍋別在腰里,連滾帶爬朝著河灘跑。然而無論他怎么跑,都到不了河灘,羊群若隱若現(xiàn)。老頭兒急了,脫下鞋子,朝著眼前的白石頭挨個兒打,啪啪啪一路打一路走,大聲叫罵,唾沫飛濺,罵得一句比一句難聽。在叫罵聲中,竟然走到了河灘。
然而,河灘里全是白石頭,一只羊都看不見。如果他退出河灘,走遠一點,風吹草低見牛羊,羊群在蠕動。跑到河灘里,只有一塊一塊的石頭,找不到羊。就算他把河灘里石頭的臉打腫,也打不出來半只羊。他覺得自己被反復戲弄,這些石頭壓根就是逗他玩。
暴躁的爺爺退回山坳,爬上石頭籬笆,跳進院子里,抓住石頭驢子一頓打——為啥不敢打別的?大概是驢子好欺負。如果去打窗子內的石頭人,他也隱隱有些害怕,萬一反手被打回來呢。
老牧人力氣大,石頭驢子被打急了,就咴咴叫了幾聲。驢叫過之后,天空布滿陰云,大雨滂沱而至。老牧人聽見一陣慌亂的聲音——隱約有莊門吱呀關閉的聲音,掃麥子的聲音,麥子倒在倉里的簌簌聲,干草垛上撲棱棱鳥飛的聲音。院子里全是忙碌聲,然而啥也看不到。窗子里那個石頭人詭異,一會兒看得見,一會兒虛影一晃。
大水嘩啦啦沖下白石頭山,朝著山下奔騰。老牧人又踢了一腳石頭驢,罵道:“真是頭倔驢,不過踢你幾腳,你倒是下大雨,害得老子回不去家。”
院子里有個聲音罵道:“破老頭,踢老子的驢干啥?老子要推磨,不和你玩了,滾?!?/p>
倔脾氣老頭兒扯著青藤又爬出院子,騎在石頭樁上朝河灘里看。河灘里是羊群,濕漉漉地咩咩叫喚。這次是他自己跳下石頭籬笆的,沒有被踹心窩子一腳。他跟著水流,蹚水下山,直接到達河灘,一點也沒走彎路。他的羊群在大雨里被打回原形,怯生生地擠成一堆,可憐兮兮。
倉布的爺爺趕著羊群,跋山涉水,回到土塔村。羊一只都沒少,不過都瘦了些。據(jù)說白石頭山里有一座白石頭城,就是爺爺遇見的那個院子。村子里也有牧人經(jīng)歷過白石頭城的捉弄,有人還見過石頭人立在石頭籬笆上,直愣愣發(fā)呆。也有人見過石頭狗,被獵人打了一槍,咕嚕咕嚕滾下山。
大家都笑,倉布家的羊群去了一趟石頭城,入了石頭陣,差點變成石頭羊。據(jù)說白石頭城的石磨一旦響起吱呀吱呀的聲音,夜里就會磨糧食,糧食全是金子。如果倉布的爺爺守著不走,隨便背一口袋,都足夠花幾輩子。
那時倉布還小,他擔心爺爺如果再去石頭城,會不會變成石頭人。然而爺爺才不去呢,他只在乎自己的羊群,沒事跑到石頭城干啥呢?被反復戲弄,還被踹心窩子,挨幾腳。
反正深山里會有各種荒誕的事情,也有怪異的遭遇,所以土塔村的人并不受這種事的困擾,兀自按照節(jié)令轉場、放牧、過日子。幾千座大山,只有一撮人,怕也沒用。
倉布根本不想過牧人的日子,他一邊長大,一邊謀劃著走出村莊,去到外面的世界闖蕩一番。人的活法和植物一樣。有些植物的種子,能蹦出果莢,彈到遠處去尋覓夢中的肥沃土地。有些種子就掉在果莢腳下,扎根生長。有像蒲公英那樣乘風飄走的,有落在陌生草地里的,也有吹到小溪里的,各自憑運氣罷了。
所以,無論是倉布賣掉自家的羊群也好,還是到各個城市里混跡也罷,反正沒有人能管住他。爺爺早就去世了,鄰居們自然不會多管閑事。
說起倉布的身世,土塔村的人簡直笑到腮幫子疼。當年,倉布的爺爺去山外串門,到一個小鎮(zhèn)上。有人說家里小兒常常啼哭,需要過繼個干爹。于是事先約好,那戶人家把小孩抱到路邊,扔一下,爺爺接過來,抱回家。等過幾天,父母再把孩子接走。
爺爺把倉布抱回家,正趕上轉場。那時候野獸特別多,全村人必須一起走,剩下一戶可不行。于是,兩歲的倉布被爺爺抱到牦牛背上,馱到夏牧場。深秋返回冬窩子,整個冬天大雪封山,土塔村與世隔絕。就這樣,被季節(jié)耽擱的小孩兒成了倉布家的寶貝。
每到混不下去,身無分文之時,倉布一準會回到土塔村。流浪漢的生活想起來一團糟,然而事到臨頭,總有辦法,也不至于饑寒交迫。倉布雖然野里野氣,是個逛鬼,但內心純凈,村莊里誰都喜歡他。
現(xiàn)在,他來得有些遲,全村轉場走了。土塔村的夏牧場在阿米嘎卓山谷,特別遙遠,得走好幾天,沿途全是深山荒野,別指望遇見人家。依著倉布的想法,趕路雖然辛苦,但追上村子里的人就好了——草藥熬出來的汁液又苦又澀,然而草藥生長在大野里多么自在??酀皇遣菟幍囊徊糠?,不要熬即可。同樣,苦澀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不要刻意去想即可。
黃昏時分,倉布走進土塔峽谷。他找到巖壁上的一個石洞,生火煮方便面,順便喝點熱茶?;鸸庥痴罩?,他的影子投在石壁上,瘦削的身子,蓬亂的頭發(fā),側臉像只猴子。洞外,喜鵲和一群叫不出名字的鳥混雜在一起亂叫,格外聒噪。
倉布吃飽喝足,甚至吸了一會兒煙,就躺在薄毯子上,枕著一塊石頭,看洞外漸漸暗下來的天光。篝火冒著煙,熏走蚊蟲、蝙蝠。深山的天空特別高,星星繁密。山谷里的動物不知道來了人類,仍然時不時吼叫。土狼嗷嗚嗷嗚,壓住了貓頭鷹和弱小動物的聲音,獨霸峽谷。倉布就在各種野獸的聲音里酣然入眠。
有那么幾年,倉布無限憧憬美好未來,覺得自己渾身都是本事,騎馬仗劍走天涯。不過這幾年越來越慘淡,逐漸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個粗鄙的人,賣了馬,當了劍,敗光爺爺?shù)囊环菁耶a。如果他這么想,肯定睡不著。所以這種想法頂多一閃而過,不會停留。
黎明時分,他被密集的鳥叫吵醒。流浪漢習慣睡到中午,然而包里口糧已不多。日出時,倉布大踏步走在山谷里的羊道上。
倉布不大理解自己的行為。他從小就很叛逆,覺得土塔村像個羊圈,圈禁住他浩蕩的人生。現(xiàn)在,他慌慌張張奔逃,迫切想回到舊日熟悉的環(huán)境中,哪怕羊圈都行。
這條路他最熟悉不過了。有一年,他和爺爺趕著羊群剛進到峽谷,遭到大雨,雨水夾雜著冰雹。路被濃霧鎖住,啥也看不見。羊群擠成堆,不敢吱聲。爺爺憑借記憶,摸到路邊的一個石洞,爺倆哆哆嗦嗦凍了一夜。
就在那天晚上,爺爺說他看見一個紅頭發(fā)女人哈哈哈笑著走過洞前,被爺爺呸了一口。半夜的時候,有個聲音說:“快去把炒面口袋背到桫欏樹上去。”爺爺罵道:“讓你的蛤蟆驢子去馱吧。”那聲音消失了。倉布迷迷糊糊,只聽見有啄木鳥啄樹的聲音,篤篤篤,篤篤篤。
爺爺確實是個愛吹牛的老頭兒。倉布暗自思忖。走了一天,吃光最后一點口糧,太陽快要落山時,倉布走到布爾智山谷。古時,這是匈奴人的山谷,草木石頭都粗粗大大,如同匈奴人的粗獷樣子。
不管怎么樣,陷入絕境的他發(fā)現(xiàn)山谷里有一戶人家,小木屋高聳的煙囪冒著青煙。倉布暗自盤算,在小木屋借宿一晚,明早出發(fā)。他只是習慣無拘無束的瞎逛游蕩,而不擅長趕路,腳踝都走腫了。
小木屋的主人毫無防備時倉布一腳邁進屋子里。他又瘦又高,屋子里的光線一下子暗下來。主人正在給生病的羊灌藥,一抬頭,看見幾步外杵著一個陌生人,頭發(fā)亂蓬蓬的,身上背著大背包,像一截結著鳥巢的老樹樁子。
主人是個粗壯的大漢,一時有些驚訝,丟開手里的羊羔子,瞪眼看他。倉布又累又餓,簡單打個招呼:“阿卡,我是土塔村倉布家的,去夏牧場,路過,給口水喝?!?/p>
“喬德茂(你好),土塔村的哦,前些天轉場了。你落單了?坐下吧,茶有哩,糌粑有哩?!贝鬂h被突然闖進來的陌生人嚇一跳,不過看倉布嘴角的白皮,滿臉倦色,知道他餓得夠嗆。
主人雖然是個沉寂緘默的牧人,但不妨礙倉布借住一晚。深山里人家稀疏,過路人少得可憐,不給住簡直沒道理。倉布大吃大喝一頓,困意席卷而來。他把自己的薄毯鋪在屋檐下的長椅上,呼呼大睡。他是個流浪漢,沒有給別人幫忙的習慣,無論壯漢有多忙。
牧人給羊灌藥、擠奶、割草。他和倉布的爺爺一樣,有一種走路悄無聲息的本事。這種輕手輕腳走路的方式,是常年放牧鍛煉出來的。腳步輕微,可以隱藏自己的行蹤,避開野獸的追蹤,或者盡量不驚動野獸。
倉布的爺爺即便迎面遇見野獸,也能飛快隱蔽——有時候躲在石頭背后,有時候爬上大樹,有時候藏在灌木叢里。野獸只看見一道虛影一晃,以為眼花。幾千座大山里只有一點點人,人必須揣摩野獸的心思,甚至模擬野獸的生活方式,以保護自己。
無論哪種野獸,都不會在山野里留下明顯的蹤跡。大獸小獸,留在地面的蹤跡都時斷時續(xù),又淺又淡,只能算蛛絲馬跡。除了老練的獵人,一般牧人不可能跟蹤。就算深山有黑熊,有土狼,有雪豹,它們的爪印也極為輕柔,和鳥兒的差不多。牧人掌握這一習性,并且參照模仿。
壯漢牧人無論多忙,發(fā)出的聲音都極其有限,別說驚動倉布,連驚動螞蟻都不可能。小木屋涂著黃綠色,如果不是煙囪冒煙,就會隱入草地,一座房子壓根沒有似的,掩藏在煙塵里。
倉布被氣勢洶洶的狗叫驚醒。一條大黑狗趕著羊群回來了,狗爪子上沾滿花瓣。它一眼就發(fā)現(xiàn)屋檐下的陌生人,一頓狂吠。幸好沒下爪牙。牧羊犬常年和野獸打交道,智商比普通的狗不知道要高多少呢。它善于伏擊,會追蹤,出其不意襲擊野獸,好斗之極。當然,牧羊犬的能力是逐漸積累下來的,稍微疏忽,會被土狼給吃掉。比起看家狗,它不知道要辛苦多少倍。
一只笨頭笨腦的羯羊鉆到鐵絲護欄網(wǎng)中,羊毛牢牢被纏住,死命叫喚。牧人跑過去把它從鐵刺中拽出來。聽到狗叫,壯漢牧人從遠處走過來,一邊走一邊呵斥黑狗。
倉布坐起身,在夜色里默默注視著黑狗。他在城里浪跡的時候,知道自己極其卑微?,F(xiàn)在他是在鄉(xiāng)野里,面對的不過是一條狗,理當有人類的優(yōu)越感。然而沒有,他覺得自己沒有凌駕于狗之上的豪橫感。黑狗有一群羊,有家,而倉布沒有。
小木屋亮起燈,牧人煮了一鍋羊肉面片。倉布坐在爐子前,一口氣吃掉大半鍋。他的衣服談不上干凈,淺藍牛仔外套,靴子,外觀上不能融入山野。而牧人雖然粗壯,衣裳也臟,但是他有一種接近自然的東西,一旦走出屋子,他就消失在天地之間,不知道去了哪里。
吃飽喝足的倉布繼續(xù)睡覺,這次睡在牧人的火炕上。他不管牧人出去忙活什么,只希望明早離開時,牧人能給他準備一些口糧。事實上牧人也想到了這一點,準備的干糧還算豐盛。牧人能理解倉布,不鄙視。生活如此苦痛,世事紛亂混雜,既然命運無法掌握,那么流浪也是一種簡單的人生。
倉布睡到很晚才起來,大黑狗早就趕著羊群吃草去了。小木屋外,雖然是荒野,但牧草豐茂,空氣里飄著花香,美得像世外桃源一般。倉布有些傷感——天地有大美,這些野花牧草讓人覺得生命里有一種充盈富足的感覺,好得讓人落淚。倉布在潛意識里知道,無論山谷美得多么驚艷,光、色彩和花朵,終究會消逝。大地上的一切都是虛幻的,得不到,留不住,人也只能跟著自然流浪。
牧人干活不惜力氣,掄起斧子劈開粗大的樹根。倉布并不想劈柴,他吃飽喝足,離開小木屋。
“阿卡,等返回冬窩子時,再來道謝?!彼麚]揮手。
“那倒也不必。呱真卿(再見)?!蹦寥舜_實是個沉悶的人。
倉布小時候,如果一天吃不到面食,就抱怨個不停。有時候爺爺收羊回來已經(jīng)半夜,還要給倉布做蔥花面片??墒乾F(xiàn)在,只要是食物,都能壓住肚子里的咕嚕聲。如果只吃漿果、野菜這些可不行,得有糧食。當他接過牧人沉甸甸的鍋盔和一袋炒面,內心的喜悅摁都摁不住。
毫無意外,從中午到下午,他沒遇見一個人。山野里有開不完的野花,走不盡的牧草,就是不見牛羊。天麻麻黑的時候,他走到八棵柏樹灣。這是一條山溝溝,長滿雜木。流浪漢都習慣簡陋生活,找個避風處直接睡草地上就行。
這條山溝是黑熊出沒的地方。有一年,土塔村的牛羊在八棵柏樹灣過夜。半夜里,牲口突然騷動起來,牛羊發(fā)出驚恐的叫聲,馬和牦牛全都逃走了。
土狼怕人,黑熊不怕。大人們護著孩子,往山坡上逃,把羊群丟給黑熊。羊群亂成一團,相互踩踏,咩咩叫喚,驚恐極了。
天亮后,發(fā)現(xiàn)羊群被黑熊沖散,散落在草窠和巖石縫隙里,大人們找了好久才收攏。而兩匹馬駒子因為拴得太牢,馬在恐慌中想掙斷韁繩,結果累死了。驚恐一晚上,黑熊吃掉了五只羊,羊群騷亂時彼此壓死三只。損失不算大。羊群在山里,野獸也在山里,不可能一只都不損耗。
在爺爺?shù)慕?jīng)驗里,黑熊不怎么攻擊人類,只喜歡吃羊肉。黑熊不是食人獸,連土狼都不是,老虎、雪豹有以獵人為食的毛病。黑熊有個習性,只要在一個地方住下來,這片地方全歸它。八棵柏樹灣就是黑熊認定的領地。
在領地里,黑熊相當霸道,見牲口扯牲口,見野獸扯野獸,無一幸免。它扯大牲畜,扯人,并不是因為餓,而是因為人畜闖入了它的地盤,挑釁了它的主權。牧人不說咬,說扯,是隱語,怕野獸破譯人類的語言。
深山的夜黑極了。疲勞和大山熟悉的氣息,讓倉布睡死過去。即便來了黑熊,也不會吃他。黑熊不會以為他是個活人。
清晨,是一群紅螞蟻把他叮咬醒來的。就在此時,他覺察到不遠處有一雙眼睛盯著自己。陽光從雜木繁密的樹葉間隙里流瀉下來,樹影斑駁,落在草地上。斜對面的半截樹樁后面,探出一雙眼睛,是旱獺。它一邊看他,一邊發(fā)出咕啾咕啾的叫聲,聲音充滿驚慌。
從小就和小動物們廝混,倉布聽出來旱獺的警示聲。他一骨碌翻身,背起包裹,爬上身后的一棵老榆樹,騎上樹杈,透過樹葉朝遠處看。是黑熊,正從山坡上走下來,蓬松的皮毛在陽光下發(fā)著光亮。黑熊走得緩慢沉重,漫無目的地溜達。它應該嗅到了人類的味道,眼神朝四下里察看。
人的味道與荒野格格不入。不過,這兩天趕路,倉布身上是草葉子、塵土、螞蟻腿、蜻蜓翅膀、花粉、樹葉子這些東西的味道,掩飾住他身上的味道,尤其在頭發(fā)里,青草的味道相當新鮮,腦門上還頂著一撮苔蘚。
倉布的眼神里有桀驁不馴的野性,但僅僅是對人類而已,比起黑熊差遠了。心怦怦狂跳,他不敢和黑熊干架,也不想被黑熊啊嗚一口吞掉。
黑熊從老樹底下走過去,狐疑地左右察看,扭頭朝著后面觀察,笨重的身體慢吞吞移動。人的氣味若隱若現(xiàn),始終捕捉不到,令它遲疑。過了一會兒,黑熊終于踱著步子,走出雜木林,朝山溝那頭走去。它走過一片綠絨蒿草地,對那些繁密的黃色花朵很留戀,時不時停下來看看。獨活草的枝子垂下來,拂過它臃腫的脊背,這一幕像一幅油畫,有朦朧的美。在別人看來,流浪漢的生活寒磣可憐,然而倉布覺得自己走遍千山萬水,生命比誰都豐富自在。
不過,黑熊放著無數(shù)條岔路不走,偏偏走倉布的路,讓倉布無路可走。黑熊朝著夏牧場的方向溜達,倉布得躲開它。他決定冒險穿過對面的卡哇掌大山,走干草道這條捷徑??粗荷?,倉布心里有些怯。
倉布的鄰居貢保講過一件事。
有一年他找牦牛,走到干草道,路兩側都是陡峭的懸崖。山高天窄,陽光被石頭、山崖遮蔽,峽谷里光線幽暗。耳邊隱約有人喊山:“太陽啊太陽,天上掛。今日落下明日升??蓱z人啊,不回還。風啊風啊,空中生。風來風去啊,風還在??蓱z人啊,不歸宅……”聲音極其悲涼哀傷,錐心透骨的瘆人。
貢保一驚,四下里看,有個黑影子在高高的山崖上拂動樹枝子,左搖右晃,俯視他,凄涼地喊山。
牧人都宰牛殺羊,身上有殺氣。貢保抽出腰刀,咣啷咣啷地在石頭上磨了幾下,砍下一根樹枝子,搖晃著,用土塔村古老的喪調子高聲哀嚎:“花呀花呀,地上生。干草道上野花開,花開花謝根猶在,可憐人去不回來。雪呀雪呀,天上降。太陽一出無蹤影,大雪化了歸山野,可憐人啊不回來。”
喪不過貢保,山崖上的黑影和哀傷的聲音消失了,一只鷹飛過去。貢保沒有繼續(xù)找牛,轉身返回。這深山峽谷,似人非人的東西也不是沒有,以毒攻毒打敗即可。
沒多久,跑出去的母牦牛竟然拐來一頭野公牦牛,連蹦帶跳回到夏牧場。后來,貢保家的牛群里就有了一些兇悍的雜牛,脾氣極壞,天天跑出去打架,把倉布家的白牦牛牛角撞斷好幾只。
現(xiàn)在,倉布非得走干草道不可。進入卡哇掌大山,全是松柏樹。走一陣,就會遇見一些奇怪的樹——有的是兩棵獨立的樹,長到半空,相互纏繞著向上生長;有的是四五棵樹,擠在一起,從根部扭結成一股,竄到天空里去。
這種樹叫做神結樹。據(jù)說卡哇掌住著山神,山神有一些小事情要記住,就抓起兩棵樹擰巴一下。如果記山洪旱災這些大事,就抓住一大把樹,扭結成一股。這些神結樹不能砍樹枝子,樹枝子代表著山神領地內的動物。如果誰砍掉一根樹枝子,山神清點,以為少了動物,就會把別處的野獸猛禽抓來湊數(shù)。
這些禁忌倉布從小就熟知,再說也沒有必要砍樹枝子,餓了直接啃鍋盔即可,渴了趴在地上喝泉水。哪有時間燒水煮飯。
“神靈不會寫作,他們唱歌和舞蹈。”這句話倉布不知道。但是在祁連山深處,山神除了唱歌跳舞,也忙著結繩記數(shù),把一撮一撮的樹木擰成一股。
日落的時候,倉布走出卡哇掌陰森的原始森林,蹚過一條河。一抬頭,他發(fā)現(xiàn)滿山都是白石頭。糟糕,闖進白石頭山里了。倉布驚呆了。他走偏方向,應該是朝著北方走,翻過卡哇掌就到了干草道?,F(xiàn)在偏南,恰好是白石頭山。
白石頭山沉悶空曠,一棵樹都沒有,簡直令人生畏。不過還好,眼前這座山只是白石頭山脈尾巴的一個小山頭,不算太糟糕。算時間,天黑之前應該能翻過去。歪打正著,這樣一來可以節(jié)省半天時間,晚上在老鷹嘴休息,明天下午就能抵達夏牧場。流浪漢時間寬裕,但口糧有限。
爺爺沒有騙他。一腳踏進白石頭山,荒野里全是鬼哭狼嚎的聲音,各種各樣的石頭——云母、石英、粗石、磨石——都閃著光芒。都說是白石頭陣,一點也不錯,牦牛大的石頭擺成各種各樣有規(guī)律的圖案,天知道啥意思。
雜草從石頭縫隙里擠出來,漫山遍野的狼毒花,粉白粉白的。倉布不知道是害怕還是興奮,反正全身都在顫抖。他不能駕馭這無邊無際的蒙昧之地。如果荒野里有什么東西冒出來,也毫不違和。這深山荒野,就不是給人類走的。
深山的黃昏很奇怪,暗也不是很暗,亮也不是很亮,就那么迷糊不清,時間似乎停止了。滿山的大石頭,很難走,只能在石頭縫隙里迂回攀爬。瞎老鼠膽子大,在他腳邊抱頭鼠竄。蠅子成群結隊,黑漆漆一疙瘩,浮在空氣里。
一只幼小的猞猁猝不及防撞到倉布的腳下,這家伙立刻裝死,躺在石頭縫隙里不動彈。不遠處另一只跳出來,假裝瘸子,又跳又打滾,抓耳撓腮,齜牙咧嘴,企圖吸引倉布的注意力。倉布知道它在騙他,倒也不在意,扭身離開騙子猞猁,朝著另一個方向走了。城市里有套路,深山也不會少。
爬到半山腰,倉布發(fā)現(xiàn)一條細細的痕跡,不像羊道。羊不會到白石山來,草少石頭大,不小心會摔死。他蹲在地上仔細看,似乎是人類踩踏出來的。隱約有半截鞋底子的痕跡,腳奇大無比。奇怪,這荒郊野嶺,哪來的人?野人是不可能有的,最愛吹噓的爺爺也從未提起過。
小徑曲折,朝著山頂而去。倉布正好順路,跟著若隱若現(xiàn)的小徑往上爬。爬了好久,幾乎快到山頂了,面前出現(xiàn)巨大的石頭籬笆。全是天然的棒槌石頭,比人高,一塊挨著一塊,圈住一處小小的山坳。小徑消失在石頭籬笆的縫隙里。石頭下雜草叢生,草穗子蓬松凌亂。
倉布沿著石頭籬笆走一段路,找到一個縫隙,朝山坳里窺視——院子很小,幾鋪席子大。不大的山洞,石頭堵著洞口。石頭磨得光滑,似乎有人常常從石頭上爬過去進入洞里。
院子里有一雙男人的運動鞋,很破,隨便丟在石頭籬笆邊。還有三叉灶和一口癟掉的鐵鍋。緊挨洞口,有一塊平石頭,大概是桌子。一張?zhí)梢?,也破敗不堪,可能白天男人躺在上面睡,晚上進洞睡。院子里寂靜無聲,角落里扔著一些酒瓶子、飲料罐、空罐頭瓶、塑料水桶。看樣子,是一個不講究的男人。
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如果借宿一晚,也不錯,至少野獸不會侵擾,能吃口熱飯,喝口熱茶。這個想法一閃而過。憑借流浪漢的嗅覺,倉布覺察到一種不祥的氣息,整個院子的氣場不是隱居者的那種閑逸淡然。這里也不是牧人隨便的棲身之處,牧人不會這樣亂丟東西。院子里的氣氛令人局促不安,像他小時候誤入狼窩附近的那種恐懼感。但凡正常的避身之所,氣場都是松散的,不會這樣緊緊攫住人。
連一秒鐘都沒有遲疑,倉布相信自己的直覺。他悄悄退出石頭籬笆,躲閃到幾塊大石頭后面,躡手躡腳離開石頭籬笆院子。他身上洗得發(fā)白的牛仔服和背包,混入石頭陣里,是最好的偽裝。
有些人選擇隱居,是因為被世事困擾,竭盡所能遠離紅塵,躲在山洞里,面壁,讀書,過那孤獨的人生。有些人則不是??丛鹤永锏牧鑱y程度,神秘人的來歷估計不磊落。至少他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這棲身之處。
倉布幾乎憋著氣,悄無聲息地爬遠。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和爺爺那樣,走路輕,不發(fā)出多余聲響。大概一小時后,倉布終于爬到山頂。他在一個大石頭縫隙里坐下,掏出鍋盔啃,朝著那個石頭籬笆的院子里俯視。
果然有人。石洞里透出微弱的燈光,照到院子里。在漆黑的山野里若隱若現(xiàn)。如果他多磨嘰一會兒,多半會被石頭洞里的居住者發(fā)現(xiàn)。好險。如果是隱者,那也無所謂。倘若是個瘋子,那就麻煩大了。雖然自己是個流浪漢,但是倉布始終相信,自己的選擇都沒有違背天意,他有權利自由地活著。
山風呼嘯,白石頭山里全是怪異恐怖的聲音。比起尋常的自然現(xiàn)象,白石頭山神秘得多。面對古怪事物,倉布承認自己的無知。盡管倉布不在乎一些奇談怪論,然而身處其中,還是有某種東西牢牢束縛他,讓他內心的狂野不得不收斂。山太大,人過于渺小,山的氣勢恰恰能擊中人內心的脆弱。
倉布嚼幾口干糧,吃掉兩塊巧克力,把剩下的半瓶酒灌進肚子,酒壯人膽,他趁著酒勁兒下山,直奔老鷹嘴。老鷹嘴有護林人的小木屋,他很久之前住過。
那一年爺爺已經(jīng)病了,還是強撐著轉場。那天下大雨,人馬困在老鷹嘴,只好就地安營扎寨。夜里,在河邊燒起大火,成堆的朽木燒得通紅,巨大的火焰在細雨里掙扎。
半夜,來了一只粗毛盜賊。無論是人類還是烈火,都不能抵擋土狼對羊的熱望。它摸到羊群里,一口氣咬死三只羊。等牧羊犬和人們發(fā)現(xiàn)時,它已經(jīng)叼著一只羊跑了,大概是要給狼崽子吃。
狼比任何動物都兇狠。它襲擊羊的時候,驚恐的羊群擠成一團,相互踩踏。體弱的羊要么被擠死,要么被同伴踏死。那天晚上,被踏死壓死的五只羊都是倉布家的。爺爺本來病著,損失五只羊,愈加憔悴。
黎明時分,粗毛盜賊又一次光顧羊群。一群狼崽子嗷嗷待哺,要想阻止母狼的打劫很難。爺爺氣瘋了,掄起木棍一頓狂追,不慎摔倒受傷。天亮后,爺爺不能跟著大家走,留在護林人的小木屋休整幾天。
倉布想想,自己確實是個沒心沒肺的人。那兩天他竟然還帶著狗在小屋背后的樺樹林子里瞎跑、抓鳥雀,全然不在意爺爺?shù)牟∈欠褚}布對爺爺?shù)睦⒕闻c日俱增。流浪漢簡陋的生活自由灑脫,但時而饑寒,時而死寂,時而又喧囂,此消彼長,讓他越來越想念爺爺。
土塔村屬于倉布家的老院子已經(jīng)年久失修,破敗不堪。羊圈也全都坍塌掉了。他厭倦流浪,想回到村莊把老屋修繕加固,可自己又極度缺乏實際的生活技能。他連砌墻都不會,打土坯也不會。倉布是被爺爺寵壞的懶漢。
大概午夜時分,他磕磕絆絆摸索到老鷹嘴。一只石羊的殘骸躺在松樹下,尚有余溫。倉布在山頂啃干糧喝酒的時候,野獸也在吃晚飯。從剩下的骨頭看,粗毛盜賊至少有兩三只。護林人的小木屋在河邊,倉布扭開鎖,推門而入。小屋十分暖和,土炕鋪著席子和一卷羊毛氈。
天還沒亮,沉睡的倉布就被篤篤篤的敲門聲驚醒。護林人不會在黎明時分到來,是誰呢?倉布悄悄摸索下炕,朝窗外瞅。看不清,窗外麻擦擦的黑,一片混沌。也許是土狼,也許是猞猁,也許是兔猻。那次爺爺在小木屋養(yǎng)病時,有一種肥肥的土撥鼠,拿爪子篤篤篤地敲門,發(fā)出吱吱的叫聲。那種小動物很柔軟,身體里沒有骨頭一樣,圓滾滾的,非常可愛。
倉布沒理睬,胃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塞了兩口炒面,繼續(xù)睡,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來。小木屋里有一只鐵皮爐子和一垛木柴,鍋碗瓢盆都齊全?;馉t里冒出火焰,燒好一壺熱茶,拌了糌粑,倉布坐在炕沿上吃美味的早餐。陽光從窗口透進來,小屋里布滿橘色的光。當年爺爺就躺在這個土炕上,慢吞吞地喝茶,吃糌粑。倉布沒忍住,鼻尖有幾滴眼淚滾下來。
喝茶時,倉布無意間朝窗外瞥了一眼,心里突然一個激靈。對面黝黑的懸崖間,一道瀑布重重摔下來,濺起水花。一群毛茸茸的小動物拖拖拽拽,連滾帶爬路過水潭,樣子看上去非常慌張。
倉布自小在深山老林生活,對周圍輕微的動靜非常敏感。嗅覺告訴他,水潭邊的灌木叢里藏著人,以至于小動物全窩出逃。他可能被盯梢了。
思來想去,昨晚在山頂扔下的空酒瓶、巧克力紙、煙蒂,這些東西可能被石頭籬笆洞里的隱藏者發(fā)現(xiàn)了。倉布不善于打架,只想找到自己的鄰居們,放牧、曬太陽、吹牛、喝茶。
先知可以預見未來,倉布也能。在深山老林被人盯梢,能有啥好事?這幾天趕路,倉布像個野人,臉上結了一層垢痂,頭發(fā)蓬亂,靴子被日曬雨淋,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只要遠遠一打眼,就知道他是個流浪漢。流浪漢容易被壞人傷害。倉布琢磨一陣,決定放棄背包,萬一有危險,跑起來利索。
背包里有一條毯子、薄薄的睡袋、缸子、水壺、手電等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死沉死沉的。輕裝出發(fā),午后就可以抵達夏牧場。倉布換了一雙便鞋,背上干糧,走出小木屋。出于本能,他瞥了一眼小屋門前的地面。潮濕的地上,留下的蹤跡被樹枝子抹去了。石頭邊有半截模糊的鞋印,奇大無比。
有人來過,倉布心里倏然一驚。四下里看,老鷹嘴美得難以言喻,河水潺潺,樹木籠罩著一層薄霧,瀑布從野花中流瀉而下。神秘之美是深山的本質,然而倉布不敢留戀,他甩開大長腿,疾步朝著小木屋背后的山坡上走去。翻山越嶺是他的童子功,一般人追蹤有些吃力。
一切似曾相識,似乎倉布沒有離開,在此常住一樣。山林里的石頭、像牛頭一樣大的蘑菇、鳥啼,讓倉布倍感溫暖。在這個小木屋,在這個林子,爺爺度過了最后的時光。鄰居們在夏牧場安置好帳篷、牛羊,用一匹棗紅馬把爺爺馱到了土塔村。爺爺回到家后神志不清好幾天,就去世了。
人類的欲壑很難填滿,欲望過多,所以痛苦徒增。這么多年,倉布覺得自己追求一種自在、簡單、真實、看透世事的健康生活。然而他走進這個樺樹林子時,瞬間崩潰。他嗚嗚大聲哭著,跌跌撞撞走出林子,忘記了背后有人跟隨。他甚至覺得黎明時分篤篤篤敲門的是爺爺。他在外面流浪得太久了,爺爺不知道他混成什么樣兒。
“別擔心啊,爺爺,老天后面給我的安排比你想象的還要好?!眰}布嗚咽著,抓起一把土摁在頭頂上。
爬上老鷹嘴山頂,是正午時分。倉布騎在一棵大樹的椏杈上吃午飯。鍋盔剩下最后一牙,炒面還夠幾頓。他朝著身后的樺樹林瞥了一眼,遠處低矮的樹枝子晃了幾下。他確定有人跟蹤。也許這家伙很快就會攆上來,把倉布給打趴下。盜賊和瘋子都是偏執(zhí)狂,不可掉以輕心。
倉布開始用土塔村古老的調子,嗷嗚嗷嗚學狼叫。整個山野里的土狼都熟悉這種呼喚。這些年土狼多,大白天的就圍著羊群轉悠,但是它們不傷害牧人。如果是陌生人,那可不一定。
一匹饑腸轆轆的土狼從不遠處走過來,也跟著嗷嗚幾聲。倉布留意遠處的灌木叢,樹枝子簌簌,一陣抖動,隱蔽其中的人似乎穿著黑衣服,慢慢朝后退去。這種顏色適合夜色,白天容易暴露。倉布從兜里掏出石子,朝灌木叢方向使勁兒扔。土狼注意到動靜,不緊不慢朝著黑影那邊走過去。
倉布溜下樹,用最快的速度狂奔下山。對面就是阿米嘎卓大雪山,土塔村的夏牧場。他只要爬上山頂,就能看見山坳里的黑帳篷。他已經(jīng)到家門口了。
河灘里,一群牦牛在飲水,倉布一眼就認出是貢保家的牛群。別人家沒有那些又丑又笨的雜種牛,也不會野里野氣跑這么遠瞎逛。他蹲在河邊猛吸了幾口水,下意識回頭看——老鷹嘴山頂上,黑衣人正在往下走,看上去高大結實,手里掂著鐵棍或者是刀,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發(fā)光。黑衣人是個兇悍的家伙,竟然能把土狼干掉。
一時間,倉布嚇得魂飛魄散。如果直接爬上對面的山,是捷徑。但是倉布腿子發(fā)軟,渾身顫抖,說不定會被追上。倘若順著山腳往下跑,迂回一圈,也能跑到夏牧場山谷口。山下這條路相對平坦,適合逃命。
生死攸關,倉布對著牛群拼命打口哨,試一下運氣。果然,一頭尕犁耙矮牛竟然噠噠噠跑過來。尕犁耙牛是黃犏牛和黑牦牛雜交的后代,個矮,膽小,老實巴交,遇見危險拼命跑。這是貢保的坐騎,能聽懂回家的口哨。
跳上牛背,渾身發(fā)抖的倉布雙腳猛踢牛肚子,尕犁耙牛朝著家的方向狂奔。去年夏天,倉布天天騎著這頭尕犁耙牛閑逛,牛記得他。無論如何,黑衣人追不上。如果他想騎牦牛,門兒都沒有。牦牛天生野性,習慣橫沖直撞,牧人也不能駕馭。
尕犁耙牛跑起來蠻快,順著河灘一路狂奔,倉布耳邊風呼呼響著,懸著的心慢慢落到胸腔里。真是老天幫忙,讓他躲過一劫。奔逃好一陣,倉布回頭看,身后的河灘里空空的,果然沒有追上來。兩條腿的終歸跑不過四條腿的。
大概兩個小時后,尕犁耙牛馱著落荒而逃的倉布,狂奔到夏牧場山谷口。遠遠瞧過去,山坳里七座黑帳篷,三座矮塌塌的石頭屋子,靜靜地泊在下午柔和的日光里。成群的牛羊撒在山谷里,時隱時現(xiàn)。
倉布在牛背上嗷嗷吼叫,涌入肺里的空氣甘甜清澈。他激動得顫動,恨不能打滾撒潑——其實流浪漢比誰都需要家的歸屬感,因為太孤獨了。尕犁耙牛身材很好,絕不會因為牧草肥美而吃得肥頭大耳。它不臃腫,跑起來敏捷輕快,一邊跑一邊還哞哞助威。倉布顫抖的身體讓它感知到危險,所以盡力寬慰他。
黑帳篷前躺著聊天的、坐著喝茶的、打酥油的、曬羊毛的——人們同時聽到了嗷嗷聲,齊齊轉過臉朝著山谷口看過來。一牛一人闖入大家的視線,一點點拉近。是誰在這個時候沖進山谷呢?
“哈哈哈,是倉布這家伙,浪子回來啦。”貢保認出自家的尕犁耙牛,從蓬亂的頭發(fā)推斷出騎牛的是倉布。帳篷前響起爽朗親切的大笑聲,倉布已經(jīng)聽見了。奔逃讓他的神經(jīng)緊張到了極點,現(xiàn)在,鄰居們就在眼前,他渾身刷的一下松弛下來。
他從渺無人煙的荒山野嶺回歸到村莊里,經(jīng)歷了雜亂的白石頭山、灌木叢、原始森林、溪流、巖石,一路險象環(huán)生,又被神秘人嚇得逃命,多么艱難啊。他沒忍住,委屈的眼淚幾乎沖決而出。人確實不能做自己力所不及的事情。
鄰居們嗷嗷喊叫著回應,歡迎他回家。在倉布身上,活力與頹廢難以界定。雖然他們覺得人不能在想象中安置自己,只能在牧場里安置好所有的生活,然而對浪子倉布的愛是持久的。無論他怎么落魄地歸來,對于牧人們來說,倉布還是那個頑皮又叛逆的小孩,這次他又從冬窩子回到了夏牧場。
劉梅花,作家,現(xiàn)居甘肅天祝。主要著作有《芣苡在野》《草廬聽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