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清晨,太陽還沒出山,窗外,已浮起趕早人的喧鬧聲,老秦一骨碌起身,對門有了響動,兩個孩子也起來了。今天是職工子弟學(xué)校期末考試,他還有些其他的事,就趕早不趕晚。
老秦原是縣里一家酒店老板,三年前到這個地級城市住下了。選擇這所職工子弟學(xué)校是因為女兒鄭潔喜歡海。本來兒子鄭泓是想去另一所學(xué)校,可鄭潔非拉著他同讀一個學(xué)校。為此老秦托人去找了校長,并向?qū)W校捐了一筆款,還順利承包了學(xué)校教職員工食堂。
老秦洗漱妥當,去推開姐弟倆房間的門,女兒鄭潔正編織兩條烏黑的辮子,兒子鄭泓已利索地穿好衣服準備去刷牙。鄭泓比鄭潔小兩歲,可是鄭泓學(xué)習(xí)好,上小學(xué)二年級就把四年級的課程學(xué)完了;上六年級時把初中一年級的功課也學(xué)了一半,和姐姐鄭潔一個班是他想幫鄭潔補習(xí)英語,鄭潔的英語成績總是不容樂觀,有時考試成績很不理想。
走出家門,太陽探出頭了,路面明亮起來。老秦對坐電動車前后的兩個孩子說,這次期末考,如果成績在全班前三名,都會得到特殊獎勵,姐弟倆很高興,異口同聲信誓旦旦:一定,我不會讓你失望的。請放心,我也會的。老秦看著孩子眼里期待的光亮,不由感到十分欣慰。他壓根也沒有想到這是他同孩子的最后一面,說的也是最后一句話。
下午三點許,悶熱的天空,剛下過一場透雨,就有噩耗向老秦傳來,他簡直不相信兩個鮮活的孩子被兇手從教學(xué)樓五樓教室走廊推落身亡。校長打來電話告訴他,整個校園籠罩在悲痛的氛圍里。
據(jù)在場目擊者回憶和公安部門初步調(diào)查還原:下午近兩點半時,姐弟倆先后背著書包,一起快快樂樂走上第五層教室走廊。兇手是在姐弟倆身后趕上來的,那當兒姐弟倆正在走廊拉開教室的門,鄭潔甚至還回頭看了一眼兇手,覺得他穿著黑色風(fēng)衣很帥氣,頎高的個子戴著墨鏡風(fēng)度不同尋常。但是她唯獨沒有去看他掩藏在懷里的鐵器。因為時間太短了,也就是鄭潔拉開門弟弟鄭泓進去的剎那間就出事了,不然憑鄭潔開朗的性格準會高聲和兇手打招呼,嗨,你找誰呀?顯然,鄭潔的話還沒有喊出,就第一個被兇手極力推落樓下。鄭泓早就覺得背后的人有點可疑,若不是姐姐為他拉開門,等他進去,他會把那個人判別仔細,探個究竟。鄭泓在教室的座位是第一排,他剛放下書包,還沒有坐下了,就聽到門外姐姐鄭潔凄厲的慘叫聲。他起身竄向走廊,撲向兇手,結(jié)果他也沒逃得了死亡的厄運。他被有備而來的兇手,一推手就推向了樓下。
這時候,教室里的同學(xué)反應(yīng)過來了,舉著座椅,從樓道口簇圍上來,兇手見勢不妙,也縱身跳下樓去。
兩個孩子頃刻間沒了生命,老秦與妻子悲痛欲絕,以淚洗面,雖然兇手也跳樓自盡,但沒有絲毫減輕他們撕心裂肺的疼痛。到了第三天,老秦不得不從悲傷中抬起頭,為兩個孩子編織寄予無限深情的花環(huán)。鄭潔喜歡海,就把花環(huán)做成了蔚藍的顏色;鄭泓喜歡飛機,就給他做了兩架翱翔的飛機。因為明天就要把兒女的尸身送到銀河墓園了,這是他們最后一次對兒女傾盡愛意。妻子咬破了手指,寫上滴血哀悼的話,她沒法不讓剜心的想念和鏤骨的哀思融進圣潔花環(huán)每一個紋理和枝葉。
悼念儀式安排在一個細雨溟濛的清晨。
老秦與妻子天未亮就來到銀河墓園。悼念活動分五個部分,公祭儀式,送行骨函,骨灰安放,石碑揭幕和祭奠獻花。每一部分都聚集了刻骨的悲慟。
整個流程,妻子哭昏了三次。到獻花時,她沒法把為鄭潔做的藍色海洋花環(huán)親手送到女兒墓前,老秦忍著悲痛為妻子做了一切。鄭泓的飛機在妻子醒來后非要親自擺放,她淚水漣漣,淚水間隔時她才能說上話。
妻子對鄭泓的墓碑說,孩子,讓你陪著你的姐姐走完你年輕的路,是爸爸媽媽的錯,我們對不住你。本來你可以健康成長,長大后大有作為,成為棟梁之材,現(xiàn)在卻走向了我們不愿看到的路。那條路凄冷寒苦,你要時時照顧自己,有可能的情況下別忘記成就自己也就成就別人。她說罷已是泣不成聲。
老秦卻顯得格外平靜,環(huán)顧肅穆的銀河墓園,仿佛過了一個世紀,他移步走向墓園另一座嶄新的墳塋。這是他今天祭奠的第三座墓碑,從墓碑上的刻字上人們這才認出那是兇手的新墳。
兇手也是職工子弟學(xué)校的學(xué)生,叫蘇全。蘇全本也是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可是他從小沒了父親,只有瘦弱母親一人帶他,全家的經(jīng)濟來源是靠母親在學(xué)校教職員工餐廳打工,這讓他的心靈從小就烏云密布,性格內(nèi)向,不善于跟人交流溝通。
老秦望著墓碑上蘇全的像,目光里露出慈祥,他說,孩子,看你的樣子很善良,我知道你這么做有多無奈,你換回了暫時的心里平衡卻留下了永久的不安。我想象你做完這些會很后悔,那么鮮艷的生命之花沒有綻放就凋零了。我們也有錯,知道太晚了。其實愛要一點點走近,你離愛太遠了,怎么能一下就擁有愛,要有過程。你明白這些后,到了那里要改變自己,我們會把你當作我們的孩子一樣對待。
蘇全殺人是預(yù)謀已久的,為了買作案小鐵器,他已經(jīng)有三個月沒有吃飽飯了,他看到母親在學(xué)校餐廳辛苦掙的工錢沒有兌現(xiàn),而是學(xué)校總務(wù)處換了食用券,規(guī)定必在學(xué)校餐廳用餐才能抵用,而這使原來母親答應(yīng)他的禮物化為烏有。后來他不知從哪里打聽到,學(xué)校餐廳竟是鄭泓的父親承包的。他咽不下的那口氣決計伺機傾吐出來,終于選定了那天午后上第一節(jié)課前動手。
蘇全的墳塋是老秦從地方民政部門申求移進銀河墓園的。
蘇全的媽媽也來了,一夜之間,她的頭發(fā)皆白。她向著老秦深深地鞠了一躬,淚灑孩子冰冷的墓碑,忽然,墳塋前卷旋起一股清風(fēng),風(fēng)勢拔地而起,驚動了幾只在樹上覓食的小鳥,它們匆忙地銜著幾縷祭品,羞澀地飛向了天空。
【作者簡介】符浩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人民文學(xué)》《當代》《天涯》《小說界》等刊物發(fā)表小說600余篇。著有長篇小說《四英嶺人家》,小說集《你獨自怎可溫暖》《山里太陽山外月亮》《今生盛宴》等18部。曾獲多屆海南省南海文藝(文學(xué))獎、第六屆全國小小說“金麻雀”獎和《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