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諒
一、肉包子
夏日休假的時候,老楚約明人一起到他蘇中老家去游玩。明人爽快地答應了。
明人和老楚是S大學的同窗加好友,明人在S城長大,與從蘇中考上S大學的老楚挺談得來。大學畢業(yè)后,他們都在S城成家立業(yè),兩人在不同單位工作,但時常聯(lián)系,一年里,還約著一塊喝茶喝酒,也算是老兄弟了。
在老家的老楚母親,八十多歲了,身體還算健朗,耳背,眼睛有點混濁,偶爾咳得厲害。明人悄聲問過老楚,老楚說,母親當年是中學老師,鎮(zhèn)里出了許多高考狀元,包括自己,都是母親夜以繼日悉心指導出來的。她太操勞了,粉筆灰也吃多了,現(xiàn)在雙目白內(nèi)障再生,慢性咽喉炎,肺部還有些病癥。
老母親見兒子和明人來了,自然十分高興。領著他們鎮(zhèn)上走走,既是引他們看看小鎮(zhèn)的風貌,也是一種驕傲的展示:瞧,我兒子多出息,在大城市當干部呢!老楚已有好幾年沒回老家了,之前也是來去匆匆的,這回有一周的時間,與有一官半職的好友明人小坐,也是給老人長臉。
這一走,消息就傳開了,許多親朋好友都來登門看望,其中不乏老楚母親的學生、老楚的老同學。氣氛熱絡得很。
鎮(zhèn)長,一位膚色黧黑,身材修長,文質(zhì)彬彬的中年男子,也來拜訪。他是老楚母親的學生,考入北京一所大學,畢業(yè)后堅持返回了老家。七拐八彎的,他也算是老楚的一位遠房表弟。
他一來,就更顯不一般了。他執(zhí)意要請老楚和明人吃飯。見他們終于答應了,他的雙頰竟黑里透紅起來,像剛喝了酒似的。他高興地說:“你們想吃什么,盡管說,我們小時候那會兒窮,現(xiàn)在吃的方面,不一定比你們S城遜色了?!?/p>
明人和老楚不約而同地說:“那還用說,好多S城人節(jié)假日都往你們這里來,最饞的就是當?shù)氐拿朗澈屯敛耍粤诉€想兜著走呢!”
大家都笑了。老母親笑出了淚。
那天晚上,在鎮(zhèn)長家,鎮(zhèn)長和他媳婦備了滿滿一桌菜,還特意上了一盤老楚特別愛吃的肉包子。面白厚實,稍扁的圓形,拳頭大小。就見老楚從盤里接二連三,搛了好幾個。
明人想,老楚真是愛吃肉包子呀。上大學那會,他就愛吃。早餐不買三個,不算吃。但他每回吃,都多半吃了肉餡,大半個包子皮被棄置在桌上了。
有一次,被班主任老師撞見了,批評了他幾句,他爭辯說,這里的包子太沒味了,皮太厚,實在沒法吃,與他老家的沒法比。
老楚后來告訴明人,他在老家讀書那會,能吃上肉包子,那真是奢侈,每一口都吃得香噴噴的,哪舍得扔一點點呀。
這回鎮(zhèn)長家的肉包子,是老楚親點的,當然也是正宗當?shù)匚兜?。明人吃了一個,肉是難得的香,面也很有嚼頭,吃了真的齒頰留香,回味無窮。
老母親也在座,鎮(zhèn)長還叫上了幾位長者、鄉(xiāng)賢者,以示對老楚和明人的真切歡迎和尊重。
這一餐,吃得十分熱鬧和愉悅。將完未完之時,老楚接了個工作電話,走到了門外。這邊,大家忽然都沉默了,目光聚焦于老楚座位前的杯盞。
實在是太刺眼了,被吃了肉餡的包子皮,堆得與高腳酒杯可以比肩了。這可是老楚喜歡吃的,帶有家鄉(xiāng)味道的肉包子呀。
明人兩眼迷惑。再一看鎮(zhèn)長和桌上所有的人,目光也都是怪怪的,似乎是疼惜,又仿佛有某種不悅。再看老楚的母親,老人家困窘的模樣,仿佛犯了什么大錯似的。目光涌上了一層暗淡的云。明人佯裝上廁所,站起身,走出門外。他待老楚放下手機,和他咬了一下耳朵,當然也帶點責怪。
老楚憋紅著臉,說:“這,這,我感覺面皮不對味,就,就……”
當他們返回餐桌前時,都驚呆了:在座的人都站著,似乎正對老楚的母親勸說著什么,而老楚的母親腮幫子鼓鼓的,在費力地咀嚼著。
老楚座位前的那一堆包子皮,已不見了蹤影。
老楚的臉憋得更紅了,他羞愧地叫了一聲:“媽?!?/p>
老母親從唇縫里吐出幾個字來,雖有些含混,但明人和在座的人,都聽清了。她說:“兒,是媽不好,沒教育好你……”
二、楊柳彎彎
十月的上午,陽光暖融融的,小區(qū)河畔的那棵垂柳,在微風中輕輕搖曳。那位老婦人推著輪椅車上的男子,又出現(xiàn)在柳樹下了。
老婦人身材勻稱,衣著藍色碎花外套,穿一條藏青色直筒長褲,優(yōu)雅而精神。一頭花白的頭發(fā),和臉上的皺褶,才讓人看出年歲不小了。
她俯著身子,與輪椅上的男子,開始了慣常的語言訓練。她一邊大聲說著,一邊兩手還不停地比劃著。
明人站在窗口,可以聽清老婦人的聲音。她是在教男子:1加1等于2。男子的聲音含混遲鈍,嗯嗯啊啊的,回答得不無艱難。
明人看到過那男子的臉,嘴臉歪斜著,口涎時不時淌下。老婦人總是耐心地用手絹為他擦拭。
半年之前,他見到的那男子的臉,是另一番模樣:輪廓分明,五官端正,有幾分英氣。那身材也是屬于挺拔修長型的,給他的感覺是位成熟穩(wěn)重的中年男子。
也就是半年前,他聽鄰居說,隔壁單元的一個男子,五十歲左右,忽然中風了,樓內(nèi)的居民和小區(qū)保安都迅速援手,男子被迅速送到附近的醫(yī)院,搶救了幾天,總算把命保住了。
幾個月后,他就看見每天上午,陽光晴好的時候,這位老婦人就會推著輪椅上的男子,到河畔柳樹下,或教他說話,或給他講述著什么。微風徐徐,楊柳彎彎,老婦人不厭其煩,那神情也是慈愛溫和。
這位老婦人真不容易??!明人已知曉,老婦人已年過八旬,丈夫前兩年病逝。那中年男子,他的兒子,又突發(fā)腦出血,這是對她莫大的打擊。
男子患病后不久,小區(qū)物業(yè)還發(fā)起過一次慈善捐助活動,明人也捐了幾百元,還陪同物業(yè)工作人員把錢一起給這位老婦人。不料,老婦人婉拒了,她感謝大家的好意,說她用不著這些錢,還掏出了五千元給物業(yè),說把這些錢,一起用在更需要的居民身上吧。
老婦人輕聲細語,笑容款款。明人他們想勸慰的話,涌到嘴邊,也只能打住了。聽說她是大學老師,教哲學的,可以想象她年輕時,如楊柳柔美,婀娜多姿。
兩天前,他知道了一個真相。
那天明人到玉佛寺調(diào)研。在法師的引導下,來到黑銅觀音殿。法師說,這是幾年前新建的,當時寺廟正有這一計劃,要籌款三千萬元。有一位香客知道了,對住持說,她兒子做外貿(mào)生意,賺了些錢,要給她。這個殿,她就一個人捐了。明人察看了懸掛著的幾塊牌匾,沒見到捐贈人的姓名。法師介紹說,這位捐贈人說,不用寫名字。捐三千萬和捐三百元功德是一樣的。捐了,出了這門,就放下了。
法師很健談,了解到明人居住的小區(qū),眼眸一亮,說,那捐贈人和您是住一個小區(qū)的。前些天還來過呢。她兒子中風了。老婦人和她兒子的形象,立刻浮現(xiàn)在明人的眼前。
法師繼續(xù)說道:她兒子中風了,原來的生意無人為繼,大受影響,寺廟本來想給她籌點款,助她渡過難關。她堅決不要。她說,我是幸運的。兒子本來第二天要出國的,如果坐在飛機上發(fā)病,病情就一定會耽誤了,此是一;二是我雖然八十歲了,但身體健朗,能夠由我親自照顧陪伴我兒子,教他重新說話,也教他努力站起,是好事呀。
責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