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同說他特別喜歡那個女孩,前所未有的喜歡。我無法理解,就像無法理解他為什么喜歡他的歷任女友一樣。
他這次聯(lián)系我,是想托我在美國買一款香奈兒的包,送給他正在追的女孩。他還囑咐了一定要在某一個時間之前買到并寄到,因為那個女生參加畢業(yè)典禮要用。這個事除了明擺著的匪夷所思之外,還非常不劃算。香奈兒在美國的定價并不比國內(nèi)低多少,紐約稅率又高,他想追的那個女孩在澳洲,我買了以后還得加一大筆運費給她寄去。但是李同說這些都不用管,給他買到就行??赡苤挥羞@樣做才能表達他的心意,高定價加稅加國際運費,才體現(xiàn)他感情的價值。
不要覺得李同是個傻小子、冤大頭,我可是第一次見他這樣。事實上,我是第一次見他追別人。從小到大,他一向是個對感情無所謂的人,可是他越不在乎,就有越多的女孩向他示好。回想我們上中學那會兒,他就是校園里隨處能見到的那種男生,整天抱著籃球推著自行車晃來晃去,沒有煩惱沒有心事,就晃來晃去,晃來晃去??伤驼l都能成為朋友,不管是男生還是女生,尤其是女生。有些人你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認識的,但人家就能自然而然交上朋友。交朋友是種天賦,會的人不用教,不會的人學不來,這點我是從李同身上知道的,所以我在人生很早的階段就不再在這方面勉強自己。可我的父母反倒比較擔心我,他們還專門給了我一筆經(jīng)費讓我和同學出去玩。我十來歲就像后來人們流行說的和閨蜜去喝下午茶了,現(xiàn)在想來十分荒誕,人在將要長大成人但還是孩子的時候無論做什么都多少帶點荒誕。
2
李同和我學著大人的樣子討論愛情是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一個課間,他溜達到我這兒,在前排一個空位上朝后坐了下來。我們那時候還不知道人長大了以后其實就不再談?wù)撨@種無意義的事了??赡菚r候我們還小,以為對于大人來說這是頂重要的事。我們當然不會直接討論“愛情是什么”,雖然我們對這件事充滿好奇,但在那個年紀還沒有這么抽象的思維,我們就相互刺探對方喜歡的人是誰。
那時候我心里是有一個人選的。一切都源于一個瞬間。四年級的六一兒童節(jié),乍一說還真不習慣,長大了年年蹭過兒童節(jié),但真正過六一的時光已經(jīng)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了,上輩子的事總不好意思輕易提起。四年級的六一聯(lián)歡會,所有人都知道我要表演一個舞蹈節(jié)目,就像每年一樣。學校里的舞蹈老師用三倍的時間給我化了妝,演出服上的亮片是我媽媽前一天一片片縫上去的。那時候流行一種化妝品,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好像沒過幾年就消失了。它看上去就像膠水一樣,里面粘滿小亮片,用滾珠涂到眼皮上。我唯獨對這個東西印象深刻,是因為我不知道涂上它是丑還是美,唯一能確定的是它不是極美就是極丑。我身上一閃一閃的,眼睛上也一閃一閃的。那幾年突然流行起這些閃亮的東西,眉骨要打高光,還有白色的眼影,一切都在強調(diào)未來感,人們的眉毛眼皮都在為迎接新千年做著準備。
我頂著一身的亮閃,坐在太陽底下看節(jié)目。我記得有一次在劇院看舞蹈比賽,那些專業(yè)的舞蹈演員個個漂亮,再加上夸張的舞臺妝,每個人都像一朵明艷的牡丹花,開到最盛,再開就要爆炸了。我記憶最深的是,看見一個像是從敦煌壁畫里走下來的姐姐。她好美,我就遠遠地盯著看她化妝,直到她開始用眉筆為自己畫那種卷起來的鬢角……我嚇住了。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可能是假的。我留心看了她的節(jié)目,技藝精湛,舉手投足間嫵媚動人,但總是哪里有令我說不出的怪異和不安。
我坐在臺下想起這些事。眼前的節(jié)目沒什么意思。在學校跳舞比在舞蹈班跳舞輕松多了,在學校能跳獨舞,獨舞意味著你跳錯了也沒人知道。隨便跳。全校上千雙眼睛齊齊看著你,剛開始你還會覺得不可思議,習慣了你就只會認為這是應(yīng)該的。
在舞蹈班,老師教我們把胸挺起來,把頭抬起來,手要伸到最遠,腿要伸到最長,一定要傲氣,仰起頭來好像用你的下巴在看人。芭蕾講究的是控制。無論是你踮起腳尖還是把腿抬起,控制住,控制你的身體,就算你的腳尖再疼、腿再抖,忍住,堅持,這么一會兒就堅持不住了?控制住你的身體。落地一定要輕,你們是要把地板砸出個窟窿嗎?不要有聲音,控制住你的身體。轉(zhuǎn)的時候重心在你的頭頂前上方,找準重心你怎么轉(zhuǎn)都不會暈……練習練習練習,控制住你的身體,然后用你的下巴尖看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么要跳舞。我討厭舞蹈班的女孩子。我總覺得她們中的大部分人都理解錯了,老師只是讓她們在跳芭蕾的時候要傲氣,不是要她們每時每刻都用下巴尖看人。 可我又知道什么呢,我總在討厭和融入之間搖擺不定,或者說我既討厭她們又不由自主地學她們,既想學她們又忍不住討厭她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跳芭蕾。你練習練習練習,最終就為了能在舞臺上像沒花一點力氣一樣展現(xiàn)你用汗水和血水換來的那幾分鐘的優(yōu)雅和驕傲。
可我并不感到驕傲,我只覺得疼,因為忍不了疼我總是感到很吃力。我也不優(yōu)雅,我總懷疑我并沒有見過真正的優(yōu)雅,致使我對于這個詞本身都有點厭惡。
我坐在那等待上場,前面還有好幾個節(jié)目。我并不緊張,那是一段跳了無數(shù)遍的舞, 只是想想又要來一遍,就覺得多少有點無聊。這時有一個男生走過來坐在了我的后面。這是我真正想講的事情。抱歉前面說了那么多,終于到了我真正要講的部分。我們認識,他比我高一年級,因為學校的活動經(jīng)常見到,可能偶爾說過話?;蛟S這時候我后面有了空位,他就坐了下來。突然有一個人出現(xiàn)在你后面很近的位置,你會下意識回頭看一眼,人都會這樣。何況我的演出服是露著半截后背的,有一個男生坐到后面,我條件反射地扭轉(zhuǎn)過身去。我也不是要跟他打招呼,也可能想跟他稍微打個招呼,畢竟我們是認識的,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潛意識”這個詞,總之轉(zhuǎn)身看了他一眼。你猜我看見了什么,我看見了他不敢看我。他就緊盯著斜前方的地面,身體要定未定,好像不知道自己應(yīng)不應(yīng)該繼續(xù)坐在這里。我的后背一下燒了起來,頭腦中像被什么一擊,周圍的一切頃刻間消失,只剩背上和臉上又熱又涼。
后來好幾個節(jié)目的時間,我都陷在這種奇怪的感覺里面,并在想這究竟是什么。我沒有再回頭,我能感覺到他就坐在后面,好像自我懲罰一樣一直坐在我后面。
我不知道該不該給李同說這件事,不知道說出來他會怎么想,能不能理解這件事。我當時也沒想過來,后來的一年里,我的整個五年級,我和那個人在學校里碰過幾次面,但都沒有說話。我不知道是因為每當我們見面,就會有一種奇怪的氛圍出現(xiàn),還是只是我的感覺。再一年他畢業(yè)了,聽說他沒有去我們直升的那所中學。也就是說,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是這之后我才發(fā)覺那件事情可能意義重大。但意義何在,我還是說不好,我不知道該怎么對李同形容這件事。
我就讓李同先說。讓我來看看他喜歡的類型。那時候電視上的明星也總是會被問“喜歡的異性類型”,每一個明星都會被問,好像通過這一個答案就能立刻知道關(guān)于這個明星的一切一樣。那時候人們也總是說“異性”這個詞,因為觀念的改變,現(xiàn)在倒不太常用了。對于十二歲的小孩來說,“異性”是一個多么高級的詞語,竟然還有一個詞能概括所有與你有著不一樣性別的人。與你性別不一樣,就意味著一切都不一樣。你要是會說這個詞,你差不多就是一個大人了。
李同還要想一會兒,不知道是真的在想還是故意不說。過一會兒,他似乎想好了,就輕輕湊近我,雙眼盯著我,先笑起來,然后輕聲說了一個班里女同學的名字。
我對李同的不理解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我怎么也想不到他會喜歡她。倒不是那個女同學有什么問題,就是不可能,他們根本不可能。我從沒有見過他倆在一起玩,他們連朋友都不是。他為什么喜歡這種小小的,像小孩一樣的女生?
后來我也沒聽過他們有任何交集,這讓我覺得李同當時一定是在騙我。
3
上了初中,新千年的開始,伴隨著各種數(shù)碼產(chǎn)品的出現(xiàn),世界變快了也變丑了。
我終于可以不用學舞蹈了。舞蹈班最漂亮的那幾個都考取了舞蹈學院,她們已經(jīng)提前一步跨入成人的世界。初中規(guī)定女生一律短發(fā),除非有特殊情況。我也可以說我要學舞蹈,但如果全校只有我一個人留著長發(fā),經(jīng)過的人都會說你看你看,她是長頭發(fā),她是跳舞的。那太可怕了。我對頭發(fā)沒有執(zhí)念,讓剪就剪,只是剪完以后,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我完全不認識了。我變成了一個短頭發(fā)穿校服的普通初中女生。世界更丑了一點。
我和李同沒有被分到一個班。當我終于在路過車棚時迎面遇上了推自行車的他,我告訴他我有電子郵箱了。我興奮地告訴他我的郵箱地址,當場報出了那一長串數(shù)字字母加符號。我有點后悔取了這么一個郵箱名。他當時臉上也很興奮,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可能只是一個剛上初中的少年每天掛在臉上的常規(guī)興奮。終于可以騎自行車上學了,自行車是一個通往自由的工具,到了一定年紀才能擁有。我的家離學校太近了,順風的時候都能聽見上下課鈴聲。所以我沒有自行車。那些有自行車的同學一定有更廣闊的世界,他們想去哪里就能騎去哪里。
我們的班主任給我們講了“慎獨”的概念,她說你們已經(jīng)上初中了,不再是小孩子了。成為大人,最重要的就是“慎獨”,有別人看著的時候每個人都差不多, 但當你一個人的時候,你是不是也能像沒有人看著你一樣,做正確的事,做你該做的事,這是一個人面臨的最大考驗,也是將你和別人區(qū)分開來的最大因素。我覺得老師講得很有道理,并且,這也是我非常擅長的事。
我總覺著做正確的事容易,做該做的事容易,做不該做的事才需要勇氣。我們班有一個女生叫陳思思,她幾乎是我的反面,除了學習和我一樣好。她不甘于只做一個短頭發(fā)穿校服的普通初中女生。她把頭發(fā)留到剛好介于長發(fā)和短發(fā)之間。她在白色校服T恤下面穿著吊帶背心,到了下午的課間就嚷著太熱了脫下T恤。她讓好男孩做她的好朋友,讓壞男孩做她的男朋友。她周圍是一個以她為中心的小宇宙。我覺得他們好幼稚。她只是不甘心做一個普通女孩,想得到所有人的關(guān)注。我知道老師喜歡她和喜歡我一樣多,即便她做了好多老師說不應(yīng)該做的事。她們嘴上說著她不應(yīng)該早戀她不應(yīng)該做這么多令她們頭痛的事,但我知道她們是喜歡她的,因為她的學習成績是最好的。數(shù)學老師有一次和我談心,說我應(yīng)該感謝陳思思,因為有一個人和我競爭我才能一直進步。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和陳思思說過一樣的話,我只是在想,大人說的話到底應(yīng)該相信多少?我又該做一個怎樣的初中女生?
李同從來沒有考進過我們考場,當時每次考試都是全年級按上次考試的成績排考場的。課外輔導班也是按成績分班,好學生周末在一起學更難的英語、更難的數(shù)學、更難的物理。有趣的是,學生按照成績組成了一個個圈層,它把最不愿意待在一起的人捆在了一起,讓大家互相有個參考,有人和你競爭你才能一直進步。李同像被圈在外面一樣,我更少能看見他。想起我們小學坐同桌的時候,數(shù)學卷子做完了我們就在那對題,其實沒必要,為了那三分兩分的。老師搞不清我們誰在抄誰,總是朝我們這邊看。她越看我們,我們反倒越興奮。我們就偏要在那對題,好像考試不重要,我們之間的輸贏才最重要。他也有贏我的時候,我們輸贏各一半吧。所有人都相信男孩子只是貪玩,晚熟,等上了中學課程越來越難,他們就會輕輕松松超過女生。我希望李同不要再玩了,我們應(yīng)該有一樣的目標。
某一個周六,雖然大家來學更難的數(shù)學,但畢竟是周六,整個校園的氛圍是輕松的。人少了,學校安靜了,可是每個人心里都更加躁動。因為不是原本的班級,課間大家總是互相串門。我看見李同扒在我們教室門口,不知道他來找誰。這時陳思思剛好要出去,他叫住經(jīng)過的陳思思說了什么,然后他們倆就一起出去了。我坐在原地沒動。
那天放學,我走的時候李同還在校門口,他們班的幾個人每個周六中午都要在校門口集合,下午一起出去玩。他問我你們班是不是有個叫陳思思的,他說“陳思思”三個字的時候好像不確定是不是這三個字似的,非常陌生,但臉上又是藏不住的得意洋洋。我說是啊,扭頭就走了。
那個周末的語文作業(yè)是一張卷子,就像每周一樣。我已經(jīng)忘了那張卷子作文的題目是什么了,但不知為何,我心血來潮想要寫寫自己。我講了小時候練舞多么苦,如何遭到舞蹈班同學的排擠,邊寫邊哭,邊寫邊哭,我要把我這一生受到的全部委屈都寫出來。我需要把它們講出來,我曾經(jīng)想給我媽媽講,她只是讓我再堅持堅持,我曾經(jīng)想給學校的老師講,她們只當我是學校里最會跳舞的小孩如此受人矚目一定是全校最幸福的小孩。我想有一個朋友,我們可以交換所有的秘密,我們會是最了解對方的人,我們知道什么事情會讓對方生氣、難過,而我們絕不會對彼此做那樣的事。
周一,我懷著無比忐忑的心情把寫有秘密的語文卷子交上。那個時候,或者說交作業(yè)的前一天晚上,我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做脆弱。你把自己暴露出去,你就有可能受傷害,但是,你還是想要冒這個險。我想了又想老師看后會有什么反應(yīng)。她會找我談話嗎?她會在我的卷子上留言嗎?總之她會發(fā)現(xiàn)我并不是平時大家看到的那樣,我并沒有那樣強,也沒有那么驕傲。雖然她不是我的班主任,但她是語文老師,她一定能理解。
作業(yè)發(fā)下來了。我趕緊把卷子翻過來看。作文上劃了一個對勾,批了一個“閱”字。那天我發(fā)了兩個誓:一、我再也不會這樣寫作文;二、我再也不會理李同。
初中剩下的時間里,我真的沒再理李同。我猜他也看出來了,一開始還會和我打招呼,后來面對我他總是一副疑惑的神情,再后來他也不再理我了。我還是每周會查郵箱,從撥號上網(wǎng)查到寬帶上網(wǎng)。我想如果他給我發(fā)了郵件我就原諒他,只要一封郵件,不管他說什么。可是我的郵箱除了零星的廣告,始終是空的。
4
我常常想,心里什么都沒有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我肯定有過無憂無慮的時候,人在小時候都應(yīng)該是無憂無慮的,可當你有一天不再無憂無慮的時候,你就會忘了在那以前是什么感覺。這是個時間早晚的問題。我原本以為自己小時候就是個腦袋空空、只知道漂亮的傻女孩,多年以來我對童年的自己一直是這種印象。直到前陣子翻相冊,發(fā)現(xiàn)我以前也是有眼神的,那眼神甚至還有一點復雜。我簡直對自己刮目相看。太不簡單了,明明那個時候也沒什么值得憂慮的,不知道每天在瞎琢磨些什么。人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并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或者說成長。人的一生就是你挨過長長或短短的時間,只是一個時間長短的問題。
男孩晚熟,我不知道李同什么時候才能成熟起來,我懷疑他這輩子都無法成熟一點。我沒有青春期,我一直都想當個好學生。李同似乎也沒有青春期,他一直都輕輕松松地當著一個中不溜的學生。他做什么都很輕松,很輕易,我知道我心里是喜歡他那種勁兒的,那是我完全沒有的東西,更要命的是,那是你無法靠努力獲得的東西,這是個悖論。
可是,他輕易的作風也會顯得我這種人很可笑。高一的時候,等我思來想去還是要到他的QQ加了好友之后,他告訴我他有正式女友了,是他初中同班同學,這次是正式的,第一次,初戀,真的女朋友。
去你的女朋友。我問他喜歡她什么,他也說不出。那你們怎么就在一起了?他只發(fā)了個偷笑的表情。我還沒來得及解釋我為什么突然不理他了,也沒有告訴他當他不理我的時候我有多難過。那一刻,好像那些過往都不曾存在過,李同在我們相互不理睬的時間里,自己的生活有聲有色地展開,什么都沒耽誤。
我在省重點的實驗班,班里的學生是全省考進來的最厲害的人,雖然沒有陳思思了,但那些人每一個都比陳思思更聰明、更瘋狂。我當時覺得我那一年受了這輩子最多的打擊,在新學校沒有一個朋友,在班里都考不到前面,還沒有表白就被拒絕……我又要重新認識我自己,重新認識這個世界。
陳思思和我不在一個班,但我猜她也在經(jīng)歷著我正在經(jīng)歷的。已經(jīng)沒有人圍繞著她了,偶爾在樓道里看見她,她總是和他們班的一個女生形影不離。我知道不應(yīng)該這樣說,但事實上那個女生就是很丑,陳思思一定是故意選她的,用她來時刻映襯自己的美麗。
我高一下學期突然也有了一個無話不談的朋友。我已經(jīng)忘了我們是怎么認識的,可能是周末在省圖學習的時候。她是我初中的校友,臉熟,但以前從沒說過話。不是都說花季雨季,誰能想到人在十六歲的時候會這么寂寞。我把什么都向她說了,我告訴了她關(guān)于李同的事,這是我和誰也沒有提起過的。有一個人能夠與之分享這些真好,這顯得我不完全是一個傻子,或者不是世界上唯一的傻子。我還給她講了我在實驗班遭遇的挫折,我告訴她那簡直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們相約高二一起讀文科,希望能夠分到一個班。
到了高二,我們還是沒能在一個班。有一次課間,我倆經(jīng)過我原來的教室,語文老師正在講東西。如果說高一的班級還有什么是我舍不得的,就只有我的語文老師,她會講一些只有在她的課堂上才能聽到的東西。我和朋友說我們站這聽一會兒吧,她說你還是舍不得你的實驗班。
我突然意識到我們的友情是多么虛假。我甚至立刻想她一開始為什么要接近我。如果當時她換一種語氣,不是用那種帶有嘲諷的語氣,我還會不會反應(yīng)這么大?如果她用比如同情的語氣,比如開玩笑的語氣,說“你還是舍不得你的實驗班”?我發(fā)現(xiàn)那是一樣的,這不是語氣的問題,這句話本身就是錯的,她根本不明白我,她只不過是在用一般人的小心思揣度我,就像她根本不是我的朋友一樣。
原本的親密已經(jīng)讓我有點厭煩,可能問題就出在這份親密根本是建立在虛假的基礎(chǔ)之上的。我們就是兩個到了新環(huán)境無法適應(yīng)的小孩,隨便抓到了彼此,然后扮演我們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越演越起勁,互相加戲,變本加厲。可是,假的就是假的,早晚有一天會露餡。人真的很奇怪,你根本不可能假裝喜歡一個人。假裝喜歡可比假裝討厭難多了。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高中三年陳思思一直和她的小跟班在一起?;蛟S她們的關(guān)系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簡單,那里面一定有某種更結(jié)實更深刻的東西。又或許,她們只是假得更徹底。我也只不過作為一個外人一直在觀看她,揣度她。
高二的時候就聽說李同和他曾經(jīng)那么“正式”的女朋友分手了,我實在是不知道他一天天地都在干嘛,為什么他要把生活過得跟開玩笑似的。我每天上學放學坐的車都經(jīng)過他們學校,在那條街上,能看到許多穿他們學校校服的人,可是我一次都沒有看見過他。我也不能怎么樣,他早就已經(jīng)拒絕過我了。其實我一開始也沒要和他在一起,當什么男朋友女朋友那一套的,我知道那不可能,我自己都想象不出那個畫面。但那感覺就像,你每一次望向人群,你想找一個人,但每一次都落空。街上來來往往的都是與你無關(guān)的人,沒有人朝你這邊多望一眼。
5
我想象不出李同和他單方面如此喜歡的人在一起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景,他說得好像二十五了第一次遇到令他心動的人一樣。說想象不出其實也想象得出,他們在一起就一定很無聊。他會帶她去盡可能高級的餐廳,拼命問她喜歡什么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想要什么。不然還能怎樣。他追這樣的女生還能怎樣。我不知道李同小時候的機靈勁兒都哪去了,還是說人一旦動了真心,渾身的本事就都沒用了?
他開始在微博轉(zhuǎn)發(fā)一些抒情句子。我說你別轉(zhuǎn)那些了,都是騙文盲的。我不知道那些破句子是真的表達了他的心情,還是他其實什么都明白,只是想借用這些流行的俗套來騙騙小姑娘。人真的很奇怪,平時好像心里什么都沒有,可是真有了什么心情,想表達起來又那么難,自己已經(jīng)說不出什么了,只能靠轉(zhuǎn)發(fā)別人胡說的。
上了大學后,我們見過一次面。那是有一年的圣誕節(jié),我實在不記得我們?yōu)槭裁匆娒媪?,好像是他說他搬家到我的大學附近了。當然,朋友之間見個面,也不是非得需要一個理由。但我們不是那種會輕易約出來吃喝玩樂的朋友。這或許是一個慣性。如果我們認識的時候不是小孩子,可能就會按照大人的方式來往。但我們原本是兩個小孩,小孩永遠生活在夾縫中,小孩之間的交往好像也總是偷偷摸摸的。當沒有東西壓著你的時候,你只當頭頂?shù)氖^還在。
我早就記不得我們那天晚上都聊了些什么。我就記住了自己全身輕飄飄的感覺。餐廳里燈光很亮,空氣中充滿了人造的節(jié)日氣氛。窗外是馬路對面的大教堂,每年圣誕夜都會舉行大型的彌撒活動。我一次沒去過,聽說人太多了根本擠不進去。這天來餐廳的要么是家人要么是戀人,排隊開心吃下定價離譜的圣誕套餐。我們是兩個沒有關(guān)系的人,夾在熱鬧的人群中吃兩份常規(guī)餐。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那天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是異乎尋常了。我們又重新坐在一起了,就像很久以前他來到我的前排朝后坐下。
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事,那天整個有點超現(xiàn)實。好像中間那些年都不存在一樣。可是,我看著眼前的他,那個形象又是疊加的,從小孩一直到長大成人。我不停地找著對比著,看他哪里還沒有變。
我就記得那天他說小時候大家不該說他聰明的,他真的把自己當一個聰明孩子一樣過,一晃,長大了,完蛋了,發(fā)現(xiàn)被騙了。我記得這個是因為我覺得我一直在當薛寶釵,而薛寶釵是不被喜歡的那個。他突然說了這個,我好像有點意外被平反的意思,可是這又有什么用呢,薛寶釵仍然是不被喜歡的那個。
上了大學這兩年,他的情況我基本了解。我總是找他問,問他最近怎么樣。但我卻很少說自己的情況。不知道為什么我很難開口說自己。這倒也不是面對他我才如此,我就是一個很難開口直接談?wù)撟约旱娜?。那兩年是博客的時代,特別流行寫那種不停按回車鍵分很多行但是又不能叫詩的東西。我可能寫了很多那種東西。有太多的感情需要抒發(fā),找不到男朋友的失落、找到男朋友的欣喜、失去男朋友的傷心、找到男朋友的欣喜……就總愛發(fā)一些模棱兩可又自認為深奧的句子,想讓人看懂又不想讓人看懂。李同肯定是看見了,可他從來也不問。要么是不好意思開口問,要么是根本不關(guān)心。我想兩者都有吧。
那天吃完飯,我和他往馬路對面的學校走,他回家也順路。和我們一起過馬路的還有好多捧著蘋果往教堂趕的人。我似乎還需要提醒自己一下,你已經(jīng)是一個成年人了,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那時候我倒也沒有什么具體的想法,我不知道我們還要去哪兒或是就此分別,不知道下次什么時候再見。但我也不好開口去問他的想法,如果問了好像我在提要求似的。我不想拖著他,好像他需要陪我做什么,需要在我身上花時間,如果他不想的話就真的不需要。
到了學校門口,他說他要跑回家了,憋著一泡尿呢,快憋不住了??此钡臉幼樱艺f你趕緊走吧。他整個就倉皇逃跑。大概我到宿舍沒多久,他就來了短信說到家了,看來真的跑得很快。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件事好像還挺傷人的。但是在當時我確實沒有感覺到什么,雖然有點沒意外,但這完完全全是他能干出來的事。如果你覺得這都算傷人,那他干的什么事情不傷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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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堅尼街地鐵站出來,眼前開始出現(xiàn)中國字,路上人來人往幾乎都是黑眼睛黃皮膚。這個地方和你長大的地方有點像,但又不一樣,并且像與世隔絕了一樣保留著很久以前的樣貌。對我來說,中國城像是一個憑空而來的虛構(gòu)的地方,這種平行世界般的時空錯亂,才會讓你真正意識到你已經(jīng)離家很遠了,遠到你沒辦法輕易回去。
和同學們來吃頓早茶就算過春節(jié)了。桌上除了交流八卦,聊得最多的就是實習和畢業(yè)去向。大家要么急著實習找到能給工作簽證的工作,要么抓緊修完學分拿到碩士學位回國。我有點插不上話,因為我實在沒想好到底該干點什么。有目標的人和沒目標的人各有各的焦慮,不知道哪種焦慮更難熬一點。只是沒有想到,我變成了一個失去目標的人。
李同已經(jīng)工作了,一天到晚很忙的樣子,加上十二小時的時差,我們已經(jīng)很難湊到一起說點什么了。我之前一直拖著沒給他買那個包,一是這學期課業(yè)很忙,二是我總還是覺得這件事不可思議,寄希望于過段時間他能自己冷靜下來。有一天我正在上課,他突然發(fā)來微信問我給他買了沒有。得到我否定的回答后,我感覺到他有點生氣,但還是盡力保持著平靜和積極的態(tài)度,讓我盡快幫他把事情搞定。后來我還是照辦了,跑到第二家香奈兒終于找到了那人要的那個款式。為了趕上時間,還用了特別貴的一種快遞方式寄走了。我覺得在多花了好多運費這件事上我也有責任,不過后來李同說趕上了,感覺他是真的挺開心,那我也覺得就還好,他愿意就行。
吃早茶的時候我和同學提起這件奇葩事,她們也無不被李同的真心感動,感嘆去哪里還能找到這樣的男孩子。有一個同學問了一句他給你錢了吧,聽到我說還沒有,她們紛紛表示驚訝,因為一般默認代購這件事是先付錢的。
她們不明白我和李同的關(guān)系,我也無法三兩句和她們說清楚。不過,既然她們都是一致的懷疑態(tài)度,這難免也讓我在心里產(chǎn)生了一點動搖。我第一次去問了李同什么時候能把錢給我。他讓我再給他一些時間。我不想去要錢,我不想看他窘迫的樣子。但要錢這事會上癮,當你不知道該和他說點什么的時候,你就去要錢。他一次次找各種說辭不能給我,就一次次更讓我覺得他是在耍我利用我。我知道我的心態(tài)在一點點發(fā)生變化,直到一年后他把錢給了我。收到他轉(zhuǎn)賬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更希望的是他永遠不要把錢給我。為什么要為了一個破包搞成這樣。
我在林肯中心看了人生第一場芭蕾舞劇,紐約芭蕾舞團的《天鵝湖》。一開始還能忍住,后半程幾乎是哭著看完。周圍的人都感到奇怪,為什么看個芭蕾舞都能哭成這樣。問題是當你知道那有多難的時候,你才會知道他們跳得有多好。輕盈曼妙,就像沒有重力一樣。僅僅就是看到了他們高超的技藝,單純?yōu)檫@個嘆服到泣不成聲。我知道我永遠不可能那么好, 但是最美好的就在眼前,你知道它是存在的。這,還不夠嗎?
【作者簡介】宿穎,曾任圖書編輯,現(xiàn)自由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