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們幾個老鬼,老曹、老常、老張和我,年齡相仿,經(jīng)歷相似,干了一輩子農(nóng)村工作,陸續(xù)到站,從科級崗位退休。相約每周打幾次牌,一下午諞嘴喝水打升級,職務是升不上去了,游戲里上上下下圖個樂呵,小縣城能熬到科級,也難得,人得知足。老常和老張是一家,我和老曹是固定搭子,我出牌隨意,老曹卻較真,有時張大眼睛瞅我。老常和老張就笑出聲來。這幾天升級是打不成了,三缺一,老曹的心病犯了,三人只好打打爭上游,邊出牌邊聊天。
老張說:“前一段,我看老曹就不得勁,走不了幾步就邁不開腿了,憋悶得喘不過氣來,在市中醫(yī)院住了半個月,癥狀也沒緩解?!?/p>
老常說:“聽說來,前幾天到省城發(fā)現(xiàn)心臟主動脈上有7處堵塞,有的已堵了90%,去北京阜外醫(yī)院搭橋去了。他這個病也有些年月了。”
我說:“少說也十年了,1997年就確診為冠心病,大夫讓住院,老曹不當回事,在醫(yī)院輸了兩天液,就出院回家了?!?/p>
爭上游也沒啥意思,三個人不來勁,早早收攤,各回各家。一路上,老曹的事在我腦子里演起了電影。
老曹的童年是困苦的,兩歲上父親病故,成了沒爹的孩子。沒幾年又遭遇分家,他祖母和大伯一家子把這孤兒寡母五口人硬生生給推了出去,這一家可咋難活來?短缺口糧的時日,大部分是靠他外祖父家接濟。再欠缺時就憑母親向街坊鄰居借糧周轉。往往是吃了上頓,下頓還不知該向誰家去借。老曹17歲初中畢業(yè),回村當了12年農(nóng)民,還在村主政了9年,他這段經(jīng)歷倒是比我們幾個坎坷。再后來,到公社、鄉(xiāng)鎮(zhèn),當干事,當書記,再到城里當局長,大家就基本沒啥區(qū)別了。
老曹病愈歸來,我們幾個又聚了一次。這回老曹明顯變了,矮矮的個頭和清瘦的身材好像打了雞血,說,鬼門關上走了一遭,更覺得人生短暫。咱們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你看看現(xiàn)在,不少村莊就剩下老人和兒童了,好好的土地撂荒了,我看著心疼。想寫一本書,把咱們60年來的農(nóng)村工作、農(nóng)民生活、農(nóng)業(yè)發(fā)展寫一寫。這不明擺著心病才去,又添新病。
老張說:“寫吧,只要你高興。”
老常說:“身體要緊,慢慢來,不敢太勞累了。”
我這人嘴損,勸他:“老曹,不要命了?咱幾個老伙計,活一天高興一天,別做那個吃力不討好的事了!”
老曹笑笑:“也是個樂趣,我試試吧。撲克你們再找個人手,以后我就不打了?!?/p>
看看,連牌也不打了,這個老曹真是何苦來哉,端著定陽城的碗,操著先農(nóng)壇的心。出了趟遠門,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
隔三差五,老常、老張常常爆料:老曹找人座談來,找人核對資料來,忙著呢!一個初中生,寫什么書,書是那么好寫的!我倒是“老三屆”的高中生,曾幾何時也算縣里機關數(shù)一數(shù)二的筆桿子,我都不敢寫,老曹真不知道自己吃幾碗干飯了!
第二年,老曹拿出了《農(nóng)桑記》第一卷,讓我過目,說要開座談會。我大概翻了翻,挑出三五十處錯別字,交給老張帶去:“會議我就不參加了,最近頭疼,代我給老曹捎句話,就說還行,讓他注意身體?!?/p>
后來又寫了二卷、三卷,我也懶得給他看,不想給他挑毛病了。聽說老曹又病了,我對老張講:“都是自找的,寫書又寫出心病來了?!崩蠌堈f:“沒想到老曹寫上癮了,聽老常說,又開始寫四卷、五卷,怕是一百多萬字打不住?!焙吆?,老人家咋說來,懶婆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能有個好?我心里嘀咕。
誰知老曹這一寫就是十年,總算快寫完了,聽說他最近有點心衰。他雖然不聽我的話,我也有些年沒去他家了,他病了,老哥們總該去眊瞭一番。一進門,看到書桌前老曹背后墊著靠墊,胸前塞個暖寶。面對著兩個巴掌那來大的平板電腦,手指像一支箭,在小小的屏幕上來回穿行。不會五筆也不會拼音,只能一筆一畫地手寫。老曹的腰更彎了,越發(fā)像個蝦米。我一股子眼熱,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伙計,不易呀!”
老曹的書印出來了,送了我一套。我靜下來看了一周,挑不出啥毛病,第一卷有點意思,二三卷略有波瀾,四五卷出乎意料。是自傳,是家史,是村史,是鄉(xiāng)鎮(zhèn)史,更是當?shù)剞r(nóng)業(yè)史。
憋不住和老張、老常交流。
老張說:“沒想到,老曹能寫得這么好,原先看初稿,光看見毛病,沒瞅出好。這回毛病一除,露出好來了。”
老常說:“不光咱說好,咱縣的老書記,還專門寫來賀詞。老吉,你給老書記寫過材料,老漢可是眼高得很哪!”
老書記是我的伯樂,只夸過我一次。說話間,老書記的電話來了:“老吉,你狗小子這十幾年做甚來?你看看人家老曹,當年趕不上你的腳后跟,現(xiàn)在連大學教授都驚呼了不起,你的筆桿子難道銹了?”罵得我出了一身水。
【作者簡介】冀成武,山西省作協(xié)會員,介休市作協(xié)副主席,曾獲晉中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