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頰、背、腹、翅、尾全深黑,喙、趾淺黑。黑得無雜色,無翅斑。全黑的鳥,難得一見。但我常見。我稱之黑尾水鴝的鳥,現(xiàn)在,正擺動著尾巴出現(xiàn)在我眼前——站在馬溪河中的一截枯枝上。2022年2月7日,新春初雪,大茅山峽谷白皚皚一片。雪覆蓋了所有的樹冠和樹枝,即使是河邊光禿禿的針葉林也是積攢著經(jīng)過樹梢的每一片雪。樹,懂得春雪的珍貴,不會輕易讓雪直接墜入冷澀潮濕乏味的地面。
露出河面的石塊也是如此。石塊成了雪團。其實,馬溪流著很少的水,春雨尚未來,干涸著,石塊大部分裸露出來,河床也就成了雪床。既然是溪,很少的水也是水,溪水潺湲,在雪團下咕嚕咕嚕作響,清清爽爽,輕輕快快。我不是看到水在流動,而是感覺到水往低處淌。水聲曼柔。在水潭,無石塊,卻有秋日殘留下的枯枝,大拇指粗,五尺長,橫斜在潭面上。黑尾水鴝在枯枝上,橫移著鐵色的腳,雪粉被爪趾扒落。腳移動一下,雪粉落一撮。雪粉輕輕渺渺散開,落在潭面,軟化下去,雪入水,被水窩旋走。雪不見了,或者說,雪蛻為水一樣的無色,化作一片片的水。黑尾水鴝在啄樹枝。啄樹枝的皮,也啄樹枝上的苔蘚。苔蘚還沒完全生出來,只有一層薄薄的灰綠色苔衣。苔衣網(wǎng)格化,黏附在濕氣泡透的枯枝上。
“咕嘀嘀,咕嘀嘀。”輕鳴兩聲,黑尾水鴝飛走了。它飛到了河邊一塊方桌大的平石上。石上鋪著一層雪,平平整整,看起來,像一箱白豆腐。落下時,它的翅膀彈起了不多的雪。雖不多,但恰好可以落滿它的背部。它上下地擺動尾翅。它不是試圖抖落雪,而是習慣動作。它喜歡擺尾,略仰著頭,顯得神氣活現(xiàn)。它太黑,如一塊炭落在雪面。它在啄雪,啄得飛快。它不是吃雪止渴,也是一種習慣動作。它似乎很忙碌,其實無所事事。它在玩一只鳥的游戲:擺尾、啄喙。鳥比人更懂得自得其樂,鳥比人更專注于快樂。
我站在溪邊,已有一個時辰了。黑尾水鴝在平石和枯枝也玩了一個時辰。我早有準備——它玩多久,我就看多久。它的目的是玩,我的目的是看它玩。其它的鳥都倦于樹上。雪覆蓋了地面,無處覓食。松鴉和塔尾樹鵲在落羽杉的樹杪上長叫。“嗚啊,嗚啊。”“咭啊咭啊?!彼鼈兊慕新?,加深了峽谷的寂靜,使得山野無比空闊。幾個山民縮在屋檐下,烤著炭火。他們的衣服紅紅黃黃綠綠黑黑紫紫藍藍。他們離我較遠,他們的說話聲在我聽起來,和鳥叫一樣,讓我捉摸不清,但親切,冒著柴火的氣息。
“你是一個傻子,看一只鳥也看得到一個上午,還不回去啊?!蓖閱疚摇?/p>
我離開了溪邊,黑尾水鴝也離開了枯枝,呼嚕嚕,飛往溪邊的一棵木姜子樹上。木姜子樹太細,連雪積的空余都沒有,只容得下一只小小的黑尾水鴝在枝頭搖晃、輕墜。
我說我常見黑尾水鴝,是因為我常去山區(qū)溪邊河邊溜達,是因為它只出現(xiàn)在山區(qū)溪畔河畔。在其他地帶,我從來沒有見過它。我四季都見過它。我確定它是留鳥,棲息地為海拔1400米之下的山區(qū)開闊溪河之畔。它不是林鳥,我在山林沒見過它。
之前,我沒有留心過黑尾水鴝。2018年夏天,我在饒北河畔溜達,見一只黑尾水鴝吃水蛉,很是驚奇。水蛉是一種水生昆蟲,幼蟲寄生在淡水海綿上,成蟲淺灰褐色,有兩根黑觸須。水蛉“罩”在水面飛來飛去。達數(shù)千數(shù)萬只水蛉成群。黑尾水鴝來回穿梭,啄食水蛉。它從一塊河石舉翅跳起來,扇動著翅膀,輕巧地斜沖上去,扇亂蟲群,啄水蛉,回到河石吞食。它數(shù)十次跳起來,一邊飛行一邊啄蟲。起初,我還以為金腰燕,飛得那么靈巧,可細看之下,竟然是一種陌生的鳥。
饒北河有兩支主要支流,一支發(fā)端于靈山,另一支發(fā)端于華壇山。兩條支流在鄭坊鎮(zhèn)匯流,稱之饒北河。河之上游,有河灣約2華里長,洋槐茂密,矮柳婆娑,芒草繁盛,是鷺鳥、紫水雞、黑水雞的棲息地。我每個月都會來這道河灣觀鳥。見了黑尾水鴝,我來得更多了。
黑尾水鴝是獨來獨往的鳥,覓食范圍非常小,僅限于水面與河畔。它吃蟲卵及幼蟲、成蟲,吃蝸牛、蜒蚰、蚯蚓等軟體動物。河邊朽木長滿苔蘚,它啄苔蘚里的蟲吃。它不甩嘴,也不磨喙,啄食頻繁且速度快,也不停下來觀察四周。很多小型鳥類,如麻雀、褐頭雀鹛、綠背姬鹟、暗綠繡眼鳥、畫眉、煤山雀、沼澤山雀等,吃幾口食,停下來,觀察周圍動靜,然后繼續(xù)吃食,如有危險,立即飛走。它們邊吃邊鳴叫,似乎在談論“美食問題”。它們抑制不了吃食的興奮。吃食,讓它們無比快樂。大地是它們無邊際的食盤。吃飽了,它們也叫,似乎在以歌聲慶祝。且體型較小的鳥類,愛結群外出、覓食,群飛群落。尤其鶯科、山雀科鳥類,數(shù)十只、數(shù)百只為群,飛過蘆葦?shù)?、稻田、草甸,蔚為壯觀。
但黑尾水鴝很少發(fā)出鳴叫。飛行時它不鳴叫,吃食時它也不鳴叫。它站在河面枯枝或河石上,望著流水散開尾翅成扇狀,上下抖動擺尾,像搖起羽毛做的船槳。它就是一葉“獨木舟”漂在水上。水在流啊流,流不盡的水。它搖啊搖,日出搖到日落??吹絿W嘩的流水,它激動,它興奮。它多像個逍遙客,戴黑冠,穿黑衣,套黑靴子,獨坐孤舟任水流。在行將飛離時,它發(fā)出了“咕嘀嘀,咕嘀嘀”的啼鳴。啼鳴輕快、空靈,如葉笛并風撫弄。
4月,黑尾水鴝活躍了起來,清晨就棲在水面枯枝或斜在水面的樹枝上,咕嘀嘀地叫。早晨叫,傍晚也叫。它邊叫邊擺動扇形尾翅,頭仰著。叫了幾天,來了另一只黑尾水鴝。原來,它求偶了。它擺尾的動作略顯夸張、幽默,但優(yōu)美而靈巧。它像一個冰上舞者,假如水面比喻成冰面的話。舞者提著皺褶的裙擺,轉(zhuǎn)一下身姿,挺胸收腹,仰臉垂額,隨著流水的節(jié)奏,開始旋舞。兩個舞者時擁時離,邊舞邊唱。流水的節(jié)奏,就是時間的節(jié)奏。太陽下山來了,它們雙飛雙棲。
它們開始在堤岸石縫或芒草叢或石壁的藤蘿之下,營造愛巢。它們開始了“男耕女織”的幸福生活。它們銜來地衣、干草,編織溫暖的家(盡管是臨時的、狹小的),巢室墊以棉花、羊毛、草葉、羽毛等溫軟之物,過起了和睦生活。愛巢杯盞狀,巢室深、巢口小。巢懸掛在石壁或芒草稈上,如一個圓口蒲袋。
卵長圓形,淡綠色,有淡赭斑點。育雛14天,幼鳥離巢,雄鳥也離巢。最是無情浪蕩客,頭也不回,天涯拜別。
在多處山中溪或河,我都發(fā)現(xiàn)了黑尾水鴝。在五府山的甘溪,在武夷山的桐木江,在橫峰的葛溪,均有黑尾水鴝出現(xiàn)。在山澗,卻沒發(fā)現(xiàn)過。
一日,我去大茅山腳下的瑞港河,見到了黑尾水鴝。瑞港河在瑞港村前有一個半圓口的河灣,河寬約30米,水流平靜。水靜則深,像深藏不露的人。河畔長了密匝匝的剛竹、藤蘿和灌叢。高大喬木林之下,隱約可見深處人煙。一座老公路橋通往河洲。黑尾水鴝在河壩上,啪啪啪地疾走。我下了松林,見黑尾水鴝在追逐一只尺蠖。它吃了尺蠖,飛到橫斜在水面的一截木樁,咕嘀嘀叫。此時是仲夏,河面飛著很多昆蟲。它從木樁跳起來,飛逐昆蟲,空中截殺。我發(fā)現(xiàn),黑尾水鴝捕食后,會回到飛起的木樁。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它為什么覓食范圍那么小,僅限于百米之內(nèi)(一般在河面附著物與河畔石塊之間)。它是一個守候獵物的“獵手”,但不守株待兔,獵物一旦出現(xiàn),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截殺。
河,是昆蟲的生命起始之地。蟄居在河邊,以昆蟲為食,是何等智慧。我沿著河灣溜達,看見了7個黑尾水鴝的鳥巢。鳥巢掛在剛竹上,被竹葉遮著。它把竹葉當作了屋頂。巢與巢之間約80--100米間距。我在想:黑尾水鴝是否有領地意識?
領地就是主權。主權是不可侵犯的。國家如此,動物也如此。很多動物具有領地意識,別說獅虎狼豺熊豹等猛獸,環(huán)頸雉、布谷鳥、鷓鴣等鳥類也有,枝葉蟻、胡蜂等昆蟲也有。有領地意識的動物,必好斗。主權是斗出來的,必以命相搏,以一方敗逃而結束。
但我并沒看到黑尾水鴝與別的鳥相斗。
倒春寒還沒散盡,油菜花開了。一年,最冷天是倒春寒。微雨不歇。雨帶來了深宮之寒,也拉開了初春景明的序幕。草返青,河泛潮。我再也坐不住了,徒步去暖塘。暖塘是洎水河邊的一塊淤沙地,沒什么可看的。但一個“暖”字,讓我怦然心動。我沿著五四大道走,可領略洎水河最寬闊的河面及兩岸風光。洎水河從新營鎮(zhèn)流淌過來,在暖塘拐彎,向西而流,形成一個大河灣。河灣平坦,被芒草、茅草占領,氣象開闊。而暖塘至新營,有一條長約2華里的河岸,尚未耕種,長滿了桂竹、苦竹和灌木、喬木及茅草。有混雜林的河岸,通常是烏鶇、紅嘴藍鵲、黃嘴藍鵲、烏鴉、喜鵲、長卷尾、蘆鶯、葦鶯、強腳樹鶯、扇尾鶯等鳥類雜居之地,也是黃鼬、山靈貓、野兔出沒的地方。
河岸開了零星的油菜花。這是野生的。在初春冷澀、素瑟的曠野,油菜花顯得更奪目更怒放一些,相當于季節(jié)的鬧鐘,在警示:春潮已至,鳥可孵卵,魚可洄游。事實也是如此。在暖塘至胡家的河岸,我看到了5個小??家族在河中覓食。它們以家族群出游,三五只,游在淺綠色的河面。這是魚肥美的季節(jié),也是冬候鳥補充食物的緊要時間節(jié)點。它們要吃得肥肥壯壯,回到北方。
我也看到了6只黑尾水鴝。它們分散在各段河岸,擺尾、啄食。以我多年的觀察,黑尾水鴝貼地面或河面飛行,很少高飛,也不點水。在水域生活的鳥(非水鳥),大多有飛行點水的習性,如點水雀、燕子。有的鳥以魚蝦螺蚌及水蟲為食,如藍翡翠、河烏、燕尾等。有的鳥卻不叼魚,鶇科水鴝屬鳥類就是這樣,以昆蟲、軟體動物、草籽為食。我沒發(fā)現(xiàn)黑尾水鴝吃草籽。它吃螟蛾、金花蟲、隱翅蟲、蝽、蟋蟀、瓢蟲、天牛、夜蛾、石蠶、叩頭蟲、襀翅蟲、葉蜂、蠅、蟻、虻、步行蟲、葉甲、金針蟲,以及蝸牛、蜒蚰、蚯蚓。黑尾水鴝并不懼人。我站在它身邊,它照樣追著蟲子吃,啪啪啪地急走。
我沒有捉過黑尾水鴝,也沒有量它的體長、稱它的體重,更沒有解剖。我都是近距離觀察。它的體形和體長,與紅尾水鴝差不多。這都是目測。它的學名是什么,我無從知道。我查閱了《中國鳥類大圖鑒》(重慶大學出版社,2015年5月第1版,2018年1月第二次印刷)、《中國鳥類圖鑒》(商務印書館,2018年6月第1版)、《湖南鳥類圖鑒》(湖南科技出版社,2019年1月第1版)等工具書,以圖比對,均無此鳥資料。據(jù)我觀察,依據(jù)它的飛行和覓食行為、形態(tài)特征、生活習性、棲息環(huán)境、繁殖方式,我把它歸類為鶇科水鴝屬。羽色通體全黑,命名為“黑尾水鴝”。是我個人為其命名,并非科學命名。這是普通的鳥類,鳥類學家或許早已發(fā)現(xiàn),只是我沒查到資料罷了。
我請教鳥類攝影家肖輝躍老師。肖老師說,很有可能是紅尾水鴝的亞成體,或是紅尾水鴝的黑化,不過這種情況很罕見。
罕見,就是稀有。
有意思的生活
冬月,大茅山降了一場雪。山下的人早晨開門,抬頭一望,山腰之上一層白。
山腰白似魚鱗云,越往上,白越厚,山頂白如高層云。馬溪在雪層下咚咚湍流。闊葉林在沙沙響:風搖動樹木,樹丫嚓嚓嚓,雪傾落。白茫茫的山川陷入冗長死寂。低層云壓在山巔,一片死灰色。梧風洞(高山地名)被雪覆蓋,溪中巨石積了米糕般的雪。雪層有一個個氣孔,滲出水,雪面不知不覺地往下塌陷。溪灘堆著三個巨大的雪人,戴著帽,穿著紅衣,像圣誕老人。我抱起雪捏團,如一個白饅頭。捏一下,雪咔咔響。我捏了20個雪團,帶下了山。
山下并沒下雪。某些事物,只存在特定的海拔高度上。那是一條看不見的生死線。雪團收入土甕,待融。雪水藏熟的東西,特別好吃。我制過咸鴨蛋。咸肉的鹵汁和雪水兌在一起,藏草鴨蛋,壇口以黃泥裹實,等第二年端午開壇,撈出鴨蛋,溫水洗凈,微火蒸熟,剝蛋,掏蛋肉吃。蛋黃外質(zhì)灰黑,內(nèi)質(zhì)紅黃,冒出油汁。蛋白細膩雪白,入口即化,不咸不淡。雖是端午了,鹵水冰寒。有人傷風痛喉,或牙齦出血,或口舌生瘡,喝半碗冷鹵水下去,瘡痛全消。雪水兌出來的鹵水,存放在陰涼的室內(nèi),十數(shù)年也不變質(zhì)。
作家喬葉寫過一個小說《最慢的是活著》,寫老去的先輩和先輩的精神。對于活著的我等,最慢的不是活著,而是吃一碗雪漿水蘿卜或白菜。慢,有可完成的希冀。慢慢等,慢慢盼,一切都水到渠成,不勉強不癡妄。
朱潭埠的齊師傅送來一簸箕白蘿卜,說:霜后的蘿卜特別甜。我看著裹滿黃泥的蘿卜,早晨積在心頭的煩躁煙消云散。蘿卜像個棒槌,蘿卜頭尖尖,無裂縫(沒有膨化),蘿卜葉油綠筆挺。我一邊選蘿卜,一邊和他說話。他和我年齡相仿,精瘦,額門有些塌,一口煙牙。他是一個熱情的人。選了蘿卜,我送給他一罐蜂蜜。他也很客氣地收下,說:年底了,我要殺年豬,請你來吃殺豬飯。
說起這個齊師傅,還真有點意思。有一次,我去四十畝(山中地名),一個在山邊挖地的人叫住我:教書先生,過來抽煙。我應答了一聲,下了樹溝,見一個中年人坐在破(木料)馬桶上抽煙歇息。菜地夾在楓樹林和針葉林之間,很難被人發(fā)現(xiàn)。楓葉還沒枯紅,但葉尖卷曲了,洇出淡淡黃色。菜地有半畝之大,還沒栽種。我經(jīng)常去四十畝,穿一雙黑皮鞋,戴黑太陽帽。在地里干活的人,只知道我是外地人,至于我是干什么的,他們一無所知。挖地的人誤以為我是附近學校教書的。這個人就是齊師傅。他說:這塊地好,引水方便,泥層厚,種蘿卜種白菜種菠菜種大蒜,都很來事。
我便幫他挖地。挖了半塊菜地,我手掌生痛,紅辣辣,掌面起了好幾個大水泡。他便笑話我:拿粉筆的,還需要勞動改造。他打蘿卜秧了,我去看;他選蘿卜秧栽種了,我也去看。我說,你出蘿卜了,我要吃兩個。沒想到,他送了一大簸箕來。我送他出了門,發(fā)現(xiàn)自己有很長時間沒有去四十畝了。一陣冷雨一陣白霜,冬月駕著北風的馬車來了。我換了鞋子,去四十畝,開荒的山地長出了青翠的油菜,楓葉已凋零,楓香樹林空蕩蕩。高山上的落葉喬木林,黑灰色。北風收割了落葉,收割了枯草。我的心有些發(fā)緊。山色荒蕪。時間留給每一個人,是那么有限,也倒逼著萬物生靈踏著節(jié)律的步驟更替。
日朗樹垂。我給蘿卜剁頭,洗凈,切成條狀,曬在陽臺圓匾上。三塊圓匾曬得滿滿的。剁下的蘿卜纓(蘿卜頭的部分莖葉)也洗凈,曬在陽臺地面。每日中午,我給它們翻翻身,透透氣。透氣足了的蘿卜,不陰水,不軟塌。曬了三天的太陽,蘿卜皺皮。我打開土甕,雪團已融化了,足足有半缸雪水。我撒了半碗鹽下去,把蘿卜條、蘿卜纓、洋姜、紅辣椒、青白菜,捂進甕里,蓋上竹匾,壓上兩塊河石,蓋上缸蓋。菜藏在漿水里,叫水藏菜。
蘿卜有很多吃法,糖醋涼拌蘿卜絲、炒蘿卜片、蘿卜絲生炒牛肉、蘿卜煮排骨、咸肉干鍋蘿卜片等等。霜后蘿卜賽人參。這是贛東北鄉(xiāng)間的說法,說蘿卜很通氣,滋補五臟。當然,入味之美、爽口之趣,還是揉蘿卜和雪漿藏蘿卜。
揉,是一個溫情、親密的動詞。我們不讀“róu”,讀“rou”。讀音的變化帶來了詞義的延伸:搔癢、撫摸。動作的程度(力度)變輕(?。┝恕H啵╮óu)帶有一股粗暴的蠻勁,干預是主動性的。揉(rou)是相悅,是情愛的一種表達。我把剩下的蘿卜,切條,用鹽巴揉起來,曬在朗日下。
曬蘿卜,需擇有風的朗日。有太陽了,蘿卜才不會霉變,才不會陰水;有風吹曬,蘿卜不會發(fā)黃,鹽分被充分吸收。蘿卜,早中晚我各揉一次。我捧起蘿卜條,合在手心,輕輕摩搓,摩鹽均勻。曬了五日,揉蘿卜就可以吃了??芍苯赢敳顺裕部捎统闯?,或炒豆干吃。豆干軟蘿卜脆,下粥下飯下酒,均可。
蘿卜揉得多了,吃不完,就切蘿卜丁,再曬。曬得黃黃了,塞進玻璃罐,澆熟茶油下去,攪拌辣椒粉末油,儲存起來,放上一年也不會變質(zhì)。我現(xiàn)在很少做揉蘿卜了。我嫌它亞硝酸鹽含量高。曬好了的蘿卜丁,以五花肉炒,至妙。肉切丁狀,油熬到半黃,小火炒蘿卜丁。炒好的蘿卜丁,擱著別吃,待過了一夜,肉丁和蘿卜丁一起結凍了,再吃。肉香油香融進了蘿卜丁,夾一筷子,焐在熱飯里吃,滿口生津。吃別的什么菜,已沒有什么意思了。
雪漿水藏了兩個月,蘿卜白菜可以撈上來吃了。每次撈菜,我都要給自己鼓勁:不要怕冷,不要怕冷。漿水寒得徹骨,手掌似乎開裂一般。打開甕蓋子,寒氣冒出來,臉部感受到一股陰寒。我手抄下去,抱河石上來,河石之寒從手心經(jīng)血管傳到心肺。撈了一碗漿水菜上來,手已經(jīng)凍僵了。我跳著腳,搓著僵手,回暖。我小時候,特愛吃雪漿水藏蘿卜,冬日早餐不離。我媽去撈蘿卜上來,堆滿滿一碗。一缸蘿卜,撈了一個冬季,撈完了。撈缸底的蘿卜,手在寒水里劃來劃去,來來回回撈。那時,我還不知道雪漿水有多寒。等我做雪漿水藏蘿卜,我媽已老得走不動路了。
做一輩子的鄉(xiāng)間女人,受了多少苦,只有她們自己知道。她們從來不說。雪漿水,是她們的另一個人世。我們看不見的人世。她們是世間最好的女人。
水藏菜可直接吃,也可炒吃。
有一日,一個同學來看望我。我留他吃飯。我燒了一條水煮鯇魚,同學吃得特別開心。他說:你這個魚怎么燒的,真是好吃。
我說:不是我燒得好吃,是魚好,雙溪湖里的魚,鹽巴煮透就好吃了。
同學說:雙溪湖魚,我們吃得太多了,可沒吃過這么鮮味的,啥佐料也沒放。
我只得老實交代,水藏菜作了湯料。我把水藏白菜蘿卜,切碎末,煮湯出來作魚湯,大火煮魚,味入了魚肉。同學說:還有這樣做菜的?頭一遭聽說。
很多人問我職業(yè),我答不來。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什么?;蛘哒f,我多重身份。我自己最認可的身份是我孩子的廚師。我燒菜,大多時候是異想天開,沒有章法。我的最大樂趣是自己買菜、洗菜、切菜、燒菜、洗碗。我有兩個有關水藏菜的菜品,外人從沒吃過,我在外也沒吃過。一個是水藏菜炒雞蛋,一個是水藏菜炒肥腸。
水藏菜炒雞蛋,似乎簡單些,也不怎么費心。水藏菜炒肥腸,需要大費周章。
新鮮肥腸無須洗,直接架在木棍上,用火煻,煻出腸油,外腸面煻黃了,肥腸翻轉(zhuǎn)出來,泡熱水,剪油脂,切段,熱鹽水煮,放生姜、花椒,煮出油沫,撈上肥腸瀝水。凈水后,熱油干煸一會兒,姜末、辣椒干下鍋,料酒下鍋,水藏菜切碎丁下鍋,爆炒,蒜葉下鍋再爆炒。刺鼻的油煙熏蒸著食欲,香味盈屋。世間最好吃的菜,在自己的鍋里。
水藏菜,是鄉(xiāng)間的菜,也是百吃不厭的菜。
吃著雪水藏菜,我便想起了那個齊師傅。他不給送蘿卜,我的雪水可能用作制咸鴨蛋了。那么好的雪水,我可舍不得浪費。我提著一盒柿餅,去朱潭埠看他。
他過了元宵,去義烏做工了。齊師傅的愛人說。
他去年都沒出遠門,今年怎么外出打工了呢?我有些不解,問她。
在家賺不到錢,找個粗工做都難找,不找個門路,謀不了生啊。她說。
我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我惦記那塊蘿卜地。地才開荒了一年,撂荒了多可惜。我去了四十畝,見那塊地種上了油冬菜、菠菜。菜苗還是尖芽,抽出細細的菜葉。還有一畦蘿卜沒有拔,已膨化,凍爛在地里。但莖挺直,開出白白的蘿卜花。蘿卜花在搖曳,等春風普渡。
蘿卜是一種落地生根的十字花科植物,屬兩年或一年生草本,是最普通的菜蔬,也是人類古老的栽培作物。蘿卜和白菜同季,也通常同種在一塊菜地。物是各安天命的,但它們同安天命,開花也同季。愛吃白菜的蟲子,也愛吃蘿卜。霜打在蘿卜上,也打在白菜上。它們生死相知。人吃不厭的,是蘿卜白菜。最普通的食物,養(yǎng)育最普通的人。
齊師傅出門打工之后,我也很少去四十畝了。其實,四十畝離我所居之地非常近。在我初來山腳下居住的頭半年,我?guī)缀跆焯烊?。每次去,我都充滿了無窮的好奇??粗切淞?,那些山坳,我就會生起一種隱秘的情感。它們的一切都值得我關心,它們的枯黃也與我有關。它們歷經(jīng)的四季,我很想知道。但我注定是一個喜新厭舊、朝秦暮楚的人。原諒我,這樣評價自己。但這是客觀的。我又對別處的山巒山谷有了強烈的好奇心。我追著鳥的遷徙而走,追著雨水而走。雨水在山坡停留,我也在山坡停留。大茅山山脈太闊大了,每一道山梁,我都想走;每一個村舍,我都想過夜。我僅僅是山中的過客。每一棵高大的樹,我都想擁抱,好好地擁抱。但我做不到。人的生命太有限了。
雪水還留在我的甕里。它來自高山,來自高山之上的蒼穹,來自雪花的融化。
夏天尚未過完,似乎秋天提前到來。我去了大茅山北坡之下的魚塘村。那是一個洎水河邊的小村,村舍一直往山壟里延伸,直至被森林遮蔽了。對這個偏僻的小村,我并不陌生。我多次來過。我一個人四處走,觀鳥看樹。其實,我什么也沒看,只想吸入幽靜拙樸的氣息。山壟里的粉葉柿還沒黃,柿子鴨蛋大,油青油青。山柿從無人采摘。深秋了,柿子掛在樹上,紅燈籠一樣照亮了山野。我找了一根竹杈,扠住青柿,扭擰下來。扠了半個來小時,扠了一帆布袋青柿。我背了回來。我藏柿于雪漿水里。
過了一個月,當?shù)氐膸讉€朋友來做客,我給他們泡了野山茶,打開甕口,撈出一盤青柿當水果。其中一個朋友拿起柿子,說:這么青的柿子,怎么吃呢?肯定很澀很麻。
你吃吃看,不吃怎么知道。我說。
他閉起眼睛,咬了一口,睜開眼睛,說:又脆又甜,你是怎么腌的。
我笑而不答。我怎么答呢?假如我說雪是個好東西,鹽巴是個好東西。他們會笑話我。雖然我經(jīng)常被人笑話。不懂的人通常笑話懂的人。不懂的人通常認為自己更懂。這是人病。
入了秋,齊師傅突然來我這兒坐坐。他說,在外半年多,找事也困難,廠倒閉得多,錢賺得很辛苦。他愛人催著他回家,叫他回家干酒店保安。保安也不去干,他又去種地,做粗工。他說,賺不了錢,圖個自在吧。
你整天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你是干什么的。齊師傅問我。
我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不干什么。我說。
那很無聊,不如我給你一塊地種種?齊師傅說。
我種樹可以,種菜不行。我說。
無所事事,度日如年。你得找事做。齊師傅說。
我哈哈大笑。我是無所事事,但我每天做的事,排得滿滿的。但這些事都是可做可不做的事,可推遲可改期的事。我沒有一件緊迫的事要做。但這些事,對我無比重要。至于是什么事,我也說不清楚。如上山背雪團回來,重要嗎?不重要。不重要嗎?重要。我的生活就是這樣過的。這是有意思的生活。
【作者簡介】傅菲,江西上饒人,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元燈長歌》《深山已晚》《我們憂傷的身體》等30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儲吉旺文學獎、方志敏文學獎及多家刊物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