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然
摘要:男扮女裝是中國易裝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并和女扮男裝一樣成為小說戲曲的重要橋段?!读凝S志異·人妖》講述的是一個男扮女裝的故事,充分體現(xiàn)了蒲松齡搜奇獵異的創(chuàng)作傾向和教育警示民眾的創(chuàng)作理念。本文以《人妖》為切入點,探究中國古代易裝現(xiàn)象的發(fā)展歷程和這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緣起及作家心態(tài),并著重闡釋男扮女裝行為背后所蘊含的社會文化意義。
關鍵詞:《人妖》;易裝現(xiàn)象;男扮女裝 ;社會文化意義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志碼:A
《聊齋志異·人妖》是一個男扮女裝圖謀不軌卻被揭穿的故事,其中的核心情節(jié)圍繞著男性易裝展開。歷朝歷代無論是社會生活還是文學作品中都有易裝現(xiàn)象的存在,它的出現(xiàn)與不同時代的社會歷史文化和作家的創(chuàng)作主張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是一個值得關注和探討的話題。
一、古代易裝現(xiàn)象溯源
易裝現(xiàn)象在中國歷史文化中并不罕見,幾乎每個時代都出現(xiàn)過,它包括“女扮男裝”和“男扮女裝”兩種形式。從各種典籍和文學作品來看,“女扮男裝”是易裝現(xiàn)象的主流。據(jù)歷史文獻記載,女扮男裝的肇端與戎裝從軍有關,女性曾作為一股重要的力量活躍在軍事戰(zhàn)爭中。文學作品中首次出現(xiàn)女扮男裝是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以北朝樂府民歌《木蘭詩》為標志。唐及五代時期社會風氣開放,女子開始嘗試借助易裝獲得與男子同等的權利和地位,如黃崇嘏女扮男裝游歷兩川、擔任官職。宋代程朱理學備受推崇,對女性身心的束縛更為嚴格,女性易裝故事大幅度減少。明代中葉,隨著市民階層的發(fā)展壯大和陽明心學等新思潮的涌動,女性易裝再次引起了世人的注意,成為文學書寫的重要題材,出現(xiàn)了雜劇《雌木蘭替父從軍》《女狀元辭凰得鳳》、短篇小說集“三言二拍”等一系列文學經典。清代是女扮男裝題材創(chuàng)作的高峰時期,才子佳人小說和彈詞小說中均有相關記述,女性易裝故事精彩紛呈,代表作品有《平山冷燕》《玉嬌梨》《再生緣》《子虛記》等。
“男扮女裝”則相對隱秘,掌握話語權的大部分男性文人對此諱莫如深。追溯其源流,最早的男性易裝出現(xiàn)在上古時期的祭祀活動中。上古時期主持祭祀活動的人被稱為“巫”,“巫”可以作為巫者的統(tǒng)稱,也可專指女巫,而“覡”則特指男性巫者。祭祀時履行侍神職責的男覡衣著華麗、召喚神靈,其服飾鮮艷奇特亦如女裝,所以此時期的男覡女裝可以看作是后世戲劇易裝扮演的開端。兩漢時期的男扮女裝多表現(xiàn)為倡優(yōu)的歌舞表演,由祭祀娛神向享樂娛人轉變。魏晉南北朝時期禮教廢弛、玄學興盛,世人十分欣賞容貌俊秀、舉止風雅的男子,當時許多美男子的軼事流傳于世,如著名的“傅粉何郎”“擲果盈車”“看殺衛(wèi)玠”等等,可見男子愛美發(fā)展為一種社會潮流和風尚。據(jù)《顏氏家訓》記載:“梁朝全盛之時,貴游子弟,多無學術……無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駕長檐車,跟高齒屐,坐棋子方褥,憑斑絲隱囊,列器玩于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 [1]60可見當時男性偏柔美的普遍現(xiàn)象。日常生活如此,宮廷中男性藝人的易裝演出更為多見,《三國志·魏書》記載齊王曹芳年間的倡優(yōu)郭懷、袁信等編排表演《遼東妖婦》,以男扮女裝為戲取悅君王。北周宣帝宇文赟驕奢淫逸,繼承大統(tǒng)后不思朝政、荒唐殘暴,曾下令京中少年著婦人服入宮表演。至隋代,男扮女裝的表演成為一種大規(guī)模的演出形式?!端鍟ひ魳分尽酚休d:“伎人皆衣錦繡繒采。其歌舞者,多為婦人服,鳴環(huán)佩,飾以花眊者,殆三萬人?!?[2]240這證明男性歌伎舞者穿著女裝逐漸成為一種專業(yè)化的表演,基本被人們接受和認同。唐代將男扮女裝的表演形式稱為“弄假婦人”,是教坊伶人經常表演的節(jié)目之一,出現(xiàn)一批具有特色的專業(yè)伶人。據(jù)《樂府雜錄》所記:“……弄假婦人,大中以來,有孫乾、劉璃瓶,近有郭外春、孫有熊。僖宗幸蜀時,戲中有劉真者尤能,后乃隨駕入京,籍于教坊?!?[3]29此外,唐代民間歌舞戲《踏謠娘》也是由男性扮演。宋元時期戲曲藝術趨于成熟,角色體制基本完善,有了“生”“旦”之分,男扮女裝在宋雜劇中稱為“裝旦”。到了明清兩代,社會生活中和文學領域內的男扮女裝現(xiàn)象空前興盛。明代中葉商品經濟快速發(fā)展,社會財富不斷積累,追求個人欲望的滿足和標新立異的傾向成為時代潮流。在思想界,心學各派主張正視世俗人性,對人的私欲多加肯定和宣揚,自由享樂的思潮不斷涌動,對程朱理學造成了有力的沖擊。清代統(tǒng)治者吸取明朝覆滅的經驗教訓,加強封建君主專制,重建儒家倫理秩序、實行思想控制,努力抑制社會不良風氣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然而,隨著人民生活的日益安穩(wěn)和皇權政治的穩(wěn)固,晚明遺留的放縱風氣再次復蘇。這些社會變化都為男扮女裝的大量出現(xiàn)提供了條件。戲劇舞臺上,隨著南戲臻于繁榮和官方對“男女合演”的禁止,男旦體制正式確立,舞臺上活躍的旦角基本由男性反串表演?,F(xiàn)實生活中也出現(xiàn)了男子易裝奸淫婦女的真實案件,如明代成化年間轟動一時的“人妖公案”。與此同時,在文學作品里集中出現(xiàn)了男性易裝的情節(jié),小說類重要作品有明代的《弁而釵》《喻世明言》《醒世恒言》,清代的《孤山再夢》《風流悟》《雅觀樓》《空空幻》《聊齋志異》等。
總的來說,易裝現(xiàn)象以“女扮男裝”和“男扮女裝”兩種形式流傳于世,且前者的流傳度更為廣泛。男扮女裝主要作為戲劇表演形式在各個歷史階段接續(xù)發(fā)展,而明清兩代則是小說中“男扮女裝”現(xiàn)象最集中出現(xiàn)的時期,《聊齋志異·人妖》就是這一階段頗具代表性的作品。
二、《人妖》的創(chuàng)作動因
《人妖》講述的是一個心懷不軌的男子欲圖借易服偽裝的方式奸污婦女卻被識破的故事。馬生夫婦生活做派放誕風流,馬生偶然瞥見寄宿在鄰居老媼家的美貌女子色心大起,與妻子田氏合謀以治病為由將女子騙至家中。女子應允,要求家中不能留有男子。馬生夫婦假意應承、暗地使詐,卻發(fā)現(xiàn)美女竟是男子假扮,雙方皆大驚。經過一番詢問得知“女子”名為王二喜,常偽裝成女子行奸淫之事,謀事以來從未失手,此次正巧遇到同樣居心叵測的馬生夫婦才暴露了身份?!度搜吩凇读凝S志異》眾多奇情異彩的故事中并不顯眼,但它獨具特色,作者在內因和外因的共同作用下創(chuàng)作出了這個故事。
(一)創(chuàng)作內因
蒲松齡創(chuàng)作《人妖》的首要原因是他對神奇怪異故事的偏愛,他曾在“聊齋自志”中袒露內心世界:“才非干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聞則命筆,遂以成編?!罪w逸興,狂固難辭;永托曠懷,癡且不諱?!?[4]1表現(xiàn)出他對傳奇故事的濃厚興趣?!读凝S志異》中共有五篇易裝故事:《商三官》《顏氏》《江城》《男妾》《人妖》,前三篇寫到女性易裝的情節(jié),后兩篇則是男性易裝的故事。這五篇易裝故事雖然在《聊齋志異》中占比很小,卻體現(xiàn)出蒲松齡對陰陽倒置、性別顛倒的易裝現(xiàn)象的關注。
影響蒲松齡創(chuàng)作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責任使然,他自言《聊齋志異》是“孤憤之書”,卻并非僅鳴個人不平之氣,他一生雖未入仕,卻有著自覺的經世致用的社會責任感。多年的塾師經歷使蒲松齡比一般作家更為重視文學作品的教化意義和社會價值,他秉持著“寓教于樂”的觀念,以小說中的奇情異事為方,為自己也為世人開了一劑良藥。其長子蒲箬也記錄了他的良苦用心:“而猶恨不如晨鐘暮鼓,可參破村庸之迷,而大醒市媼之夢也;又演為通俗雜曲,使街衢里巷之中,見者歌,而聞者亦泣。其救世婆心,直將使男之雅者、俗者,女之悍者、妒者,盡舉而匋于一編之中?!?[5]341蒲松齡借助《人妖》傳達了兩方面內容,其一是對封建家庭婚姻制度的認同。故事里的馬生夫婦是封建夫妻關系的典型代表,田氏更是遵從三從四德的典范妻子。面對丈夫的風流好色,田氏不僅沒有任何嫉妒行徑,反而欣然接受并且精心謀劃,借口看病實施“拔趙幟易漢幟” [4]573的計謀。不僅如此,她還十分樂意促成丈夫的風流韻事,當馬生發(fā)現(xiàn)枕邊人是男子而大聲呼喝時,田氏的表現(xiàn)是“急燃燈至,欲為調?!薄#?]573二人說是伉儷情深,但實際更似一對以馬生為主導的合作伙伴。田氏盡心盡力地滿足丈夫的愿望,愿意達成他的任何要求,自己卻時刻謹記嚴守婦道,當她匆忙入內看到赤裸的陌生男子時,下意識地羞懼趨出。對丈夫的寬容與對自己的嚴苛,這種矛盾在田氏身上體現(xiàn)得非常生動,也間接表現(xiàn)出封建婚姻制度對男性和女性的雙重標準。蒲松齡在許多愛情故事中宣揚自由戀愛,但對封建婚姻制度所規(guī)范的夫妻關系、男女地位,他是持支持和認同的態(tài)度。他對善事公婆、敬順丈夫的女性極力贊揚,稱她們是“美而賢”的女性典范,而將悍妒的女性視為毒藥,“悍妻妒婦,遭之者如疽附于骨,死而后已,豈不毒哉!然砒、附,天下之至毒也,茍得其用,瞑眩大瘳,非參、苓所能及矣。而非仙人洞見臟腑,又烏敢以毒藥貽子孫哉” [4]422?!堕愅酢贰恶R介甫》《邵臨淄》《珊瑚》等描寫夫妻家庭的篇目,均能印證他的封建傳統(tǒng)婚姻觀。其二就是警示廣大民眾,提醒世人謹慎提防生活中的騙術。明末社會動亂、騙術橫行,各種社會性負面事件頻發(fā)。他在小說中描寫男扮女裝奸淫婦女的丑惡行徑,就是為了以此達到教化群眾的目的。他借王二喜之口揭示男扮女裝騙奸婦女不是偶發(fā)案件,而是犯罪團伙處心積慮的謀求算計。王二喜并不是貿然作案,他對自己的身份進行了精心的偽裝:離家的美麗少婦、絕妙的縫紉技藝。他將“孤身少婦”的形象包裝得天衣無縫,再依靠鄰里間的親近信任,降低人們的警惕防備。由此可見,“人妖”接受過專門的訓練和指點,也善于觀察世態(tài)人情,具有很強的迷惑性。因此,蒲松齡以馬生夫婦為前車之鑒,讓小民百姓從中獲取經驗教訓,盡量避免此類事件的發(fā)生。
總而言之,《人妖》故事離奇卻蘊含著深刻的意義。蒲松齡以正風俗、厚人倫為己任,通過這篇小說展現(xiàn)了真實存在的社會現(xiàn)象,也傳達了他對世俗民眾的諄諄教誨。他以生花妙筆向世人講述著大千世界的奇人異事,揭露世俗生活中可能會遭遇的陷阱和圈套,勸誡警示之意昭然若揭。
(二)創(chuàng)作外因
《聊齋志異·人妖》所講述的故事并非蒲松齡原創(chuàng),而是與明代的一件社會公案有密切聯(lián)系。明代成化年間發(fā)生過一起男扮女裝奸淫婦女的惡性案件,犯人桑沖借助偽裝奸污了數(shù)百名女子,受害人遍及全國各地。明代文人對此案也頗為關注,《庚巳編》《五雜俎》《菽園雜記》等都記錄了這個案件,其中以陸粲的《庚巳編》記載最為詳細:
都察院為以男裝女魘魅行奸異常事。該直隸真定府晉州奏:犯人桑沖,……。成化元年訪得大同府山陰縣已故民人谷才以男裝女,隨處教人女子生活,暗行奸宿一十八年,不曾事發(fā)。沖要得仿效,到大同南關住人王長家尋見谷才,投拜為師。將眉臉絞剃,分作三柳,戴上狄,妝作婦人身首。就彼學會女工,描剪花樣,扣繡鞋頂,合包造飯等項,相謝回家。比有本縣北家山任茂、張虎、谷城縣張端、大馬站村王大喜、文水縣任昉、孫成、孫原前來見沖,學會前情?!苫昶咴率沼蠒r分,前到真定府晉州地名聶村生員高宣家,詐稱是趙州民人張林妾,為夫打罵逃走,前來投宿。本人仍留在南房內宿歇,至起更時分,有高宣婿趙文舉,潛入房內求奸。沖將伊推打,被趙文舉將沖捽倒在炕按住,用手揣無胸乳,摸有腎囊,將沖捉送晉州?!?[6]77-78
通過對比筆記內容和小說文本,可以認為蒲松齡是依據(jù)《庚巳編》的記錄創(chuàng)作了《人妖》,有兩處細節(jié)可以提供證明。首先是人物名字的相互對應,筆記提到桑沖在學成作案技巧后招收了一批弟子,其中有一人名為王大喜。而小說中王二喜招供時便提到了他的兄弟,“以兄大喜為桑沖門人,因得轉傳其術”。[4]573筆記僅記錄從犯王大喜之名,他是否有兄弟不得而知。即使王二喜是蒲松齡依據(jù)《庚巳編》的王大喜創(chuàng)作出來的衍生人物,但從兩人名字高度的相似性上,也可以從側面說明《人妖》與《庚巳編》的關聯(lián)。此外,王二喜身份暴露的經過與陸粲的筆記內容類同。筆記提到,桑沖被捉拿歸案不是因為偽裝出現(xiàn)了錯漏,而是趙文舉求奸時兩人發(fā)生了身體接觸。小說中王二喜的暴露經過也是如此,如果不是馬生貪色求奸,他不會輕易發(fā)覺美貌女子竟然是男人假扮。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大概就是如此,王二喜“欲奸人,反被奸”的結局也有借鑒《庚巳編》的明顯痕跡。
“人妖公案”發(fā)生在明代成化年間,對后世影響巨大,清代褚人獲的《堅瓠集》、俞樾的《茶香室叢鈔》等仍記載了此事?!读凝S志異》問世后,呂湛恩在《詳注聊齋志異圖詠》中對《人妖》的來源作了基本注解,與陸粲的記錄基本相同:
《明史》:成化間,石州民桑沖得師大同谷オ之法,飾頭面耳足,又巧習女紅,自稱女師。密探大家好女,即住其旁貧小家,夤緣得入,頓成奸合?;蚺懖粡模瑒t以壓昧法,以致女迷奸遂。女畏敗名,終不敢言。以是十年遍游河南北、直隸、山東西,污大家女一百八十二人。又傳徒任茂等七人,分途行奸。至二十年七月,沖在晉州高秀才家,為其婿趙某反欲行奸,始識是男子,捉送晉州,讞出前情具奏。犯人凌遲。急捕任茂等七人,罪皆如之。谷才已死,行奸十有八年矣。其罪案甚煩,姑約如之。 [5]330
因此,根據(jù)明清兩代的文人筆記對“人妖公案”記錄的大同小異,可以證實“人妖公案”的真實性,根據(jù)陸粲的筆記和呂湛恩的注解可以佐證“人妖公案”是《人妖》的創(chuàng)作來源?!度搜菲m短,卻成功塑造出三個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故事邏輯和情節(jié)安排也十分緊密,既印證了前代文學作品對蒲松齡創(chuàng)作影響的可能性,又彰顯出小說作品的故事性和創(chuàng)造性,使其成為清代具有代表性的男性易裝故事。最值得強調的是,蒲松齡的敘述將男性易裝的行為方式清晰地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有助于提高民眾的防范意識和戒備心理,凸顯了文學作品的警示作用和教育意義,具有深刻的思想內涵和社會價值。
三、“男扮女裝”的社會文化內涵
文學作品中的男扮女裝現(xiàn)象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它既是特定歷史時期社會風貌和世俗心態(tài)的具體表現(xiàn),也展示了服飾區(qū)分性別和地位的社會職能。
(一)社會風氣的轉變
“男扮女裝”現(xiàn)象在明清社會中大量出現(xiàn),晚明官員喜好華服敷粉,“故相江陵公性喜華楚,衣必鮮美耀目,膏澤脂香,早暮遞進,雖李固、何晏無以過之” [7]265。清代士人貴族偏愛美男,“軟紅十丈春風酣,不重美女重美男。婉轉歌喉裊金縷,美男妝成如美女” [8]673。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與明清“崇奢黜儉”的習氣有著密切聯(lián)系。明朝初期,明太祖吸取前朝教訓,致力于“立綱紀、明禮義、正人心”,社會整體呈現(xiàn)安穩(wěn)質樸的風貌。然而,隨著商品經濟的發(fā)展和市民階層的興起,享樂主義和縱欲風氣逐漸在社會橫行,明初期安然淳樸的風氣蕩然無存。悲哀的是,明中葉后少有賢君明主,朝廷中文不思政、武不思戰(zhàn),官員臣子處心積慮迎合圣意,穩(wěn)固自己的地位。政權的腐敗和官方權威的崩塌更加助長了不良風氣的滋生,社會秩序因此陷入混亂??v情聲色、追求享樂成為晚明的社會主流,世人對金錢、美色的欲望達到極致,僭用違式的風氣迅速失控蔓延。清代統(tǒng)治者入主中原、穩(wěn)固政權后也度過了一段簡樸的時光,但奢靡之風在康熙中葉再次出現(xiàn),并且世風侈靡的程度不亞于明朝。雖然康熙皇帝頒布了相關條例號召節(jié)儉,但顯然律法只做到了約束普通臣民,帝王公侯和權貴之家并未受到“禁奢”條令的有效制約。如此上行下效,條例基本形同虛設,奢靡之風逐漸流行于社會,錢泳不禁感嘆:“今隔五十余年,則不論富貴貧賤,在鄉(xiāng)在城,男人俱是輕裘,女人俱是錦繡……當開席時,嘩然雜遝,上下千百人,一時齊集,真所謂酒池肉林,飲食如流者也。” [9]128-129
總體來看,明清時期男扮女裝現(xiàn)象的大量出現(xiàn)與晚明的縱欲風氣密不可分。中國古代對內院女眷禁衛(wèi)森嚴,能直接面見女眷的人大多為尼姑、媒婆、賣珠寶婦人等幾類女性,異性不可能隨意踏入內院。因此,為了追求個人欲望的滿足,許多宵小之徒便偽裝成這幾類人趁虛而入。凌濛初有詩一首,諷刺心懷不軌的僧尼的敗壞勾當:“色中餓鬼是僧家,尼扮繇來不較差。況是能通閨閣內,但教著手便勾叉。” [10]59《歡喜冤家》“香菜根喬妝奸命婦”中,香菜根就裝扮成賣珠婆成功接近莫夫人,與其私通兩載而無人發(fā)覺。因而,男扮女裝在這里成為一種滿足私欲的卑劣手段。此外,縱欲風氣還體現(xiàn)在同性戀現(xiàn)象的盛行上,在明中期以后,這種現(xiàn)象主要以京師、江浙和閩南地區(qū)為中心,到清代依然普遍出現(xiàn),涉及多個社會層面,既有帝王公侯也有庶民百姓,以士人階層最為活躍。晚明士人對同性戀并不排斥,甚至津津樂道,湯顯祖曾為因生活放誕風流被罷官的兩名官員鳴不平,馮夢龍的《情史》單列“情外類”記錄各朝的男同性戀故事。改朝換代至清代,喜好男色的風氣更盛。馬生就有“好男風”的傾向,他發(fā)現(xiàn)王二喜的真實性別后不僅沒有上報官府,反而將他視為妾室,私自收留。民風開放如此,士大夫階層更甚,“四方安樂,故士大夫俱尚豪華,而尤喜狹邪之游” [7]120。且清朝雖嚴禁官員狎妓,卻并未明令禁止官員尋覓男色,所以為了迎合官場貴族的需求,優(yōu)伶孌童們被挑選訓練,“擇五官端正者,令其學語、學視、學步”,“三四月后,婉孌如好女,回眸一顧,百媚橫生” [11]12。他們?yōu)榱松嫳M力迎合掌握主動權的達官顯貴的歡心,許多男扮女裝現(xiàn)象就在這種不平等的情況下出現(xiàn)。因此,世人對私欲的追求和部分男妓孌童維護生存的需要共同導致了男性易裝的泛濫。
(二)服飾的性別符號功能和社會規(guī)范意義
從服飾角度考量,易裝與服飾文化有著密切聯(lián)系,變更服飾是易裝的必要條件。就本質而言,服飾最初只是作為遮蔽御寒的工具,然而隨著社會的進步和發(fā)展,服飾的意義不再純粹,它成為一種復雜的符號,是區(qū)分性別和身份地位的重要標志。據(jù)專家學者研究,服飾大約是從黃帝時起被賦予社會文化意義,西周以后區(qū)別意義愈加強烈,服飾制度也愈加完善,成為一種禮儀傳統(tǒng)和基本規(guī)范,實現(xiàn)了由物質需求到精神文化需求的超越。具體來講,一方面,服飾可以區(qū)別男性和女性,簡單劃分為男子穿靴帽、女子著衣裙,它們成了區(qū)分性別的固定標準。這種觀念在《鏡花緣》描寫林之洋游歷女兒國的經歷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女兒國是一個男女易位的國家,由女子統(tǒng)治政權,承擔主要社會角色,男子則退居內院,男女的衣著也完全顛倒。女兒國國王欲封林之洋為王妃,便強令對他進行“改造”,林之洋被迫承受穿耳之痛、纏足之苦。林之洋的“男扮女裝”是被直接忽略個人生理特征的結果,表現(xiàn)出固化的服飾觀念,宛如不是人在穿衣服,而是衣服造就了人。因此,這種固定觀念和心理暗示很容易使人們放松警惕,也給了奸賊可乘之機。另一方面,服飾代表著性別所隱含的地位和規(guī)范,“在人類文化中,‘服裝已不再是或是游離了它所指物質的本質與功能,它被賦予了文化性職能,它代表著性別,它就是性別符號,它是性別所意指的一切社會內容?!瓕Α詣e本質與功能的意識形態(tài)式指定與認識,使性別服裝具有了不可思議的魔力,怎樣的服裝就表達了怎樣的一種性別以及性別的文化內涵” [12]106。這段話說明了“性別”和“服裝”的關系,服裝的原始功能依舊存在,但是它已經被極度弱化,它更鮮明的特征是具有性別意義和性別所代表的社會職能規(guī)范:男女兩性,各司其職,不可逾矩。但這個約定俗成的規(guī)范被易裝行為所動搖,無論出于什么樣的目的,男性假扮成女性,就意味著暫時放棄男性享有的一切特權,其各種活動隨之由公共領域轉入私人領域,行為舉止必須符合社會對女性的各種要求規(guī)范,否則稍有行差踏錯就會暴露真實身份。就如王二喜裝扮成女人之前做了一系列準備:穿戴女子的衣裙服飾,學會女紅技藝,模仿女性行為舉止。然而,面對社會現(xiàn)實對兩性的嚴格界定,雖然男扮女裝的男性對根深蒂固的社會秩序造成了破壞,但卻仍然受其制約。易裝后的男性必須遵從傳統(tǒng)的女教,接受女性卑微的地位,體會女性的生存環(huán)境,因為“他”此時已不是社會意義上的男性。從這個意義上可見,男扮女裝或女扮男裝后服飾的社會規(guī)范意義并未發(fā)生任何實質性的改變,每個人都要遵從服飾所賦予的性別規(guī)范。
綜上所述,《聊齋志異·人妖》作為一篇講述男性易裝的短篇故事具有重要的社會文化價值。它體現(xiàn)了蒲松齡對奇聞異事的喜愛,是清代具有典型意義的男扮女裝故事,對男扮女裝投以特別的關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世人對男扮女裝的獵奇心理,同時展現(xiàn)了易裝現(xiàn)象與服飾、性別規(guī)范以及社會風尚等因素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也對維護和宣揚儒教傳統(tǒng)、警示世俗大眾具有深刻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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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n Disguised as Women
——Liaozhai Zhiyi·Ren Yao Exploration
PANG Ran
(College of Literature,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Tianjing 300387,China)
Abstract: Male cross-dressing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Chinese disguise culture,and has become an important part of fiction and opera as well as female cross-dressing. Liaozhai Zhiyi·Ren Yao is a story about a man who dresses up as a woman,which fully reflects Pu Songling's creative tendency to search for the strange and to educate and warn the public. This paper takes Ren Yao as an entry point to explore the development process of the phenomenon of disguise,the origins of the creation of this novel and the writer's mentality,and focuses on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significance behind the act of male cross-dressing.
Key words: Ren Yao;Disguise Phenomenon;Dressing;Social and Cultural Sig?螄nificance
(責任編輯:陳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