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難救援30年：風滿帆，船滿舵，擊水渤海八萬里

袁正琴

蘇海東，一位有著傳奇色彩的海難救援英雄。2018年，他不幸從高高的桅桿上摔下來，動了兩次大手術。出院后，他失憶了！可是，救人的本能卻讓蘇海東一次次出擊，在海上搏浪中找回記憶、靈敏和勇氣，不僅救了別人，也拯救了自己……

驚濤駭浪拍岸：海上救星意外失憶

2019年1月21日，蘇海東躺在床上，頭痛欲裂，輾轉(zhuǎn)反側(cè)。妻子崔艷紅送過來一盤切好的蘋果，他才咬了一小口，頭就被震得生痛，他沒好氣地說：“不吃了，不吃了，快端走，端走！”

當天中午，蘇海東頭痛略感減輕了一些，正準備睡個午覺，卻從對講機里聽到了海上的呼救聲，他本能地翻身而起，發(fā)動車子朝著碼頭方向駛?cè)ァ?/p>

崔艷紅看丈夫不見了忙出來尋找，鄰居說他出海救人去了！她趕緊找了一輛車趕去碼頭。待崔艷紅趕到，一看自己家的船不見了，她急得直跺腳：“剛還喊著頭痛，這救人的毛病又跟著犯了？”

蘇海東1970年9月出生在河北省唐山市樂亭縣姜各鎮(zhèn)，一個渤海灣的小漁村。他在海邊摸爬滾打，膽識過人。1991年底，他和崔艷紅結(jié)婚，兩年后大女兒出生。蘇海東常年在海上追風踏浪，一年在家時間還不足2個月。他不僅掌握了一門在大海生存的技能，還有一副俠義心腸，經(jīng)常免費救助海上遇險的過往船只。

一天，蘇海東正帶著工人收網(wǎng)，價值8萬多的海蜇即將到手，突然對講機里有人緊急呼救，他忙安排工人扔掉正收網(wǎng)的海蜇，趕到出事船只附近。

遇險的是山東的一艘鐵船，當時風浪特別大，擱淺船只隨著颶風左右搖擺，近十米多高的浪頭一個接一個往船頭拍打，船頭一會被巨浪拍得鉆進水里，一會又被顛出海面，情況非常危急。

因為正處于退潮期，蘇海東的木船怎么都接近不了遇險的鐵船，近30米長的木船也無法掉頭，一不小心也許被大浪拍翻。對方船上十多個人緊緊地抓著船上的欄桿，隨時有跌入海中的危險。情急中，蘇海東指揮工人把鐵錨捋順，瞅準機會大喊一聲“拋錨”，把錨扔下去，木船暫時被固定了。蘇海東頂風站立，順著浪把一根細繩一端系在粗繩上，另一端系上兩個救生圈，屏住呼吸往擱淺鐵船方向奮力拋出?？上Ю颂?，扔了好幾次才成功，蘇海東趁機一點一點地把打結(jié)的粗繩往回拉，慢慢地用絞網(wǎng)機一寸一寸絞上來。

這樣的擱淺船只救援難度非常大。蘇海東機敏地指揮對方船只利用退潮的機會，把船頭底部的沙石掏空，等到第二天中午浪頭稍微小一點，蘇海東沉穩(wěn)地駕駛自己的船只嘗試前進、后退，整整折騰了27個小時，才將擱淺鐵船拖到碼頭安全區(qū)域。

為救人救船，8萬多的海蜇沒了?；丶液螅奁G紅心疼地責備蘇海東，蘇海東說：“聽到呼救，我就像聽到了沖鋒號，一分鐘都不會耽誤?！?/p>

2018年3月5日，蘇海東和妻子一起去船廠修船。當蘇海東爬上七八米高的桅桿查看時，不幸從高高的桅桿上摔下來，后腦著地，鮮血不斷地從眼睛、鼻子、嘴巴和腦后噴涌而出。

“蘇海東出事啦，快救人！”一群人驚呼著跑向他摔落的地方，二十米開外的崔艷紅踉蹌著幾步?jīng)_過去，抱著丈夫不停地呼喊。見鮮血從他腦后不斷噴出，崔艷紅一邊用手臂去擋住出血口，一邊打120急救電話。10分鐘后急救車趕到，將渾身是血的蘇海東送往最近的山東威海中心醫(yī)院。

昏迷不醒的蘇海東被直接送進了手術室，四個小時后，醫(yī)生出來告訴崔艷紅：“瞳孔都放大了，人沒救了，準備后事吧。”崔艷紅“撲通”一聲跪下了，聲淚俱下：“醫(yī)生，求您救救他！您救救他！”

經(jīng)過漫長的9個小時手術，蘇海東右側(cè)顱骨被切除，頭部纏著厚厚的白紗布，臉浮腫得厲害，像隔夜發(fā)酵過的面團。崔艷紅手術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觸到了他跳動的脈搏，心里稍稍有了安慰。醫(yī)生將插著管子的蘇海東推進ICU。

蘇海東一直高燒不退，崔艷紅拿著毛巾一遍又一遍地給他擦拭身體，進行物理降溫，一邊絮絮叨叨地跟他說話，盼他早點醒來。第七天早上，崔艷紅實在撐不住靠著病床瞇了一下，迷迷糊糊中感覺丈夫的手動了動，她瞬間清醒過來，連忙喊醫(yī)生：“終于醒過來了！”崔艷紅激動得全身發(fā)抖。

蘇海東雖然蘇醒，卻連妻子也不認識！醫(yī)生說因為腦部損傷，造成他記憶短暫性消失。

在ICU住了17天后，蘇海東轉(zhuǎn)入普通病房住了一個多月，崔艷紅在醫(yī)院和家里兩頭跑，累得瘦了一大圈。7月19日，蘇海東又住院做了顱骨修復手術，術后臥床，連最輕微的身體震動都會使他頭痛欲裂，生不如死。崔艷紅每天小心翼翼地伺候，那個海上救人的英雄不見了，她也少了一份擔心。

兩場手術下來，蘇海東一度失憶，大腦不能受到半點震動，脾氣也變得非常暴躁易怒……沒想到，一聽到救援，他立刻恢復了英雄本色。

風滿帆，船滿舵：那浸入靈魂的英雄本色

蘇海東一路不斷加速。這冰天雪地的，他內(nèi)心十分焦急，又隱隱不安。果然，自家的船被厚厚的冰層凍住了！對講機里不時傳來呼救聲，他向海上遇險船喊話：“我是蘇海東，我馬上朝你那邊出發(fā)！”

蘇海東和一位工人手拿棒子，小心地爬到船頭敲打冰面，兩人忙活好一陣，好不容易才將冰凍住的船開出碼頭。一路上，幾米高的浪頭不斷地拍到甲板上，風浪太大。蘇海東聚精會神，駕駛船只走之字形，一點一點尋找大浪與大浪之間的縫隙前行，好幾次，浪頭打得船體大幅度搖擺，船上的人摔到甲板上，再爬起來。

經(jīng)過三個多小時的航行，蘇海東終于看到了遇險船只，幾米高的大浪不停地朝著船拍打過去，涉險船只在原地左右搖晃，絲毫不能移動?！昂眉一?，撞上防風堤了！”蘇海東看見對方船體已經(jīng)被撞壞，搖搖欲墜，隨著大浪的拍打，船體正一點一點地下沉。遇險船上的兩人站在甲板上，雙手緊緊地抓著船舷，全身已經(jīng)濕透，焦慮萬分。

然而，蘇海東的船一時間無法靠近，對方的船裝滿貨物，隨時有沉入海底的危險。“先救人！”蘇海東大聲喊道。他和工人小心翼翼地把船一點一點地靠近，幾米高的浪頭一個接一個地拍過來，船在海面上顛簸得十分厲害。

蘇海東拿著對講機：“你們做好準備，等浪退下去的機會，立即跳過來！”“我這船上的貨不能丟哇，您行行好，一起把船拉回去吧，求求您了！”對方跪在搖晃的船頭，聲嘶力竭地大哭著?！柏泚G了，幾個月活就白干了！”蘇海東嘆了一口氣，待在駕駛室不動。幾米高的浪頭喧囂著朝船頭蓋過來，遮擋了蘇海東的視線，船體劇烈搖擺，似乎隨時要側(cè)翻沉入海底。他雙手死死地抓著船舵，忽左忽右，慢慢地船體離開了原地，一點一點地離開了遇險船只。

甲板上的工人急得狂舞雙手，示意他錯了?？商K海東眼神盯著前方，仿佛看不到工人的示意一樣。見到此景，甲板上的工人連爬帶跑地來到駕駛室，朝他幾乎是吼著喊道：“蘇老大，得想辦法啊，快想辦法啊，那船就要沉了！”

蘇海東一回頭，順著工人手指的方向一看，遇險船一點一點地吃水，浪一個又一個地拍打著船體，他一愣神，口里喊道：“糟了！糟了！”他抬手拍了一下頭，頭仿佛隱隱地痛起來，無數(shù)個亂七八糟的畫面擠進腦海，前面有船，他只知道航行的時候要避開，本能地把船轉(zhuǎn)了方向?？墒沁@是來救人?。∷挠洃洺霈F(xiàn)了短暫的模糊。

“蘇老大，快想辦法，快去救他們！”工人在他耳邊嘶喊。蘇海東瞪圓了眼睛，手里動作瞬間流暢了起來，船又一點一點往遇險的船只靠了過去。他騰出手朝對講機里喊：“等我靠近一點，你們快跳過來！”眼看就要接近對方，一個巨浪一下子就把兩船距離拉開，蘇海東穩(wěn)了穩(wěn)神，一點一點地把船挪了一點距離。蘇海東幾步跳出駕駛室，把上千斤的鐵錨往水里扔，穩(wěn)住了自己的船以后，他和工人將救生圈用繩子捆住，奮力朝對方扔過去。

“快跳過來！”蘇海東見對方還回頭看下沉的船，急得用對講機大吼：“船上的東西我全部賠給你！”聽到這話，對方再次回頭看了看自己的船，眼見回天無力，只得狠心棄船，跳到蘇海東的船上。

兩人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站立不穩(wěn)，蘇海東趕緊找出雨衣給他們穿上，不到十分鐘遇險船就沒入水中。蘇海東一邊調(diào)動自己的出海船返回幫忙，一邊馬不停蹄地聯(lián)系吊車和潛水員。他判斷一臺吊車無法吊起沉船，回到碼頭后，又親自開動另外一臺吊車，沉著地指揮著兩臺吊車同時協(xié)作啟動，才將沉船吊出水面。潛水員接上纜繩后，蘇海東將沉船慢慢拖回了碼頭。

這次出海救人，堪比海上歷險動作大片，蘇海東最終在遇險船只沉沒之前，總算把人救了回來。

那天，崔艷紅在天寒地凍的碼頭等了十幾個小時，一直到凌晨3點多鐘，蘇海東的船才拖著遇險船回來了。崔艷紅又喜又氣地說：“你不要命了！做了那么大的手術，還沒康復就往海上跑?！碧K海東說：“我總不能見死不救??！而且，一救人，我似乎什么都想起來了，腦子特別清醒，頭也不痛了。”

得知蘇海東是剛做完手術還在恢復中，事后被救船主夫妻倆磕頭致謝，并要給3萬元救助費，蘇海東有氣無力地說：“不要錢，我救人不收費?！?/p>

崔艷紅心有余悸。然而，丈夫卻喜滋滋地告訴他，這次危險的救人，意外地讓他想起了一切：他想起了自己是誰，熟練地駕駛船只，在大海中縱橫馳騁，冷靜沉著，直到聽到海浪的“嘩嘩”聲，夢忽然就醒了，一切回到了現(xiàn)實中。

讓崔艷紅想不到的是丈夫即使失憶了，救人卻成了他的本能反應。既然救人能讓丈夫找回從前的記憶，鍛煉他腦子的思考能力，以前那些機警、靈敏的反應都能夠恢復如初，她只好無奈地擺擺手說：“好吧，就你蘇海東能耐?！?/p>

此后，蘇海東又全身心地投入到海上救援中，崔艷紅想到海上救人或許可以治愈丈夫，只好把擔憂埋在心底。

海難救援30年：擊水渤海八萬里

每年春天，蘇海東準備出海，崔艷紅都要準備很多吃的用的送到船上，目送著丈夫駕駛船只劈波斬浪。

公公中風偏癱，崔艷紅細心照料。蘇海東出海歸來，看到癱瘓半年的父親身上干干凈凈，精氣神都非常好，不由得眼圈發(fā)紅，對妻子說：“老頭幸虧有你照顧，不然能不能活到今天還是個未知數(shù)。”

蘇海東內(nèi)心愧疚的不僅是妻子，兩個女兒他也很少陪伴，他錯過了大女兒很多成長中重要的時刻，不想再錯過小女兒的成長，他給小女兒買了一臺價值不菲的鋼琴，出海回來，他就找機會靜靜地坐在小女兒旁邊，聽小女兒給他彈奏。

蘇海東年輕時愛說愛唱，做過開顱手術后，他感覺身體大不如從前，嘴也不太好用了，連薩克斯也吹不好了。

2020年休漁期，蘇海東帶著愛人和小女兒去北京十渡漂流。愛人和女兒坐一條船，蘇海東自己一條船。在漂流水緩區(qū)，他突然玩性大發(fā)，用頭盔舀水往女兒船上潑，小女兒大叫著：“爸爸你等著，看我的！”看著女兒和她爸爸玩得十分開心，崔艷紅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蘇海東帶著妻女去了天安門廣場，在曙光初現(xiàn)的黎明，觀看莊嚴的升旗儀式。之后又去登長城，妻女擔心他吃力，想拽他一把，結(jié)果蘇海東卻如履平地，穩(wěn)穩(wěn)地走在前面。

三十多年來，蘇海東先后在狂濤駭浪中挽救了60多條生命，自己的經(jīng)濟損失高達百萬元，這輝煌的戰(zhàn)績，被一個出海采風人用鏡頭拍攝下來才被人所知。2021年7月，蘇海東獲評“第八屆河北省見義勇為道德模范”；同年11月，蘇海東獲得“2021年感動河北十大人物”。

頒獎回來，蘇海東按捺住內(nèi)心的激動，將大紅的榮譽證書交給妻子，動情地說：“這份榮譽有你一半哩?！贝奁G紅摩挲著大紅的證書，眼里有點酸澀地說：“誰稀罕這個本本，萬一把命搭進去……”蘇海東笑道：“你放心，我這條命還得留著救人呢?！?/p>

2022年6月26日，蘇海東去鎮(zhèn)里維修電腦，他坐在一邊等待昏昏欲睡，技術員一邊檢測電腦，一邊議論：“有兩名兒童落水了！”

蘇海東一聽“落水”，瞬間回過了神，追著技術員一問，原來是離他家35公里的灤河汛期放水泄洪，有兩個孩子洗澡失蹤。蘇海東一聽就坐不住了，起身就腳步“咚咚”地往外走。他麻溜地將車開到現(xiàn)場，失蹤的兩個孩子的母親悲愴地哭喊著，男人們望著滔滔的灤河束手無策。蘇海東骨子里的救人本能迸發(fā)，略一思忖，就大膽地提出了搜尋方案，兩個孩子的父親當即同意。蘇海東用一張?zhí)卮筇柪W(wǎng)，地毯式地在孩子落水區(qū)域搜救。蘇家所有親友幾乎一起出動，崔艷紅將上千只中小號漁網(wǎng)剪開重新縫合，蘇海東拆下船上的聲吶，把幾百斤重的大網(wǎng)裝上貨車，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灤河，并親自參加搜救，一直忙到深夜12點多鐘。失蹤的孩子找到了，可惜已經(jīng)遇難。夫妻倆難過得紅了眼圈。

那天，蘇海東就吃了點早飯，午飯和晚飯都沒顧得上吃，身上幾乎全部濕透，晚上氣溫降低刮起了大風，蘇海東凍得全身發(fā)抖，到家時因為受涼整晚腹瀉，還發(fā)起了燒。崔艷紅將毛巾放進冰箱冷凍，敷在蘇海東的額頭上，給他煮生姜紅糖水驅(qū)寒，又刮老茶磚熬水給他止瀉，守著他一晚沒睡。

第二天天剛亮，崔艷紅陪著丈夫去看醫(yī)生，她心疼地說：“你不比年輕的時候了，有些事你安排下去做就行，干嗎非要把自己的身體都弄垮了？”蘇海東說：“到了那個危急的時候，由不得人啊，哪里顧得上那許多。”

一天早上，崔艷紅剛準備做早飯，看見蘇海東后腳就提著兩個啞鈴，站在陽臺邊搞起了鍛煉。舉了一會兒啞鈴之后，蘇海東還做起了俯臥撐。半個小時后，陽臺傳來有節(jié)奏的音樂，崔艷紅探出身子一看，蘇海東竟然跟著短視頻跳起了操，看著他并不流暢的動作，崔艷紅笑道：“一把年紀了還學人家年輕人？”“我這不是鍛煉身體嘛，身體強壯了，萬一海上有個什么事，我還能第一時間趕上去救人。再說了，身體越鍛煉越靈活，大腦也轉(zhuǎn)得快啊?！?/p>

“你還是少逞強啊。”崔艷紅心疼地數(shù)落他。不出海的日子，蘇海東在家搶著打掃衛(wèi)生，幫著做飯、擇菜，他說多干活對身體有益。

蘇海東因救助海上遇險者，成為當?shù)貍髌姘愕挠⑿?。而?jīng)過兩次大手術，他雖然一度失憶，卻因為在一次次的海上搏浪中，找回了記憶、靈敏和勇氣，神奇地治愈了自己，保持了英雄本色。

編輯/胡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