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歸是殊途

雙面煎蛋

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她要贏，她要讓那個騙子跌下神壇，嘗嘗失去一切的滋味。

一

懸泉關(guān)外，長風(fēng)卷起了漫天的黃沙，目之所及皆是遮天蔽日的昏黃。

兩個站在瞭望臺上的哨兵被風(fēng)沙裹挾得眼睛也睜不開，只能蹲坐在地，用石墻暫時抵擋這刮得臉生疼的狂風(fēng)。

“咱們的將軍都戍邊多少年了，怎么從未被召回京城述職，按律不應(yīng)當(dāng)五年返京一次嗎？”一個剛參軍的士兵和他身旁的老兵打聽到。

“哎，你個小崽子有所不知，多年前將軍曾是驚艷絕倫、名滿天下的太子，是因后來觸怒了圣上，才被罷黜太子之位，貶到這邊境戍邊，而且此生不得返京。”

“怪不得將軍文韜武略、治軍有方，這樣想來確有一國太子的風(fēng)范?？墒牵@樣好的太子為何會被貶至這苦寒之地戍邊呢？”

“當(dāng)朝太子一落成為戍邊將士，呵……因為他心中有愧、因為他德行有虧、因為他難當(dāng)大任！”

二人還在猜測這其中原因，卻突然聽得將軍沙啞的笑聲從背后響起。他二人連忙回過頭去，只見將軍手中拿著一壺酒，微紅的臉上也分明有了醉意。

將軍年過四十，戍邊已快二十年。無論在何人眼中，永遠(yuǎn)都是清醒自持、恪守軍規(guī)，別說喝醉的樣子，這多年來就連小酌都從未有人見過。

今天這樣一個稀松平常的日子，將軍卻失態(tài)了。

他拎著酒壺走得跌跌撞撞，一邊自嘲笑著一邊緩緩坐到了二人的身旁：“聽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

往事排山倒海般滾滾而來，仿佛回到了二十七年前。

那時南魏國六皇子尉遲清方過十三歲生辰，他的母親孔貴嬪便以六皇子突染惡疾，需遷至行宮調(diào)養(yǎng)為由將他帶離了皇宮；實則是暗地里將年幼的六皇子秘密送往了北梁國。

離開南魏時，正值臘月寒冬。北上的路途越來越冷、積雪越來越厚，一行人走了月余，終于在大雪將要沒過馬匹膝蓋時到達(dá)了北梁城外一處僻靜的院子。

這便是棋圣孟氏的家。

他們此行的目的也正是讓六皇子拜師孟氏，留于北梁學(xué)習(xí)棋藝。

尉遲清走下了馬車，眼前的天地皆是一片紛白的陌生景象，紛飛落下的大雪將他們來時的車轍印記都蓋住了不少。他望著來路沉默良久，終于清了清嗓子，走上前敲開了院門。

此時他已不再是尊貴的南魏六皇子，而只是一個化名為孔昭的游商之子。

作為孔昭的他就跪在這漫天大雪中，懇請棋圣收他為關(guān)門弟子。

二

雪花落得太多太快，連人的視線也被模糊，整個白茫茫的世界就如一張被水氤氳的宣紙，他黑衣筆挺的跪在那里，好似紙上一滴不愿被暈染的倔強墨點。

這一跪就是整整兩個時辰。棋圣怕少年就這樣凍死在寒冷的北境，才終于頷首收下了這個徒弟。

屋內(nèi)正在對弈的其他少年聞言都紛紛走到屋檐下，驚訝地看著這個堅韌又倔強的同門。

孔昭從容地抖了抖外袍上的積雪，跪著向棋圣行了一禮。他緩慢又艱難的想要起身，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早已經(jīng)被凍得毫無知覺，無法站立。

就在他搖搖欲墜將要栽倒在地時，屋檐下一個少女飛快地沖了過來，伸出手穩(wěn)穩(wěn)扶住了他。

孔昭定睛看了看身旁的少女，用微弱的力氣牽動嘴角扯出了句“多謝”。

生于南方、長于南方的孔昭經(jīng)歷這了寒冬中月余的顛簸和大雪里的長跪后，他不出所料的病了，腿凍得站也站不起來；可他只歇息了半日就拿著棋譜杵著拐杖蹣跚走入了對弈室。就算時不時的咳嗽兩聲，手中的棋子卻也未受影響的接連落下，就仿佛那個病得面色蒼白的人并不是自己。

那日屋檐下的少女是棋圣唯一的女兒孟姝。她自小跟在父親的身邊，見過不少棋癡，卻從來沒有見過孔昭這樣拼命的人。孟姝看著他毫無血色的臉，看著他稚氣未脫卻滿是倔強的眉眼，突然就生出來了幾分心疼。

對弈室里的炭火已經(jīng)燃盡，隨著天色漸暗，屋里也愈發(fā)寒冷。其他師兄都接連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休息，而孔昭只是再燃了盞燈，又?jǐn)n攏衣服繼續(xù)下著那盤未完的棋局。

正當(dāng)他猶豫下一步該如何落子時，他的突然背后伸來一只手，但那只手還沒來得及搭上孔昭的肩頭，就已經(jīng)被他利落的攔在了半空。

“嘶——疼！你放手！”他耳邊傳來一個少女的聲音。

孔昭聽見連忙松開了手，回過頭看，正是那天攙扶自己的少女。

“你是學(xué)過功夫嗎？我還沒碰到你，手就要被你抓斷了！”少女皺起眉，低頭揉著自己被抓痛的手腕。

“實在抱歉，在下少時習(xí)武，有人近身時提前防備已成習(xí)慣了，此番傷著孟師姐并非故意。”

“你知道我是誰？”。

“師姐是棋圣唯一的掌上明珠，芳名孟姝?！?/p>

“那你是何出生，作何稱呼呢？”

“在下不過是一游商之子；姓孔，名昭?！?/p>

孟姝亮閃閃的眼睛里好似有許多的好奇；而孔昭卻始終微低著頭，叫人看不真切。

不過這一問一答間，二人也算是相識了。

三

幾句閑談作罷后，孟姝從身后拿出一個食盒，里面是一碗冒著熱氣的藥湯和一碟不太精致的糕點。

“喏，給你準(zhǔn)備的，生病了不吃藥可不行。先把藥喝了，再嘗嘗這個我最愛吃的糕點?！彼贿呎f著一邊把孔昭按回了座椅上。

孔昭愣了一下，對她突然的關(guān)心感到奇怪。身為皇室子弟，他早已習(xí)慣了從壞處去揣度別人的心思。但看著眼前少女的眼神澄澈如清可見底的凈水，他內(nèi)心微動，還是將那碗苦澀的藥喝了個干凈，又聽話的拿起旁邊的栗子酥咬了一口。

“怎么樣？好吃嗎？”孟姝撲閃著眼睛滿臉期待。

“很好吃，比我家鄉(xiāng)的還要好吃?！?/p>

孔昭并沒騙她，他雖自幼在皇宮吃著最精美的膳食，但從未有人在他面前流露出這樣純粹的眼神，包括他的母親。第一次感受到別人懇切的關(guān)心，就算只是吃著普通的栗子酥，他心中也生出絲絲的暖意。

他的母親孔貴嬪沒有顯赫的家室，是全靠自己絞盡腦汁爭寵才一點點爬到了今天。因此在孔貴嬪的眼中，兒子，也不過是個爭寵的工具。她想要更多的寵愛、權(quán)勢、地位，便想方設(shè)法去投愛棋如命的皇帝所好，為此不惜將年幼的兒子送至北梁學(xué)棋。

孔貴嬪清楚棋圣居所與南魏相隔千里，也明白一國皇子獨自在異國他鄉(xiāng)可能會遇到重重危險……但孔貴嬪渾然不顧。她只在乎辦成此事必然龍顏大悅，若是出了意外便說六皇子沒能挺過這場來勢洶洶的大病。在無上的權(quán)勢面前，一個兒子的安危又何妨？她只想要圣上的歡心去換那潑天的富貴榮華。

想到這里，孔昭放下了栗子酥，沉聲問道：“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孟姝卻被他突如其來一句話問得有些發(fā)懵。

“我們不過匆匆見過幾面，你卻給我送藥送吃食?！笨渍烟痤^，他的眼神一瞬間變得寒氣逼人；他直直看向孟姝，迫切想從她身上挖掘出些別有所圖的神色。

卻沒想到孟姝只是坦然一笑：“我們北境兒女向來直來直去，從不搞什么彎彎繞繞。我只是見你在雪中跪了許久，如今又病得厲害，不想讓你落下病根，給你熬碗藥罷了。”她又上下打量了孔昭一番，繼續(xù)說道：“你不過是個同我年紀(jì)相仿的半大孩子罷了，難不成還以為我對你有所企圖？”

孔昭沒想到自己會被這個看起來不諳世事的少女大差不差的猜中心事，面上有些掛不住，只能訕訕地避開她打量自己的目光。

四

孟姝對剛才的事情并未放在心上，而是把手再次向他的肩膀伸去。這次她沒再受到阻攔，手掌輕輕落在了孔昭的肩頭。

她像個小大人一樣，鄭重其事的同孔昭說：“我知道你的家人行商需要往來于各國，不能常來看你；但你放寬心，以后這里也是你的家。我應(yīng)當(dāng)比你年長歲余，那以后我就當(dāng)你的姐姐。姐姐定會照顧好你的，阿昭?！?/p>

一旁的燭光微微晃動，孟姝的臉也隨之忽明忽暗，但她眸子里善意溫暖的光卻切切實實落入了孔昭的眼睛里。那瞬間他心里好像有間無人居住的封閉木屋被突然敲開了扇窗，溫暖和煦的風(fēng)吹了進來，把塵封已久的霉味都漸漸吹散。

往后的十多天，孟姝每天都為孔昭熬藥，還細(xì)心地制作了驅(qū)寒的泡腳藥包；她的確就像個姐姐那樣把他照顧得很好?？渍延讜r習(xí)武身體底子一直不錯，又在這樣的悉心照顧下，他這一場病不負(fù)所托的痊愈如初。

北國的冬天漫長，日復(fù)一日都是未曾消融的雪景。

這天孔昭同往常一樣早起在棋舍外練武，待返回時才發(fā)現(xiàn)院門口那一棵小樹的枝頭竟已悄悄發(fā)出了嫩芽；北梁的春季終于要來了。

北梁長公主素來喜愛春季，每年都會在公主府內(nèi)辦一場迎春宴，今年更是格外重視的邀請了舉國上下各路名流顯貴；老棋圣德高望重，此次也受邀在列。

孟姝一聽聞此事便立刻央求著父親帶自己一同前去。因為自打她出生以來，就一直生長在山野鄉(xiāng)間，從未去過北梁都城。她知道父親不喜門閥高位間的權(quán)謀斗爭，心中一直堅持著避世的道理，才會隱居于僻靜的城外。可此番是受皇家邀請，父親推脫不成只得入京，而她定然不能放過這個外出的機會。

在她一連好幾天的軟磨硬泡下，老棋圣終于同意了女兒的請求。

京中不知是哪位消息靈通的貴人得知棋圣要攜愛女赴宴，便大手一揮，包下了京中最有名的客棧，邀請棋圣和他所有的弟子一同前來。

孔昭本不愿一同前往北梁都城，但看著孟姝興奮期待的樣子，拒絕的話還未到嘴邊就被咽了回去。入城雖有暴露身份的危險，但他實在不忍心潑一盆冷水去澆滅少女的歡喜。

五

前往都城的路上，孟姝時不時掀開車簾張望著馬車外面的景色。同乘一車的孔昭閉著眼睛看著像是睡著了，但其實卻悄悄把她如同小貓一樣探頭探腦的可愛模樣盡收眼底。

開宴的當(dāng)晚，棋圣父女前去赴宴；其他師兄們也都紛紛上街想去一睹京城的風(fēng)貌，只?？渍岩蝗肆粼诳蜅?。閑來無事，他輕松翻上了客棧的房頂，半躺在屋脊上看著北梁都城的萬家燈火。

遠(yuǎn)處最為明亮輝宏的一大片屋宇應(yīng)當(dāng)就是北梁皇宮了吧。他看著那連片的宮闕，不由得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南魏皇宮。

不知母妃是否一切安好？盡管她只將權(quán)勢奉為第一，可仍是她將自己撫養(yǎng)長大，她終究是自己唯一的母親。

不知那陪伴我許久的小白貓可有人照看？想起那只調(diào)皮可愛的小白貓，他腦海里竟不自覺浮現(xiàn)出了孟姝古靈精怪的身影。

他在屋頂坐了很久，神游間仿佛聽見有人在喊“阿昭——阿昭——”，他四下環(huán)顧一圈才發(fā)現(xiàn)孟姝正趴在不遠(yuǎn)處的圍墻上，兩條腿懸在半空進退兩難。

“真像只傻貓……”他起身嘟囔了一句，腳尖輕點便從屋頂飛身到了孟姝旁邊。

“哇，阿昭，你武功真好，這么遠(yuǎn)跳一下就過來了！”

“扶著我，慢慢站起來。”孔昭沒有搭理她的話，只想趕緊帶她下去。這么高的圍墻不知她是怎么上來的，若是摔下去還不知道要傷到哪里。

孟姝聽話地扶著他慢慢站起，但還未等她站穩(wěn)，就已經(jīng)被摟著一躍而下。

“??！”孟姝大叫，以為自己就要狼狽的跌落在地；但她的嘴還沒合上，就已經(jīng)毫發(fā)無傷的穩(wěn)穩(wěn)站在了地上。

“沒事了。”孔昭隨即松開了她的腰，但他的手卻鬼使神差的伸到了她的臉旁，替她整理了一縷被弄亂的頭發(fā)。

孟姝沖他尷尬的笑了笑，轉(zhuǎn)過身繼續(xù)整理了一下頭發(fā)；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已經(jīng)不受控制的開始發(fā)燙，心跳也變得很快。她連忙大口呼吸幾次，盡力讓心跳稍平復(fù)些后，才轉(zhuǎn)回了身。

“自己身手不好，為什么還要爬墻？”孔昭的語氣里隱隱有些怒意。

“我……我……看你在屋頂坐著看風(fēng)景，我也想上去和你一起，但沒想到爬到一半就上不去了……”孟姝有些心虛，回答也支支吾吾。

“夜晚天涼，別上去吹風(fēng)了。”

“可是，我從沒看過都城的夜景，我真的很想看看……”

看著孟姝可憐巴巴的眼神，就好像看著一只仰著頭沖你喵喵叫的小貓?？渍褵o言，只能將自己的外袍脫下來披在了她的身上。他又對孟姝說了次：“扶著我。”只不過這次是帶著她飛身回到了屋頂。

“哇！這就是北梁最繁華的都城！你看那兒，是北梁皇宮吧！還有那兒，是什么都有賣的西市！還有那幢高高的閣樓，一定是北梁第一酒樓廣閱樓！”她從未俯瞰過城市的燈火闌珊，面對如此新奇美麗的景色，激動得連聲音都變大了許多。

他用余光瞧著孟姝傻樂，自己的嘴角也不自覺跟著漸漸上揚。

“哦！栗子酥！”孟姝猛然想起她從公主府帶回了幾個精致好吃的栗子酥，連忙從胸前的衣服里掏出了一包點心。

她把點心打開遞到孔昭面前，卻讓兩人都瞪大了眼睛。里面哪還有什么精致的栗子酥，剛剛墻頭那一趴，栗子酥早已被壓成了碎渣。

孟姝不知所措的撓了撓頭。而一旁的孔昭卻第一次樂不可支的笑彎了腰。

“好別致的栗子酥啊……”

這天孔昭正在棋舍外練武。

他持一柄長劍破空疾行，身姿翩然輕盈卻招招凌厲，衣擺隨劍氣一同起伏，將地上的枯黃落葉盡數(shù)揚起。轉(zhuǎn)身間，回旋變化的劍鋒就要直指背后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少女而去。

“來了怎么也不出聲?！眲︿h的寒光在離少女還有兩寸時驟然停下。

“我知道你的劍永遠(yuǎn)不會傷到我?！泵湘?fù)手而立，笑意盈盈的看著孔昭。

長劍回鞘，他走過去站到孟姝身旁，笑容早已掛上了面龐。

這已是他來學(xué)棋的第四年。他的個頭猛躥，如今比孟姝足足高了一個頭。孟姝也已過了及笄禮，發(fā)間一枝墜著玉雕花的簪子襯得她頗有少女初長成的清麗。

這支玉簪子是孔昭親手為她雕刻的及笄禮物。

為了做這支簪子，他提前半年就開始找玉料、練雕工，每天練習(xí)完棋藝后就偷偷在房內(nèi)打磨雕刻著這玉簪。

六

及笄禮的那天，孟姝正為了沒有收到孔昭送來的禮物坐在鏡子前悶悶不樂。正當(dāng)她心煩意亂時，卻聽到了孔昭的敲門聲。

“師姐，我是阿昭?！?/p>

話音剛落，孟姝就“騰”的一下起身沖過去拉開了門。

明明就是等候多時，她卻還要皺著眉、偏著頭用不耐煩的語氣問道“你來做什么？”

孔昭心里偷笑，向她遞過去了一個錦盒。

她打開錦盒，里面是一支周身瑩潤、潔白無瑕的蘭花型玉簪。蘭花的莖葉作為簪子的主體走勢生動、惟妙惟肖，墜著的那朵玉質(zhì)蘭花更是精致無比，仿佛正徐徐盛開，有縷縷暗香流入鼻息。

孟姝驚喜不已，又飛奔回到梳妝鏡前把簪子放在頭上左右比劃。但從未用過簪子的她卻怎么也梳不好一個發(fā)髻。

“我來替你綰發(fā)吧，小姝?！?/p>

“你叫我什么？”

孟姝聽見他稱呼的改變，有些吃驚，也有一絲未曾察覺的欣喜，想要和他再確認(rèn)一遍，但孔昭卻不再做聲，只是輕柔地的攏起她的長發(fā)，柔順又冰涼的發(fā)絲穿過孔昭的指尖，兩人的耳根子都不約而同的染上了紅暈。

發(fā)髻綰好，孟姝下意識伸手想摸摸這個新鮮的發(fā)式，卻未注意到孔昭的手還留戀的停在自己的發(fā)上。于是她的手就直接覆上了孔昭的手。二人相觸的瞬間，她仿佛被燙到一般猛地將手彈開，但孔昭旋即便緊緊反握住了她。

看著鏡子里二人相握的手，她呆愣得一時連話也說不出來。孔昭自己也很震驚于自己不受控制的舉動，但掌心傳來的溫軟卻讓他更心神波動，臉頰發(fā)紅。

“你今天……很漂亮?！笨渍衙鎸χ苌黹_始升溫的空氣愈發(fā)感到局促，結(jié)結(jié)巴巴的丟下這句話就逃離了孟姝的房間。

孟姝看著自己剛被放開的手，難掩開心笑了起來，頭上的蘭花墜也隨著朔朔晃動。

孔昭與她別的師兄弟不同，棋藝造詣極高，又日日努力鉆研，年紀(jì)雖小，卻已是師門中棋藝最盛之人。同時因他常年習(xí)武，就算時常伏案于棋桌之上，也未曾影響他身姿挺拔，舉手投足間皆有一股干練與貴氣。

與這樣的翩然少年四年日日相伴，她的心里也漸漸萌發(fā)出不一樣的情愫。她無法猜測孔昭的心中是何想法，但今日一事她便清楚，除了師姐弟同門之情，孔昭同樣對她也有不一樣的情感。

及笄禮之后，二人更是形影不離、亦步亦趨，連并肩的背影看起來都默契十足。

若是日子能一直這樣，他二人的緣分或許真能超過同門之誼吧……

“哎呀，我又輸了，不來了不來了！”孟姝噘著嘴將棋子丟到一邊。

又是過了一年，孔昭對于她耍賴的行徑早已見怪不怪，看著她小貓一樣的偏過頭去趴在旁邊，他無奈的笑笑，打算自己再下幾局。

正當(dāng)他舉棋不定時卻突然聽見了一陣如夢魘般的笛聲。手中的棋子驟然掉落，他看向孟姝，好在她早已睡著。

他小心翼翼將衣服披在了孟姝身上，便循著那笛聲飛快離去。

“參見六殿下?！钡崖暤脑搭^是一黑衣騎士，他身后烏泱泱跪了數(shù)十名同樣穿著之人。

壓抑的黑色讓孔昭喘不過氣，他知道，在北梁的這一場夢就要醒了。

領(lǐng)頭人遞過來一封密信。

“清兒親啟”，封條上赫然是他母妃的筆跡。

打開信，短短十六個字卻讓他的心跌如跌入冰窖一般絕望：“皇上病重，欲立太子；速盜棋譜，即刻返程。”

“呵，背叛師門、欺世盜名；母妃，這便是你五年來對我唯一的要求。”孔昭拿著信的手無力的垂了下來。

“殿下！不能這么說娘娘??！這五年來沒有子嗣在身邊，娘娘一直過得很辛苦，后宮中又多了不少新寵，娘娘的地位岌岌可危啊，孔家岌岌可危啊殿下！”

是啊，他若無功而返，孔貴嬪在后宮就再無立足之地，孔家也將一蹶不振多年經(jīng)營都將付之東流；他若放棄回南魏，皇子潛逃、欺君之罪全都落下，那孔家全族上百口人都要為他陪葬。

孔昭或許還有選擇，但他終究不是孔昭。

他是尉遲清，是擔(dān)負(fù)了一族興盛的皇子；作為尉遲清，他沒得選。

七

信中所說棋譜是由歷代北梁棋圣不斷完善寫就，但除歷代棋圣外絕不示人；經(jīng)過多年迭代相傳，到如今的孟棋圣這兒，已是集大成的絕世之作。孟棋圣將他視為衣缽傳人，曾毫不避諱的告知他棋譜的所在位置，只等他成為棋圣就正式將棋譜傳與他。師父的信任，甚至讓他不用費心去找。而他卻要將這秘笈帶回南魏，博圣上歡心。

想到這里，他心中的愧疚之意愈發(fā)強烈，強烈得快要把他吞噬其中。

自知無言再面對這間棋舍里的任何人，他飛快收拾好了行囊趁著夜色翻窗而出。卻在棋舍門口遇到了尋他不得的孟姝。

孟姝看著他背上的行囊，不可置信的問到“阿昭，你要去哪？”

孔昭低著頭不敢看她“我要回家了?！?/p>

“為什么不辭而別？！”她大聲的質(zhì)問著，淚水也應(yīng)聲而落。

聽著孟姝的哭腔，他難受得心都揪成一團，卻始終不敢抬頭看她的眼睛。二人相顧無言，許久他才低聲說了句“對不起?！?/p>

遠(yuǎn)處那笛聲又漸漸響起，孔昭不再停留，轉(zhuǎn)過頭就要翻身上馬，卻被孟姝拉過來緊緊抱住。

“情絲千重難移，唯愿君知我意。我相信你還會回來，我等你?！闭f罷她便取下了自己一邊耳環(huán)塞到了孔昭的手里。

笛聲有了催促之意，孔昭不能再多停留，他在棋舍外跪下深深地磕了三個頭，一如五年前的那個雪天，隨即便翻身上馬湮入黑暗，絕塵而去。孟姝也不愿再看他離開的背影，跑回屋內(nèi)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聽得微弱的嗚咽低低傳出。

一人在北，一人往南，兩人的距離就這樣越拉越遠(yuǎn)。

不出所料，回到南魏后的尉遲清將舉國上下國手一一戰(zhàn)勝，全無敗績。又向皇帝獻(xiàn)上了全天下愛棋之人都夢寐以求的《孟氏棋譜》。棋藝精湛、能文善武又獻(xiàn)上至寶的六皇子深得皇帝歡心，縱使養(yǎng)病五年不曾經(jīng)營朝堂，卻還是被一朝封為太子，連帶著孔貴嬪升為貴妃，整個孔家也成了南魏一等一的權(quán)勢新貴。

而北梁的那個小小棋舍內(nèi)卻是一片死寂。

老棋圣因發(fā)現(xiàn)棋譜被最看重的弟子盜走，怒火攻心吐血暈倒，一病不起。其他弟子紛紛作鳥獸散，只有孟姝守在父親身邊。

時間一天、一月、一年的過，南魏太子炙手可熱，棋藝出神入化，美名遍傳天下。孟棋圣身體卻每況愈下，終于在一個紛飛雪夜與世長辭。

孟姝哭了整整一夜，眼睛紅得像要滴血；悲痛、憤恨、后悔交織著、凌遲著她的內(nèi)心，她痛不欲生卻愈發(fā)清醒。

她尋遍了棋舍的每一個角落，終于找到了父親修訂棋譜時所剩的一些殘卷。她把那支蘭花玉簪重重的摔下，簪子應(yīng)聲碎裂。從這天起，她一心撲在棋案上，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她要贏，她要讓那個騙子跌下神壇，嘗嘗失去一切的滋味。

又一年過去，北梁已無人可與南魏太子一較棋藝高下，只能廣貼皇榜希望能有民間高手可以應(yīng)戰(zhàn)。

她揭下皇榜，終于等到了這個機會。

對弈高臺上，南魏太子一身黑衣，依稀可見衣上金線密縫的光澤閃耀，舉手投足間皆是皇室氣度風(fēng)范。對面的少女穿著白色粗布麻衣，一根玉簪隨意綰著頭發(fā)，雖可見面容清麗，但卻骨瘦如柴，形容枯槁。

“你怎么這樣滄桑？”尉遲清還是忍不住問道。

“還不是拜你所賜呀，太子殿下?！泵湘秳幼旖?，冷笑著回答。

棋局開始，尉遲清章法明晰，頗有大家風(fēng)范；而孟姝卻步步殺招不留后路，就好像一個殺紅眼的戰(zhàn)士，不留情面的屠戮著對方的一兵一卒。

她看著尉遲清那張熟悉的臉，想到那些背叛和謊言，她感覺憤怒就快要沖破自己的身體陡然爆發(fā)，但她更憤怒的是，面對這張臉，心中卻不由自主的泛起一股股思念。她壓抑著復(fù)雜的情緒，連喉嚨都溢出血的腥甜，但卻未影響棋子落下得愈發(fā)狠辣。

尉遲清看著她執(zhí)子的手瘦得皮包骨頭，曾經(jīng)飽滿朝氣的臉變得雙頰凹陷，他的心如被刀割、如被火煎。他多想如當(dāng)年那樣緊緊的抱住她，但他沒資格，因為這一切徹頭徹尾都是拜他所賜，是他害得孟姝家道中落、家破人亡。

孟姝棋藝進步飛快，但一招一式間仍留下許多破綻，尉遲清看得明明白白，但心中除了愧疚再無其他，更不愿再爭這棋局中的輸贏。

棋局的最后，無名小卒孟姝贏過了南魏太子尉遲清，她勝了五個子。宣布定局后，孟姝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這座棋臺，消瘦的白衣少女漸行漸遠(yuǎn)，沒再看身后的人一眼。

“這回輪到我看你的背影了……”

“尉遲清使南魏顏面受損，皇上一怒罷黜其太子之位，貶為清王戍守邊疆，非詔永生不得返京。

孟姝被尊為北梁新任棋圣，傳授棋藝，桃李滿天、受世人尊敬……這就是故事的結(jié)尾了?！?/p>

兩個士兵聽完這個故事，唏噓不已，想拍拍將軍的肩膀略作安慰，但尉遲清卻搖搖晃晃地起身走了。

他走到了一個無人的瞭望臺，臉上早已布滿淚痕、泣不成聲：“二十年……我知棋局一別就是最后一面了?？晌丛朐俾牭侥愕南ⅲ故悄阋央x世。”

他緊緊攥著手心一顆小小的耳環(huán)，仰頭一口又一口猛灌著酒，淚水卻還是止不住成串的滴落。

“你給我吃栗子酥、你對我說情絲千重難移，唯愿君知我意……我都還記得……”

“我這漫長余生，我也只剩下細(xì)數(shù)前塵往事悲喜……”

他思緒已有些混亂，但還是哽咽著望向北方，將手中的酒盡數(shù)倒入了黃沙以遙祭故人。

“師姐……小姝……我錯得太多，來世別再遇見我了。”

（番外）

三年前，北梁城內(nèi)。

春日和煦，孟姝正笑容和藹的看著院內(nèi)幾個年少弟子打鬧玩耍。

幾個人玩游戲輸了，年長一些的便打算耍賴。但旁邊的小師弟卻一眼看穿：“師姐，你又要耍賴呀?！?/p>

聽著這一聲聲師姐，她有些晃神，眼前漸漸浮現(xiàn)起一個身影，好像又想起了十多年前，也有一個人在耳邊這樣喚她“師姐”。

責(zé)編：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