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大瀅
她輕輕將他擁住,像是離別之人不舍的依偎,屏息之間,是利刃刺入胸膛的輕響。
01
傅矜抄完書經(jīng)的最后一頁時,窗外的雪已經(jīng)停了。
時辰已近丑時,潛心殿外守夜的宮人圍著炭火沉沉睡去,唯有回廊上那抹孤零零的身影還醒著。
“今夜不該你值守,外頭這樣冷,為何不回屋舍?”傅矜將一件鶴氅披在周睦川身上,她的聲音那樣輕,像是他身旁放著的那盞羊角宮燈中淺淺的光暈。
周睦川抬眼望她,“圣上未眠,我便在這里守著圣上。”
傅矜坐到他的身側,朝他手里塞了一只暖手爐,盎然的暖意霎時間盈滿他的掌心。
她的手抽離得那樣快,還是被周睦川瞥見了腕上早已凝血的傷口,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自衣擺上撕下一塊布絳,極仔細地替她上藥包扎。
“疼不疼?”他心疼地問,忽而嘆了口氣,“手上受了傷,卻還要被罰抄寫書經(jīng),哪能不疼呢?都是微臣之過,不該隨意諫言,害得圣上與太皇太后生了嫌隙?!?/p>
這些日子的朝堂并不太平,早已休致多年的前丞相余氏突然在早朝之上被人提及,話中直指余氏在朝為官時中飽私囊、貪墨過礪。此言一出,多位大臣便如商量好一般,一連幾日于朝堂之上齊聲討伐余氏,圣上傅矜下令由大理寺卿親自查處審理此案,而尚在北疆帶兵駐守的驃騎大將軍余珩也因其父身陷貪贓風波而遭停職調(diào)查。
尚在病中的太皇太后佟氏聞訊趕到潛心殿,案上的奏疏劈頭蓋臉地朝傅矜砸過來,“圣上如今倒真像是殺伐決斷的明君了,且不論余丞相貪污受賄一事真假難辨,停職驃騎大將軍這樣大的事竟不同哀家商量,便兀自做了定奪?!?/p>
傅矜跪在太皇太后面前,腰身挺得筆直,正色答道:“朝堂之上言官彈劾,群情激憤,若孫兒不做此決定,只怕難以服眾?!?/p>
一只瓷盞砸至傅矜膝邊,飛濺的碎片在她腕上留下一道血痕,太皇太后病容憔悴,咳嗽不止,卻仍強撐著拍案怒斥道:“余珩掌邊地軍務,并非一般閑職,如今你輕易將其停職調(diào)查,副將何塵位同正職,必將后患無窮!”
自傅矜記事起,皇祖母便處處提防何塵,那時候她年歲小,朝堂之事全由皇祖母垂簾聽政代為處理,皇祖母幾番削其兵權,方有如今余珩執(zhí)掌兵權,何塵為副將的局面。
而如今十數(shù)年過去,她仍舊無法完全窺探那些她不曾經(jīng)歷過的波詭云譎,亦無法理解那些諱莫如深的明爭暗斗。
她只是按照太皇太后的意愿一步步走下去,如一只徒有空殼的牽線木偶,在這至高至寒之位,扮演著一個合格的帝王。
那幾日早朝上眾官吏對余老丞相的彈劾之聲迭起,傅矜被此事擾得心煩意亂,下朝后前往北宮的校場騎射散心。傅矜原本箭術極佳,此時卻一連數(shù)箭脫靶,歇息的空當,御前侍衛(wèi)周睦川遞上一盞清茶,“射箭最講求凝神聚氣、心無旁騖,圣上如今為何事所困?”
傅矜接過茶盞,低嘆一聲:“是余老丞相的事?!?/p>
他面上帶著幾分凜然,“貪官污吏之輩,敗度毀禮,若不繩之以法,致百官效仿,必將貪墨成風,蠹政病民。圣上賢明,此事當作何處理,心中自有答案?!?/p>
同以往的大小事務一樣,此案她本該先稟奏太皇太后,只是那段時間太皇太后于病中休養(yǎng),無暇顧及朝事,而周睦川的那番話如祭祀禮上反復吟誦的咒語,縈繞在她心頭久久消散不去,驅(qū)使她第一次于政事上自行做出了決斷。
昏黃的宮燈將寂寂的雪夜染上一層隱晦的曖昧,傅矜望著周睦川如墨的雙眸,搖搖頭道:“朕同皇祖母早有齟齬,白日里的事,同你無關?!?/p>
周睦川沉默了一瞬,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只雕花梨木的小盒子,里頭是鮮艷如血的點唇胭脂,“過幾日是圣上的生辰,微臣以此薄禮為賀?!?/p>
傅矜望著那胭脂盒微微有些出神,忽而自嘲一笑:“朕要這東西做什么。”
他低垂雙眸,嘴角微顫,聲音略帶滯澀:“是啊,圣上以男兒身份示人,要這女子脂粉做什么……”
02
傅國開國百余年,并無女子為帝的禮法先例,若非傅矜之父傅宣帝子嗣稀薄又病逝突然,太皇太后佟氏斷不會鋌而走險,將尚在襁褓中的傅矜以皇子的身份推上帝位。
如此瞞天過海之舉,雖極快地穩(wěn)定了朝堂局勢,卻如一只鬼魅利爪,將她拖入暗無天日的萬丈深淵之中。她不得不摒棄女子的性子與喜好,自小騎馬射箭,舞刀弄槍,以一個男子的形象,端坐于萬人之上凌云之端,做一個被太皇太后操控的傀儡。
傅矜與太皇太后的第一次爭吵,爆發(fā)在兩年前的行宮避暑夜里。那一年傅矜十七歲,早已到了于金鑾殿前獨當一面的年紀,而太皇太后卻多年把持朝政,遲遲不肯讓權。
寬闊的宮殿內(nèi),案上的燭火像一片朔風中搖搖欲墜的枯葉,傅矜望著那明滅搖曳的火光,忽然就生出了出逃的念頭。
她迷暈了侍奉的宮人,換上宮女的裝束,自行宮北角的矮墻躍了出去。她對這市井街坊并不熟悉,七拐八繞才進了一間酒肆。
酒至微醺之時,周遭的酒客浪子見她孤身一人,便起了調(diào)戲之心,她不動聲色地自袖中滑出暗刀,忽然橫空隔出的一只手將那幾人都擋了開,一陣低沉的男聲在她頭頂響起:“我家小妹喝醉了,還望各位俠士行個方便?!?/p>
周睦川將腳步虛浮的傅矜帶出酒肆,她醉眼朦朧地望著面前的男子,松散的發(fā)髻忽而如瀑般披散下來,襯得未施粉黛的臉愈加蒼白,她朝他淡淡一笑:“多謝。”
那一笑如金石擊磬,驟然間撞進他心頭,他忍不住想,不知以后會是哪個男子如此幸運,能為她點一次絳唇。
傅矜松開周睦川攙扶的手,慢悠悠地朝夜色里走去,他恍然間回過神來,撿起落在地上的銀釵朝她喊道:“姑娘,您的發(fā)釵?!?/p>
她并不回頭,只有夏夜微熱的風吹拂而過,將她醉意氤氳的聲音送至他耳畔:“綾羅裙,金玉釵,身外物,既已失,何再得?!?/p>
這便是周睦川與傅矜的初見了。
再次與周睦川相見,是一年多以后,在碧瓦紅墻的皇宮之中。那日天朗氣清,碧空如洗,傅矜于北宮校場御馬擊鞠,原本一切如常,卻不知傅矜所騎駿馬受何驚嚇,忽然前蹄高騰,仰天長鳴,傅矜緊攥韁繩,仍被顛甩得幾欲騰空。眾人嚇得不知所措,卻忽見一人騰身而起,那人身手敏捷地攬住傅矜,腳下自馬背上借力一蹬,便帶著她懸空而下,平穩(wěn)落地。
“圣上可無恙?”
那聲音極耳熟,待她看清救她之人的面容,不由得一陣怔忡:“是你?”
他跪地行禮:“校場侍衛(wèi)周睦川,冒犯圣上,望圣上恕罪。”
傅矜心頭疑竇叢生,細問之下方知他是侍衛(wèi)司新選進宮的校場侍衛(wèi),她自然不信這世間有這般巧合之事,他知曉她的女子身份,只此一條,便已足夠要了他的命,只是她面上不顯波瀾,著人賞賜銀錢,又將其調(diào)到潛心殿當差,升了御前侍衛(wèi)的職位。
一轉眼周睦川在御前侍奉已有兩月,他一向勤懇履職,行事謹慎,竟絲毫瞧不出什么差錯。只是傅矜一直對他存著戒備之心,她既疑心這些巧合是他的有意接近,又忌憚他會泄露自己的女兒家身份,所以并不重用他。
后來有一日獨處,周睦川問她:“圣上身居高位,如履薄冰,真的快活嗎?”
她心弦一緊,冷冷逼視著他,“周侍衛(wèi)最好謹言慎行,否則朕除掉你和捏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p>
他面上瞧不出一絲懼怕,倒是勾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既然如此,在校場見到微臣那日圣上就該除掉微臣了,圣上為什么不?”
這問題突兀地撞進傅矜心中,她也曾這樣問過自己,至于答案,或許是他不止一次救她于困頓,又或許是,這世間唯有他,知曉她的秘密,又理解她的苦痛。
03
西苑里瘋了多年的何太妃又在夜里唱起了歌,那歌聲凄然至極,在朔風呼嘯的寒夜里,仿佛怨魂飄蕩,有冤未申。
宣帝在世時,她是最得圣寵的妃子,其兄何塵手握兵權,軍功顯赫,后來宣帝暴斃,何太妃又誕下死胎,大抵是受不住這接二連三的打擊,她便瘋癲了。再后來佟氏扶傅矜登臨帝位,何塵兵權被削,盛極一時的何氏自此逐漸敗落下去。
皇宮里不知何時竟開始鬧起鬼來,乾寧宮的太皇太后于夜半之時見了鬼影,著實被嚇得不輕,翌日便請了法師進宮做法。
傅矜下朝后打算去乾寧宮看望,卻不自覺地繞了路往西苑的方向去,那扇剝落了紅漆的大門十數(shù)年如一日地緊閉著,除了送飯的宮人偶爾過來,此處再無他人問津。如此境況,自然是太皇太后的授意了。
不遠處的樹叢里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依稀伴著人聲,傅矜遣人過去撥開枝葉,見一浣衣局的嬤嬤正躲在角落里燒紙祭奠,嘴里還念念有詞:“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往者已往,惡者自殂,子姑待之……”
傅矜問她所祭何人,她顛三倒四地說著:“血洗……死了好多人……血流成河……”
身旁的宮人被這怪談般的話語驚了一跳,直說那嬤嬤狀若瘋癲,精神失常,要將其拖去亂棍打死,傅矜卻道:“將她帶到潛心殿來?!?/p>
侍奉的宮人都被傅矜遣了出去,殿內(nèi)靜得出奇,案上的金蟾爐里騰起裊裊青煙,傅矜輕啜一口清茶,緩緩問道:“嬤嬤知道什么?”
老嬤嬤朝傅矜磕了個頭,講述起那些傅矜不知道的宮闈秘聞。
當初宣帝獨寵何妃,致何氏一族獨大,帝后雖不睦多年,但因皇后是皇太后佟氏的遠房侄女,中宮之位自然是撼動不得。十九年前,皇后與何妃皆懷有皇嗣,隨著二人產(chǎn)期的臨近,佟氏與何氏的斗爭亦愈發(fā)激烈起來。
那日是臘月初三,長安城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卯時三刻,潛心殿的宮人照例進內(nèi)寢服侍宣帝起身早朝,卻發(fā)現(xiàn)宣帝早已暴斃榻上了無氣息。皇太后佟氏聞訊趕來,以最快的速度封鎖了消息,對外稱圣上龍體抱恙,朝事暫緩。
到了夜里,西苑的何妃臨近生產(chǎn),宮人們手忙腳亂地去請穩(wěn)婆為何妃接生。不多時,鳳儀殿的皇后亦腹痛難耐,分娩在即。
“何妃娘娘誕下的并非死胎,而是活生生的小皇子!是太后收買了何妃娘娘的產(chǎn)婆,若何妃產(chǎn)下皇子,便將其捂死,對外聲稱死胎?!?/p>
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只余森然的寒氣,她愣愣地問:“你說的血洗,又是什么?”
“太后怕此事走漏風聲,因此大開殺戒,屠了許多宮娥太監(jiān),西苑與鳳儀殿的宮人更是無人幸免?!毖灾镣刺帲蠇邒唠p眼通紅,悲慟不已,“老奴當年是躲進浣衣局的水缸中,方才逃過此劫?!?/p>
刺骨的寒意令傅矜止不住地顫抖起來,血洗西苑是怕殘害皇子一事節(jié)外生枝,而血洗鳳儀殿,自然是為了掩蓋她的女子身份,好讓天下人都相信,皇后難產(chǎn)舍命生下的是宣帝嫡長子,是天家正統(tǒng),是未來國君。
老嬤嬤忽然跪行至她腳邊,壓低了聲音道:“當年何妃誕下的皇子沒有死,而是被產(chǎn)婆悄悄送出宮去了!”
此話如一陣驚天巨雷,令傅矜久久難以平靜,她霍然起身,急切地問道:“那皇子如今在何處?”
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名宮人進來稟報:“太皇太后請圣上去乾寧宮?!?/p>
04
傅矜過問了太皇太后的病況,命人徹查鬧鬼一事,又同太皇太后議論了朝政要事,待用過晚膳自乾寧宮出來,已是夜色濃重之時。
回到潛心殿后,傅矜才知老嬤嬤失蹤了,仿佛憑空消失一般,毫無蹤跡。三日后,老嬤嬤的尸首在御花園的一口廢棄水井中被人發(fā)現(xiàn)。
傅矜麻木地望著那口水井,心下一片冰涼,處理得如此干凈利落,不留痕跡,除了她的皇祖母,還能有誰呢?
一旁侍立的周睦川見傅矜面色不好,上前來將她扶住,“圣上回去吧,外頭風大,當心染了風寒?!?/p>
她喃喃自語道:“她因我而死,他們都是因我而死……”淚水朦朧了雙眼,卻偏偏不肯落下來。
那天夜里她又做了噩夢,她夢見自己遭千夫所指,百官斥她牝雞司晨,黎民譴她欺世盜名,四周響起皇祖母冷冰冰的聲音:“矜兒,這是你的命。”
她陡然驚醒,驚魂未定地望著寢殿內(nèi)黯淡的火光,周睦川正守在她的榻邊,那雙明亮的眼眸注視著她,“這里沒有別人,圣上想哭便哭吧?!?/p>
他的手心散發(fā)著溫柔的暖意,像初春的陽光,她渾身顫抖著,緊緊握住他的手,像即將溺死的人忽然抓住一根浮木。
“周睦川,我好累?!彼辉偃ヌ岱烂媲斑@個男子,她只想靠在他的懷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淚水終于如決堤之洪洶涌而出,無盡的恐懼霎時涌上心頭,她忽然想,周睦川會永遠這樣陪著自己嗎?他會像那個老嬤嬤一樣,悄無聲息地殞命在這不見天日的皇宮之中嗎?
太皇太后的病仍不見好轉,朝中政事如今大多已由傅矜執(zhí)掌,余丞相貪污受賄的案子仍無定論,何塵卻因重掌兵權而日漸囂張起來。
這年的上元之夜,宮中因太皇太后下令一切從簡而顯得死氣沉沉,傅矜抬眼望著無垠的夜空,有些落寞地道:“外頭的世界,一定熱鬧極了?!?/p>
周睦川略一思忖,心下便有了主意,“微臣帶圣上去看外邊的世界。”
他是御前侍衛(wèi),日日要巡視皇宮,羽林軍何時換班交接,宮中哪一處防衛(wèi)薄弱,他自然是一清二楚,他拉著傅矜一路東躲西藏,避開巡邏的羽林軍,摸索到皇宮西北角的邊墻,那里有一棵極高的老槐樹,枝條一直延伸至宮墻之外,輕功卓越之人從此處出去并非什么難事。
冬日的寒意還未褪盡,花燈如晝的街市卻正是熱鬧之時,街巷上隨處可見各種貨攤,直看得傅矜眼花繚亂,路邊的一處雜耍班子正賣力地表演著,她拉著周睦川往人群里擠,想要尋一處觀看的好位置。
腳下還未站定,周睦川忽而眸色一沉,一把將傅矜拉入懷中,震耳欲聾的焰火爆炸聲驟然響起,涌起的熱浪將圍觀眾人掀倒在地,周睦川將她緊緊護在身下,連一絲火星也未落在她身上。
霎時間驚叫四起,街道上人群亂竄,死傷遍地,方才的雜耍班子此時亦露出真面目,抄刀持劍向她和周睦川砍來,二人雖身手不差,卻也不敢久戰(zhàn),一邊打斗一邊后撤,解決掉幾名近身的殺手后便騰身而起,足尖微點躍過屋頂,消失在如墨的夜色中。
周睦川受了傷,二人只能在城外的一間破廟將就一夜,他的傷勢不算重,傅矜一邊替他清理包扎,一邊無聲地落著淚。
“圣上哭什么?”
她仍在啜泣,一句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我不想……你出事?!?/p>
他抬手撫過她毫無血色的嘴唇,指尖的鮮血留在她唇上,像是染了胭脂,他蒼白的臉上浮起笑意:“這樣好看多了,微臣第一次見圣上時就想,若是能為你點一次絳唇,必是三生有幸?!?/p>
一個溫柔的吻毫無征兆地落下來,如春風吹過,似暖陽照拂,她與他緊緊相擁,將一切理智都拋諸腦后。她想,這世間于她處處都是禁錮,不如就荒唐這一次吧。
05
刺殺一事很快驚動了太皇太后,若非傅矜于亥時安然無恙地回宮,乾寧宮的暗衛(wèi)定是要將整個長安城都翻個底朝天。
太皇太后為此大怒一場,下旨要將周睦川處斬,傅矜當即以死相逼,太皇太后這才退讓一步,念其護駕有功,功過相抵,不取其性命,只將他調(diào)至西苑灑掃,并罰其俸祿一年。
大理寺曾專門調(diào)查過刺殺一案,只是那些殺手在那夜之后皆服毒而亡,連一絲線索也未留下,此案也就不了了之了。
半月后,太皇太后以何太妃忽患惡疾為由,將遠在邊地的何塵召回長安城,朝中猜測何塵重握兵權實屬不易,如今太皇太后一聲懿旨便輕易返還,只怕是太皇太后以何太妃性命相要挾,何塵不得不歸。
不久之后,傅矜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身孕??謶峙c茫然令她來不及思考對策,而潛心殿的大門卻在此時被人推開,太皇太后拄著手杖踱步至殿中,她微微仰首,遣退了殿內(nèi)侍立的宮人,銀白的月色自殿外灑進來,襯得她臉色冰冷如霜。
太皇太后眼色微動,未等傅矜回過神來,已有兩名太監(jiān)將她架住,另有一名宮婢端了碗黑乎乎的藥汁過來喂她。
傅矜剎那間明白過來,掙扎著避開宮娥遞來的湯藥,太皇太后只是冷眼凝視著她,一雙眼眸似深淵暗潭,教人捉摸不透,“矜兒,喝了它?!?/p>
湯藥一點點灌進她的嘴里,她從掙扎變成絕望,最后麻木地跌在地上,汩汩的鮮血染紅了她的衣擺,太皇太后撥開她面上紛亂的發(fā)絲,平靜地問:“是周睦川,對嗎?”
“來人——”太皇太后語調(diào)驟提,“傳哀家懿旨,侍衛(wèi)周睦川,賜杖斃?!?/p>
傅矜渾身一震,伸手去拽太皇太后的裙角,眼中漫出哀戚的淚水,“皇祖母,矜兒求你,放過他……矜兒給皇祖母磕頭了……”
太皇太后身軀微微顫抖,雙手拄緊手杖才得以站立,她發(fā)出長嘆般的笑聲:“矜兒,你自小便倔強,不管受了天大的委屈,都從不肯求哀家一句,如今竟為了一個男子,這般苦苦哀求……”話至末尾已軟了氣息,她有些艱難地喘著氣,最終無力地倒在傅矜面前。
周睦川的命自然是保住了,而太皇太后的病,已然藥石無醫(yī),太醫(yī)雖未明說,她也知皇祖母已是風中秉燭,不剩多少日頭了。
傅矜后來去西苑瞧過周睦川,那日他正在掃西苑宮門前的落葉,忽有一金飾自他袖中掉落,那金環(huán)一路滾至她腳邊,她拾起一看,是一只花紋精美的金鐲子。
她霎時驚出一身冷汗,拉住他質(zhì)問:“這鐲子你從何處所得?”
“聽家里人說,是微臣母親留下的,打微臣出生便帶在身邊了?!?/p>
這話如一道驚天霹靂,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不受控制地顫抖著:“你母親是誰?”
“微臣是家中養(yǎng)子,不曾見過生母?!?/p>
僅此一句,仿佛是閻羅王的判詞,輕輕松松便可將她打入地獄,永世難以超生,耳邊忽然又響起老嬤嬤的聲音:“當年何妃誕下的皇子沒有死,而是被產(chǎn)婆悄悄送出宮去了?!?/p>
那鐲子的樣式她見過,如今方知是一對,這一只在他這里,而另一只戴在何太妃的手腕上。
06
周睦川自殿外進來時,傅矜正在寫著讓位詔書。她擱下手中狼毫,又在那詔書上加蓋傳國璽印,再將其收入紫檀木盒之中,她面上無喜無悲,連聲音也淡得如一汪清水,“我該叫你周睦川,還是皇兄?”
周睦川愣愣地看著她,似是不解她話中之意。
“你當初問我,在這至高至寒之位,真的快活嗎……”她朝他緩緩走來,仿佛每一步都帶著苦痛與決絕,“皇兄,你是傅國血脈,如今坐在這皇位之上的人應當是你,我把這本該屬于你的天下歸還于你,如何?”
——也把本該屬于她的自由歸還給她。
她帶著周睦川去西苑瞧了他的生母何太妃,廢舊多年的大殿臟亂潮濕,一面木柵欄橫亙殿間,將瘋癲的何太妃囚禁其中,稀微的燭火在斑駁的墻面上映出搖曳的陰影,仿佛噬魂的鬼魅,讓人不寒而栗。
何太妃倚坐在灰暗的角落里,懷里抱著一個枕頭,她的手臂輕輕搖晃著,嘴里哼唱著不知名的曲子,就像尋常的母親正哄著孩子入睡一般。
傅矜兒時曾因好奇偷溜進西苑,皇宮里的人都說何太妃是個瘋子,可何太妃初見傅矜時并不發(fā)瘋,反而將手臂伸出木柵欄去拉傅矜的小手。她自小沒有母親,皇祖母又待她嚴厲,頭一次有人這樣溫柔地牽著自己,朝自己笑,她不由地想,如果這樣的人是個瘋子,那大抵自己也是個瘋子。
周睦川緩緩靠近何太妃,哽咽著喚她:“母妃?!?/p>
她身子一滯,嘴角咧起癡癡的笑容,匍匐著湊到周睦川面前,自欄桿后探出臟污的雙手要去撫摸他,金手鐲在她枯瘦的腕子上微微晃動,折射出點點光澤,周睦川伸手去擁住她,在她耳邊低聲喃喃:“母妃,孩兒終于見到你了。”
相擁不過須臾,何太妃忽然驚叫著將他推開,面色煞白地躲回墻角,周身抖如篩糠,仿佛一只受到驚嚇的野狐,“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是!”
傅矜不明所以,走過去意欲安撫,何太妃一把拽住傅矜的衣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的孩子頸上有胎記……我生產(chǎn)那夜曾見過一眼……”
心頭忽然生出一陣噩夢初醒的驚悸,仿佛有刺骨的冰涼自手腳蔓延至全身,令傅矜無力地顫栗著,她回頭去望周睦川,他面色如常地站在那兒,既不慌張也不辯解,只是雙眸冰冷,仿佛初冬的湖面,浮著支離的薄冰。
只那對視的一剎那,她便恍惚間明白過來,她忽然不能自已地哭起來,心中五味雜陳,悲傷與氣憤如潮水朝她涌來,她卻偏偏生出三分慶幸,慶幸他不是傅氏血脈,慶幸他與她并非兄妹,慶幸自己不必漫漫余生都活在地獄之中。
07
傅矜踉踉蹌蹌地自殿內(nèi)跑出去,倒在庭院冰冷的青磚上,周睦川不緊不慢地走出來,冷眼凝視著她,像在打量一幅敗筆的畫作,“太皇太后一輩子機關算盡、手段毒辣,怎么到頭來養(yǎng)出你這么個純良無用的白兔?”
她自袖中摸出短刀相向,淚水在她臉上干涸,唯余雙眼酸澀的疼痛,“你到底是誰?真正的皇子又在哪里?”
“他死了,幾年前罹患天花,沒幾日便去了。”他微微俯身,將自己的咽喉暴露在她的刀刃之前,“至于我,我不過是個命如草芥的卑賤產(chǎn)婆之子,自然比不得圣上和那位已逝的皇子這般金尊玉貴?!?/p>
“原來如此……”傅矜不可自抑地大笑起來,笑得幾乎崩潰,“皇祖母當初血洗西苑,你如今是尋仇來了?從當初的蓄意接近,到如今種種,皆是你設的局,是不是?”
“是,從教唆你停職驃騎大將軍余珩到太皇太后宮中鬧鬼,從你遇到那個瘋癲的嬤嬤到她尸沉井中,從上元之夜的宮外刺殺到如今我故意弄掉金鐲令你發(fā)現(xiàn),皆是我為之,或者說是我與我那好‘舅舅’何塵共同為之。”
他看著傅矜的臉上逐漸浮起痛苦與恐懼,心中不由生出扭曲的快感,“我阿娘入宮中為產(chǎn)婆,與人為善,恪盡職守,當年替何妃接生,皇太后以我全家人的性命作要挾,要她除掉小皇子,她卻心軟下不了狠手,將尚在襁褓中的小皇子交由我那運送皇宮泔水的父親手上,由我父親悄悄帶出宮門。可我阿娘的善良換來的是什么?是你傅氏的趕盡殺絕,是羽林軍對我家人的追殺,是我自小到大無數(shù)次的搬遷與逃亡!”
傅矜愣愣地看著他,像在看一只嗜血的羅剎,他一點點向她靠近,仿佛此刻要將她拆骨食肉,“我和你那皇兄一同長大,可我沒有一日不恨他,恨他出身高貴卻落魄至此,恨他連累眾人卻不自知,可有一日他死了,死得那樣悄無聲息,那我還能恨誰?我只有恨你!”
“原本不出意外,你該向天下宣告讓位詔書,我會以他的身份登上你那厭惡至極的皇帝寶座,可我卻偏偏算漏了那個不知是不是真瘋的何太妃,”周睦川嗤鄙一笑,帶著睥睨一切的狂妄,“不過沒關系,我會登上帝位,亦會手刃每一個傅家之人,以此慰藉我爹娘,還有當年死在血洗之中的無辜之人的在天之靈?!?/p>
傅矜的雙手顫抖著,手里那柄鋒利的匕首幾乎要刺向周睦川的咽喉,那扇陳舊的大門忽然吱呀一聲被人推開,太皇太后的貼身嬤嬤在門外道:“圣上,太皇太后請您去乾寧宮?!?/p>
那一刻如同大夢初醒,她慌亂地自地上爬起來,冷冷發(fā)令道:“將周睦川押解下去,關入天牢。”
待她趕到乾寧宮,太皇太后已至彌留之際,她吊著最后一口氣,握住傅矜的手道:“矜兒,你不要怪皇祖母此生惡事做盡,在這九重宮闕,沒有非黑即白,只有你死我活,你父皇當年不是暴病而亡,而是死于何氏之手,何氏一族狼子野心,意圖謀朝篡位……矜兒,你要記住,這傅家的天下,不能斷送在你手里……”
傅矜只覺得有人從她身體里抽走了三魂六魄,如今只余一具行尸走肉般的空殼,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地回到潛心殿的,只記得皇祖母的最后叮囑:“哀家死后,朝堂必將動亂,若秘不發(fā)喪,或許還能震懾一時,只是這今后的路,都要靠你自己走了。”
她伏在案前痛哭一場,又茫然地伸手去摸桌案一角,才發(fā)現(xiàn)那裝著讓位詔書的紫檀木匣早已不翼而飛了。
殿外更漏聲聲作響,仿佛離人不舍的低泣,再過一會兒便是辰時了,她要像尋常的每一日那樣,身著龍紋朝袍,頭戴十二旒冕冠,端坐于金鑾殿的龍椅之上,聽百官稟奏朝事。
門外忽有宮人急急忙忙進來稟告:“圣上,周睦川……不見了!”
08
金鑾殿前,百官肅立,傅矜冷眼掃視一眾大臣,人人神色平常,卻又仿佛人人心懷鬼胎,她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疲倦:“有事啟奏,無事退朝?!?/p>
“臣有本啟奏——”
眾人循聲望去,見金鑾殿外,周睦川手執(zhí)紫檀木匣,一步步登上漢白玉石階,再一步步行至大殿正中,他聲音高昂,如鐘震鼎鳴,響徹殿內(nèi),“謹?shù)鄹雕妫緸榕?,易釵而弁,禍亂朝綱,而今幡然醒悟,故書禪位之詔以布告天下……”
“放肆!”御座之上的傅矜怒喝一聲,“哪里來的亂臣賊子,一派胡言!”
百官一片嘩然,還未及眾人緩過神來,只聽兵戈聲乍起,不過須臾,何塵已帶兵將大殿層層圍住,原本肅穆莊重的金鑾殿霎時間亂作一團。
周睦川鎮(zhèn)定如常,冷冷一笑:“微臣自有證據(jù)佐證?!?/p>
證人很快步入殿中,是太醫(yī)署的老太醫(yī),他寥寥數(shù)語,便道盡傅矜身懷有孕與以藥墮胎之事,周睦川自木匣中取出禪位詔書以示百官:“此乃圣上親筆所書,蓋傳國璽印,君無戲言,臣恭請圣上禪位?!?/p>
此時萬馬齊喑,一片死寂,傅矜忽然大笑起來,笑聲在寂然的大殿內(nèi)顯得哀怨詭異,她緩緩行至殿中,默然凝視著他,又伸手輕撫他的面龐,喃喃自語道:“周睦川,我怎么偏偏愛上你呢……”
“你知不知道,當?shù)弥闶羌倩首訒r我有多慶幸,至少我對你的愛不是罪孽,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不是罪孽……”她輕輕將他擁住,像是離別之人不舍的依偎,屏息之間,是利刃刺入胸膛的輕響。
周睦川無力地跌倒在地,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傅矜,她眼中含淚,面上卻淡淡一笑:“刀已淬毒,頃刻斃命?!?/p>
何塵哀嚎一聲,眼見著就要大開殺戒,卻聽大殿之外一陣躁動,余珩攜八千京畿軍蜂擁而來,眨眼間便將金鑾殿外圍得水泄不通,而原本隨何塵入殿的羽林軍也忽然掉轉矛頭,一舉將何塵拿下。
傅矜見他掙扎不已,不禁嗤笑出聲:“何將軍,你那好外甥早就死了,而周睦川,不過是個徹頭徹尾的贗品。”
致仕多年的余老丞相拄著木拐步入殿內(nèi),他自地上撿起詔書,對惶恐慌亂的眾臣道:“傅國律令,國之重詔,除玉璽之印,須加蓋太皇太后鳳印,此詔既無鳳印,效同偽詔。圣上雖為女子,卻是先帝唯一嫡親血脈,況在位多年承先帝夙愿,衡石程書,未嘗怠政,如何擔不起天子之位?”
余老丞相雖已多年不問政事,于朝中卻自有其威望與擁戴,如今何塵被俘,百官人人自危,無人敢生反駁之言,這場逼宮政變終于在余氏父子的相助之下落下帷幕。
周睦川早已斷了氣息,他身下那灘鮮血如同一朵妖冶艷麗的花,她想起皇祖母臨終前的話語:“若是哀家早些除掉那周睦川便好了……可那是你鐘情之人,是你不惜磕頭苦求也要保全之人……哀家年少時也曾有過愛而不得,又怎愿見你痛苦……”
那是段再簡單不過的往事,太皇太后年少時曾與余丞相兩情相悅,可世事多無常,端莊知禮的官家小姐終是嫁入皇家,才貌雙絕的年輕臣子一路青云直上,如今白駒過隙,時過境遷,可那點年少時的真情到底彌足珍貴。
“矜兒,調(diào)遣京畿軍的虎符哀家已交到余珩手上,余氏父子會助你……”她死死攥著傅矜的手,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道,“你要答應皇祖母,事成之后,余氏族人予以善養(yǎng)錄用,不可罷官免爵……”
這是皇祖母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她曾經(jīng)那樣恨她的皇祖母,那樣恨這帝王之位,如今千帆過盡,塵埃落定,方知余生雖長,自己卻無路可退,她唯有這樣一步步走下去,至死方休。
責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