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市定貴族鄉(xiāng)品論探究"/>
劉 軍
(吉林大學 古籍研究所,吉林 長春 130012)
宮崎市定是國際漢學最高獎項儒蓮獎得主。氏著《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建構特色鮮明的六朝貴族制論,旨在補強前輩學者內藤湖南著名的中世分期說。該書貫穿的基本線索是,解構九品官人法之運作程式,以“鄉(xiāng)品”為媒介,等比例地對接家世門第與仕途晉升,從而剖析閥閱流品社會身份體系再復制、階級自我再生產、資源等位再傳遞之實質,揭示階級固化、對流停滯之體制奧秘。宮崎對此成竹在胸,其《書跋》寫道:“實際上,弄清楚官品和鄉(xiāng)品的對應關系,幾乎可以說是我本項研究的全部?!?1)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0年,第374頁。此說立刻激起學界熱議,爭論的焦點恰在宮崎自信滿滿的“鄉(xiāng)品”與“官品”,特別是與“起家官品”的對應關系上。(2)中日學者之批判意見參見中村圭爾:《六朝貴族制論》,夏日新譯,劉俊文主編:《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專論》,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偙?《材不材齋史學叢稿》,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陳長琦:《官品的起源》,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張旭華:《九品中正制略論稿》,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年;閻步克:《品位與職位:秦漢魏晉南北朝官階制度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李濟滄:《東晉貴族政治史論》,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另外,楊恩玉《魏晉九品官人法之上品的演變與起家官制度》(《社會科學》2020年第2期),折中各派學說,立論中肯。對各家見解,筆者無意置喙,僅結合自己研讀的心得體會,于宮崎提供的素材范圍內,站在魏晉閥閱流品秩序形成與維護的層位,分析其鄉(xiāng)品論體系的產生緣由及深刻內涵,并就個別問題提出些許不成熟的看法。
眾所周知,“鄉(xiāng)品”起源于漢代鄉(xiāng)黨輿論、鄉(xiāng)舉里選,后來變成中正綜合簿閥、德才諸題目給士人評議的仕宦資格等級。宮崎明顯偏重體制特征,按照他的理解,魏晉銓選常制之九品官人法,實則就是利用“鄉(xiāng)品”與“官品”協(xié)調匹配,共同制約仕進的辦法。“鄉(xiāng)品”和“官品”同時產生,互為邏輯前提,“鄉(xiāng)品”為照應“官品”,“官品”可容納“鄉(xiāng)品”,二者在時間順序上無所謂孰先孰后。這里首先要解決的是“鄉(xiāng)品”諸多稱謂的取舍問題,辨名析理,旨在厘清概念與實體之間對立統(tǒng)一的關系。
“鄉(xiāng)品”有許多替代詞,如中正品、人品、門品、資品等,各具不同的含義。宮崎堅持采用蘊含清議、鄉(xiāng)論之本義的鄉(xiāng)品概念。他說:
我所使用的“鄉(xiāng)品”一詞,似乎在史籍中未曾見到。但是,因為沒有其他恰當?shù)脑~,所以,我取《晉書》卷六四《會稽王道子傳》中的“鄉(xiāng)邑品第”,省略為“鄉(xiāng)品”。(3)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62頁。
在他看來,鄉(xiāng)品無疑是個客觀存在且意義完整的名詞。??偙蟪址磳σ庖?
“鄉(xiāng)品”一詞涵義不很準確。因“鄉(xiāng)品”與“鄉(xiāng)邑品第”并非真由鄉(xiāng)邑評定,而是由中正官評定,經司徒府批準,實際上與“官品”之確定出于一源,全都是封建王朝。而稱“鄉(xiāng)品”則會給人造成是民間評定品第之錯覺?;谝陨峡紤],本文試將“鄉(xiāng)品”改稱“人品”。(4)??偙?《試論魏晉南北朝的門閥制度》,《材不材齋史學叢稿》,第159頁。
意即“鄉(xiāng)品”的主體為民間鄉(xiāng)邑,不是官方的中正,故而應用“人品”替換“鄉(xiāng)品”。陳長琦則傾向使用“資品”。他認為:
鄉(xiāng)品概念與中正的品第概念都忽略了這個附屬于個人品第的來源之多樣性、多途徑性?!鴮⒛切┎皇侵姓谟璧膫€人品第都統(tǒng)稱為鄉(xiāng)品,是不恰當?shù)摹9P者認為,將這一概念定名為資品或許合適。(5)陳長琦:《官品的起源》,第94頁。
意即“鄉(xiāng)品”的外延不足以覆蓋門第因素,而“資品”排除了中正評議的主觀成分,比“鄉(xiāng)品”更能反映附屬個人之身世背景,更能體現(xiàn)門閥貴族之本質。
實際上,鄉(xiāng)品一詞盡管保留邑制國家鄉(xiāng)舉里選之初始意味,但仍適用于整個中古貴族制時代。它既能匹配中正評議,亦可展現(xiàn)門第流品,名稱雖陳舊過時,內涵卻與時俱進。堅實的證據(jù)見《北魏元瞻墓志》:“后為汝南王以茂德懿親重臨京牧,妙簡忠良,銓定鄉(xiāng)品,召公為州都,委以選事,區(qū)別人物,涇渭斯敘?!?6)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28頁。此碑雖出自異族拓跋,然其典章制度源自魏晉。志文中的“鄉(xiāng)品”作為動詞“銓定”的賓語,必為純粹的名詞,且由州都(即州都大中正的簡稱)親自主持評定。志文還說鄉(xiāng)品的功效在于“區(qū)別人物”,達到“涇渭斯敘”之目的。意即注重流品出身,根據(jù)家世門第建構等級壁壘、分配資源權益,彼此各得其宜、相安無事。由元魏的情況逆推魏晉,證實鄉(xiāng)品具備衡量閥閱等第的功能。楊恩玉新近的成果也表明:“鄉(xiāng)品”與士族門第趨于一致,才是當時基本的社會規(guī)則與制度規(guī)定。(7)楊恩玉:《魏晉九品官人法之上品的演變與起家官制度》,《社會科學》2020年第2期。綜合各方面因素判斷,鄉(xiāng)品一詞不局限于鄉(xiāng)邑或中正品第,也能代表附屬個人的門第,乃涉及范圍廣、搭配靈活、適用性強的時代語匯,宮崎選擇使用無可厚非。
宮崎鄉(xiāng)品論最飽受爭議的環(huán)節(jié)是鄉(xiāng)品與起家官品的比例對應關系。所謂“起家”,特指士人初登仕途時獲得的首個正式官職,它意味著士人躋身體制的蛻變,對仕進前程起決定作用,不僅是濃縮出身等第信息的標志,還是維護流品秩序的工具。宮崎曾提出著名的論斷:
獲得鄉(xiāng)品二、三品者,可以從六、七品的上士身份起家。其次,獲得鄉(xiāng)品四、五品者,可以從八、九品的下士身份起家?!灾?制定了起家的官品大概比鄉(xiāng)品低四等,當起家官品晉升四等時,官品與鄉(xiāng)品等級一致的原則。然而,在實施過程中,想來會允許在上下浮動一個品級的范圍內酌情調整。(8)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71-72頁。
他一貫堅持,上士是貴族的起點,而下士則是庶民的終點。盡管個別區(qū)位有所浮動,具體說來就是上士層位中六品的強化與七品的萎縮,雖不可能做到絕對精密,但鄉(xiāng)品與起家官品還是以四級間距為基準。學者們往往糾結二者究竟差多少的問題,他們排比數(shù)據(jù),嘗試得出顛覆性的新答案。所以,有必要弄清宮崎推導結論的方法和思路,這絕非簡單的計算問題。
他首先采集《晉書》中鄉(xiāng)品與起家官品俱齊備的典型事例,有二品鄉(xiāng)品對六或七品官品的霍原,二品鄉(xiāng)品對七品官品的溫嶠、張軌、鄧攸、李含,三品鄉(xiāng)品對七品官品的山簡,遭退割后五品鄉(xiāng)品對九品官品的李含。(9)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71頁??梢?鄉(xiāng)品與起家官品相差四等并非絕對,只是概略的均數(shù)而已,所以宮崎會作出關于上下一級浮動量的補充說明。當然,單純的數(shù)據(jù)比對尚不充分,還有其他輔助性因素的支持。宮崎或許受到明清蔭敘制度的啟發(fā),即一品官之子五品起家、二品官之子六品起家、三品官之子七品起家,將其移植到魏晉九品官人法的程式中來,通過假定父輩官品以任子精神傳遞給子嗣為等位鄉(xiāng)品的辦法,間接求得鄉(xiāng)品與起家官品差四等的結論。(10)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76-77頁。具體情況后文還會涉及,茲不贅述。
他還注意到官品六品作為二品士族身份及利益專區(qū)的標識功能:“如果把五品之下畫的線稱作官僚線,把六品之下畫的線稱作貴族線,那么,上述事實說明官僚線趨淡,而貴族線變得又粗又深。貴族線日深,遂形成了門第二品的特權階級,這就是常說的得鄉(xiāng)品二品自六品官起家的門第,也稱作士族、士類。貴族線同時也表示享受免役的特權?!?11)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351頁。與鄉(xiāng)品二品相匹配的六品官品還是諸多高端禮儀活動的準入資格,宮崎特別舉出兩例:一見《宋書》卷十四《禮志一》,宋孝武帝舉行的釋奠儀式接見六品以上官員;一見同書卷十五《禮志二》,東晉成帝選拔六品以上官子弟六十人為杜太后挽郎。(12)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350-351頁。以此顯示六品特殊的制度意義。北魏孝文帝太和二十三年(499)和梁武帝天監(jiān)七年(508)貫徹士庶分流理念,改革官品序列,不約而同地沿晉宋舊品令的六品“貴族線”切割,把六品以上部分重劃正從九品十八級或十八班,特意留給鄉(xiāng)品二品的士族,其下布置專屬寒素的流外班和勛品蘊位。(13)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352頁。鄉(xiāng)品二品壟斷舊官品六品以上層位,二者在起家方面的對應關系不言而喻。邏輯與之類似,魏晉中正例由上品士族兼任,出任中正鄉(xiāng)品自動升格為二品,東晉名臣陶侃就是明證。據(jù)《通典》卷十四夾注,朝廷規(guī)定選任中正之標準:“各取本處人任諸府公卿及臺省郎吏有德充才盛者為之?!?14)杜佑撰,王文錦、王永興等點校:《通典》卷十四《選舉二》,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27頁。宮崎據(jù)此再聯(lián)系《晉書》卷四七《傅咸傳》的記載,以尚書郎曹馥取代司空司馬孔毓為魯國小中正。曹馥、孔毓之類的臺省郎吏、公府上佐就是六品官。中正的資格底限是二品鄉(xiāng)品對六品官,同樣以四等為差。(15)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81、102頁。還有文化等方面的佐證,宮崎發(fā)現(xiàn)南朝品鑒書畫、圍棋高手的段位俱以六品為高階入流。(16)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207頁。六品作為上位的底限,與人物的最高層次二品不也相差四等嗎?
宮崎另一重大發(fā)現(xiàn)是:“西晉以來,流行將官品提高四等稱呼,例如,稱六品官為二品,八品官為四品,這明顯是套用起家官和鄉(xiāng)品之間的關系?!?17)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173頁。他所舉“四品廉吏”,實則是中央機關八品令史的候選人;“二品縣”其實是應由六品官擔任縣令的大縣;“二品官”必定是士族把持的六品清官。即便白直役吏的勛品蘊位也遵循這一規(guī)律:勛二至勛六品分別照應濁官序列的六至十品(即原來的流外品)。由此佐證鄉(xiāng)品與起家官品之間確有四級常制可依。
不過,就魏晉實例而言,鄉(xiāng)品與起家官品未必都差四等確是事實,特例似乎更多。宮崎解釋道:
政治和人事是變幻莫測的,所以,所有官吏不可能如同機器般地按此規(guī)則活動。然而也不可能全無規(guī)則?!鋵?我們在正史列傳中能見到的人物經歷,更多屬于打破標準形式的特殊情況。但是,如果因為個例人物的情況不相符合,就完全否定原則的存在,那就失之偏頗了。(18)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82-83頁。
換言之,鄉(xiāng)品與起家官品相差四等的結論乃折中各方面因素推導出的一般情況,不能因為個別特例的存在就輕易否定,具體官品還要由吏部官員酌情安排,有所偏差勢所難免??傊?宮崎這個著名論斷不單是數(shù)量統(tǒng)計的結果,更是基于閥閱流品的總體框架、平衡各種因素得出的最優(yōu)解,即在實證考據(jù)的基礎上引入詮釋學,借鑒自然科學猜想與反駁、試錯與容錯的方法,綜合歸納與演繹、推測與旁證的思維,以排比分析和邏輯推導的手段彌補歷史證據(jù)鏈的缺環(huán),以達成完整的歷史闡釋。這是對史家智識、能力與境界的終極考驗,誠如學者所說,“最高妙者此法,最危險者亦此法”。(19)陳爽:《“最高妙者此法,最危險者亦此法”——漫說中古史研究中的旁證》,《文匯報》2018年4月13日,《文匯學人》第13版。對此種高難課題,似乎更需要正面事例的累積證成,而非反向特例以偏概全的抹殺。
一般認為,魏晉士人鄉(xiāng)品的評定基于“先天”的家世背景和“后天”的德行修養(yǎng)。實際上,中正授予鄉(xiāng)品,往往把“后天”因素融入“先天”因素通盤考量,這是因為當時階級固化導致優(yōu)質資源的封閉壟斷,高門第本身就意味著高品質,底蘊深厚的名門望族在培養(yǎng)卓越人格方面自然得天獨厚。(20)谷川道雄:《中國中世社會與共同體》,馬彪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97頁。宮崎評論道:“若說中正評定的鄉(xiāng)品都是恣意所為,卻也不完全如此,在其背后有著一定的傾向。那就是本來應該根據(jù)個人的德才,卻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被置換為貴族主義。”(21)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104頁?!百F族主義”強調資源世襲,無疑唯門第是從,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的流品格局應運而生。
宮崎以敏銳的歷史眼光,留意漢代任子與魏晉九品官人法的連續(xù)性,思索父輩官品與子弟鄉(xiāng)品之間的關聯(lián)。通過梳理史料,他發(fā)現(xiàn):
如果父親獲得的地位以某種形式傳給子弟是任子制的精神,那么九品官人法恐怕從成立之初起,就是以這種任子精神進行運作的。換言之,九品官人法內部保存著漢代的任子制度?!巫又品磸蛯嵭?與貴族制度就完全沒有差別了。就此而言,可以說九品官人法最初就包含著貴族化的危險。(22)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79頁。
鄉(xiāng)品源于政治地位的世襲,起決定作用的當屬門第。只是魏晉貴族制序幕初啟,閥閱的累積尚需時日,實難湊夠后世姓族成立所必備的曾祖以降三代履歷,僅能追溯父輩一代。而漢代任子就是一代生效的門第速成法,符合魏晉新貴崛起的利益訴求。鑒于鄉(xiāng)品與起家官品的對應比例業(yè)已確定,宮崎的研究便切換到父輩官品與子弟起家官品的量級比對上。他篩選魏晉典型事例,制成兩表,(23)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74、78頁。分別統(tǒng)計。筆者僅就這些例證復盤審核,為行文便利,現(xiàn)將宮崎所制兩表歸并整合,重排順序,并縮略為表1。
按照宮崎原本的構想:一品官之子五品官起家,鄉(xiāng)品應為一品,該情況例證最多;三品官之子七品官起家,鄉(xiāng)品應為三品,也有兩例確證;照此規(guī)律,夾在中間的二品官之子就應六品起家,鄉(xiāng)品自然為二品。這與明清蔭敘制度的規(guī)定暗相契合,(24)何炳棣:《明清社會史論》,徐泓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188頁。致使一向注重歷史連續(xù)性的宮崎產生誤判。據(jù)表1信息顯示,他至少在以下方面有欠考慮:首先,一品官之子五品官起家,可五品起家者的父輩絕非都是一品官,不乏二、三品者;其次,六品起家者的父輩除一例二品官外,余下都是三至五品官;最后,七品起家者所授官職與東宮皇儲和輔弼權臣掛鉤,實際效力遠超品級表面,以此作為底限基準值得商榷。如所周知,建構數(shù)理模型的量化分析法要求最大限度覆蓋例證,相應地將特例壓縮至最低并能給出充分、合理的解釋。按此標準,宮崎設定的模式中常制與特例平分秋色,給出的理由無非姻親、故舊或功勛,也都比較勉強,令說服力大打折扣。特別是魏晉入圍士族的世資底限是官品五品,(25)毛漢光:《中國中古社會史論》,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144頁。授予的鄉(xiāng)品在三品以上,若鄉(xiāng)品精確地與父輩官品等量對應,那么四、五品官之子,即鄉(xiāng)品四、五品者豈不要被士族階層掃地出門,這是絕無可能發(fā)生的。而且,九品官人法既遵循漢代任子原則,漢代任子特權賦予二千石以上官員,與明清蔭敘僅限三品以上迥然不同,祿秩二千石換算官品為五品,與中二千石的三品官品差距不小?;蛟S意識到這個落差的存在,宮崎補充道:“漢制是以秩二千石以上為界,而九品官人法則如前所述,二千石以上者細分為五品,主要關注三品以上官員之子,至于第四、五品官員之子,在任子上不大被當成問題?!?26)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79頁。事實上,四、五品官員中含中央各強力機關的要職,如尚書吏部郎、給事黃門侍郎、散騎侍郎、中書侍郎、御史中丞、太子中庶子、禁軍左右衛(wèi)及武衛(wèi)、驍騎游擊二將軍、前后左右軍四鎮(zhèn)衛(wèi)、五營校尉等,亦包括地方州郡牧守,他們執(zhí)掌重權,不容輕易忽視。何況三品以上官數(shù)量稀少,若據(jù)此核算士族鄉(xiāng)品,全國又能有幾家入圍?故宮崎的說辭雖有合理的成分,卻不免牽強附會、欲蓋彌彰,因為父輩官資五品、日后卻成為重臣的賈充、杜預就躋身名族行列。
那么,士人鄉(xiāng)品或起家官品與父輩官資究竟怎樣對應呢?筆者試作如下猜測:一至三品官之子均可獲頒一品鄉(xiāng)品,以五品官起家,當然主要是散騎等侍從榮銜,這個標準還能向下兼容,出任對應鄉(xiāng)品二品甚至三品的六、七品實權要職,如尚書郎、公府掾屬等。四、五品官員之子例頒二品鄉(xiāng)品,以六品官起家,自降身價至三品鄉(xiāng)品并接受七品清要亦可接受。唯有如此,方能將表格中的全部事例納入常制范圍,從而規(guī)避累贅又徒勞的解釋。至于為何以世資官品三品劃界,主要是考慮九品官制內部的分野。按宮崎的說法,官品一至三品比擬上古宗法分封內爵序列的公卿,匹配漢代祿秩中二千石的層位;四、五品比擬大夫,匹配二千石的層位,這兩個層位常常被區(qū)別對待,三品以上和五品以上始終存在禮數(shù)之差。(27)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67、241頁。另參見劉軍:《北魏于神恩墓志所見鮮卑勛臣于氏家族之盛衰——基于閥閱流品視角的考察》,《常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5期。特別是在門第劃分方面,累世一至三品生成一流高門,是謂“膏腴”;四、五品退居一般高門,乃為“甲乙丙丁”四姓。(28)劉軍:《論北魏士族的門第等級——以釋褐為中心的考察》,《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總之,宮崎強調鄉(xiāng)品是對父輩官資權勢的繼承,凸顯貴族制社會的本質,這是毋庸置疑的,關鍵是二者對應的方式并非精確的定點對位,而是概略式的區(qū)域對位,這將在下面的論述中繼續(xù)獲得證實。
在宮崎眼里,鄉(xiāng)品如同等待兌現(xiàn)的政治支票,是對職場前程的期許,它賦予士人特定的仕進資格,所能決定的不只有起家,還有仕途的終點,以及連接二者的晉升路徑,且權利資源越集中、身份結構越凝固、階級對流越狹促、社會生機越窒息,這種決定性表現(xiàn)就愈顯著。一般來說,授予幾品鄉(xiāng)品就意味著未來具備擔任幾品官的潛質,這帶有預測的性質,中正不可避免地存在失誤的可能,故而直接以父輩的官品作為評判的基準,將生物遺傳性與政治繼承性緊密捆綁起來,最大限度地維護門閥士族的既得利益。(29)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374頁。他特別舉出司徒華歆之子華表的例子,卻是作為有悖常規(guī)的特例。華表仰仗父親的權勢獲得一品鄉(xiāng)品,以五品官起家,日后擔任侍中、太子少傅、光祿勛、太常卿等三品官。華表歷仕魏晉兩朝,享壽七十二歲,宮崎將他未能晉升一品的原因歸結為“是個老好人,同時也很無能”,(30)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86頁。焉知壽命長、不惹事端才是門閥體制消極怠惰氛圍下平流進取、坐至公卿的訣竅。所以,華表的履歷很可能卻是常態(tài)的縮影:一至三品官之子授一品鄉(xiāng)品,給予跨越三品線的資格;四、五品之子授二品鄉(xiāng)品,給予跨越五品線的資格。通過概略式區(qū)域對應實現(xiàn)政治資源的等位再傳遞,這也不失為中正規(guī)避誤判風險的有效辦法。例如晉末東海士族徐羨之,先世官資均值五品(祖四品江州刺史,父七品上虞縣令),乃鄉(xiāng)品二品之一般高門,他終至五品瑯琊內史,自謂:“吾位至二品,官為二千五,志愿久充?!?31)《宋書》卷四三《徐羨之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點校本,第5冊,第1329頁。“二千石”作為五品官的祿秩,常作郡國守相的代名詞,顯系把五品官視為二品鄉(xiāng)品者仕進的預期歸宿。另外,仕進曲線的判讀也能起到輔助分析的作用,當陡升的勢頭在某一品級層位放平放緩、往復拉鋸時,即可鎖定晉升資格線,因為要等待資格線上部騰出合適的空位,才能順利遞補。宮崎所舉鄉(xiāng)品一品王濟的例子可為明證,“起家拜中書郎(五品),以母憂去官。起為驍騎將軍(四品),累遷侍中(三品)”。(32)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73頁。又如父祖世資俱一品,鄉(xiāng)品同為一品的諸葛恢,“累遷尚書右仆射(三品),加散騎常侍(三品)、銀青光祿大夫(三品)”。(33)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109頁。文中“累遷”意為不停地升遷,王濟、諸葛誕由五及四輕而易舉,但在三品線前逡巡不前,表明他已抵近鄉(xiāng)品承諾的資格線。
宮崎重視起家環(huán)節(jié),對研判仕進終點卻不抱樂觀態(tài)度。他說:
在起家之前,任何人都必須經歷一次洗禮,所以,可以把它當作一般現(xiàn)象來處理??墒?此后的前程經常被境遇、個性和意外事件左右,要從這些特殊性中總結出一般規(guī)律,并不容易。而且,隨著官位的提升,特殊條件的作用日益突出。所以,我內心雖然積極籌劃對起家之后的官職晉升做一定程度的考察,但最終因為缺乏自信而不得不中途放棄。(34)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369頁。
言外之意,由于人生、仕途充斥大量偶然性,仕進能否如鄉(xiāng)品期許那樣成功登頂尚在兩可之間。古人未嘗沒有這樣的問題意識,故而在制度設計時會預留相當?shù)娜哂唷R簿褪钦f,一品鄉(xiāng)品的頂點不限一品官,而是一流門第的資格底限三品官以上;二品鄉(xiāng)品的頂點不限二品官,而是一般門第的資格底限五品官以上。惟有寬泛的標準方能將各色人物最大限度地融入,從而保證制度的普遍適用性和穩(wěn)定性。宮崎鄉(xiāng)品預期的分析格局失之過分局促,勢必造成大量特例無從解釋,故知難而退,但他畢竟指明了研究的出路,留給后人遐想和發(fā)揮的空間。這里不妨將表1所列人物的仕進信息向后延伸,補全其仕途履歷,找到些許規(guī)律亦未可知,據(jù)此還能驗證筆者先前提出的假設。茲列一表(見表2),以之作為宮崎研究的繼續(xù)。
表2 魏晉士族仕進遷轉
續(xù)表2 魏晉士族仕進遷轉
梳理并研判魏晉之交名臣的仕宦履歷,難度之大異乎尋常,給鄉(xiāng)品預期功能的量化分析帶來巨大困擾,宮崎主動放棄不難理解。但這并不妨礙在一定限度內排除異動干擾,捕捉仕進總體趨勢的努力。據(jù)表2可知,首先,宮崎關于鄉(xiāng)品即未來仕途頂點等位預期的判斷并非空穴來風,確有一品鄉(xiāng)品終至一品官者,如司馬駿、司馬炎、曹爽;亦有二品鄉(xiāng)品終至二品官者,如羊玄之、杜預;還有三品鄉(xiāng)品終至三品官者,如高光。在宮崎看來,他們具備躋身與鄉(xiāng)品等位官品的潛質,起初才被授予相應的鄉(xiāng)品。其次,不乏仕進頂點超越鄉(xiāng)品者,如王浚、陳騫、衛(wèi)瓘、賈充、王渾,但均系司馬氏改朝換代的功臣。宮崎也指出鄉(xiāng)品并非恒定不變,出現(xiàn)這種情況就要向中正申訴更改鄉(xiāng)品了。(35)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81頁。余下的事例都是仕進頂點低于鄉(xiāng)品者,一品鄉(xiāng)品的華表、王肅、鐘毓、陳泰、何遵、裴頠、郗愔、夏侯玄、王濟終至三品官,杜恕低至四品官;二品鄉(xiāng)品的鄭默終至三品官。若依前述宮崎處置華表的態(tài)度,他們都應被視作“無能”的庸才,這顯然背離事實,如何解釋這多達半數(shù)的“特例”,成為問題解決的一大關鍵。
筆者認為,史學計量分析出現(xiàn)“特例”是很正常的,整齊劃一沒有“特例”反惹人生疑,關鍵是如何平衡“特例”與“常制”的比例關系,半數(shù)甚至更多的“特例”實則有反轉成“常制”的可能。鑒于此,不妨作如下推測,鄉(xiāng)品賦予的仕途預期與核算鄉(xiāng)品一樣,絕非精確的等位定點,而是概略的區(qū)域對位,一品鄉(xiāng)品獲準跨越三品線,進而位極人臣亦合情理;二品鄉(xiāng)品依此類推,準許跨越五品線,繼續(xù)升遷在制度上是否存在限止性封頂,留待新資料的涌現(xiàn)和后續(xù)研究的拓展。表格中十九個事例符合此規(guī)則,三品底限囊括一品鄉(xiāng)品,五品底限囊括二品鄉(xiāng)品(最低者為官至四品的杜恕),它們占壓倒性優(yōu)勢,堪為明證。至于以三品官劃界的理由,前文交待甚詳,茲不贅言。總之,父輩世資一至三品官者授予一品鄉(xiāng)品,期許升至三品;世資四、五品官者授予二品鄉(xiāng)品,期許升至五品。這難道不是遵循“任子”原則搞資源權益的等位繼承,不是貴族流品世襲特性的反映嗎?所以,筆者贊成宮崎之理論的核心原理,但其在具體的實施運作方面存在失誤之處。我始終堅信,相對寬泛的三、五品區(qū)界法具有深刻的歷史淵源和制度依據(jù),照比宮崎狹隘的定點對位分析涵蓋對象更廣、可操作性更強。北魏孝文帝推進門閥化改革,厘定代人姓族,切實貫徹魏晉貴族遺習,規(guī)定世資一至三品者入“姓”,四、五品者入“族”。(36)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286頁。孝明帝神龜年間籌建最高學府國子學,“詔以三品已上及五品清官之子以充生選”,(37)《魏書》卷八四《儒林列傳序》,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點校本,第5冊,第1842頁。三、五品界限明晰。有學者據(jù)此從清濁官制立論,指出二者在權力、資格和待遇方面大相徑庭,(38)張旭華:《中古時期清濁官制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67頁。這些都是有力的佐證。
士人的遷轉歷程也能說明這個問題。根據(jù)表2的履歷信息,不難發(fā)現(xiàn),仕進曲線越是逼近鄉(xiāng)品期許的峰值,抬升的幅度就越趨平緩。具體表現(xiàn)為,鄉(xiāng)品一品者迫近三品線時,鄉(xiāng)品二、三品者迫近五品線時,文獻中常有“累遷”標識,以省略其間繁瑣、漫長的升遷過程。前者如何遵、裴頠、夏侯玄、司馬炎、王濟,后者如賈充、高光、王渾。即便沒有“累遷”字樣,亦可通過僅存的升遷記錄窺其一斑。鄉(xiāng)品一品自五品官起家跨越三品線,杜恕遷轉六次,郗愔遷轉五次,陳泰遷轉三次,鐘毓、司馬駿、曹爽遷轉兩次,僅華表、王肅一步到位;鄉(xiāng)品二、三品自六、七品官起家跨越五品線,鄭默遷轉五次,陳騫、杜預遷轉三次,王浚遷轉兩次,僅羊玄之一步到位。也就是說,除少數(shù)特例外,余者都要在仕途沖頂前徘徊許久,造成暫時停滯的門檻無疑就是鄉(xiāng)品期許的仕進峰值。另外,鄉(xiāng)品承諾一俟兌現(xiàn),官員會在該品級附近長期滯留,擇機繼續(xù)晉升。鄉(xiāng)品一品滯留三品官平調者,王肅八次,鐘毓六次,陳泰、夏侯玄五次,何遵、裴頠、郗愔四次,華表、司馬炎三次,司馬駿、曹爽、王濟兩次;鄉(xiāng)品二、三品滯留四、五品官調動者,王浚六次,王渾四次,高光三次,陳騫、鄭默、賈充兩次,特例僅有衛(wèi)瓘、杜預各一次。這段滯留期在各自履歷中相對較長、辨識特征最顯著,有助于仕進資格線的判斷。這種調節(jié)官員仕進的辦法延續(xù)到南北朝,宮崎列舉宋齊之際廬江名族何戢的履歷就與之相契合。(39)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第140-141頁。何戢的世資為祖父何尚之一品司空,父親何偃二品金紫光祿大夫,兩代世資均值二品,系鄉(xiāng)品一品的一流高門,決定了其仕進峰值可超越三品。他最終確實是官至三品,臨近三品前頗費周折,且在三品線上往復平調達十次之多,三品自然就是他的仕進頂點。總之,鄉(xiāng)品決定仕途的起點,也預示未來的終點以及特定的晉升通道,宮崎對此在總體原則方面作出精準判斷,只是鄉(xiāng)品與仕進諸元素的對應規(guī)則尚需仔細斟酌。穩(wěn)妥地說,士族既然以三、五品官劃界,那么三、五品線就應成為各自的理想終點,以此實現(xiàn)士族內部兩大層級的邊緣再制造。
綜上所述,鄉(xiāng)品本是魏晉中正代表鄉(xiāng)黨輿論為士人評定的資格等級,隨著閥閱社會的固化,漸趨由“人品”變?yōu)椤伴T品”,并產生決定仕途之功效,最終成為附著人生的“資品”。從某種意義上講,鄉(xiāng)品是連接家世門第與資源權益的橋梁和媒介,即流品秩序賴以維系的樞機。因此,作為宮崎六朝貴族制論的核心,鄉(xiāng)品研究其實就是流品研究。氏著《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曾想以“流品的研究”命名就出于該動機。所謂“流品”是根據(jù)出身(包括血統(tǒng)、門第、教育背景、選拔途徑、專業(yè)類型)占據(jù)不同層位、扮演不同角色、發(fā)揮不同作用、擁有不同資源、享受不同權利的身份體系和利益格局,以種種“限格”和“止法”實現(xiàn)主流歧視旁支的壁壘功能,產生各居其位、各司其職、各安其命、各得其所又隔絕分離、互不侵犯的清濁分流的局面,它是貴族制的核心要義與游戲規(guī)則。魏晉時期,鄉(xiāng)品作為門第的專屬符號,無疑在“體制”層面塑造了流品社會的結構與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