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成遠(yuǎn)行客

王梅芳

一

劉紫媛父母家的保姆被辭退了。

原因是劉紫媛的媽媽不愿意保姆碰她的男人。

劉紫媛聞言，憋不住，笑了起來：“媽啊，就你那男人，奔九了，真有女人要，你就給她。我買個房車帶你玩去。你這還吃醋了，哈哈哈。”

老太太眼睛亮了起來：“那正好啊，保姆走了，你把我和你爸爸放房車?yán)锢?，一路看風(fēng)景，一路照顧我們，多好！我們在家憋這么久了，也想出去透透氣?！?/p>

劉紫媛說：“我跟你說啊，你要是把保姆攆走了，我才不來呢，我和老董開房車玩去了。”

老太太目光黯淡了下來：“敢情你是拿我老太太打哈哈?。焊鶅簺]想帶我去。反正我覺得保姆在我家，別扭。”

劉紫媛說：“保姆來干活賺錢的，又不是來搶你男人的，你也傻了啊?！?/p>

老太太說：“你退休了，我滿心歡喜，尋思你來接替保姆。你可好，一下子給我希望澆滅了，你這樣對我就是不孝順。還要開房車玩去，扔下我和你爸爸在家，你也放心?！?/p>

劉紫媛說：“我來干保姆的活兒，你是高興了，我可就把自己的人生活沒了。我是你女兒，你不能把我當(dāng)成保姆。專業(yè)的人做專業(yè)的事兒，這事沒有商量?！?/p>

見老太太不吱聲，又說：“我兒媳婦要生小孩了，我和老董時常得去那邊照顧啊，你別指望我倆啊?！?/p>

老太太沒吱聲，拉開冰箱門，取了一瓶酸奶進屋看老伴去了。劉紫媛也沒跟進去，回家后她跟老董說了老太太吃保姆醋的事，倆人大笑一場，又覺得很悲涼，老媽什么時候變成小孩兒了？

老董說：“你現(xiàn)在退休了，可別像你媽一樣，眼睛里只有我啊?！?/p>

劉紫媛說：“我變成啥樣，你都得受著。”

房車旅行看來是泡湯了，說不準(zhǔn)走到哪里，接到老太太電話讓你回來。老董說：“房車我們還去看嗎？”

劉紫媛說：“看！不吃豬肉，看看豬跑吧。暫時不買，不代表以后也不買?？纯葱睦镉袛?shù)?！?/p>

老董說：“你告訴老太太說兒媳婦要生孩子了，是真的嗎？”

劉紫媛說：“我媽傻了，你也傻啊，我當(dāng)借口說給老太太聽的，讓她滅了叫我干保姆活的念想兒。這老太太，也不知道心疼我，我終于不上班了，一天也沒歇著，老太太就給我安排上活了，該不會是我后媽吧?！?/p>

老董笑著說：“跟你55年的母女情分，即使是后媽也得認(rèn)了。快點兒，咱倆看房車去?！?/p>

倆人戴了口罩、鑰匙，又看了一圈屋里的水、電、煤氣，出發(fā)了。劉紫媛說：“從來沒有在這個時間在街上閑逛，離開職場的感覺還沒適應(yīng)。同事介紹的車行的朋友，網(wǎng)名叫智多星，不知道是真有智慧，還是瞎叫。”

老董說：“瞎叫的面兒大，這年頭，真有智慧的，誰這么說自己？就像錢多的人從來不說自己有錢一樣?！?/p>

二

倆人進了車行，看了各款的房車，心癢得不行，恨不得馬上開走，外出游玩去?？戳艘蝗?，智多星一頓熱心介紹，老董就在一款雙床的房車前挪不動步了，說：“媳婦兒，我覺得你媽的提議也不是不可行。咱倆買了房車，拉著老兩口溜達一圈，畢竟你爸爸都82歲了，現(xiàn)在是‘老年癡呆癥初期，偶爾犯糊涂，說不定哪天就完全忘了，連你都不認(rèn)識了。如果哪天倆人都沒了，那時候，咱倆再開房車出去，想起你媽要跟你出來的愿望沒實現(xiàn)，你肯定后悔，不如咱倆現(xiàn)在就拉他們出去走一圈，讓老太太緩緩，再讓保姆回來?！?/p>

劉紫媛想了想，說：“老話說，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這兩個八十多歲的人，你真敢拉到外地去啊，要是在路上出現(xiàn)什么意外，那就更麻煩了?！?/p>

老董說：“做事兒不能想那么多了，聽蝲蝲蛄叫喚，你還不種地了？前怕狼后怕虎的，什么事兒也干不了。何況你再不帶他們出去，他們真就沒有機會外出了。咱倆不走，也得去給你媽家做保姆，老太太剛把保姆攆走，肯定不能同意馬上叫回來。你干活干得不開心，跟老太太吵起來也是可以想象到的，不如咱們就帶他們出去，咱倆慢慢開，設(shè)計好線路，醫(yī)院是第一考慮的因素?！?/p>

劉紫媛說：“行，聽你的?！?/p>

于是倆人交了訂金，回家了。睡了一會兒，起來去看老娘，老太太說：“閨女，快整飯去，我都要餓壞了。”

劉紫媛剛想跟老太太發(fā)脾氣，被老董拽了一把，示意她別說話，老董說：“正好，媽，你準(zhǔn)備一下，下個禮拜，我們的房車就買回來了，我倆拉著你和爸爸去玩兒。你呀，把路上用的東西準(zhǔn)備好?！?/p>

老太太笑了，她的上牙是整口的假牙，這會兒沒帶，她說磨上牙床。劉紫媛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媽媽上嘴唇癟進去，下嘴唇比上嘴唇長出一段，笑起來也像生氣一樣。

一周以后，房車提回來了。他們先在城市周邊體驗了一下一日游，覺得還好，老頭、老太太沒有什么不適應(yīng)的。

眼瞅著過了國慶節(jié)，東北的天兒就轉(zhuǎn)涼了。

老董說：“咱們拉著你爸媽去南方過冬吧，我再拍點兒照片?！?/p>

劉紫媛說：“那就走吧。”

老太太說：“先把兩家的采暖報停了，加上保姆走了省下來的開銷，這錢能走到南方。”

老董說：“這一萬多元呢，開到南方都花不了?！?/p>

然后兩口子去采購路上所用的東西。

鬧著玩兒一樣，四個老人就成了遠(yuǎn)行客。

三

第一站，先到北京，去劉紫媛大哥家，也是試驗一下，看看老兩口適不適合坐房車長途旅游。乘高鐵兩個小時的路，老董計劃開房車走兩天：不走高速，只走便道，沿途走哪兒玩哪兒，還省錢。

老頭、老太太特別興奮，一直趴在車窗戶邊兒往外看。

劉紫媛偷偷用手機拍下來給老董看，老董說：“不出來不知道，你看看老兩口憋啥樣了！我覺得這是我最英明的決定?！?/p>

劉紫媛心里酸酸的，她從來沒想到，老人也有外出的需求?？磥砣死闲牟焕?，這老祖宗總結(jié)得到位啊。如今還是老董滿足了他們倆，她捏了捏老董的手。

老董扭頭看了她一眼，笑了。

中午，一家人在大凌河邊停車，準(zhǔn)備在這里吃了午飯，再出發(fā)。老董和劉紫媛開始做飯，吩咐老兩口下車在河邊走走。不一會兒，倆人回來，老頭抱了一堆干樹枝，給女兒做飯用。

劉紫媛說：“這還沒到下午，老頭怎么就糊涂了？老太太你也不攔著，我們做飯是用液化氣罐呢。”

老太太沒吱聲，老董說：“你爸都這狀態(tài)了，愛干嗎干嗎唄，別管那么寬?！?/p>

老頭說：“我小時候要是撿回這么多柴火，我媽能樂夠嗆。閨女還不愿意?！?/p>

老董說：“老先生真能干，這柴火太有用了，拿過來咱做菜。正好一個爐灶不夠用。”

老頭一聽，馬上找來三塊大石頭，在河灘邊砌成了一個簡易爐灶，把大勺坐上去，正好。從下面把柴火一點，木材燃燒的香味就彌漫開來。老董在鍋上做了土豆燉蕓豆，老頭坐在石頭上一邊燒火，一邊吸溜著鼻子，說：“這柴火的味道，真香，太久沒有聞到了。”

劉紫媛的目光順著裊裊的炊煙，望到了湛藍的天空，萬里無云。她第一次感知到東北的天空，這么有氣魄，這樣地打動人心。

老董說：“爸，這簡單，之后咱們做飯，你還負(fù)責(zé)撿柴火??！這多好，還省液化氣了。”

老頭像孩子一樣不停地點頭，說起了自己小時候跟著媽媽在河邊洗衣服的情景。他說，媽媽拿幾個大碗，用紗布蒙上碗口，用剪刀在紗布上剪出一元錢硬幣那么大的窟窿，碗里放一捏炒面，把碗放在河里緩流的地方，魚聞到香味就鉆進了碗里吃炒面，然后就出不來了。待一會兒，就用鉤子把碗勾出來，把魚倒進盆里，沒有大魚，就是一拃長的川釘子魚和白漂子魚。晚上，媽媽會給我們燉一鍋魚湯。

劉紫媛聽得眼淚流了下來，原來老爸此時并沒有糊涂，這些柴火喚起了他童年的記憶。此刻，這個世界上她最親的兩個男人，在給她和媽媽做菜，老爸在說著自己童年的事兒，劉紫媛覺得這倆人此時既親近又陌生，好像又懂了一點兒父親，也懂了一點兒丈夫?？梢姸抡娌皇悄挲g的事，需要經(jīng)歷，經(jīng)歷需要遠(yuǎn)行。

這個瞬間定格在她的手機里，那縷炊煙的香味永遠(yuǎn)飄在生命里。

晚上，房車開到山海關(guān)，老董把車開到海邊，決定晚上在海邊住，房車秒變海景房，倆老人興奮地直接脫鞋下海，這時候的海水已經(jīng)涼了，老兩口又手牽手地回到沙灘上，坐下來，看著太陽落到了大海里。

老頭說，我們倆也像太陽一樣，快掉到海里了。

老太太說，什么時候掉什么時候算，珍惜現(xiàn)在的好時光。

老頭摟著老太太的肩膀，老太太把頭靠在老頭的肩上，面對大海，潮漲潮落。

劉紫媛跟老董在車?yán)锟匆娏?，說，真想讓他倆再活500年。

四

第二天，房車開到劉紫媛大哥家，老頭居然兩天沒犯糊涂，把兒子小時候的事，反反復(fù)復(fù)說了好幾遍。

大哥一聽他們倆開房車帶老兩口要去南方，堅決不同意，怕給老兩口扔在路上，老董打開他的手提電腦，給大舅哥看他做的旅行預(yù)案：走哪條線路，什么地方有機場、火車站、醫(yī)院、賓館，遇到生病的突發(fā)狀況怎么處理，說得頭頭是道。

老太太年輕時是中學(xué)語文老師，跟兒子說：“黃金入柜，老人入土，這是自然規(guī)律，怕什么。竹林七賢的阮籍還沒老的時候，就讓書童扛一把鐵锨跟在后頭，告訴書童，死，便埋我，我們怎么還活不過古人??？姑娘啊，我死哪就埋哪。蘇東坡也說，是處青山可埋骨，我就是想到處看看去，死了也夠本了?！?/p>

說得劉紫媛更堅定了帶他們?nèi)ミh(yuǎn)方的信念，哥哥只好同意了。

在北京，老頭想去北京航空航天大學(xué)看看，女婿和兒子陪同。這是老頭的母校，老頭是河北人，從這里畢業(yè)后到沈陽的119廠做科研工作，就在東北安家落戶了，才有了劉紫媛兄妹。

老頭跟老董說：“我1959年到東北，正趕上我們廠要研制生產(chǎn)新產(chǎn)品，工藝很復(fù)雜，特別是裝配和特殊加工工藝，需要專業(yè)的技術(shù)人員。當(dāng)時也有前蘇聯(lián)專家，但是不能完全靠他們，而且有些專家對我們并不友好，我們也看出來了。組織上選了五個人，派去前蘇聯(lián)學(xué)習(xí)，其中就有我。我們從北京坐火車到莫斯科，臥鋪，坐了七天七夜，然后，又坐了一天一夜的臥鋪到了列寧格勒，就是現(xiàn)在的圣彼得堡。八天的火車，把腿都坐木了！我們到了列寧格勒，我第一次見到青年男女在馬路上、廣場上擁抱、親吻。我當(dāng)時覺得很好笑，這種事情怎么在馬路上做呢？他們不是應(yīng)該回到家里面去嗎？”

老頭自顧自地說著。三個人來到了大學(xué)門口，因為疫情，大學(xué)封校，除了學(xué)校的人，誰也別想進去。老頭進不去校園，只好在大門口拍了照片，拍完站在大門口往里面看。

大舅哥小聲地對老董說：“老爺子也算是名校畢業(yè)的，2000年退休，現(xiàn)在退休金4600元，他要是不去工廠，隨便進了個什么科研院所，也不至于開這么少的工資。”

老董說：“命運和時代使然，攤上啥算啥唄。雖然工資低，老爺子這一輩子挺高興，也不算懷才不遇?！?/p>

大舅哥說：“是啊，每個人的命運都不僅是自己努力的結(jié)果，而是與時代緊密相連。不光老爺子，我們也都是?！?/p>

說著，大舅哥拍拍老董的肩膀：“你是少有的明白人，能把老爺子拉出來溜達，你就是活明白了?！?/p>

離開北京的時候，老太太給了兒子一張銀行卡，說：“密碼是你的生日，這里有些錢給你，家里的房子給你妹妹，她照顧我們多。我和你爸來一趟不容易，順便把這些事兒該辦的就辦了，免得留麻煩。”

兒子百般推辭，最后還是要了，六十多歲的人，眼圈兒一紅，流下了眼淚。

老董笑著說：“你別難過，加我粉絲團，我天天給你直播旅途生活，讓你天天能看見老兩口?！?/p>

兒子抱了一下老董：“啥也不說了，你對我爸媽比我做得好?！?/p>

老太太說：“知道反省就好，你的岳父母在你身邊，你也要好好地對他們。我們這群‘老幫菜，蠟頭兒不高了?！?/p>

兒媳婦也抱住老太太說：“媽，你會長命百歲的?！?/p>

老太太拍拍兒媳婦的手，說：“長命百歲！你要好好的，你好就是我好。我兒子、孫子交給你了。”

五

然后，四個人從北京出發(fā)，也不著急趕路，沿路走哪兒玩哪兒，老太太見景生情，對課本上教過的中國典故如數(shù)家珍，老董說，我們也是跟著課本去旅行。

然后老董讓老太太按課本上的典故開講，老董直播。老董本來是哄老太太玩兒的，沒想到，從老太太口中講出來課本上的詩詞歌賦、人文、掌故，加上現(xiàn)場真實的畫面，引起了很大的反響，粉絲數(shù)量上漲，很快漲到20多萬了。

剛到四川，網(wǎng)紅老太太就被游客認(rèn)出來了，紛紛跟老太太合影留念，這時候，老頭兒也會湊過來，跟大家一起合影。

游完了四川，去云南，碰巧遇到了中央電視臺的攝制組，電視臺的人新聞敏感性強，拍攝了他們一家開著房車旅行、老太太沿途講解課本典故的故事。然后在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播出了，標(biāo)題叫做《當(dāng)你們老了 ，我來做你的家長》，看哭了很多人。

老董說：“媳婦兒，你說咱倆帶老人出來的時候，也沒有想這么多，電視臺一拔高，我們倆好像也了不起了。”

劉紫媛說：“我甚至還嫌帶著老人是累贅呢。世上的事兒就是這樣，無心插柳柳成蔭?！?/p>

這回，他們倆的微信快爆炸了，電話也快被打爆了，家鄉(xiāng)的媒體和電視臺都預(yù)約他們回來做采訪，報紙寫專訪，電視臺拍攝專題片。老董的攝影自媒體也每天漲粉上萬，給老太太打賞的人絡(luò)繹不絕。甚至有商家找上門來，讓老太太給直播帶貨，賣春款的衣服和鞋，甚至還有食品。

他們開房車在外面走了一年，不但沒花自己的錢，反倒賺了不少。

大家皆大歡喜，劉紫媛說老董心眼兒好，立刻就有了好報。這些城市、景區(qū)，劉紫媛和老董出差的時候，不止來過一次，可是，這次陪老人來，慢慢走，慢慢看，反倒看到了很多沒看見過的景色，老董說，這是心靜了。

六

房車旅行的最后一站是老頭的老家，河北清河縣，也是武松的故鄉(xiāng)。劉紫媛說：“遙想潘金蓮愛上英俊的小叔子，真是人之常情呢。這女人，愛情運不佳?！?/p>

老董說：“歲數(shù)這么大了，你還談愛情？”

劉紫媛瞪了老董一眼：“那你這一輩子有沒有愛過我？”

老董說：“又來了，別說那些沒用的，幫我看路?！?/p>

美麗的清河，跟中國任何一個縣城一個樣。

到了縣城，老太太把銀行卡交給女婿，說讓他幫忙取出這賺來的5萬元，老董以為快回家了，老太太要給自己旅行的費用呢，連忙推遲。

老太太說，不是給你的。

倆人蒙了，那你給誰？

老太太說：“老頭的哥哥為了供老頭念書，自己不念了，爺爺奶奶都是他給送終的，現(xiàn)在想來虧欠他。我們年輕時上班，沒辦法帶孩子，就把紫媛和哥哥送到鄉(xiāng)下，在奶奶家長大，那個村里各家的飯，這倆孩子都吃過。那時候誰家都困難，但是，我的倆孩子走誰家吃誰家的，這村里的人都是對我們家有恩的人，以前沒條件也沒顧上回報人家，現(xiàn)在，你和哥哥也不缺錢，我路上賺的這些錢，都給大伯和村里的人家分了吧，算是你爸爸回報家鄉(xiāng)的一份心意。以后我們也不能再回來了，人情不能欠到下輩子?！?/p>

老董說：“可以啊，我們家老太太大氣啊。有恩必報，我們堅決支持老太太?！?/p>

老頭聽見了，說：“應(yīng)該的??！當(dāng)初我讀書的時候，我哥沒少幫我！不過，我死了以后還是要回來的，老太太，你跟我回來不？”

老太太說：“不回來，埋這么遠(yuǎn)，我要是想我媽了咋辦？”

紫媛說：“別說那么遠(yuǎn)的事了，趁爸明白的時候，讓他把讀書的時候都欠誰家的情，趕緊地說出來，不然一會兒又糊涂了?！?/p>

老頭說：“現(xiàn)在就想不起來了，進村里，看見房子，看見人我就能想起來?！?/p>

紫媛說：“老董，你帶老太太去取錢，我在車?yán)锱憷项^，記得多要幾個信封包好發(fā)下去?！?/p>

老董說：“在車?yán)锔蓡幔聛硗竿笟?，到銀行大堂里坐著，多好。辦完事兒，我們正好吃飯去。”

當(dāng)晚我們在縣里住下，為了能在早晨回村的時候，老頭處于清醒狀態(tài)。

到了村口，老頭立刻兩眼放光，直喊停車，要下車自己從村口往村里走。少小離家老大回，村里人并不認(rèn)識這個腳下早已沒風(fēng)，拖著腳走路的老頭，只見他徑直走向了自家的老宅。

聞聲出來的是老頭的哥哥和侄子，他們在老宅前面蓋了兩層小樓，老宅放著沒人住。

身體已兩頭快要扣一頭的哥哥，頂著亂蓬蓬的白多于黑的頭發(fā)，顫顫地挪過來，用河北方言喊一聲：“二蛋！真是二蛋回來了。”

老頭聽見哥哥喊自己的小名，愣了一下，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和聲調(diào)，自己都快忘了，如今這個年齡給哥哥叫出來，心酸酸的。又看著哥哥被生活的重?fù)?dān)和歲月的風(fēng)霜壓成這樣，眼淚流了下來。曾經(jīng)高大健壯的哥哥是家里的頂梁柱，有他，老頭才能外出求學(xué)，一晃兒哥哥仿佛紙糊似的，有一碰就碎的感覺。老頭拽著哥哥的手，只是哭，說不出話來，哥哥反倒沒哭，緊緊拽著老頭的手，念叨著：“爹和娘、你大嫂早都入土了，我也快了，你回來晚了恐怕就看不見我了。”

正在一家人不知道如何接話時，劉紫媛六十多歲的堂哥走過來，說，趕緊進屋吃飯，再不吃就涼了。

眾人進屋，桌子上早擺好了清河八大碗：燒雞、魚、豬肉、燉牛肉、藕夾、豆腐夾、鵝脖、紅燒丸子等，但老頭和女兒都愛吃炒餅和清河菜豆腐。菜豆腐方言叫插豆腐，菜豆腐實際上是菜粥，有豆腐之實而取了粥之形，過去是鄉(xiāng)間百姓的家常便飯，因為糧食不夠吃，人們便想法把雜糧摻上菜做出花樣來果腹。

老太太說：“之前跟哥哥微信視頻，也沒見腰彎成這樣啊，也沒人跟我們說啊?！?/p>

哥哥說：“坐著看不出來，這腰也不是一天彎的，不知不覺就這樣了，你們不知道，也不用惦記我?！?/p>

老太太問：“怎么不見侄孫？”

哥哥頓了一下，說：“屬狗的，41歲了，還光棍，在石家莊賣水果，我兒子累斷腰筋蓋了二層樓給他娶媳婦，可女方看不上這樓，不說他了，喝酒！”

老頭問起兒時的小伙伴，哥哥說，除了咱倆，都入土了。

喝酒。

飯后，老頭去看老宅子，里面不住人了，放一些農(nóng)具，火炕也拆了，煙熏火燎的墻上露出一塊糊墻的舊報紙，仔細(xì)一瞅，還有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字樣。老頭還想著回來睡火炕，火炕已經(jīng)沒了。

這幾十年，農(nóng)村也半城市化了。劉紫媛陪爸爸村前村后地溜達，幾乎沒有人認(rèn)識他們，老頭也不認(rèn)識別人。

駝背哥哥帶他們到麥地祭拜了祖先，給爹和娘的墳頭添了土、燒了紙、磕了頭。

在哥哥家住了五天，臨走那天，老太太把5萬元留給沒有退休金的哥哥，又讓侄子到集市上買來米、面、肉、油，給村里知近的人家送去，收到禮物的村里人給他們的車上塞笨雞蛋、干蘑菇、水果，直到把車?yán)锏目沼嗟胤蕉既麧M了。

老董說：“媽，你看，我們來還人情，又把人情拉回來了！”

老太太說：“心意到了就好。這一大圈下來，我和你爸爸都滿意了，這要是沒有房車，我和你爸爬火車坐汽車的，根本來不了，這真是我沒想到的。除了溜達，還實現(xiàn)了很多愿望，更主要的是，我的世界里不僅僅只有你爸爸了，我還得做我的主播，回去再想個話題。我剛才給保姆打電話了，讓她準(zhǔn)備一下，過一陣子回來照顧我們?！?/p>

劉紫媛說：“那不行啊，保姆回來，還得繼續(xù)動你的男人，咋辦？”

老太太說：“這丫頭，拿你媽打哈哈。那你兒媳婦的孩子呢？一年多了還沒生出來，敢情你家要生‘哪吒啊。”

老頭說：“你媽是老母豬吃萬年糠，能記萬年事兒?！贝蠹乙魂囆?。

老太太說：“出來一趟，我眼界寬了，心也寬了，不怕有人動我男人了。網(wǎng)上有句話叫什么？你若芬芳，蝴蝶自來，我現(xiàn)在是網(wǎng)紅了，諒你爸也離不開我。這回出來一趟啊，我能樂呵兩年?！?/p>

老董說：“老太太，不用等兩年，我每年都拉你倆出來一趟。中國這么大，還有好多地方咱們沒去呢，去過的地方，每個季節(jié)咱再來一趟。你還直播賺錢哈?！?/p>

老太太說：“你別總拉著我們，回去歇歇，你再拉著你的爸媽溜達一圈，讓他們也開開眼界。當(dāng)然，你爸媽不一定能像我一樣，旅行還能成網(wǎng)紅賺錢！”

老董與劉紫媛相視一笑。說：“拉著老人房車旅游，沒有想象那么難?；厝バ倮野謰尦鰜恚蹅z一直是遠(yuǎn)行客了?！?/p>

劉紫媛說：“挺好的，上班的時候靜，現(xiàn)在退休了，開始動了。”

老董說：“對，趁能動，我們就動起來。我們回家嘍！不管走多遠(yuǎn)，終究還要回家。老太太，上車，大東北，走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