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侗
長安,長安,時長安。“哐哐哐……”
門外的喊叫聲、敲門聲像丟下的一掛小鞭炮,在夜里脆響而急切。
時長安打開手電筒,一束光亮從二樓迫不及待地縱身一躍,一下就捕捉到在轉(zhuǎn)圈的時鐵。時鐵揮手喊著,是我。別照了,晃眼。
時長安懶洋洋地說你那破鑼嗓子,誰聽不出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說。話硬得像玻璃碴,硌扎得時鐵跳開幾步,壓低聲音說,要是能等到明天,我干嗎自找挨罵。時長安一個箭步跨出窗子,人輕飄飄地站在當(dāng)院中。
月光鋪了一地,時長安看著時鐵枯瘦的影子,說有事快說,肯定又是李果子的事。時鐵說你成諸葛孔明了,李果子快被友子弄死了。你不去,真得出人命。時長安說這事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該找誰找誰。時鐵說你可是友子的師叔,在安鎮(zhèn)地面上,你不管誰管。時長安說我煩李果子那老幫子,會個三拳兩腳的,也敢拉場子收徒弟,沒真本事還瞎咋呼。友子弄他,一個字——真該。時鐵苦著臉說這不是一個字,勞你大駕還是過去看看吧,要真是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你臉上也無光。時長安沉思片刻說,你心疼你師傅。時鐵急赤白臉地說他哪是我?guī)煾?,他八抬大轎來請我,我才去的,就是給他幫人場。時長安說鎮(zhèn)場子,就你?
20世紀(jì)70年代初,安鎮(zhèn)已有三果一震的說法,先是孫果子在北打麥場上設(shè)場子收徒教武,緊跟著,李果子、丁果子、劉一震也占據(jù)不同的場地收徒練武。那時,年輕人感覺有股氣在身體里亂竄亂闖,練武似乎是個出口,哪個場子人都不少。孫果子拜濟(jì)市武術(shù)大家王立同為師,習(xí)得一身真功夫,曾以一勝六,名聲大噪。孫果子老表友子家住安鎮(zhèn)東面三里外的王莊,跟班似的也拜在王立同門下。丁果子從安鎮(zhèn)西面的嘉縣山上學(xué)藝五載,功夫了得;李果子曾跟著馬戲團(tuán)跑過幾個碼頭,也標(biāo)榜自己得了誰誰誰的真?zhèn)鳎l誰誰大家不熟悉,可都親眼見過李果子被從沒學(xué)過功夫的鄰居三拳兩腳、利利索索地放倒在地,好幾天沒爬起來。功夫沒學(xué)成,嘴皮子倒是練到了家,鄰居都說他兩張嘴皮子就是刀刃,拳腳不傷人,可嘴皮子刮骨剜肉從不吝惜。憑著兩張嘴皮子,打他的鄰居給他磕頭賠禮,還包賠了一百元的誤工費、營養(yǎng)費。1977年的一百元,那可是真金白銀。劉一震是靠著拳擊散打博得名號的。
時長安嘴上說著不管,可管不住自己的腳。他把時鐵落下十多米,時鐵氣喘吁吁地小跑著,看著前面一肩高一肩低的身影,心想這等于飛了。時長安左腳有些跛,平??床怀鰜?,走快了一踮一踮的。1979年暮春,月光下一望無垠的田地明亮,動物的大合唱正在高音上,慵懶的風(fēng)緩慢吹著枝杈間的樹葉,初生的力量在涌動,聚集。
老運河橋頭東面有一座廢棄的窯廠,就是李果子的場子。窯廠真正的主人是友子的表姐夫,可靠著威脅恫嚇,李果子沒花一分一文,就盤在自己名下。友子想出頭露面爭過來,表姐夫不讓他管,幾乎給友子下跪了。友子匪性十足,論拳腳三個李果子也靠不上身,可李果子是跑慣碼頭的人,那心眼兒那話茬兒,十個友子也抵不上。友子靠拳腳擺平,可表姐夫與李果子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他不使拳腳,用話茬兒惡心人也夠受的。
時長安走進(jìn)場子,李果子已趴在地上了。友子說有種就起來,別像死狗一樣耍賴皮。看見時長安,友子上前幾步喊一聲師叔來了。這時傳來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李果子那幫人在抖動著手里的家伙。友子想沖過去,被時長安一把扯住。友子比時長安還大幾歲,他們比劃過幾個照面,友子輸?shù)眯姆诜?。時長安說從哪里來的回哪里去,一個字一個坑。友子感到腳面被砸疼了。友子說可……時長安擺下手說哪有什么可。他用話一下堵住友子張開的嘴巴。來的路上時鐵給他說了個大概。友子說師叔那我走了。時長安轉(zhuǎn)過身來,盯著哎哎呦呦叫得很響的李果子。等友子模糊的身影看不到了,李果子突然喊叫起來有種你弄死我。他躺在地上,身子弓著,對著空蕩蕩的橋,聲嘶力竭大喊著有種你回來。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跑得比兔子還快,李果子的話在落滿月光的老運河里碎裂著,沉下去,連個泡都不冒出來。
時長安說嚎夠了沒有!字字像針尖一樣,尖銳清晰。話少比話多更意味深長,李果子像被戳破的氣球,憋棱憋棱眼,沒再說話,把頭耷拉在兩腿中間,在月光下像個軟塌塌的泥堆。唉——一聲哀嘆像被摁下去的氣泡浸透著悲涼。
第二天,李果子去了窯廠,簽字畫押永不踏進(jìn)窯廠一步。時長安壓著友子的頭皮,讓他用地排車?yán)罟拥桨叉?zhèn)醫(yī)院看病。剛過老運河橋,李果子一個勁兒說太顛,把五臟六腑都要顛出來了。友子慢下來,后來幾乎蟻行了,他還嫌顛。友子把車把猛地往地上一摜,躺在車廂里的李果子幾乎順頭栽下來。時鐵忙勸解著,嘴皮子磨出泡來,友子橫橫地對時鐵說你膝蓋骨是面捏的?好說歹說友子又架起車把,還沒走出兩步,李果子蛄蛹著身子,叫喚起來:哎呦呦肋巴骨都顛斷了。友子氣惱地又想摜下去,時鐵附耳給友子嘰咕幾句,友子小心翼翼地擰松氣門芯,車胎里的氣撒了一半,半氣的地排車不顛了,但拉起來費勁巴拉。友子胳膊上的肌肉像小老鼠竄來竄去,車子越拉越快,咣當(dāng)咣當(dāng)幾乎飛起來。離醫(yī)院還有半里地,李果子一個勁兒“哎呦”,友子剎住腳,猛一摜車把,李果子順頭栽地上。他撲棱爬起身,想上前去,友子惡狠狠地用手一指,像施了魔法,李果子定住身體。友子大模大樣離去。苦了時鐵,黃臉打卦地把李果子扶上車?yán)丶摇?/p>
時長安的手指頭短而粗糲,每個手指頭頂端幾乎是方的,耙釘一樣。他一身好功夫,沒人說得清來歷,仿佛一夜之間橫空出世。李果子跺著腳說他就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孫猴子。
時長安的爺爺叫時仍福,祖上開酒館,家大業(yè)大,他家的兩層樓至今是安鎮(zhèn)最豪華的房屋,1947年羊山戰(zhàn)役,首長劉伯承、鄧小平曾在他家住過。時長安的父親時衍成就是那時參加了劉鄧大軍,作戰(zhàn)勇敢,不斷立功受獎,解放后時衍成在陜西部隊上當(dāng)大官。時長安出生在西安,打小在部隊大院長大。1978年初,時長安回到老家安鎮(zhèn),已是二十六歲的小伙子,那時,時仍福離世好幾年了。1970年中秋節(jié),時仍福與大隊書記時仍功喝酒,多喝了兩杯,也不知道他說了些什么,當(dāng)天半夜,時仍福被帶走,一個穿軍大衣的人丟下一句:明天到派出所去領(lǐng)人。第二天,奶奶到派出所領(lǐng)回時仍福冰涼的尸體,從此,她晚上一聽敲門聲,渾身就哆嗦,心里皺成一個疙瘩。
時長安在寬敞的院子里整出一塊平地,吊起沙袋,置辦起石鎖、石杠鈴和十八般兵器,天天折騰大半夜。奶奶說撲騰,時長安說練功。打小不在跟前長大,現(xiàn)在親還親不過來,哪里要那么多阻三攔四的規(guī)矩。奶奶說愿意干啥就干啥,只要不殺人,就好!
1978年的夏天奇熱,太陽出來就像下火,走在路上像踩在燒熱的鏊子上,時長安到北街走親戚。李果子一伙聚集在橋北樹蔭下,在躺椅上瞇眼哼戲的李果子起身,看見從橋南走過來的時長安,來了精神,吆喝一聲說大家想不想聽笑話。眾人齊聲喊想。李果子唱快板似的喊:打南面來了一個瘸子,敞著懷趿拉著鞋,打北面來了一個小丑,兩人在橋中間碰個滿懷,小丑睜開秫篾子劃開的眼說,羊群里冒出頭驢,還想當(dāng)人尖子……已經(jīng)走過橋的時長安看了一眼怪腔怪調(diào)喊著的李果子,心想這哪跟哪,狼尾巴扯到狗身上,繞口費腦地編排出這些話。
李果子穿著一件花襯衫,扣子扣得死緊,厲聲說看什么看,看到眼里我給你剜出來。說完兀自笑起來,跟抽羊角風(fēng)一樣。時長安索性停住腳,拿眼盯住李果子。李果子有些出乎意料,愣怔片刻,說小眼蒙皮的,想讓老子給你開開眼。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長安不說話,用手擦一下滿臉的汗,猛地彈開去,水珠像箭一樣射在地上,“噗噗噗”砸出一個個大小不一的窩兒,地上的浮土揚起一股薄煙。李果子說嚇唬誰,咱又不是嚇大的。聽說你喜歡一個人在家里像癩蛤蟆一樣撲騰,這地兒寬敞,你給老子也撲騰幾下看看?站在后面的時鐵汗一下子滿頭滿臉了。
時長安說別屈眼睛,可勁兒看。他不會說當(dāng)?shù)卦挘瑥堊炱胀ㄔ?,一字一頓砸在地上砰砰響。李果子“哎呀”一聲,夾槍帶棒地說有人不知咱吃幾碗飯。說話間身子向前撲出一陣風(fēng),伸手要揪時長安的襯衣領(lǐng)窩子。時長安退后一步,李果子落了空,緊跟著時長安起身上前,揮右拳就打,誰也沒看見時長安是怎么動的手,李果子摔了個狗啃泥,滿嘴浮土。時鐵幾個人二話不說上前把時長安圍住,掄拳、劈腿……等李果子站起來,那幾個人卻躺在了地上。李果子舉拳再打,卻被時長安擒住手腕,順勢往前一帶,左拳照著面門撣過來,右腳鉤住李果子的左腳往斜上方一撩,李果子像坐在波濤翻滾的船上一樣,先是身子往前栽,緊接著又往后倒,身子站立不穩(wěn)硬往左邊歪,他瞬間感到頭暈。
就在李果子前后左右不知倒向哪方,時長安的左拳即將觸及他面門的剎那,時長安翻腕變?nèi)瓰檎?,掃過李果子臉的右側(cè),一下扣住李果子右肩的鎖骨。李果子呼吸困難,臉變了形。時長安手掌稍用力,李果子身子松塌下去,雙膝跪地。他附耳低聲問李果子,還想再玩下去嗎?時長安的話扎進(jìn)李果子耳朵里,他渾身發(fā)冷,搖幾下頭。時長安松手并后退兩步,拱手彎腰說承讓。第一次就送如此厚的見面禮,我心中有數(shù)。
事后李果子給孫果子說,他小孩一個,又第一次過招兒,我這大人得讓著小孩不是。說完四下睨視一番,臉上的笑才綻放出來,笑聲像鴨叫,短促而干澀。孫果子接上腔說看出他什么套路?李果子沉思片刻說野路子,純屬瞎比劃。就是那口普通話好聽,像鳥叫。
時鐵那次被時長安緊攥住手腕往前一送,狗啃泥掉了一顆門牙。第二天,他找上門去,嘴漏著風(fēng)懇求時長安收他為徒,時長安擺擺手說我哪有什么功夫,瞎打誤撞罷了。時鐵用了兩個時辰,往上捋了好幾代人終于攀上親戚,時長安就教他一些實用的招兒。他求時長安教一些套路,時長安說你這表皮浮著,沉不下去的,學(xué)多傷身。這一鱗半爪足夠你強(qiáng)身防身用了。
有天夜里,時長安被孫果子“三顧茅廬”請到他的場子里。孫果子怎么激將,時長安就是不出手。他不出手,孫果子心里沒底,更拿捏不準(zhǔn)時長安功夫深淺??伤麄兎Q兄道弟,成了朋友。孫果子打一趟拳,時長安也不說話,有時故意裝醉呼呼大睡。孫果子故意把拳打來,時長安也不躲避,結(jié)結(jié)實實挨一拳。當(dāng)然,孫果子不會使全力。時長安很敬佩孫果子做人正派,處世公道,有功夫但不仗勢欺人,有時還挺能吃氣。
時長安愛看電影。每隔一個月,他沿著老運河跑八九里路,到濟(jì)市最繁華的吉市口人民電影院,看完電影原路返回。村子里放場電影像過年,他只要聽說哪個村放電影,跑幾里路也去看。
一天,時長安在人民電影院看完電影大約已是下午兩點多,動身返回。安鎮(zhèn)在城西,老運河穿鎮(zhèn)而過,出電影院沿老運河走二里路就到草橋口。在草橋口南端,幾個青年人在調(diào)戲一個姑娘,她躲閃著哭著求饒。那幾個人皮糙肉黑,長頭發(fā),叼著煙卷,皮笑肉不笑的。時長安停下腳步,環(huán)視周圍,對高個兒說,耳朵塞驢毛了,沒聽見姑娘說不愿意?高個兒掃一眼比自己矮一頭的時長安,丟下姑娘,不屑地說還會說普通話,打攪爺?shù)暮檬?,你?dān)待得起?時長安說咱倆誰是爺,得待會兒才能分出來。高個兒走過來,不搭話,抬腳猛踢過來。時長安矮下身子瞬間站起,高個兒的腿就架到時長安肩上,他轉(zhuǎn)開身子,高個兒腿瞬間懸空,猛一著地,身子往前栽過來,時長安與高個兒面對面了,雙手立掌往高個兒胸前推去,而右腳鉤住高個兒的左腳輕輕一撩,高個兒雙腳懸空,像個裝滿麥子的麻袋,轟然往后倒下。其他三人圍住時長安,揮拳的、踢腿的、拿刀子往前捅的,時長安輾轉(zhuǎn)騰挪,兩三個照面,一個趴在地上,兩個重重地仰面摔在地上,刀子已被時長安攥在手中。高個兒站起來惱羞成怒,大吼著有種一對一。時長安笑著把刀子往冬青叢里一扔,垂著雙手蓄勢待發(fā)地說一對幾都成。
圍觀的人滿臉驚愕地看著他,有人趁機(jī)把姑娘推走。高個兒叫鎮(zhèn)西郊,有名的狠角色,心毒手黑,逞兇斗狠。那三個人也不是好人,游手好閑,四人狼狽為奸,欺行霸市。以一敵四,很快見了分曉。時長安站在躺著的、趴著的、叫苦不迭的四個人面前說,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時長安,家住安鎮(zhèn)南街,隨時恭候你們的報復(fù)。他拱手轉(zhuǎn)身打算離開,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攔住他,低聲說,小伙子借一步說話。
來到老運河堤寬闊處,周圍沒一個人,那個五十多歲的男人亮出身份,王立同,濟(jì)市武術(shù)名家,濟(jì)市洪拳、查拳代表性人物。他說我沒看錯的話,你有通背拳、心意六合拳、八卦掌的底子,好像還有擒拿、格斗的影子,可使出來的一招一式干凈、實用,技擊性非常強(qiáng),別人的拳腳到半路就被你截?fù)?,沒有絲毫花架子。我琢磨一路也沒琢磨透,你到底屬于哪家哪派?他皺眉瞇眼看著時長安。時長安說我那是雜耍,連三腳貓都夠不上。王立同哈哈大笑著說,你這是連我都耍著哩。
話音未落,他伸手向時長安抓去。時長安往左閃身,王立同的手伸到半路突然變向,一下子抓住時長安的右肩,同時右腳鉤住時長安的左腳。時長安矮下身子再左閃,向后跳開一步,王立同左手落空,右掌照時長安面門劈過來。時長安頭一偏,王立同掌變?yōu)辁椬Γ^時長安的右臉,一下扣住時長安的左肩。時長安揮左手想往外撥,挑掉王立同咬住自己左肩的手,撥擋不見動靜,像打在粗壯的橫木上。他化拳為掌,翻腕扣住王立同的右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揮出右拳朝著王立同面門擊去。王立同豎起左拳往外擋,時長安順勢把右臂一彎,想摟抱住王立同的脖子,而王立同收拳護(hù)胸,抬肩、側(cè)身、挺腰,肘部猛地往上一擊,肘尖在時長安的胸部似頂非頂之際,時長安把身子往后一彈,王立同的肘擊落空。電光石火之間,他們糾纏在一起的胳膊擰來、扣去、拉前、推后,絞纏著,力量傳遞著,心神碰撞著……而他們的眼睛始終盯著對方,不放過絲毫眼神的變化。
高下已決!時長安率先松手,彎腰拱手說王老師在上,請受學(xué)生一拜。王立同說使不得、使不得,在你這個青年才俊面前,我哪里敢稱老師,最多做個師兄,你就是我?guī)煹堋2贿^剛才看你左腳跛,欺你左身勢弱,僥幸取勝,卻勝之不武,傳出去定會讓同行笑話,抱歉。他拉住時長安往家里去。他家住在草橋口西面化工廠家屬院,他是化工廠的工人。
菜肴擺上,盡是濟(jì)市名菜,糖醋鯉魚、甏肉、醋溜肉絲、白汆丸子、老醋花生……推杯換盞,酒過三巡,王立同說,你似乎非常擅長技擊和格斗,不發(fā)力卻借力打力,招招見力,招招在窮盡處又出新招又生新力。時長安紅了臉說,讓您見笑了。王立同說,你招招式式用命卻不見狠,有仁者之心。練武講究快準(zhǔn)狠,你夠快、夠準(zhǔn),卻不狠,在你這年輕人身上實在難得,都說練武之人年輕時爭強(qiáng)斗狠,中年時爭名奪利,老年時隨心所欲,你這……時長安說,師傅曾說過,要我去拳腳上的火氣。王立同說,拳下知人心。讓拳腳長眼,沒了火氣的拳腳更有力,因為懂得人情世故。
時長安說自己打小在部隊大院長大,愛舞槍弄棒,拜了當(dāng)?shù)赝ū橙桶素哉泼麕?,那些?dāng)兵的來自山南海北,有功夫的很多,今天這個教一套,明天那個教一套,我學(xué)雜了。溫暖的燈光催發(fā)著兩人心中的坦誠,真正懂功夫的人不多出一拳一腳,心靈交融的人也不多說一字一句。天黑透了,屋里燈光雖然不明亮,卻有著時光清晰倔強(qiáng)的紋理,王立同飽經(jīng)滄桑的臉,在燈光下顯出真誠的光彩和意味深長的層次質(zhì)感。時長安會心的笑折射著內(nèi)心的欽佩和波瀾。他倆雖然年齡相差懸殊,可對撇子,成了拜把子兄弟。他們談拳論藝,談到高興處,站起來拆解幾招,也不知酒喝了多少,拳腳拆解了幾套。一場酒從下午喝到深夜,兩個人都喝多了,王立同喊來當(dāng)司機(jī)的徒弟,用吉普車把時長安送回家。南街人就經(jīng)常見時長安被一輛吉普車接走,夜里再送回來。他倆談武論道,互教互學(xué)。
時長安不惹是生非,無論出門多久,奶奶一百個放心??梢灿心棠滩傩牡氖拢褪菚r長安的婚事,都二十六七歲的人了,還一個人晃進(jìn)晃出,跟他一般大小的,兒子都會打醬油了。奶奶唉聲嘆氣,飯桌上說起這事兒,時長安說我也想結(jié)婚生子,讓您老四世同堂,雖說有兩層樓房長臉面,可我這丑樣有誰能看上。奶奶看著他臉上蜘蛛網(wǎng)一樣的疤痕,咬咬牙根,舍臉托親戚、拜鄰居給時長安說媳婦,可人家姑娘見一面就說家里有事,扭頭走了。媒人再怎么許條件,全說不動姑娘的心。姑娘說在一個床上睡一輩子,誰也不想醒來第一眼看見那張臉,像做噩夢。
1980年初,某天,天剛擦黑,樓下傳來敲門聲,兩個穿軍大衣的人不斷抬頭往二樓看。時長安喊一聲,誰?那兩人用普通話問,你是時長安嗎?下來一趟,我們找你有事。奶奶從門后閃出來,抱著時長安說問清楚再下去,奶奶的雙手在顫抖。時長安聽出那兩個人話里的西安腔,他對奶奶說沒事。奶奶惴惴不安,像小孩子一樣扯住他的衣襟不放。時長安拍拍奶奶的后背,說,我去去就來。他掰開奶奶的手,轉(zhuǎn)身下去。兩個穿軍大衣的人來自西安,告訴他時衍成已恢復(fù)工作,并受他的委托來尋找時長安。他把兩人讓進(jìn)屋,三步兩蹬到了二樓,興奮地喊著爸爸恢復(fù)名譽(yù)了……奶奶躲在最里間,聽見時長安的喊聲才挪動著走出來。時長安告訴奶奶關(guān)于爸爸的事情,她像孩子似的笑了。
時衍成恢復(fù)工作,來信催著讓時長安帶奶奶去西安??赡棠陶f年齡大了,故土難離,她不能丟下長眠在地下的爺爺一個人去享福。在老家生活得如魚得水的時長安也為自己的終身大事而焦躁,憑自身條件回西安找個吃商品糧的媳婦更難。他回信說在老家找上媳婦,領(lǐng)著一起去西安。奶奶也說甭心急,緣分未到,在農(nóng)村怎么著也得找個漂漂亮亮的,拿得出手的,去西安長咱老時家的臉。時衍成每月往家寄錢、寄物,吃的、喝的、穿的、戴的,什么都有。奶奶隔個十天半月,就請鄰居、親戚來家做客,那些吃的、喝的,盡量吃喝,那些穿的、戴的,拿出一些給了親鄰。吃了、喝了,還拿了東西,親鄰上心入腦,忙著給時長安說媳婦。
友子的媳婦華子,她姥姥家在嘉縣周村鋪,在安鎮(zhèn)西二十里外。華子大舅家的表姐香子今年26歲,跟在部隊當(dāng)兵的同村同學(xué)處對象五六年,香子和家里催著結(jié)婚,可同學(xué)說再等等,正處在提干的關(guān)鍵口,同學(xué)提干后把香子甩了。香子成了老姑娘,高不成低不就。華子想表姐也不是那百里挑一的人,但還算漂亮,又這么大年齡了。時長安是有些丑,還踮腳,可看長了就順眼了,他見過大世面,爸爸當(dāng)那么大官,如果親事成了安排個工作很容易。住上樓房,蹲廁所都不出門,不淋雨挨凍,享受不完的榮華富貴。兩頭仔細(xì)一掂對,她拍著胸脯說這媒我保了。友子用自行車帶上華子屁顛屁顛地就去了。一說還成了,大妗子樂得合不攏嘴,攥著華子的手不撒開。約定見面兩個人聊聊,王立同聽說了,吩咐徒弟開著吉普車帶著三人去了。吉普車一進(jìn)周村鋪,滿街筒子的人出門看。在華子的安排下,時長安和香子兩個人出村,沿著趙王河邊走邊聊,這一說一拉,太陽就到了頭頂。兩人一拍即合,吉普車離開周村鋪,又是滿街筒子的人,車子開出好遠(yuǎn),人們還站在車子蕩起的塵土里揮手。
時長安隔三差五騎自行車到周村鋪找香子說話。他眼皮活泛,哪次去都會買上幾包點心和幾種水果,車把上掛得滿滿的。兩人高興了,時長安就用自行車帶著香子到濟(jì)市看電影,買新衣服,有香子的,還有香子父母的,再送回周村鋪。一家人歡天喜地。
相處沒幾個月,訂婚;相處大半年,要領(lǐng)證結(jié)婚。香子挑農(nóng)歷三月十六,讓時長安到周村鋪接上她,再到安鎮(zhèn)民政所辦理結(jié)婚證。時長安凌晨四點就從家里出發(fā)了。1981年的公路上,車非常稀少,一路上他吹著口哨,把自行車騎得飛快,俯身猛蹬一陣子,直起身子雙手離開車把哼起歌,可腳下并沒放慢速度。有幾輛裝滿大缸的地排車停在路邊,他靈巧地躲閃著,在路上蛇形騎行。
大缸產(chǎn)自泗水柘溝。柘溝的陶缸聞名遐邇,遠(yuǎn)銷齊魯和近魯?shù)脑?、皖、蘇各縣市區(qū)。拉大缸的人走累了,天黑了,走到哪里隨地休息,把車往路邊一停,用一根豎木頂牢一側(cè)車把,從缸里掏出席子被卷,鋪在地排車下,用幾塊布圍一圈,在兩邊車把上一系,地排車下就是床。
薄霧似有似無。離周村鋪還有二里地,霧濃起來,對面看不見人。時長安俯下身,兩手抓緊車把,用力蹬著腳踏子,自行車像箭一樣射出去。
嘭——驚天的動靜,香子身子猛地一震。她等到太陽升上三竿子,也沒等來時長安,等來了村北公路上出車禍的消息。香子拼命往村北跑,可兩只腳怎么也快不起來,她感覺跑了一百年。地排車車把幾乎把時長安穿透了,右側(cè)的肋骨全斷了,扎進(jìn)肺里,引起肺部大出血,時長安嗯哼一聲,當(dāng)場就咽了氣,笑像花干枯在臉上。處理事故的交警說自行車車速太快了,地排車車把就變成了銳利的槍尖,扎進(jìn)他身體里。聽說時長安是來帶香子領(lǐng)結(jié)婚證的,交警唏噓著沒再說什么。
香子哭成淚人。時衍成接到電報趕來,把時長安葬在時仍福旁邊,接走了老母親。在母親要求下,膝下已無子的時衍成認(rèn)香子做了干女兒,帶她去了西安。香子在西安參加了工作,結(jié)婚生子,給孩子取名時小安。
發(fā)喪那天,王立同來了,安鎮(zhèn)四街拉場子的人來了,孫果子把自己的頭擂成了鼓,李果子泣不成聲,時鐵跑前跑后招呼著,眼里始終沒斷淚。時衍成把長安練功的東西都給了時鐵。時鐵哭著說,什么都給我,我也練不成他那樣的功夫。
老院子由時鐵照看,他看著墻上時長安的照片,雖蒙上了黑紗,但依然感受著時長安眼睛里透出的笑意。掛這張照片之前,這里懸掛著時長安、香子和奶奶的合影,固定照片的那兩顆鐵釘,還是原先的鐵釘,它們之間的距離,還是當(dāng)初的距離,像西安到濟(jì)市,濟(jì)市到西安,距離從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