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一次十分普通的出差—這樣的出差每年都有好幾次。
一次十分普通的晚餐聊天,這樣的聊天每次工作餐時都會在同事間展開,話題多半離不開飲食與健康。同事熊姐姐說起喝酒對健康不利,好幾個熟人都喝壞了身體。我不喝酒,平時也不參與這類話題,當時竟脫口而出:也不一定,我大姑每天喝一小杯白酒,已經活到了近百歲。第二天午餐,話題延續(xù),我又提到了大姑。
連續(xù)兩天都提到大姑,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大姑生活在貴州的小山村,我和她一生只見過兩次面,最近的一次是九年前,我們平時也從不聯(lián)系。
午餐后不久接到貴陽親戚的電話,說大姑昨晚十點左右過世,享年九十五歲。
我心里猛然一驚,恍惚想起物理學界一個熱詞—量子糾纏。
二
學生時代在各類表格里填寫籍貫為貴州貴陽時,我都會停留片刻,幻想一下自己是苗族或布依族的小姑娘,穿著漂亮的民族服裝,渾身是和鐵路地區(qū)孩子不一樣的少數民族的神秘氣息,并被賦予從來不曾有過的能歌善舞的本領。
我爸說籍貫是指他出生的地方,而不是我出生的地方,后來我才知道準確的解釋是指本人出生時祖父居住的地方。祖父(我們習慣稱爺爺)對我來講很陌生,這個賦予我籍貫的人在我出生前一年便去了另一個世界。
我多次好奇地追問爸媽,從未見過的爺爺是怎么死的?爸爸只說是“生病死的”,媽媽趁爸爸不在時跟我說,爺爺重病后從床上掉下來,正好摔在烤火的火盆上,自己又不能動,被火燒死了,爸爸因此把和爺爺同住的大伯狠狠罵了一頓。
爺爺以這樣的方式終結一生,我卻沒有多少悲傷,就像聽書聽別人家的故事。但是聽說爺爺重病時爸爸帶了哥哥去探望,本來滴米不進的爺爺高興地喝了兩碗稀飯,我又對哥哥充滿了羨慕,仿佛這時爺爺和我也產生了關系,他是有血有肉有親情的爺爺,他如果見到我也會高興地喝兩碗甚至更多碗稀飯。
實際上我只從奶奶那里感受過來自貴州的溫情。
我曾經在一篇散文《藏在食物里的情感》里寫過奶奶。在我一歲多的時候,奶奶從遙遠的貴州山區(qū),走了幾十里山路,又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來照顧她這個最遠最小的孫女。她每天把我背在背上“幺兒幺兒”地哄著,在物資貧乏的年代變著戲法把各種好吃的喂進我的小嘴。乖巧的我知道投桃報李,看到地上有煙頭就會撿起來剝出煙絲,塞進奶奶從貴州帶來的長長的煙槍里,看她吧嗒吧嗒一口一口地抽。
半年后奶奶回了貴州,再也沒有來過。
這些細節(jié)如果不是媽媽幫著回憶,我?guī)缀醪挥浀茫悄X海里一直儲存著奶奶穿藍色土布衣服、裹著頭巾佝僂著背的樣子。
因此在七歲(一九八〇年)的某個夏夜第一次和全家一起擠上去往貴州的火車時,我對奶奶充滿期待,見到我她會欣喜成什么樣?。?/p>
結果,奶奶看到我時的眼神波瀾不驚,或許她根本就沒有認真看我。奶奶好像不記得我了,曾經的盤子臉大眼睛高鼻梁只是升級了尺碼并沒有太大變化,她卻無動于衷,對千里迢迢來看望她的兒子也很漠然。
也許,年近八十的奶奶記憶退化得難以聚焦,又或許,長期的貧困生活損傷了她的情感表達。
我有點難過,又好像沒有,注意力很快轉移到她住的低矮的房子。廚房土墻上掛著幾塊黑色帶綠毛的熏肉(據說能管奶奶一年的葷菜),門口的菜園剛澆過水,結掛的黃瓜水靈靈,一朵朵黃花在微風里搖動,清新涼爽撲面而來。
這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奶奶,曾經的親密情誼在我還不懂得銘記和回味時就如曇花一現(xiàn),然后消失了。
奶奶抽象成了一個在廚房和菜園之間蹣跚的影子,沒有清晰的面龐和話語。
爸媽和哥哥姐姐夸我爬山厲害后我就被哄得越爬越起勁。早晨出發(fā),中途在三姑媽家的桃樹下飽吃了一頓桃子和水煮土豆,下午繼續(xù)翻山,經過一片野生黑皮梨樹林,終于在日暮時分到了大姑家。
村民們聽說在江西的二哥回來了,都跑來看,亂哄哄的場景我也不記得誰是誰。仔細觀察了一下,男女老少沒有一個是穿少數民族服裝的,這多少讓我有點幻滅。在這個我籍貫具體所指的麥格苗族布依族鄉(xiāng)臘腳村,不僅我們是漢族,目之所及都是。
晚上睡覺我們五人被分在好幾個地方,我和姐姐睡在閣樓稻草鋪成的床上,早晨起來后媽媽拿把篦子篦我們頭發(fā)里的虱子,她說昨晚一晚上都沒睡好。
大姑比我爸大十五歲,在兄弟姐妹中和我爸最親,比奶奶還疼他。這次回來,是我爸二十歲參軍離家后,姐弟少有的一次重逢。
臨別時,大姑從屋里摸出一個小匣子一定要爸爸收下。打開小匣子,皺巴巴又撫平的一角一角紙幣疊放得整整齊齊,有二十幾元,這是她當時全部的積蓄。我爸不肯收,她一邊抹眼淚一邊說:給娃兒買件衣服,等下次再見面,我就是個墳包包了。
大姑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大山,江西的遙遠讓她覺得姐弟倆再見的機會渺茫,每一張紙幣都承載著姐姐余生對弟弟的牽掛和疼愛。
離開時大姑在山路上送了一程又一程,眼淚滴滴落,直到轉過山腳再也看不見,我還能感受到她目光的追隨。
從奶奶的淡漠里失落的骨肉之情,在大姑眼里加倍地涌現(xiàn)。
大伯已經過世。爸爸每年會跟叔叔通幾封信,偶爾還會互寄照片。我還有幾個姑姑,究竟是幾個,我很長時間都搞不清楚,她們誰大誰小也分不清,看見和我爸長得像的就叫姑姑。
從來沒有見過河里能長出這么多山,一座連著一座,橢圓形的山頂在河面上形成波浪。叔叔兩手攏著嘴巴,扯著嗓子向河對岸大聲呼喊:“來—船—嘍,接—人—嘍—”一葉竹筏就晃晃悠悠飄過來,接我們去清鎮(zhèn)姜家鋪探望大伯母和滿姑媽。
艄公撐一根長篙站在竹筏上,拉我們一個個上筏。天色漸暗,清澈見底的河水在我們腳下嘩嘩奔跑。繞過一座山時,艄公隨口說,前幾天有個同村的男子在山腳下落水淹死,這加深了我對這條河的記憶,對它的神秘充滿敬畏。
土豆、玉米、南瓜、黃瓜、豆角、茄子,每天在各家排著隊輪流上桌,即便偶爾能搭配一點熏肉,我還是感覺肚子里少油,每次吃飯前就期盼奇跡發(fā)生。
有天晚餐終于如愿等到一桌子菜并驚喜地發(fā)現(xiàn)紅燒肉、燉豬蹄、炒豬肝、排骨湯……
哥哥姐姐熱烈地小聲議論:媽媽說了,那個面相和善的安姑爹,是專門殺豬賣肉的。難怪這么多好吃的,要是所有的姑爹都是殺豬賣肉的多好。
我懷著和他們一樣的美好期待,肚子吃得鼓鼓的。
飯后,一群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在七月半的暮色里拎著小南瓜燈在街邊空地上玩耍,我靜靜地看了很久。點南瓜燈是他們祭祀祖先的方式,我雖然不知道這些孩子有幾個是我的親戚又是什么親戚,但我覺得他們是那么熟悉而親切,似乎我從出生就生活在這里,我想融入他們。
三
單位有兩個在貴陽土生土長的大姐,每次遇到我都熱情地稱呼“小老鄉(xiāng)”,并興致勃勃地跟我談論貴州的美景美食和風土人情,這時候我就感覺自己像個贗品。除了七歲那年去貴州以兒童的視角看過臘腳村的山和姜家鋪的河,我對貴州再無了解。
補上這一課,已經是二十八年后。
本來也許可以更早。奶奶過世,爸爸沉默猶豫了一天后,還是決定誰也不帶獨自一人去貴陽奔喪。那天他到了火車站又匆匆忙忙跑回來,說準備帶去的二百元錢不見了。哥哥幫他一起找,最后在他穿著的鐵路制服最里面一個口袋的深處摸到了。
他從貴陽回來后延續(xù)一貫的沉默寡言,除了上班就是更加上緊地種菜釣魚,我們無從知曉奶奶葬禮的細節(jié)和貴州親戚們的狀況。
故鄉(xiāng)也不知道我快小學畢業(yè),不關心我考得好還是不好,更不知道我和同學鬧矛盾的傷心,和姐姐劃紙船掉到水里差點淹死的危險?,F(xiàn)在連奶奶也沒有了,我和故鄉(xiāng)的關聯(lián)就像奶奶煙槍里最后那點煙絲,在一明一滅里漸漸化為灰燼。
二〇〇九年,姐姐提議全家去貴州探親旅游,爸爸眼里有亮光一閃而過。那時兒女們都成家立業(yè),他對這樣的還鄉(xiāng)肯定滿懷期待,言辭間卻都是顧慮。親戚們就像一棵藤上結的瓜,大大小小好多家,有親有疏,怎么帶禮物是個問題,我們這棵藤上也有十多個瓜,對方接待也是個問題。
姐姐很干脆,她善于把復雜問題簡單化:我們住酒店,租車,禮物不好帶就多帶點錢,長輩們送紅包,其他的隨機應變。
依然是在夏天,五人小組升級為十人團,父母和我們三兄妹各自一家三口除姐夫公務纏身全部到齊。
事實表明爸爸的顧慮顯得多余。貴陽的經濟就像不斷提速的火車飛奔向前,親戚們的生活比上次來時大有改善,安姑媽和大女兒小安妹都蓋起了樓房,七歲時就是在她們家飽食了一頓豬肉。叔叔和兒子兩套房挨著住,他們說住宿不存在問題,出行車輛也不用我們操心。
叔叔的女兒小龍英和安姑媽的女兒小四妹和我同年出生,我們用手機自拍了一張合影,然后對著照片尋找三人的眼睛鼻子嘴巴額頭和下巴哪里有一點像。
我們奔流的血脈有同一個發(fā)源地,這讓我在夜深人散后心頭泛起暖意,生出排簫曲《山鷹之歌》那種神秘、悠遠、遼闊。
其實這么多年,故鄉(xiāng)偶爾也會伸出橄欖枝,某個堂哥和幾個年輕些的姑媽和嬸嬸都當過信使。
堂哥到外地打工,在向塘西火車站中轉時到我們家落了一夜腳,他挑著被子和一些生活用品,心里全是對未來的忐忑,和我這個中學生無話可談。姑媽和嬸嬸們相約一起來南昌,爸媽陪著在我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單位宿舍吃了一餐飯。她們不跟我聊貴州的名勝和社會發(fā)展,我也沒法聊她們熟悉的上山砍柴、種植玉米、殺豬賣肉、養(yǎng)兒帶孫,話題就停留在“多吃點菜,多住幾天”的客套里。
爸爸帶著一大家人到達貴陽后,第二天就去看望大姑媽,山路修通,臘腳村可以開車上去。我尋思這么多人要開多少輛車啊—不僅是我們全家,還有陪同我們的大人和小孩,晃來晃去數不清,有輛寬敞點的中巴就再好不過了。
一大早起來,門口停了一輛黑色越野車和一輛白色小面包。白色面包車的款式有點像當時流行的昌河面的,外表油漆斑駁。越野車肯定是可以爬山的,那輛面包車估計用來裝行李,待會還要來幾輛車呢?
出乎意料,沒有車再來。
早飯后被招呼上車,越野車前后坐五人,后備箱安排了四個小孩,其他人全被熱情地請進面包車。
面包車的內部進行了改裝,為了能坐下更多人,拆掉了原來的椅子,歪歪斜斜放了兩排長椅,車頂和周邊的內飾都翻皮脫落了。
這樣的安排讓我差點驚掉下巴。工作中經常會看到因為超載和車輛改裝引發(fā)的交通事故,我比其他人更為敏感,對一開動發(fā)動機就突突響的面包車尤為擔心。
上車還是不上車?爸媽不吭聲。我在心里反復權衡,最后還是冒著被認為矯情的風險提出是否能換一輛車或者我們自己租車。
堂弟小黔不以為然地笑著解釋:不怕不怕,我們過年過節(jié)去親戚家都是坐這樣的車,好坐人又好裝貨,安逸得很。
協(xié)商的結果是既租不了車也換不了車,只能再增加一輛同樣的小面包,盡量坐寬松些。
去大姑家的山路九曲八彎,每到大角度轉彎爬坡的路段,小面包就轟鳴著加大馬力沖轉過去,沒有一點小心翼翼的樣子,好像它就是這山路的主宰。
坊間流傳云貴川的司機最過硬,山路狹窄,錯車的時候都很難找到縫隙,車子在山道上還是一騎絕塵。
叔叔嬸嬸姑姑們習以為常,我既沒有興趣對話,也無心看路邊的風景,眼睛死死盯著前方,似乎必須把目光和道路焊接在一起車子才不會跑偏,胸腔有一萬把琵琶在彈撥。
平安到達后還心有余悸。
昨晚剛燃起的對故鄉(xiāng)的熱情被迷茫取代。貴陽的兄弟姐妹和我,思維方式生活習慣就像臘腳村連綿的高山與江西廣闊的贛撫平原,一直都不在同一水平線上。
爸爸兄弟姐妹中排行最末的臘姑媽一直無聲無息地跟在最后面,不跟人說話也沒有人跟她說話。
我爸對人一貫和善,臘姑媽又是最小的妹妹,他為什么也不找她說話呢?
媽媽倒不避諱爸爸兄妹間的齬齟,她揭秘說,臘姑家也是殺豬賣肉為生,幾年前爸媽回貴陽探親時曾到過她家,剛殺過豬的豬血還在地上的臉盆里冒著熱氣,中午的四個菜里卻沒一點肉星,都是煮熟或炒熟的蔬菜。四個菜管一桌子人,爸媽的肚子都填不滿一角。沒有水喝,我媽自己燒,剛透涼就被別人端走喝掉了。
臘姑家廚房里炸油餅的紗布又黑又膩,家里臟得就不像人住的地方,第二天早上也沒有人做早飯。
爸媽自己到街上買粉吃,碰到一個認識的鄉(xiāng)親,他熱情地邀請爸媽和陪同的叔叔嬸嬸們一起去他家吃中飯,一會工夫就做出了二十幾道菜,鄉(xiāng)親也知道在臘姑家沒法吃飯。
自那以后,提起臘姑媽我爸全身的血就往上涌,恨她不爭氣,把日子過得皺皺巴巴。
大姑已經八十多歲了,像當年奶奶一樣住在兒子大房子旁的一間小矮房里,每天自在地抽點煙喝點酒自己隨便做點吃的,不想做就到兒子家吃。三姑媽摔斷了左側髖骨,手術沒做好,骨頭露在外面,還一瘸一拐去田里勞作。姐倆的家隔著幾座山,沒摔到腿時還會相約去集市。
相比其他兄弟姐妹,三姑媽臉最圓,姐姐說我老了可能就是三姑媽這個樣子。故鄉(xiāng)用同一種遺傳物質把我克隆得和一個千里之外的老太太一樣,她常年生活在深山,一盞燈照亮左右兩間四處漏風的木板房。
銀色的頭飾和項圈,紅色鑲黑色花邊的上衣,五彩長裙,我背著插滿鮮花的竹簍走在以黃果樹瀑布為背景的山間小路。
旅游景點租衣拍照這樣的收費項目我本不感興趣,但這里是貴州,是我從小就夢寐以求能穿上少數民族服裝的故鄉(xiāng)。
這套苗族服裝很襯我的身段和面龐,氣質也相符,可是鏡頭下移到我穿著的棉襪和白色運動鞋,瞬間格格不入,就像我對故鄉(xiāng)的深情總是在興味盎然時露出難堪的小馬腳。
這次我才知道,七歲那年去姜家鋪經過的河名叫百花湖,現(xiàn)在已成為旅游景點,小竹筏換了大游船,神秘和敬畏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在船頭吹著湖風,看千山競過的愜意。
湖邊偶遇一群統(tǒng)一著裝的布依族大媽,年輕一些的是淺藍色上衣配黑肚兜,年長一些的是深藍色上衣配黑肚兜,清一色的黑色包頭巾,以她們?yōu)楸尘芭恼?,好似又圓了我一回夢。
酸湯魚、絲娃娃、花溪牛肉粉、清鎮(zhèn)黃粑,還有早上做配菜吃的涼拌折耳根(我們叫魚腥草),這些美食在味蕾上留下了美好的記憶。
貴陽山多,田地多在山坡上,親戚們最多種一季水稻,有的只種土豆玉米。七歲時吃得肚里缺油的高山土豆,清水煮或文火煨,又粉又香;玉米甜糯;在大伯母家吃的自家炒葵花籽,用大簸箕裝,顆粒飽滿,清香脆酥,以后我再也沒有吃過那么好吃的葵花籽。
第二次回故鄉(xiāng),美食的記憶覆蓋了其他許多內容。
臨別之際,我完成任務似的給全家和親戚們拍照,有的框在照片里的也不知是哪位親戚,不過姑媽們倒是認全了。
大姑家的門邊,爸爸和叔叔、大姑、安姑、臘姑坐成一排聊天(三姑媽因為行動不便沒有上山),這是父親現(xiàn)在所有的兄弟姐妹。
我用手機給他們拍了一張合影。
四
剛下過雨,滾滾烏云由遠及近漸漸泛青,露出光亮。叔叔家廚房的不銹鋼架上掛著幾塊長條形熏肉,皮色焦黑,側邊長滿綠菌。廚房外一片野地,雨水滋潤后的小草和嫩葉綠得晃眼,恍若七歲時奶奶的廚房和菜地重現(xiàn)。
沒想到故鄉(xiāng)會以這樣的場景迎接我的第三次歸來,時隔九年后,我和哥哥一起來到貴陽,代表全家送別大姑。
從叔叔居住的清鎮(zhèn)市區(qū)到臘腳村,車程約一個半小時。這條山路我曾經走過兩次,一次只記得爬山的累,一次只擔心行車的安全,這次不會累也不用怕,就準備在堂妹新買的車上好好打個盹。
車開上山路后,沿途仙境般的風光立刻讓我睡意全無。一會以山為主細水環(huán)流,岸邊黃花點綴;一會寬闊的水面倒映天上鱗片狀的云,水天之間山山相銜;轉一個彎又見鯨魚狀的獨立山包穩(wěn)踞湖心,四周饅頭狀的山峰高高低低衛(wèi)士般環(huán)繞守護;再轉一個彎,兩條小舟泊在岸邊,岸上綠意蔥蘢,幽深靜謐。
靠近臘腳村后,稻田要么一小塊一小塊地窩在山谷,要么上樓梯似排成整齊的一層又一層。
哥哥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感嘆老爸出生的地方太美了,上次來怎么沒注意到呢?老聽他說小時候過得特別苦。
我突然從心里漾出笑意,這個不聲不響的老爸,他生活了二十年的窮鄉(xiāng)僻壤,原來美得出奇。這些山輪廓敦厚,但重重疊疊,沒完沒了,好似一種溫柔的圍困。爸爸是當地極少數走出這圍困的人,如果他也像叔叔和姑姑們一樣安于天命,就不會遇見兩千多里外的媽媽,也就不會有我了。
爸爸早大姑兩年變成了墳包包。他生前未和故鄉(xiāng)好好告別,我們這次來,也許是借著送別大姑,替爸爸完成魂歸故里的心愿。
爸爸病重時,我們曾問過他,想不想再回一趟貴州,是不是要請貴陽的叔叔姑姑們來一趟。他眼望天花板,猶豫良久,從胸腔呼出一口氣,輕輕搖搖頭。
時常和我們保持聯(lián)系的是叔叔的養(yǎng)子,他和婆娘代表貴陽的親戚來探望了病中的爸爸,包里帶著自己鹵的兩塊牛肉和一罐油炸紅辣椒。
他一口純正的貴陽話和爸爸一生未改的鄉(xiāng)音一碰撞,房間的空氣里就浮現(xiàn)出貴陽的山山水水、臘腳村的木屋、姜家鋪的河,升騰起蒸煮后的玉米、土豆和熏肉的香。
爸爸看上去挺欣慰,臨別時,他托叔叔的養(yǎng)子帶給了叔叔三千元錢。
大姑的白喜事辦得很熱鬧,一幢瓷磚墻面樓房正中貼著一層樓高的黃色挽聯(lián),兩邊垂掛著黃色方塊草紙和藍色綠色紙紗幔,房前的平地上支起黑紗天棚,白色紅色藍色黃色的挽帳在高空四角拉起,拉到中間打一個花結,黑紗棚下擺放了很多張桌子和塑料椅子,喪葬樂隊吹吹打打,來來往往的人絡繹不絕。
沒有悲傷,全場除了吹奏的流行歌曲,都是吊唁人之間的大聲寒暄和歡聲笑語。幾位老太太安靜地坐在墻角,她們頭頂的墻上掛著幾床送禮的新被子。
我的目光大部分時間都停留在叔叔身上。
上次我們全家來的時候,他陪我們一起去黔靈公園。叔叔面龐削瘦,總有幾揪頭發(fā)向外支楞著,就像長出了刺,一件灰色襯衫大敞著扣,露出胸前幾根肋骨。他拎著個啤酒瓶邊走邊喝,門口的工作人員向他要票,他就說是公園里干活的工人,用這樣的方式免費游覽他屢試不爽。
這次見著叔叔,模樣沒有太大變化,只是蒼老了些,沒了牙齒說起話來就顯得溫糯。
叔叔是爸爸最談得來的兄弟。他和我爸長得太像了,也像爸爸一樣不愛吭聲。
我不明白爸爸臨終時叔叔為什么不來看望,過世后又為什么不想送別,聽說還是堂哥勸他:二伯都給了你三千塊錢做路費,你怎么能不去呢?他才改變主意。
這三千塊錢,到底是哥哥對弟弟的牽掛,還是作為路費,希望弟弟來送別他?
眼淚忍在眼眶里。
叔叔轉頭望過來,我無法直視那雙干澀的眼睛,慌忙將目光投向別處。
叩拜完大姑后離午飯還有一段時間,堂哥堂妹帶我和哥哥去后山祭拜先祖。
先祖三兄弟清末從江西九江逃難來到這里,那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讓他們不遠千里從魚米之鄉(xiāng)來到荒僻的山區(qū)?這個秘密和他們一起葬在了高山密林中。
后山的樹林以馬尾松、杉樹、柏樹為主,陽光透過密密匝匝的樹葉星星點點地篩下來。沒有一點人工打理的痕跡,路上都是雜草,小火球似的蛇莓在草叢中跳躍,皺葉莢蒾(大糯米條)在路邊高舉起一簇簇白里透紅米粒狀的小果實。
奶奶的人生使命似乎就是生孩子,一口氣生了十六個,我爸排老七。他能享受到母愛的時間可能只有出生后那么一會兒吧,家里唯一的被子只夠給生產的母親和剛出生的孩子,下一個弟弟或妹妹出生后,他就被擠出被窩,自己鋪玉米稈當床睡。想到這個我就開始心疼,他一定哭喊過要回到媽媽身邊,也一定在玉米稈上幻想過破舊卻柔軟的被子能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他只是眾多不被惦記的孩子中的一個,很小就和大山成為朋友,餓了上樹摘野果,渴了下溪飲山泉,困了就蜷在草叢睡一覺,閑了就學各種鳥鳴和鳥說話,還曾經和一只老虎對峙后各自走開。
站在村前,我出神地望著羊群般連綿起伏的群山。
哥哥陪在身旁,他也像爸爸一樣不愛說話,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樣在想,那個父母雙全卻孤苦無依的少年,夜幕降臨后會依偎在哪一只羊的身旁入睡呢?
長大成人后只有大姑繼續(xù)留在臘腳村生活,其他兄弟姐妹都陸陸續(xù)續(xù)搬下山,去了清鎮(zhèn)或是周邊或是更遠的地方。
大姑的離去,替故鄉(xiāng)完成了對我的又一次召喚。
村莊還殘留了幾幢老屋,木瓦結構,人字形屋頂,很早以前大姑就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再早之前我爸住在比這還破舊的房子里,我在他的檔案里看到過家庭經濟狀況填寫:土改前草屋二間,土改后草屋三間,耕牛一頭。
一定是故鄉(xiāng)在我的基因里植入了某種生物芯片。我雖然沒怎么在農村待過,但這樣的房子比起寬敞的樓宇更讓我心安,一走進去整個世界都能迅速安靜下來。這芯片也讓我這個出生成長于贛江邊的人,愛大山甚過江河湖海。
午宴上吵吵嚷嚷,我希望能找到一個仍生活在臘腳村的大姑的兒子,通過他和故鄉(xiāng)建立長久的聯(lián)系。那幾個頭戴白孝的男子在桌子間穿梭忙碌,端菜遞煙倒酒寒暄,一張張陌生的面孔讓我多次試著張嘴卻無從開口。
五
清明小長假的一天傍晚,夕陽正從遠處的樹梢上一點點墜落,我在單位后面綠毯般的小山坡上撿拾雷雨過后長出的地衣。
手機響起,是貴陽的堂妹小龍英發(fā)來微信視頻,問我清明節(jié)有沒去祭奠父親。他們一大家每年清明祭掃后都會聚在一起。手機攝像頭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我迫不及待地只想看到叔叔。
蒼白的頭發(fā)削瘦的臉,他在鏡頭里用無牙的嘴微笑向我點頭,手機這頭的我頓時淚流滿面。
見叔如見父,南昌有疫情,不能到公墓掃墓,堂妹出其不意給了我很大的安慰。
爸爸走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放不下,深入骨髓地理解什么是睹物思人。一首普通的民歌小調《我在貴州等你》都讓我在上下班的路上單曲循環(huán)播放一個星期,每一句歌詞都讓我想起爸爸的影子,每一段旋律都讓我想起那陌生又熟悉的故鄉(xiāng)。
和哥哥一起送別大姑后,我繃緊的心才松了許多。
只是,最疼我的爸爸不在了,最疼愛爸爸的大姑也不在了,那個與我有著神秘聯(lián)系的臘腳村,我還會滿懷期待地再一次回歸嗎?
(插圖作者:劉飛燕)
金藝,本名朱干金,在《中國作家》《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啄木鳥》《星火》《草原》《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發(fā)表散文若干,有散文入選《2020民生散文選》《2021民生散文選》《散文海外版2021年精選集》《人民日報2021年散文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