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五四”以來,個人主義思想傳入中國,其兩大基石——個性主義和功利主義,在不同程度上影響著國人。個性主義色彩在《傷逝》和《青春之歌》兩位女主人公身上有不同程度的彰顯,而她們所經(jīng)歷的愛情悲劇中也能找到個人主義的作祟?!秱拧匪坍嫷膼矍楸瘎≈兄魅斯干愠尸F(xiàn)出強烈的個人主義功利主義色彩;以往的研究對《青春之歌》余永澤和林道靜的愛情悲劇歸因中傾向于抨擊余的私欲,卻忽視了林道靜的身上也有著同樣的功利主義訴求。且林道靜更進一步地體現(xiàn)出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的分歧與皈依。試圖探尋以西方資本主義為背景創(chuàng)建后傳入中國的個人主義思想該如何進步地生發(fā)在國人身上,及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該如何理性地對待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的共通與分野的答案。
【關(guān)鍵詞】個人主義;功利主義;集體主義;林道靜;涓生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5-005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5.017
“五四”一代紛紛通過創(chuàng)造新文學(xué)來表達(dá)一種全新的人生倫理觀念:個體本位主義,在他們看來,“倫理覺悟”是比“政治覺悟”更重要、更根本的“吾人最后覺悟之最后覺悟”。這一時期,新一代知識分子超越前賢,對“個人主義”的宣揚達(dá)到更高的地步:魯迅倡議“個人的自大”,陳獨秀鼓動“個人本位主義”。
而有學(xué)者認(rèn)為其間能稱得上“主義”的還屬《新青年》同人代表的啟蒙陣營。這一陣營的個人主義有兩大基石——個性主義和功利主義。個性主義自五四新文學(xué)以來,一直到后來的左翼文學(xué)、十七年文學(xué)都得到了強調(diào),掙脫一切形式的壓迫,在個性主義者眼中對獨立人格和自由的追求是思想進步的表征。這種個性主義表征也出現(xiàn)在《傷逝》和《青春之歌》中,無論是子君振聾發(fā)聵的呼喊,還是林道靜從離家出走到踏上革命道路,20世紀(jì)以來許多作家都刻畫出了一個個力圖打破封建羅網(wǎng),追求個體的獨立和發(fā)展的個性主義角色。而子君和林道靜都分別有著一段著名的愛情悲劇,溯其悲劇原因,可以發(fā)覺個人主義的功利主義特質(zhì)在其中作祟。后創(chuàng)作的《青春之歌》更進一步地反映了革命歲月里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分歧與皈依。
一、涓生:始終沒有走出個人需要局限的懺悔者
以往許多研究從性別出發(fā),強調(diào)了涓生的男權(quán)思想,其很多時候?qū)⒆泳鳛樽约荷畹母綄倨啡Υ?,同時要求這件附屬品在能夠為他打理家庭瑣碎之時兼能彰顯出新女性的光芒。然而,大家仍然是可以從涓生的一些觀點中看出他對于中國女性的騏驥與肯定態(tài)度的,在一定程度上其有著邁出男權(quán)社會,為女性意識的萌發(fā)做努力的傾向。譬如,涓生在聽到子君說“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后,有著說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國女性,在不遠(yuǎn)的將來,便要看見輝煌的曙色的”加之他對娜拉的果決的肯定等處,無一不彰顯著涓生在男女地位差異問題上,是進步的,并希望喚醒子君的個體意識。而他的種種虛偽和冷酷地對待這段感情,究其原因,是個人主義的功利主義基石。
涓生掌握著《傷逝》全篇的話語權(quán)來告訴我們:于他而言二人的結(jié)合只是豐富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于子君則成了她全部的生活。二人精神層面上客觀存在的差異,使他有理由為自己的厭倦尋找開脫與借端,因而變得愈發(fā)冷漠。涓生子君二人的感情,從一開始便不對等了,涓生從自我出發(fā),在破屋的空虛之中,他需要一抹生活的新氣息,所以此刻他選擇了子君,這份“愛”是建立在子君可以沖淡其原本生活的乏味功效上的,“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子君在他的引導(dǎo)下對著叔父喊出了振聾發(fā)聵的“我是我自己的”,決然地孤身選擇了涓生,然不過三個星期,在“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后,涓生認(rèn)為他們之間出現(xiàn)了隔膜。與其說是雙方的隔膜,不如說是單向的厭倦。子君出走后,將伴侶視為全部的生活,因而傾瀉所有地去愛自己的伴侶,不辭辛勞地操持家務(wù)。但這樣的子君是違背涓生需求的,他認(rèn)為婚后的囿于柴米油鹽的子君已不是那個受他啟蒙引領(lǐng)的新女性了。涓生需要的是一個能夠和他談易卜生談雪萊的“新”女子,他有著啟蒙他人的知識傳播欲望,但子君的“墮落”宣告他啟蒙者身份的崩塌,這是不符合涓生的個人需要和幸福追求的。所以他單只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將子君作為自己“開辟新的生路”的拖累,他們的分離才能帶來生活中新鮮的希望。他向子君提及娜拉是有意的,希望子君能夠領(lǐng)會他對娜拉的贊揚,果決地再度出走,離開自己。直到無計可施,要坦白分離的訴求時,涓生仍舊用一種表面上是為對方著想,實際上為自己找說辭的口吻說道:“但這于你倒好得多,因為你更可以毫無掛念地做事……”這樣的坦白方式不正是體現(xiàn)了涓生需要維護自身的正當(dāng)性,其選擇一直是在為自己抹去負(fù)罪感。通過這樣一種方式,營造二人最終的分離是子君的主動離開導(dǎo)致的假象,使自己在這段感情中落得一個正面形象,這種正人君子的深情形象是他對自己成為一個具有新思想的進步知識分子的建構(gòu)需要。
在表面上看,涓生不愛子君的原因是子君“墮落”了,實則不然,其間涓生對子君感情的淡化發(fā)生在子君成了一個徹底的家庭主婦,操心著日常瑣碎從而無法像原來那個對娜拉充滿好奇的女孩一樣去熱情傾聽他了,子君無法滿足涓生的在新思想的分享欲上的需求。涓生失業(yè)后,在家中學(xué)習(xí)辦公,埋怨子君未能足夠體貼地為他營造一個清幽的環(huán)境。他站在個人的立場上,斷然地把生活過成一個人的,子君所處理的繁瑣是子君的家務(wù),他需要子君安靜勿擾時,子君便該保持幽靜。當(dāng)二人的生活遇到瓶頸,子君在日夜操勞著家中瑣碎時,涓生想的是“我一個人,是容易生活的……現(xiàn)在忍受著這生活壓迫的苦痛,大半倒是為她”。涓生在悔恨與子君的結(jié)合,在他心目中,此刻這個收入微薄的家庭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為他的生計謀出路的價值了,他只擔(dān)憂自己的存活,也把自己所遭受的苦痛的責(zé)任推到了子君的身上,然而子君卻因為著愛,在苦苦堅守。涓生最后突然選擇離開吉兆胡同也是利己的——滿身灰土的可憐的阿隨回來了,涓生是利己的,他無法在這種時刻再去顧及他人,何況是一條狗呢?
他需要逃避這里——逃離照顧舊日寵物的責(zé)任、對子君的愧疚。他的離開也是從為了自己獲得更好更“坦蕩”生活的需要出發(fā)。種種個人需要的壓迫和負(fù)罪感也催生了這篇為自己找說辭的《傷逝》。本來,涓生是厭棄與拋棄行為的主動者, 而在他的自敘與獨白中,卻將自己開脫為一個被棄的形象:“天氣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字里行間傳遞了一種受虐的心理 ,這與作家魯迅本人慣常的刻薄文風(fēng)不無關(guān)系,卻形象地塑造出一個在感情中少自我反省的個人主義男性形象,一個五四以后許多新文化人身上功利主義作祟的縮影。
二、林道靜:出于本體需要賴于集體主義,集體主義皈依路上個人主義的消解
1920年到1930年中期(《青春之歌》故事背景),社會中一再出現(xiàn)諸如“團體”“集團”等提法,并形成了一種“主義”,“個人主義”也常常被視作處于“集團主義”的矛盾位置。有人直接指出: “個人主義與集團主義是古代思想和現(xiàn)代思想的分野,而從個人主義到集團主義,則是現(xiàn)代思想的一個特征?!薄吨腥A教育界》雜志的一篇文章將“個人主義”與“集團主義”劃為兩大對立陣營,作者把“兒童本位的教育與民族主義的教育之爭論”歸結(jié)為“個人主義”與“團體主義”的爭論??隙恕皥F體主義”的正面意義,“個人主義”帶上負(fù)面色彩,被擠壓出主流輿論。輿論界的宣傳,使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仿佛站在了正義與非正義、進步與落后的對立面上。因而,動蕩年代的人們便面臨著“個人主義”向“集體主義”皈依的大趨勢。
小說開篇描繪了“渾身上下全是白色”的林道靜,她的行李是“白綢子包起來的南胡、簫、笛,旁邊還放著整潔的琵琶、月琴、竹笙”。如此形象,顯露出林道靜的浪漫氣質(zhì)與個性色彩。她逃離出一個無親情的壓迫的家庭的開局也無疑張揚著濃烈的個性解放色彩。這種敢于反抗,追求自由的需求,是個人主義中個性主義的呼之欲出。然而繼之于其個性意識噴薄后,面臨著“娜拉走后怎么辦”的傳統(tǒng)女性困局。林道靜帶著原生家庭的痛苦謀生存、尋出路,她自我探尋的結(jié)局是選擇投海自盡。因為在其所以為的獨立生存之路上她的生存是處處存在危機的,逃離了家庭壓迫,又孤苦無依地面臨著社會、工作中的壓迫。孑然一身的林道靜發(fā)現(xiàn)她源于個性解放的出走之路通向的并不是自由,而是走投無路的危機。此時余永澤的出手相救為何能迅速地俘獲林道靜芳心的?余永澤關(guān)于文學(xué)的侃侃而談營造出的羅曼蒂克氛圍與志同道合的“他鄉(xiāng)遇故知”情愫是無可置疑的兩個原因。但除此之外,余永澤能夠在林道靜走投無路之時給予其絕處逢生的希望,能夠解決其一時的生存危機——被余敬唐作交易品。因而,在遇到余永澤后,林道靜有了當(dāng)下生存的依靠和她一直向往的所謂“自己自由選擇”的愛情。
與余永澤“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傳統(tǒng)家庭觀念不同,有著個性解放思想色彩的林道靜是會為“整天是涮鍋、洗碗、買菜、做飯、洗衣、縫補等細(xì)碎的家務(wù),讀書的時間少了”的生活感到空虛與乏味的。長此以往,盧嘉川的突然出現(xiàn)便給林道靜瑣碎的生活帶來了不一樣的色彩。她為盧嘉川等人的熱血、愛國熱情、青春激情所感召,便渴望加入他們之中。這種向往是集體主義思想第一次在林道靜心中起作用?!耙粋€木字是獨木,兩個木就成了你那個林,三個木變成巨大的森林時,那么,狂風(fēng)再也吹不倒它們。你一個人孤身奮斗,當(dāng)然只會碰釘子??墒钱?dāng)你投身到集體的斗爭中,當(dāng)你把個人的命運和廣大群眾的命運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時候,那么,你,你就再也不是小林,而是——而是那巨大的森林啦。”這是盧嘉川對集體主義的重要性做出的解釋。而結(jié)合林道靜的出生背景,不難發(fā)現(xiàn),她最需要的就是這種處于集體中的安全感,在這種安全感中尋求生存的力量。可以得出,盧嘉川指引的這條革命路,對于當(dāng)時的林道靜而言,源自處于集體之中的安全感的吸引力是大于真正意識到“如何正確地挽救民族于危亡之時”的。因為此時林道靜對于革命的認(rèn)識是遠(yuǎn)不深刻的,她視革命為一種豐富生活、填充空虛的手段。她說:“盧兄,替我想個辦法吧!這生活實在太沉悶了。憋得出不來氣。”“你介紹我參加紅軍,或者參加共產(chǎn)黨,行嗎?我想我是能夠革命的!要不,去東北義勇軍也行?!痹谶@種不成熟的想法中,有著一個初步踏上個性解放之路的女性的愛國熱情,更有著一個長期以來處于生存危機之中的單純女性尋求集體力量支撐的渴望。
規(guī)避個體危機感尋求集體依托的安全感需求是最初激發(fā)林道靜走上從個體走向集體的道路的訴求。而后續(xù)的堅定與思想轉(zhuǎn)變、階級轉(zhuǎn)變的持續(xù)的一大推動原因是懺悔與救贖意識。在與江華談及出身時,林道靜說:“我是地主的女兒,也是佃農(nóng)的女兒,所以我身上有白骨頭也有黑骨頭?!彪m然生母的身份和經(jīng)歷“減少了白骨頭成分”,但這種地主家庭的出身讓林道靜始終懷著“我的家庭不斷地剝削和壓迫著工農(nóng)”的愧怍,她要用自己投身于革命——為工農(nóng)大眾的翻身作斗爭的行為來減輕其出身所賦予的罪孽感。
誠然,林道靜在革命之路上不斷覺醒與進步是無法否認(rèn)的,在他人的指引與教誨下她逐漸成熟,成了一個熱血、堅毅、頑強的革命者。但當(dāng)人們揭開革命的帷幕和主流政治話語與導(dǎo)向,看到的是一個有著個性解放色彩的女性出于個體危機感對于集體所能給予的安全感的需求,在懺悔與救贖的心靈需求的推動下踐行革命。林道靜革命的動機中是有著很強的個人主義功利主義的需求的。而在以盧嘉川、江華為代表的集體主義的不斷規(guī)范與制約下,林道靜在不斷適應(yīng)著時代的要求,原有的個人浪漫特質(zhì)和屬性也消解沉淀,脫胎換骨出一個“無產(chǎn)階級革命者”的紅色形象??梢钥吹?,在經(jīng)受“革命洗禮”后的林道靜,這個曾經(jīng)有著很強的個性意識、人文氣息的知識分子被徹底轉(zhuǎn)變了。
在由個人主義向集體主義邁進的皈依之路上,可以說是一種集體責(zé)任感與時代使命意識在個體中的呈現(xiàn),但這又何嘗不是一個鮮活的人在時代的洪流中逐漸消解個性主義的歷程呢?
誠然,在林道靜和余永澤的愛情悲劇中,人們看到了兩個有著截然不同追求的人物在思想、革命選擇上的沖突。林道靜投身革命,余永澤獨善其身。以往的研究往往竭力批判余永澤的個人主義及其功利主義,卻淡化了林道靜在革命之路上所體現(xiàn)出的同樣的特質(zhì)。同時,大家更需要跳脫出這樣一種裹挾個體的集體,審視這一潮流之中個人本彰顯出的積極的個人主義的個性色彩,集體和個體,從來不是對立矛盾的存在,而是互相成就、相互依存的聯(lián)系。
三、小結(jié)
個人主義的兩大基石——個性主義、功利主義,在不同階段上分別體現(xiàn)在《傷逝》《青春之歌》的兩段愛情悲劇中。從個性解放的宣言,到愛情中一方出于個體需要的“功利”——顧自安然幸?;蚴菍で蠡鈧€體存在危機,再到林道靜身上所呈現(xiàn)的對集體主義的皈依。涓生的私欲與利己提醒著人們?nèi)シ此歼@樣一種以西方資本主義為背景創(chuàng)建后,傳入中國的思想該如何進步地生發(fā)在國人身上;林道靜出于本體需要地對個人主義的抨擊和集體主義的皈依,提醒著人們進一步地去反思文學(xué)創(chuàng)作該如何理性地對待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的共通與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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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蔣巳陽,女,漢族,浙江溫州人,華中師范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