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對“風聞言事”的限制及其影響

【摘要】 宋代完善的臺諫制度對宋代的政治格局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甚有“宋成也臺諫，敗也臺諫”的說法。而“風聞言事”，作為北宋臺諫的一項重要特權，在北宋的政治格局變化中，又發(fā)揮著不容忽視的作用。在北宋“風聞”環(huán)境寬松的情況下，言官也不能毫無顧忌地進言，統(tǒng)治者對其做出了一些限制。由于中國古代社會“人治”的特點，“風聞言事”所發(fā)揮的作用雖不如預期，但亦產(chǎn)生了一定的積極影響。

【關鍵詞】 宋代；風聞言事；監(jiān)察；士大夫

【中圖分類號】K244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03-006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3.019

“風聞”，原意指傳聞。“風聞言事”指監(jiān)察人員可在無真憑實據(jù)的情形之下，僅依據(jù)傳聞便可立案糾劾，且該過程中不記揭發(fā)人姓名，不必探究傳聞之出處，言官對言事后果不負責任?！帮L聞言事”作為古代監(jiān)察官僚、下情上傳的重要方式之一。學界目前對這一制度的研究認為，其在兩晉之前已有“風聞”的端倪，但未成制度，及至兩晉之時，才作為制度被確立下來。其后在隋唐逐漸發(fā)展，而宋、明、清走向興盛。而宋，則普遍被認為是監(jiān)察制度轉(zhuǎn)型的一個重要時期。究其原因，主要是隨著宋時臺諫合一的趨勢，監(jiān)察范圍進一步擴大，學界一般認為將“風聞言事”作為特權給予臺諫官是以天禧元年（1017年）所頒布的天禧詔書為標志?！帮L聞言事”作為一種監(jiān)察制度的補充，其在監(jiān)察內(nèi)容和主體上的拓展，使得臺諫發(fā)揮出了更大的作用。此外，這一時期統(tǒng)治者為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廣開言路，太宗曰：“朕不欲塞人言路，至若愚夫之言，賢者擇之，亦古典也?！闭孀谝嘣f：“開廣言路，理國所先。”在歷經(jīng)幾代統(tǒng)治者的改革后，臺諫官員依靠著“風聞言事”這一特權，在宋代呈現(xiàn)出秩卑權重的局面來。

一、“風聞言事”的特點

“中外事皆得風聞，蓋補益聰明，以防壅蔽”，此乃北宋設“風聞言事”的目的。而為了使其能夠正常運行，使得這一項賦予臺諫的特權能夠真正為皇權的“鷹犬”，北宋亦形成了這一制度區(qū)別于其他朝代的不同特點。即，不追究“風聞”的出處，不責罰言之不實的言官。

（一）不問出處

宋人洪邁有言：“御史許風聞論事，相承有此言而不究其所從來，以予考之，蓋自晉、宋以下如此。”可見“風聞”在誕生之初，就有著不問出處的特點，而到了宋代，這一制度成為定制。雖是制度規(guī)定，但統(tǒng)治者有時為了判斷上奏來的“風聞”是否屬實，難免會問言事者的信息由何而來。

神宗時，御史翟思以“風聞言事”上疏彈劾他人，神宗卻“有旨詰所自來”?；实鄣脑憜枀s遭到了御史中丞黃履、楊察等的反對。反對者認為統(tǒng)治者對諫官的詰問，會打擊諫官的積極性，“恐失開言路之意”。而言事者自己也以風聞不應追究由來而拒絕回答這一問題，御史翟思就認為，“風聞言事”倘若追究其源來，“則自今人人相戒，無敢復言”，這樣一來就會失去廣開言路的初衷，“臣恐言路壅塞，無以稱耳目之任”。另一個事例，御史彭汝礪彈劾官員俞充諂媚宦官，不應得到升遷，神宗“所言充事得于何人”，彭汝礪答道：“臣寧自劾，不敢奉明詔。”最后雖無法查明消息來源，但神宗依然照此彈劾，罷去了俞充的官職。英宗時殿中侍御史彭思永也認為，倘若追究風聞之由來，“則后不得聞矣。寧從重謫，不忍塞天子之言路”。

諫官們極力保證“風聞”不被追究來源，從而使得“風聞言事”得以正常運行。統(tǒng)治者面對這樣的情況，亦只能故作大方地略過對來源的追究。這樣的情況，一方面，為宋代言官敢于言事提供了保證，更好地促成了宋代下情上達。但另一方面，這種類似無記名舉報的形式，在政治斗爭之中，成為黨同伐異的一種武器，雖在最初確實曾起到過積極的作用，但沒有真正達到廣開言路的作用，且使得“御史府為朝廷綱紀之職，故大臣由公相以下皆屏氣切息”，影響了朝廷其他事務的運轉(zhuǎn)，造成大臣皆畏手畏腳。

（二）不罪言官

蘇軾在《上神宗皇帝書》中說，自宋立國以來，“未嘗罪一言者，縱有薄責，旋即超升”，“臺諫固未必皆賢，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須養(yǎng)其銳氣，而借之重權者，豈徒然哉？”“風聞”中的事，必有虛實之分，在無法追究傳聞來源的情況下，政府必然要對上奏的事情進行調(diào)查，查驗真?zhèn)?，再行處置。宋政府極力鼓勵大臣進言，仁宗時期甚至“凡御史上事，一百日不言，罷為外官”。對于應當言彈而未言彈者和盡責言彈卻有失者采取不同的處置態(tài)度。對前者嚴懲，對后者往往卻能以“不責言之必實”的理由而免去責罰。神宗時，李常知諫院，曾上疏皇帝修建宮室“費百余萬”，宴游玩樂“費十余萬”，他的疏奏雖言不符實，但宋神宗卻并未追究，而是一笑了之：“近聞人謗如此，乃是常疏中之語?！比首跁r期，鹽鐵副使郭申錫與御史張伯玉共參河北都轉(zhuǎn)運使李參與宰相文彥博結(jié)黨營私，事關宰執(zhí)，仁宗命人推劾，發(fā)現(xiàn)這件事并不屬實，張伯玉身為御史，“伯玉以風聞免劾”，免去了責罰。而郭申錫被貶謫，知滁州。

二、統(tǒng)治者對“風聞言事”的限制

宋代的臺諫在當時擁有著超然的地位，甚而有“御史府尊則天子尊”的說法。擁有眾多特殊權力的宋代諫官，風聞更加大膽、自由，但他們并非毫無限制。

（一）“風聞”的內(nèi)容

北宋統(tǒng)治者雖允許臺諫“風聞言事”以通言路，但并不是言事者可以無所不言，其言事范圍很多時候受到一定限制。

仁宗一朝，臺諫風聞的疏奏章滿公車，“風聞”的泛濫帶來的問題已經(jīng)不容忽視。仁宗寵信陳執(zhí)中，因此有御史以“風聞”奏事，說陳與家中婢女私通，私德有損，仁宗與范鎮(zhèn)論及此事，說：“臺諫官不識體，好言人家私事。”范鎮(zhèn)亦不認同御史的這一彈劾。因此事，御史又將矛頭指向范鎮(zhèn)“風聞同知諫院范鎮(zhèn)妄行陳奏，營救執(zhí)中”。慶歷三年（1043年），御史中丞王拱辰彈劾滕宗諒挪用公款，此次彈劾同樣是以“風聞言事”的方式上奏，滕宗諒隨后被貶。事后，范仲淹談及此事說道：“臺諫官風聞未實，朝廷即便施行?！庇穭匆舱J為當時的臺諫“其所彈擊，又不過一二小事，或發(fā)其陰私隱昧之故，然章疏入，即日施行?！笨梢姰敃r的風聞，眼見得已成為朝臣們黨同伐異的工具。為遏制這樣的風氣，緩和矛盾，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詔曰：“自今臺諫官，非朝廷得失，民間利病，更不許風聞彈奏，違者坐之。”仁宗嘉祐年間，再次下詔，希望言官們能將所言之事規(guī)范在國家大事之中，而不是以細碎私事傷和氣。

（二）“風聞”的主體

宋初，雖設諫官，但由于官職與差遣分離，導致了諫官淪為虛官。真宗天禧元年，頒“天禧詔書”始，設專職諫官。到仁宗時，陳執(zhí)中為諫官，始設諫院，諫官開始從百官之中獨立出來，成為單獨的機構。臺諫合流的趨勢也在這之中顯現(xiàn)出來。而“風聞言事”的特權也歸于臺諫官，其余官員倘若借此言事，則屬越職言事，或被處以重罰。

仁宗時，歐陽修將要去地方赴任之際，仁宗面諭道：“勿為久居計，有事第言之。”歐陽修卻回答道：“諫官乃得風聞，今在外，使事有指，越職罪也。”仁宗景祐三年（1034年），范仲淹出任開封的州府官，已罷言事，仍頻繁進言，又上《百官圖》及《帝王好尚論》等，暗指呂夷簡賣官鬻爵，擅用職權。兩人在幾度爭鋒后，呂將范冠以“越職言事，薦引朋黨，離間君臣”的罪名，范仲淹貶知饒州。次日，御史韓瀆向仁宗建議，將范仲淹朋黨張榜公示，頒丁亥詔書，戒越職言事。此后又有“自范仲淹貶，禁中外越職言事”的說法。呂誨任官時，發(fā)現(xiàn)當時“時廷臣多上章訐人罪”，群臣之間爭相上書揭人過失，呂誨認為這本應該是臺諫官的職責，言官之外的人“茍非職分，是為侵官”。

三、“風聞言事”對北宋政治的影響

（一）皇權的進一步加強

臺諫在北宋之前，二者各司其職。臺指御史臺，其職責在監(jiān)察百官，諫，最初于秦漢時期，設諫議大夫，此后這一職位雖名字更改，但職責大致相同，都是為了諫督皇帝。而北宋臺諫合流之后，臺諫就成為皇帝監(jiān)察百官的御用工具，而皇權則少了一份制約。看起來地位卓然的臺諫官，其“風聞言事”的特權究竟能否在一次次大膽的風聞中保全自己，也取決于統(tǒng)治者。

風聞失實的言官，在皇權獨裁之下，并不是完全能夠免于責罰。須知，在人治社會中，臣子的獎與罰更多取決于當權者的個人意見。君王作為封建統(tǒng)治的最高統(tǒng)治者，其所有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可以直接決定對于言官的罰與免。當言官的“風聞”直接傷害到最高統(tǒng)治者的權力時，這項原則也就蕩然無存。例如，哲宗時，監(jiān)察御史張舜民與宰相文彥博在對西夏問題上政見不一，隨即上疏言文彥博遣劉奉世出使西夏，是有私心。事后經(jīng)查，派劉出使并未文彥博提議。由于當時的統(tǒng)治者亦主張棄地求和，張因而被罷職。這引起朝中臺諫官的極大不滿，梁燾質(zhì)問給事中：“朝廷近以大臣罷御史，當乎？”御史中丞傅堯俞更是前后多次上疏，認為宋初為了不使“下情壅塞”，“故許風聞言事，所謂言之者無罪”，并就此事認為“今舜民一言不當，便奪官改差遣，于舜民何損？而無益陛下，亦非彥博所敢安者”。這次事件歷經(jīng)兩月，以朝廷內(nèi)部大規(guī)模的人事調(diào)動結(jié)束。從這之間可見，臺諫、宰執(zhí)、皇權，三者雖然看似互有牽制，但究竟是否對“言之不實”的言官進行懲罰，還是由最高統(tǒng)治者所決定的。

仁宗時期，盛寵張貴妃，而元祐年間，御史唐介彈文彥博“在蜀日以奇錦結(jié)宮掖，因之登用”，認為文彥博勾結(jié)宦官，賄賂張貴妃而擢升。文彥博確贈蜀錦予張貴妃，但是否擢升文彥博為相的決定，自也是要皇帝欽定的。這樣的論奏自然使得圣心不悅，于是這次上疏的結(jié)果便是“介既貶，彥博亦罷為觀文殿大學士、知許州，改忠武軍節(jié)度使、知永興軍”。次年，文復為宰相。仁宗欲召回唐介，而詢問文的意思，文答曰：“介頃為御史，言臣事多中臣病，其間雖有風聞之誤，然當時責之太深，請如中復奏?！痹谶@次的事件中，對兩方大臣的貶降與敘復，完全是皇帝為平衡朝內(nèi)勢力而做出的決定。針對這件事，沈松勤在《北宋的臺諫制度與黨爭》一文中提到這是“仁宗以臺諫監(jiān)察近臣、扼制相權，正遵循了‘異論相攪的家法?！薄爱愓撓鄶嚒币饧础白屨娤嘧蟆⒏鞑幌嗄艿拇蟪脊蔡幰怀?，使之相互糾訐牽制，以達到控制大臣的目的?！?/p>

神宗朝時，王安石本人雖然對“風聞言事”大力支持，也強調(diào)不應對風聞失實的言官進行處罰，在其變法期間，卻有不少言官，因在“風聞”之中反對新法而遭到貶黜。呂誨、劉琦、張戩、張商英等人都因之被貶。林旦、張琥則因為彈劾王安石薦舉的擁護新法的官員李定而被貶黜。而元豐三年，李定由于言開封府界養(yǎng)馬事失實而罷知河陽，其被貶的原因，除言失實外，更多是由于對新法的維護不夠忠誠。

（二）臺諫勢力的膨脹

統(tǒng)治者為了使自己的“耳目”能夠暢所欲言，又賦予了臺諫特殊的權力，就如“風聞言事”?！帮L聞言事”擴大了臺諫進言的范圍，使得這時期的臺諫官擁有了特殊的地位。皇帝授意之下發(fā)展起來的臺諫勢力，成為皇帝在政治斗爭之中周旋各方的一種政治力量。而這種超然的進言權力，使得臺諫和其他官員之間形成了地位與權力并不對等的狀況。而被置于臺諫監(jiān)控之下的宰相，在此時與臺諫之間漸成水火之勢。

王世農(nóng)據(jù)史料統(tǒng)計，北宋自仁宗以后，絕大多數(shù)宰執(zhí)大臣的罷免原因都來自臺諫的彈劾，其中仁宗朝57% ，哲宗朝80%。鑒于此，對于臺諫“風聞言事”的評價則貶大于褒。王世農(nóng)就在文中指出“北宋臺諫勢力膨脹所帶來的消極影響很大 ”“清談誤國，北宋就是這樣，在喋喋不休的議論中走向了滅亡?！鄙蛩汕谝舱J為：“其負面效應遠遠超過了正面作用”，從而加速了北宋政治的衰敗，消耗了趙宋元氣，也損害了文學和學術等文化發(fā)展。

（三）失控的臺諫

臺諫在向皇帝進言一事上所擁有的超然權力，確實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北宋的政治環(huán)境。大臣在這樣動不動即遭遇彈劾的情況下，自保都難，更難有為國為民的大抱負，以至于后期攻訐之風盛行，北宋統(tǒng)治者最初廣開言路的初衷也難以達成。北宋后期，臺諫因其性質(zhì)的特殊，這一把利刃也會被權臣所利用。如神宗時期，任用王安石進行變法，御史臺制度因之被破壞，為了清除新政的阻力，著力打擊言官，其當政時期，言官的在位時間都不長。其本人甚至擁有擢升言官的權力，他對傅堯俞說：“方今紛紛，遲君來久矣，將以寶文閣待制、同知諫院還君?！钡当救瞬⒉恢С中抡?，隨后又被王安石外調(diào)。即便如此，后世依然有“熙寧四年之后，為臺諫者皆大臣之私人也”的評價，甚至認為“臺諫之衰，起于熙寧”。

總的來說權臣對諫官的掌控，主要有兩種方式，其一是控制臺諫官的選拔，在用人上，選擇自己的親信、心腹或易于掌控的見風使舵之人；其二對不肯依附強權的諫官，施行打壓政策，將其貶謫。這種情形自北宋蔡京始，到南宋愈演愈烈。

（四）言路暢通，敢于進言

誠然，過當?shù)摹帮L聞言事”確實有諸多弊端，但其在施行過程中，依然為北宋帶來了一些好的影響。

由于北宋臺諫官風聞言事原則的保護，其公然倡導“風聞言事”，在社會上營造了言者無罪的寬松輿論氛圍，形成了以言事為榮的大好局面，涌現(xiàn)了一批敢言、善言的優(yōu)秀諫官。且不論是朝中做官的抑或是普通知識分子，都敢于議論政治，談論政治，對古今故事針砭時褒，留下了大量優(yōu)秀的文章。

統(tǒng)治者施行“風聞言事”的目的主要在于廣開言路，澄清吏治，提高統(tǒng)治效率。對諫官在進言權力上的保護，使得監(jiān)察體系內(nèi)的官員，享有了一定的自主權，敢于進言。以此對其他的官員形成威懾，使得其余官吏在行使權力有所顧忌，從而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權力的濫用。因而“風聞”所起的積極作用也應予以充分肯定。

所謂“宋之立國，元氣在臺諫”之言，雖有夸大，但亦可見臺諫之重要性。從文官集團之中獨立出來的臺諫系統(tǒng)，貫穿于北宋黨爭過程的始終。從最初的廣開言路，到后來以道德為名黨同伐異，這之中，臺諫系統(tǒng)的正常運轉(zhuǎn)與否，與北宋政治的清明密切相關。當臺諫正常運作，發(fā)揮其最初開言路的作用時，就能有效地維持政治的平衡與穩(wěn)定，當臺諫膨脹，打破這番平衡時，北宋政治的混亂也相繼而來。臺諫被賦予的特權“風聞言事”，其利弊都很明顯，利是能通過提升諫官的積極性以達到警戒百官，肅清吏治的作用；弊在政治斗爭中容易成為不同政見的官員之間誅除異己的工具。問題在于統(tǒng)治者如何正確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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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任菾菾，重慶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2020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史。